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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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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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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上午,大约是彬格莱和吉英订婚之后的一个星期,彬格莱正和女眷们坐在饭厅里,忽然听到一阵马车声,大家都走到窗口去看,只见一辆四马大轿车驶进园里来。这么一大早,理当不会有客人来,再看看那辆马车的配备,便知道这位访客决不是他们的街坊四邻。马是驿站上的马,至于马车本身,车前待从所穿的号服,他们也不熟悉。彬格莱既然断定有人来访,便马上劝班纳特小姐跟他避开,免得被这不速之客缠住,于是吉英跟他走到矮树林里去了。他们俩走了以后,另外三个人依旧在那儿猜测,可惜猜不出这位来客是谁。最后门开了,客人走进屋来,原来是咖苔琳·德·包尔夫人。

大家当然都十分诧异,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出奇的事。班纳特太太和吉蒂跟她素昧生平,可是反而比伊丽莎白更其感到宠幸。

客人走进屋来的那副神气非常没有礼貌。伊丽莎白招呼她,她只稍微侧了一下头,便一屁股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她走进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要求人家介绍,伊丽莎白还是把她的名字告诉了她母亲。

班纳特太太大为惊异,不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贵客前来登门拜访,可又使她得意非凡,因此她便极其有礼貌地加以招待。咖苔琳夫人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工夫,便冷冰冰地对伊丽莎白说:

“我想,你一定过得很好吧,班纳特小姐。那位太太大概是你母亲?”

伊丽莎白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声正是。

“那一位大概就是你妹妹吧?”

班纳特太太连忙应声回答:“正是,夫人,”她能够跟这样一位贵夫人攀谈,真是得意。“这是我第四个女儿。我最小的一个女儿最近出嫁了,大女儿正和她的好朋友在附近散步,那个小伙子不久也要变成我们自己人了。”

咖苔琳夫人没有理睬她,过了片刻才说:“你们这儿还有个小花园呢。”

“哪能比得上罗新斯,夫人,可是我敢说,比威廉·卢卡斯爵士的花园却要大得多。”

“到了夏天,这间屋子做起居室一定很不适宜,窗子都朝西。”

班纳特太太告诉她说,她们每天吃过中饭以后,从来不坐在那儿,接着又说:

“我是否可以冒昧请问你夫人一声,柯林斯夫妇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前天晚上我还看见他们的。”

这时伊丽莎白满以为她会拿出一封夏绿蒂的信来;她认为咖苔琳夫人这次到这里来,决不可能为了别的原因。可是并不见夫人拿信出来,这真叫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班纳特太太恭恭敬敬地请贵夫人随意用些点心,可是咖苔琳夫人什么也不肯吃,谢绝非常坚决,非常没有礼貌,接着又站起来跟伊丽莎白说:

“班纳特小姐,你们这块草地的那一头,好象颇有几分荒野的景色,倒很好看。我很想到那儿去逛逛,可否请你陪我一走?”

只听得她母亲连忙大声对她说:“你去吧,乖孩子,陪着夫人到各条小径上去逛逛。我想,她一定会喜欢我们这个幽静的小地方。”

伊丽莎白听从了母亲的话,先到自己房间里去拿了一把阳伞,然后下楼来侍候这位贵客。两人走过穿堂,咖苔琳夫人打开了那扇通到饭厅和客厅的门,稍稍打量了一下,说是这屋子还算过得去,然后继续向前走。

她的马车停在门口,伊丽莎白看见了车子里面坐着她的待女。两人默默无声地沿着一条通到小树林的鹅卵石铺道往前走。伊丽莎白只觉得这个老妇人比往常更傲慢,更其令人讨厌,因此拿定主张,决不先开口跟她说话。

她仔细瞧了一下老妇人的脸,不禁想道:“她哪一点地方象她姨侄?”

