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对一对夫妻最常见且算得上最崇高的赞美就是“郎才女貌”。然而才子总叫人心生向往,但做才子夫人往往最难为。
在外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子,在烟火人间,其实和平常的男子无二。他们把自己最光彩照人的一面呈现给世人,而桀骜不驯、恃才傲物、孤僻乖张这些性格中的缺点都需要才子妇独自来面对。
所以一千多年前,李白就写过诗:“嫁与李白妇,何如太常妻。”而这首诗的前两句是:“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诗仙”李白,在微醺中写下不朽诗篇叫世人倾倒,而醉倒之后的烂摊子却无人会关心。
1966年9月2日,喧嚣的街市已然平静下来,窗外亮起一盏一盏的路灯。初秋的夜里,白日里残存的暑气渐渐在暮色里消散
朱梅馥像往常一样,将家里打扫完毕,然后交代要离开的保姆:明天少买点菜。关上门,坐到丈夫身边,宁静地看傅雷写完人生中最后一篇文章——他们的遗书。
天快亮的时候,她等水放到温热,端到他的面前,静静地看他喝下毒药,像每一个伺候他吃饭的时刻。
当他渐渐无声,她给他摆正身体,整理好他的仪容,然后将已经准备好的床单做成的绳索,套在自己颈上。
这不是电视或小说的情节,而是翻译家傅雷和妻子朱梅馥在世间的最后一刻。
虽然“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这句话已经将耳朵磨出了老茧,但于大多数人来说,也不过是一句口号,是一种表明态度的煽情。
而朱梅馥,在傅雷生时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他赴死的时候也追随左右。
只是因为,他在阴间也需要她的照顾。“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然而,傅雷并非一直像朱梅馥爱他一样地爱着朱梅馥,他在爱情中迷过路,在生活里失过控。而朱梅馥以海一样的宽阔胸怀,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容下来。
傅雷,除了他著名的家书,更是现代文学翻译史的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
他一生翻译了四十三部文学名著,比如我们如今看到的中译版巴尔扎克、伏尔泰、罗曼·罗兰等文学巨匠的名著,都是翻译界的经典之作。
傅雷四岁时,父亲为人所害蒙冤入狱,出狱后便抑郁而终。
母亲为父奔走,被疏于照顾的弟妹相继夭折。
二十四岁开始守寡的母亲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傅雷身上,等待着他有朝一日学业有成、为父申冤。
日日抑郁而悲愤的母亲,对傅雷的督教极其严格,甚至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
因为逃学,母亲差点亲手将他溺死在水塘里;有一回他念书打盹儿被疼醒,原来是母亲在他肚子上滴上滚烫的蜡烛油,为的是给他驱走困意。
如同他所说:“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几近病态的严酷督促下,这样的童年,也自然是远离阳光的,也使得他性格复杂而多变,理性之外又有着偏激、易怒、愤世嫉俗。
赴法留学前,傅雷和母亲为他挑选的妻子朱梅馥订婚。在母亲看来,温顺的侄女是“天生地伺候自己儿子的女人”。
虽然对傅雷母亲这种出于自私的出发点嗤之以鼻,却又不得不佩服她独到的眼光,朱梅馥真的是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傅雷。
这一年,朱梅馥十四岁。两人并非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陈旧婚姻,实际上傅雷对这位温婉漂亮的表妹也很有好感。
朱梅馥生于1913年阴历元月十五,因见院中腊梅盛开,父亲给她取名“梅福”。
“朱梅馥”是傅雷给她改的名字。
她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钢琴,初中、高中都就读于教会学校。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并不是只能在家相夫教子的女子,而是为了爱,选择了家庭。
1927年傅雷赴法留学。浪漫的法国,连空气里都是浪漫的味道。离开母亲的管束,他仿佛跌到了一个新天地里。