一走进小树林,咖苔琳夫人便用这样的方式跟她谈话:

“班纳特小姐,我这次上这儿来,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心里一定有数,你的良心一定会告诉你,我这次为什么要来。”

伊丽莎白大为惊讶。

“夫人,你实在想错了,我完全不明白你这次怎么这样看得起我们,会到这种地方来。”

夫人一听此话,很是生气:“班纳特小姐,你要知道,我是决不肯让人家来跟我开玩笑的。尽管你怎样不老实,我可不是那样。我是个有名的老实坦白的人,何况遇到现在这桩事,我当然更要老实坦白。两天以前,我听到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我听说不光是你姐姐将要攀上一门高亲,连你,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也快要攀上我的姨侄,我的亲姨侄达西先生。虽然我明知这是无稽的流言,虽然我不会那样看不起他,相信他真会有这种事情,我还是当机立断,决定上这儿来一次,把我的意思说给你听。”

伊丽莎白又是诧异,又是厌恶,满脸涨得通红。“我真奇怪,你既然认为不会有这种事情,何必还要自找麻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请问你老人家究竟有何见教?”

“我一定要你立刻向大家去辟谣。”

伊丽莎白冷冷地说:“要是外界真有这种传说,那么你赶到浪搏恩来看我和我家里人,反而会弄假成真。”

“要是真有这种传说!你难道存心要假痴假呆不成?这不全是你自己拚命传出去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吗?”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能不能说一声这是毫无根据?”

“我并不冒充我也象你老人家一样坦白。你尽管问好了,我可不想回答。”

“岂有此理!班纳特小姐,我非要你说个明白不可。我姨侄向你求过婚没有?”

“你老人家自己刚刚还说过,决不会有这种事情。”

“不应该有这种事情;只要他还有头脑,那就一定不会有这种事情。可是你千方百计地诱惑他,他也许会一时痴迷忘了他应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里人。你可能已经把他迷住了。”

“即使我真的把他迷住了,我也决不会说给你听。”

“班纳特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种话真讲得不成体统。我差不多是他最亲近的长辈,我有权利过问他一切的切身大事。”

“你可没有权利过问我的事,而且你这种态度也休想把我逼供出来。”

“好好儿听我把话说明白。你好大胆子,妄想攀这门亲,那是绝对不会成功……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的。达西先生早跟我的女儿订过婚了。好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有一句话要说……如果他当真如此,那你就没有理由认为他会向我求婚。”

咖苔琳夫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他们的订婚,跟一般情形两样。他们从小就配好了对,双方的母亲两相情愿。他们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就打算把他们配成一对;眼见他们小两口子就要结婚,老姐妹俩的愿望就要达到,却忽然来了个出身卑贱、门户低微的小妮子从中作梗,何况这个小妮子跟他家里非亲非眷!难道你丝毫也不顾全他亲人的愿望?丝毫也不顾全他跟德·包尔小姐默认的婚姻?难道你一点儿没有分寸,一点儿也不知廉耻吗?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说过,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跟他表妹成亲的吗?”

“我以前确实听到过。可是我管它做什么?如果你没有别的理由反对我跟你姨侄结婚,我也决不会因此却步。你们姐妹俩费尽了心思筹划这段婚姻,成功不成功可要看别人。如果达西先生既没有责任跟他表妹结婚,也不愿意跟她结婚,那他为什么不能另外挑一个?要是他挑中了我,我又为什么能答应他?”

“无论从面子上讲,从礼节规矩上讲……不,从利害关系来讲,都不允许这么做。不错,班纳特小姐,确是为了你的利害关系着想。要是你有意跟大家都过不去,你就休想他家里人或是他的亲友们看得起你。凡是和他有关的人,都会斥责你,轻视你,厌恶你。你们的结合是一种耻辱;甚至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肯提起。”

“这倒真是大大的不幸,”伊丽莎白说。“可是做了达西先生的太太必然会享受到莫大的幸福,因此,归根结底,完全用不到懊丧。”

“好一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我都会你害臊!今年春天我待你那么殷勤,你就这样报答我吗?难道你也没有一点儿感恩之心?让我们坐下来详谈。你应该明白,班纳特小姐,我既然上这儿来了,就非达到目的不可;谁也阻不住我。任何人玩什么花巧,我都不会屈服。我从来不肯让我自己失望。”

“那只有更加使你自己难堪,可是对我毫无影响。”

“我说话不许人家插嘴!好好儿听我说。我的女儿和我的姨侄是天造天设的一对。他们的母系都是高贵的出身,父系虽然没有爵位,可也都是极有地位的名门世家。两家都是豪富。两家亲戚都一致认为,他们俩系前生注定的姻缘;有谁能把他们拆散?你这样一个小妮子,无论家世、亲戚、财产,都谈不上,难道光凭着你的痴心妄想,就可以把他们拆散吗?这象什么话!这真是太岂有此理!假如你脑子明白点,为你自己的利益想一想,你就不会忘你自己的出身啦。”

“我决不会为了要跟你姨侄结婚,就忘了我自己的出身。你姨侄是个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我们正是旗鼓相当。”

“真说得对。你的确是个绅士的女儿。可是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姨父母和舅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底细。”

“不管我亲戚是怎么样的人,”伊丽莎白说。“只要你姨侄不计较,便与你毫不相干。”

“爽爽快快告诉我,你究竟跟他订婚了没有?”

伊丽莎白本来不打算买咖苔琳夫人的情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以后,她不得不说了一声:

“没有。”

咖苔琳夫人显得很高兴。

“你愿意答应我,永远不跟他订婚吗?”

“我不能答应这种事。”

“班纳特小姐,我真是又惊骇又诧异。我没有料到你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小妮子。可是你千万把头脑放清楚一些,别以为我会让步。非等到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就不走。”

“我当然决不会答应你的。这种荒唐到极点的事,你休想吓得我答应。你只是一心想要达西先生跟你女儿结婚;可是,就算我如了你的意,答应了你,你以为他们俩的婚姻就靠得住了吗?要是他看中了我,就算我拒绝他,难道他因此就会去向他表妹求婚吗?说句你别见怪的话,咖苔琳夫人,你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真是不近情理,你说的许多话又是浅薄无聊。要是你以为你这些话能够说得我屈服,那你未免太看错人啦。你姨侄会让你把他的事干涉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可是你无论如何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因此我请求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来勉强我了。”

“请你不必这样性急。我的话根本没有讲完。除了我已经说过的你那许多缺陷以外,我还要加上一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小妹妹不要脸私奔的事。我完全晓得。那个年轻小伙子跟她结婚,完全是你爸爸和舅舅花了钱买来的。这样一个臭丫头,也配做我姨侄的小姨吗?她丈夫是他父亲生前的账房的儿子,也配和他做连襟吗?上有天下有地!你究竟是打是什么主意?彭伯里的门第能够这样给人糟蹋吗?”

伊丽莎白恨恨地回答道:“现在你该讲完了,你也把我侮辱得够了。我可要回家去啦。”

她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咖苔琳夫人也站了起来,两人一同回到屋子里去。老夫人真给气坏了。

“那么,你完全不顾全我姨侄的身份和面子啦!好一个没有心肝、自私自利的小丫头!你难道不知道,他跟你结了婚,大家都要看不起他吗?”

“咖苔琳夫人,我不想再讲了。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么,你非要把他弄到手不可吗?”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我自有主张,怎么样做会幸福,我就决定怎么样做,你管不了,任何象你这样的局外人也都管不了。”

“好啊。你坚决不肯依我。你完全丧尽天良,不知廉耻,忘恩负义。你决心要叫他的朋友们看不起他,让天下人都耻笑他。”

伊丽莎白说:“目前这件事情谈不到什么天良、廉耻、恩义。我跟达西先生结婚,并不触犯这些原则。要是他跟我结了婚,他家里人就厌恶他,那我毫不在乎;至于说天下人都会生他的气,我认为世界上多的是知义明理的人,不见得个个都会耻笑他。”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这就是你坚定不移的主张!好啊。现在我可知道该怎么应付了。班纳特小姐,别以为你的痴心妄想会达到目的。我不过是来试探试探你,没想到你竟不可理喻。等着瞧吧,我说得到一定做得到。”

咖苔琳夫人就这样一直讲下去,走到马车跟前,她又急急忙忙掉过头来说道:

“我不向你告辞,班纳特小姐。我也不问候你的母亲。你们都不识抬举。我真是十二万分不高兴。”

伊丽莎白不去理她,也没有请她回到屋子里去坐坐,只管自己不声不响地往屋里走。她上楼的时候,听到马车驶走的声音。她母亲在化妆室门口等她等得心急了,这会儿一见到她,便连忙问她为什么咖苔琳夫人不回到屋子里来休息一会儿再走。

女儿说:“她不愿意进来,她要走。”

“她是个多么好看的女人啊!她真太客气,竟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我想,她这次来,不过是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声,柯林斯夫妇过得很好。她或许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路过麦里屯,顺便进来看看你。我想,她没有特别跟你说什么话吧?”

伊丽莎白不得不撒了个小谎,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场谈话的内容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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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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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速之客去了以后,伊丽莎白很是心神不安,而且很不容易恢复宁静。她接连好几个钟头不断地思索着这件事。咖苔琳夫人这次居然不怕麻烦,远从罗新斯赶来,原来是她自己异想天开,认为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已经订了婚,所以特地赶来要把他们拆散。这个办法倒的确很好;可是,关于他们订婚的谣传,究竟有什么根据呢?这真叫伊丽莎白无从想象,后来她才想起了达西旧彬格莱的好朋友,她自己是吉英的妹妹,而目前大家往往会因为一重婚姻而连带想到再结一重婚姻,那么,人们自然要生出这种念头来了。她自己也早就想到,姐姐结婚以后,她和达西先生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因此卢家庄的邻居们(她认为只有他们和柯林斯夫妇通信的时候会说起这件事,因此才会传到咖苔琳夫人那里去)竟把这件事看成十拿九稳,而且好事就在眼前,可是她自己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将来有点希望而已。

不过,一想起咖苔琳夫人那番话,她就禁不住有些感到不安;如果她硬要干涉,谁也说不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她说她坚决要阻档这一门亲事,从这些话看来,伊丽莎白想到夫人准会去找她的姨侄;至于达西是不是也同样认为跟她结婚有那么多害处,那她就不敢说了。她不知道他跟他姨母之间感情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否完全听他姨母的主张,可是按情理来说,他一定会比伊丽莎白看得起那位老夫人。只要他姨妈在他面前说明他们两家门第不相当,跟这样出身的女人结婚有多少害处,那就会击中他的弱点。咖苔琳夫人说了那么一大堆理由,伊丽莎白当然觉得荒唐可笑,不值一驳,可是有他那样一个死要面子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见解高明,理由充足。

如果他本来就心里动摇不定(他好象时常如此),那么,只要这位至亲去规劝他一下,央求他一下,他自会立刻打消犹豫,下定决心,再不要为了追求幸福而眨低自己的身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再也不会回来。咖苔琳夫人路过城里,也许会去找他,他虽然和彬格莱先生有约在先,答应立即回到尼日斐花园来,这一下恐怕只能作罢了。

她心里又想:“要是彬格莱先生这几天里就接到他的信,托辞不能践约,我便一切都明白了,不必再去对他存什么指望,不必去希求他始终如一。当我现在快要爱上他、答应他求婚的时候,如果他并不真心爱我,而只是惋惜我一下,那么,我便马上连惋惜他的心肠也不会有。”

且说她家里人听到这位贵客是谁,都惊奇不已;可是她们也同样用班纳特太太那样的假想,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因此伊丽莎白才没有被她们问长问短。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的时候,遇见父亲正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父亲连忙叫她:“丽萃,我正要找你;你马上到我房间里来一下。”

她跟着他去了,可是不明白父亲究竟要跟她讲些什么。她想,父订所以要找她谈话,多少和他手上那封信有关,因此越发觉得好奇。她突然想到,那封信可能是咖苔琳夫人写来的,免不了又要向父亲解释一番,说来真是烦闷。

她跟她父亲走到壁炉边,两个人一同坐下。父亲说:

“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使我大吃一惊。这封信上讲的都是你的事,因此你应该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同时有两个女儿都有结婚的希望。让我恭喜你的情场得意。”

伊丽莎白立刻断定这封信是那个姨侄写来的,而不是姨妈写来的,于是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应该为了他写信来解释而感到高兴呢,还是应该怪他没有直接把信写给她而生气,这时只听得父亲接下去说;

“你好象心里有数似的。年轻的姑娘们对这些事情总是非常精明;可是即使以你这样的机灵,我看你还是猜不出你那位爱人姓甚名谁。告诉你,这封信是柯林斯先生寄来的。”

“柯林斯先生寄来的!他有什么话可说?”