他身体里蕴藏的年轻的热情,在爱情的冲击下破土而出,瞬间茁壮。傅雷和法国女孩玛德琳很快陷入火热的恋爱里。
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写信给朱梅馥要求解除婚约,不久却突然发现了玛德琳的不忠。失恋的痛苦加上他对母亲和表妹的愧疚之情,让他差点饮弹自尽。
多亏好友刘海粟扣信未发,将他劝服。
1932年,相恋多年的傅雷与朱梅馥成婚。
同所有才子的通病一样,傅雷的生活能力几乎为零。所有的家务都由她一手操持。洗衣做饭带孩子,她将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使他远离俗事纷扰。
大约是受童年的影响,傅雷有个出名的坏脾气,向来不懂得迂回委婉,待人待己都过于苛刻。作为文学批评家,傅雷一生眼高于顶,很少对人高看一眼。
有一次,傅雷称赞了杨绛的一篇译文,杨绛谦辞了一番,却引来他的发作:“杨绛,你知道吗?获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
九一八事变后,美专的学子们都去参加抗日游行,傅雷坚持要他们游行结束后回校补课。
有一晚他正在教授西方美术史,学生会上门临时召集学生开会,而傅雷坚持要上完课才让学生去,结果双方大打出手。
他对儿子更是管教严格。大儿子傅聪练琴时因偷看《水浒传》分心,傅雷觉察出异样便是一声暴吼。脾气上来时,顺手丢过的蚊香盘打破过傅聪的鼻子。
给儿子讲解名著的时候,傅敏一个问题答不上来,就会被怒斥“滚出去”。他规定孩子的言行举止,方方面面都必须合规矩,不能有所逾越。
而朱梅馥却是温柔的,不管日子多么艰难,多么委屈,她总是能把眼睛笑成一弯月牙,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像活菩萨。
她总是在傅雷和孩子们中间调和,保护孩子也维护傅雷的尊严。
有一回傅雷兴致来了,和朋友打小牌。明明自己打不好,却发火怪妻子没当好参谋。等到怒火平息了,也知道自己没理,又去向她道歉请求原谅。
朱梅馥也不计较,万事一笑而过。她早上做家务,下午便成为他的“私人秘书”。
她为他整理文稿,然后一笔一画誊抄下来,按序整理排放。就连写给孩子的信,她也都是先誊抄一遍作为资料留底,然后才给孩子寄去。
因为她知道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宝贵的财富,她明白其中的价值,所以做起来郑重又珍视。她照顾到他的方方面面,无限体谅。
傅雷在河南考察时,遇到了一位“汴梁姑娘”。这位有点像嘉宝有着异域相貌的女郎,是很有明星派的“娇艳的人儿”,让他一度着迷。
他给她写诗,和她谈人生、谈理想,他热情地讴歌她 。
如果说这只是情感上的一点微波,那么他后来的一段感情却是一场巨浪。沉浸在情海之中的人,自然不会在意在岸边的人的安危。
傅雷又爱上了一个叫成家榴的女高音歌唱家,是香港女星萧芳芳的阿姨,刘海粟的第三任妻子成家和的妹妹。
他的爱情总是来得猛烈而从不知回避。他们每天通信,信上是滚烫烫的话语。晚上伏案奋笔疾书,写的也都是献给女神的赞美诗。
朱梅馥经常请成家榴来家中做客,来时每天打开门对她笑脸相迎,她看住孩子不去打扰他们的相处。捧上一杯香茶、布好一桌好饭,爱情之外的俗物都是她在操持。
而他们在屋里弹着钢琴,唱着英文歌,谈艺术,说爱情。
当成家榴去了云南,失魂落魄的傅雷什么工作都无法进行。没了缪斯女神,没了灵感和激情。朱梅馥只得私下打电话给成家榴:“快回来吧,你来了,他才能写下去。”
没有人会忍心伤害这样一个温柔的女人,以爱的名义在婚姻外相爱,固然能说服当事人自己,却很难让人理所当然地长久享受爱情而罔顾良知。
后来成家榴离开了傅雷,待到年老时遇到傅雷的儿子傅聪,对他说:“你父亲是爱我的,可你妈妈人太好了,我不得不离开。”
1966年9月,在经过三天四夜的非人折磨和凌辱后,刚烈的傅雷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而她,什么样的苦都挨得过去的她,选择和他一起离开人世。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傅雷的人,知道以他宁折不弯的刚硬性格,在当时的情况下,必然会选择死亡。
因为担心踢翻凳落地发出的声音会打扰到楼下邻居的休息,她在凳子下面仔细地垫了棉胎。大概,只有一种苦是她挨不过去的,那就是:你不在了,留我独活世间。
没有绝对安稳的人生,我们只能安稳地面对人生里的痛。爱得极致,并非一定要生死相随,而是守住底线的相互体贴和包容。
纵然是地狱,也可以以自己的美好,成就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