“当然说得很彻底。他开头恭喜我的大女儿快要出嫁,这消息大概是那爱管闲事的好心的卢家说给他听的。这件事姑且不念出来,免得你不耐烦。与你有关的部分是这样写的”──‘愚夫妇既为尊府此次喜事竭诚道贺以后,容再就另一事略申数言。此事消息来源同上。据去尊府一俟大小姐出阁以后,二小姐伊丽莎白也即将出阁。且闻二小姐此次所选如意夫君,确系天下大富大贵之人。’”

“丽萃,你猜得出这位贵人是谁吗?……‘贵人年轻福宏,举凡人间最珍贵之事物,莫不件件具有。非但家势雄厚,门第高贵,抑且布施提拔,权力无边。唯彼虽属条件优越,处处足以打动人心,然则彼若向尊府求婚,切不可遽而应承,否则难免轻率从事,后患无穷,此不佞不得不先以奉劝先生与表妹伊丽莎白者也。’”

“丽萃,你想得到这位贵人是谁吗?下面就要提到了。”

‘不佞之所以不揣冒昧,戆直陈词,实因虑及贵人之姨母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对此次联姻之事,万难赞同故耳。’

“你明白了吧,这个人就是达西先生!喂丽萃,我已经叫你感到诧异了吧。无论是柯林斯也好,是卢卡斯一家人也好,他们偏偏在我们的熟人中挑出这么一个人来撒谎,这不是太容易给人家揭穿了吗?达西先生见到女人就觉得晦气,也许他看都没有看过你一眼呢!我真佩服他们!”

伊丽莎白尽量凑着父亲打趣,可是她的笑容显得极其勉强。父亲的俏皮幽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不讨她喜欢。

“你不觉得滑稽吗?”

“啊,当然请你再读下去。”

“‘昨夜不佞曾与夫人提及此次联姻可能成为事实,深蒙夫人本其平日推爱之忱,以其隐衷见告。彼谓此事千万不能赞同,盖以令嫒门户低微,缺陷太多,若竟而与之联姻实在有失体统。故不佞自觉责无旁贷,应将此事及早奉告表妹,冀表妹及其所爱幕之贵人皆能深明大体,以免肆无忌惮,私订终身!’…………柯林斯先生还说:‘丽迪雅表妹之不贞事件得心圆满解决,殊为欣慰。唯不佞每念及其婚前即与人同居,秽闻远扬,仍不免有所痛心。不佞尤不能已于言者,厥为彼等一经确定夫妇名份,先生即迎之入尊府,诚令人不胜骇异,盖先生此举实系助长伤风败俗之恶习耳。设以不佞为浪搏恩牧师,必然坚决反对。先生身为基督教徒,固当宽恕为怀,然则以先生之本份而言,唯有拒见其人,拒闻其名耳。’这就是他所谓的基督宽恕精神!下面写的都是关于他亲爱的夏绿蒂的一些情形,他们快要生小孩了。怎么,丽萃,你好象不乐意听似的。我想,你不见得也有那种小姐腔,假装正经,听到这种废话就要生气吧。人生在世,要不是让人家开开玩笑,回头来又取笑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伊丽莎白大声叫道:“噢,我听得非常有趣。不过这事情实在古怪!”

“的确古怪……有趣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他们讲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倒还说得过去。最可笑的是,那位贵人完全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对他又是厌恶透顶!我平常虽然最讨厌写信,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和柯林斯断绝书信往来。唔,我每次读到他的信,总觉得他比韦翰还要讨我喜欢。我那位女婿虽然又冒失又虚伪,还是及不上他。请问你,丽萃,咖苔琳夫人对这事是怎么说的?她是不是特地赶来表示反对?”

女儿听到父亲问这句话,只是笑了一笑。其实父亲这一问完全没有一点猜疑的意思,因此他问了又问,也没有使她感觉到痛苦。伊丽莎白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为难:心里想的是一套,表面上却要装出另一套。她真想哭,可是又不得不强颜为笑。父亲说达西先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这句话未免太使她伤心。她只有怪她父亲为什么这样糊涂,或者说,她现在心里又添了一重顾虑:这件事也许倒不能怪父亲看见得太少,而应该怪她自己幻想得太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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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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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格莱先生非但没有如伊丽莎白所料,接到他朋友不能履约的道歉信,而且有咖苔琳夫人来过以后没有几天,就带着达西一同来到浪搏恩。两位贵客来得很早。吉英坐在那儿时时刻刻担心,唯恐母亲把达西的姨母来访的消息当面告诉达西,好在班纳特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这件事,彬格莱就提议出去散步,因为他要和吉英单独待在一块儿。大家都同意。班纳特太太没有散步的习惯,曼丽又从来不肯浪费时间,于是一同出去的只有五个人。彬格莱和吉英以马上就让别人走在前头,自己在后边走,让伊丽莎白、吉蒂和达西三个人去相应酬。三个人都不大说话:吉蒂很怕达西,因此不敢说话;伊丽莎白正在暗地里下最大的决心;达西或许也是一样。

他们向卢卡斯家里走去,因为吉蒂想要去看看玛丽亚;伊丽莎白觉得用不着大家都去,于是等吉蒂离开了他们以后,她就大着胆子跟他继续往前走。现在是她拿出决心来的时候了;她便立刻鼓起勇气跟他说;

“达西先生,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只想叫自己心里痛快,也不管是否会伤害你的情感。你对我那位可怜的妹妹情义太重,我再也不能不感激你了。我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一心就想对你表示谢忱;要是我家里人全都知道了,那么就不止我一个要感激你了。”

“我很抱歉,我真抱歉,”达西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激动。“这件事要是以错误的眼光去看,也许会使你觉得不好受,想不到竟会让你知道。我没有料到嘉丁纳太太这样不可靠。”

“你不应该怪我舅母。只因为丽迪雅自己不留神,先露出了口风,我才知道你牵涉在这件事情里面;那么我不打听个清楚明白,当然不肯罢休。让我代表我全家人谢谢你,多谢你本着一片同情心,不怕麻烦,受尽委屈,去找他们。”

达西说:“如果你当真要谢我,你只消表明你自己的谢忱。无用否认,我所以做得那么起劲,除了别的原因以外,也为了想要使你高兴。你家里人不用感谢我。我虽然尊敬他们,可是当时我心里只想到你一个人。”

伊丽莎白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工夫,只听得她的朋友又说:“你是个爽快人,决不会开我的玩笑。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是和四月里一样。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再也不提起这桩事。”

伊丽莎白听他这样表明心迹,越发为他感到不安和焦急,便不得不开口说话。她立刻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自从他刚刚提起的那个时期到现在,她的心情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她愿意以愉快和感激的心情来接受他这一番盛情美意。这个回答简直使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正象一个狂恋热爱的人一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无限乖巧、无限热烈地向她倾诉衷曲。要是伊丽莎白能够抬起头来看看他那双眼睛,她就可以看出,他那满脸喜气洋洋的神气,使他变得多么漂亮;她虽然不敢看他的脸色,却敢听他的声音;只听得他把千丝万缕的感情都告诉了她,说她在他心目中是多么重要,使她越听越觉得他情感的宝贵。

他们只顾往前走,连方向也不辨别一下。他们有多少心思要想,多少情感要去体会,多少话要谈。实在无心去注意别的事情,她马上就认识到,这次双方所以会取得这样的谅解,还得归功于他姨母的一番力量,原来他姨母回去的时候,路过伦敦果真去找过他一次,把她自己到浪搏恩来的经过、动机,以及和伊丽莎白谈话的内容,都一一告诉了他,特别把伊丽莎白的一言一语谈得十分详细,凡是她老人家认为嚣张乖癖、厚颜无耻的地方,都着重地说了又说,认为这样一来,纵使伊丽莎白不肯答应打消这门亲事,她姨倒一定会亲口承诺。不过,也是老夫人该倒霉,效果恰恰相反。

他说:“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这一次倒觉得事情有了希望。我完全了解你的脾气,我想,假若你当真恨我入骨,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你一定会在咖苔琳夫人面前照直招认出来。”

伊丽莎白涨红了脸,一面笑,一面说:“这话不假,你知道我为人直爽,因此才相信我会做到那种地步。我既然能够当着你自己的面,深恶痛绝地骂你,自然也会在你任何亲戚面前骂你。”

“你骂我的话,哪一句不是活该?虽然你的指斥都没有根据,都是听到人家以讹传讹,可是我那次对你的态度,实在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责备。那是不可原谅的。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免不了痛恨自己。”

伊丽莎白说:“那天下午的事,究竟应该谁多负责任,我们也用不着争论了,严格说来,双方的态度都不好,不过从那次以后,我觉得我们双方都比较有礼貌些了。”

“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几个月以来,一想起我当时说的那些话,表现出的那种行为,那种态度,那种表情,我就觉得说不出地难过。你骂我的话,确实骂得好,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假如你表现得有礼貌一些就好了。’你不知道你这句话使我多么的痛苦,你简直无从想象;不过,说老实话,我也还是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承认你那句话骂得对。”

“我万万想不到那句话对你有那样大的影响。我完全没有料到那句话竟会叫你难受。”

“你这话我倒很容易相信。你当时认为我没有一丝一毫真正的感情,我相信你当时一定是那样想法。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你竟翻了脸,你说,不管我怎样向你求婚,都不能打动你的心,叫你答应我。”

“哎哟,我那些话你也不必再提,提起来未免不象话。告诉你,我自己也早已为那件事觉得难为情。”

达西又提起那封信。他说:“那封信……你接到我那封信以后,是否立刻对我有好感一些?信上所说的那些事,你相信不相信?”

她说,那封信对她影响很大,从此以后,她对他的偏见都慢慢地消除了。

他说:“我当时就想到,你看了那封信,一定非常难受,可是我实在万不得已。但愿你早把那封信毁了。其中有些话,特别是开头那些话,我实在不愿意你再去看它。我记得有些话一定会使你恨透了我。”

“如果你认为一定要烧掉那封信,才能保持我的爱情,那我当然一定把它烧掉;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怎样容易变心,也不会看了那封信就和你翻脸。”

达西说:“当初写那封信的时候,我自以为完全心平气和,头脑冷静;可是事后我才明白,当时确确实实是出于一般怨气。”

“那封信开头也许有几分怨气,结尾却并不是这样。结尾那句话完全是一片大慈大悲。还是不要再去想那封信吧。无论是写信人也好,受信人也好,心情都已和当初大不相同,因此,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应该把它忘掉。你得学学我的人生观。你要回忆过去,也只应当去回忆那些使你愉快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你有这种人生观。对你来说,过去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应该受到指责,因此你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便觉得件件满意,这与其说,是因为你人生观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可是我的情形却是两样。我脑子里总免不了想起一些苦痛的事情,实在不能不想,也不应该不想。我虽然并不主张自私,可是事实上却自私了一辈子。从小时候起,大人就教我,为人处世应该如此这般,却不教我要把脾气改好。他们教我要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又让我学会了他们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个独生子(有好几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给父母亲宠坏了。虽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别是父亲,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肠,和蔼可亲),却纵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还鼓励我如此,教我如此。他们教我,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别人的见识,鄙薄别人的长处,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我都是受的这种教养,好伊丽莎白,亲伊丽莎白,要不是亏了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如此!我哪一点不都是亏了你!你给了我一顿教训,开头我当然受不了,可是我实在受益非浅。你羞辱得我好有道理。当初我向你求婚,以为你一定会答应。多亏你使我明白过来,我既然认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她欢心,我又一味对她自命不凡,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当初你真以为会博得我的欢心吗?”

“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你一定会笑我太自负吧?我当时还以为你在指望着我、等待着我来求婚呢。”

“那一定是因为我态度不好,可是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我决不是有意欺骗你,可是我往往凭着一时的兴致,以致造成大错,从那天下午起,你一定是非常恨我。”

“恨你!开头我也许很气你,可是过了不久,我便知道究竟应该气谁了。”

“我简直不敢问你,那次我们在彭伯里见面,你对我怎么看法。你怪我不该来吗?”

“不,哪儿的话;我只是觉得惊奇。”

“你固然惊奇,可是我蒙你那样抬举,恐怕比你还要惊奇。我的良心告诉我说,我不配受到你的殷勤款待,老实说,这当时的确没有料到会受到份外的待遇。”

达西说:“我当时的用意,是要尽量做到礼貌周全,让你看出我气量颇大,不计旧怨,希望你知道我已经重视了你的责备,诚心改过,能够原谅我,冲淡你对我的恶感。至于我从什么时候又起了别的念头,实在很难说,大概是看到你以后的半个钟头之内。”

然后他又说,那次乔治安娜非常乐意跟她做朋友,不料交情突然中断,使她十分扫兴;接着自然又谈到交情中断的原因,伊丽莎白这才明白,当初他还没有离开那家旅馆以前,就已下定决心,要跟着她从德比郡出发,去找她的妹妹,至于他当时所以沉闷忧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操心,而是为了这件事在转念头。

她又感谢了他一次,但是提起这桩事,双方都非常痛苦,所以没有再谈下去。

他们这样悠闲自在地溜达了好几英里路,也无心再去注意这种事,最后看看表,才发觉应该回家了。

“彬格莱和吉英上哪儿去了?”他们俩从这句话又谈到那另外一对的事情上去。达西早已知道他朋友已经和吉英订婚,觉得很高兴。

伊丽莎白说:“我得问问你,你是否觉得事出意外?”

“完全不觉得意外。我临走的时候,便觉得事情马上会成功。”

“那么说,你早就允许了他啦。真让我猜着了。”虽然他意图声辨,说她这种说法不对,她却认为事实确实如此。

他说:“我到伦敦去的前一个晚上,便把这事情向他坦白了,其实早就应该坦白的。我把过去的事都对他说了,使他明白我当初阻挡他那件事,真是又荒谬又冒失。他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我还告诉他说,我从前以为你姐姐对他平平淡淡,现在才明白是我自己想错了;我立刻看出他对吉英依旧一往情深,因此我十分相信他们俩的结合一定会幸福。”

伊丽莎白听到他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指挥他的朋友,不禁一笑。

她问道:“你跟他说,我姐姐爱他,你这话是自己体验出来的呢,还是春天里听我说的?”

“是我自己体验出来的。最近我到你家里去过两次,仔细观察了她一下,便看出她对他感情很深切。”

“我想,一经你说明,他也立刻明白了吧。”

“的确如此。彬格莱为人极其诚恳谦虚。他因为胆怯,所以遇到这种迫切问题,自己便拿不定主张,总是相信我的话,因此这次一切都做得很顺利。我不得不向他招认了一件事,我估计他在短时期里当然难免要为这件事生气。我老实对他说,去年冬天你姐姐进城去待了三个月,当时我知道这件事,却故意瞒住了他。他果然很生气。可是我相信,他只要明白了你姐姐对他有情感,他的气愤自然会消除。他现在已经真心诚意地宽恕了我。”

伊丽莎白觉得,彬格莱这样容易听信别人的话,真是难得;她禁不往要说,彬格莱真是个太可爱的人,可是她毕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想起了目前还不便跟达西开玩笑,现在就开他的玩笑未免太早。他继续跟她谈下去,预言着彬格莱的幸福……这种幸福当然抵不上他自己的幸福。两人一直块谈到走进家门,步入穿堂,方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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