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2月10日,嵯峨浩在天城山的一棵百日红树下,发现了自己19岁女儿的遗体。她的女儿是用手枪射穿太阳穴而死的,与她以同样的方式死亡的,还有她的同学大久保。
她的女儿名叫爱新觉罗·慧生,是她和爱新觉罗·溥杰的爱情结晶,体内流淌着清朝皇室的血。
慧生曾想要回到中国和自己的战犯父亲团聚,她自学中文、甚至能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她熟读《清朝三百年历史》、《共产党宣言》等诸多著作,她温文尔雅、面容姣好,是班上男同学认为最为理想的妻子。
一切的美好都随着她的死亡戛然而止。
这桩案件有了许多坊间的猜测,有的人说两人是殉情,有的人说是慧生被大久保缠上了。
数月后,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件飘摇而至抚顺战犯看守所。听闻自己的女儿的生命定格在了本应该是最美的花季,爱新觉罗·溥杰顿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亲人的离去所带来的伤痛远远比那个不属于他的、罪恶至极的帝国的覆灭来得多的多得多。
在被当做战犯关押进抚顺看守所之前,他曾认为妻子和女儿是他人生意义的全部,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现在,他的人生的意义陡然崩塌一半,这个瘦削的50岁男人抵挡不住命运的折磨,面对女儿的死亡,他无能为力,只好兀自在宿舍里掉下豆大的眼泪。
他代表了那个年代,许多怯懦、荒唐却又显得柔软的内心。
1933年,东京市谷台二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这个学校里有一名来自中国的学生,他戴着粗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绝不像一个勇敢坚毅、能够冲锋陷阵的军人。
他身高1.64米,体重只有区区50公斤,瘦削矮小的他几乎是挣扎着来完成所有训练项目的。
他叫爱新觉罗·溥杰,是溥仪的亲弟弟,也就是刚刚成立的伪满洲国的“皇弟”。
溥杰来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首先是因为他一直有一个当军人的梦想。1926年,溥杰20岁。他在北京饭店中认识了一位当时的青年英杰:张学良将军。溥杰后来在回忆录写这样写道:
“我俩后来成了好朋友。我非常仰慕这位青年将军,他的一举一动都引起我的注意。他进出时前呼后拥,备受人们尊敬,令我羡慕,真有‘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
在目睹张学良的戎马生涯和英武气派后,溥杰被打动了,他超级想当一个军人。本来张学良介绍溥杰去东北的讲武堂学习,但张学良的“好意”被爱新觉罗家的两兄弟辜负了。1927年,占领北平的奉军被迫撤回关外,张学良临走前给溥杰打了一通电话,建议溥杰全家搬到天津租界避难。毕竟冯玉祥来了,前清皇族是很危险的。
康有为得意门生徐勤之子徐良(后来成了汉奸)劝溥杰:“何必给张学良的部下,直接到日本入陆军士官学校有多好!”回家以后,溥仪见了弟弟也说:“想当军人也用不着给张学良做事,我可以送你到日本士官学习。”溥仪想要复仇,他想要一支掌握在自己心腹骨肉手里的武装,溥杰成为了他大哥溥仪的一颗棋子,不过好在溥杰也是乐在其中。
其实在当时那个环境,前往日本留学并不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因为当时中国国内不少高级将领都是出身,包括我们熟知的蔡锷、蒋百里等人。
溥杰在日本学习了一年时间的语言后,转投为日本贵胄子弟设立的学习院,之所以变更目标是因为日本陆军方面临时变卦,提出“凡投考士官学校的,都得由本国的政府报送”,溥杰等人是溥仪报送去的,但如今的溥仪只能代表他个人。
溥杰在学习院学习了4年时间,完完全全地接受了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再加上当时日本人对他“平时礼貌有加,恭维备至”,他也对日本产生了感情。
日本也利用溥杰,对中国政局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吉冈安直(后来在伪满洲国时期长期成为日本安插的钉子)给溥仪鬼鬼祟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到天津,请转告令兄,别看张学良在东北为所欲为,不久中国东北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令兄是有大前途的,希望他多保重,等待时机的到来。”
这对于溥杰兄弟来说无疑是一道“喜讯”了,溥杰回国后把这消息屁颠屁颠告诉了溥仪。后来在1931年7月29日,一个日籍华人送给溥仪一把扇子,上面神神叨叨地写了两行字:“天,不可空勾践; 时,不可无范蠡。”
这对于溥仪兄弟来说,几乎就是日本要支持他兄弟俩的明示了。没过多久,九一八事变就爆发了,溥仪在之前就进行了紧罗密布的准备,没多久就立马当上了伪满洲国的执政。
回到日本继续学习的溥杰,遇上了一件让他余生惭愧不已的事情。当时东京每天都有满载兵士的兵车开往我国东北,日本市民学生如痴如醉的在街上欢送这些侵略军。学习院的学生自然也要组织参加的,有一天日本的学生拉溥杰去车站欢送,溥杰当时还有一点良心未泯,觉得中国人去兵站欢送打中国的日本兵实在有点过不去,日本学生七嘴八舌地和溥杰说:“你是满洲人,汉人是你们的仇人,我们去东北是讨伐在你们满洲人头上的张氏军阀。你去欢送有什么关系呢?”溥杰想了想,就去欢送那些屠杀自己同胞的刽子手了,他事后每每回忆都悔恨不已。
1933年3月,溥杰毕业于学习院高等科,随后到日本军队里面实习服役了4个月,便正式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院学习军事。
26岁的溥杰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军事生涯了,他满怀热情加入到军校生活中去,他知道伪满洲国急需要一批下级军官,他晓得作为“御弟”,他身上扛着“恢复清朝”的神圣任务。
尽管有着相当的热情,但溥杰的训练效果确实很难让人满意的。
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集合都让他倍感吃力,他动作迟缓,无法跟上快速的节奏,只好早起十分钟在那里等军号响。溥杰后来说:“我这样做,要是换个日本学生,早被别人耻笑了。”
在理论学习上,溥杰也很难跟上。溥杰说这些什么“战术课程”、“兵器学”、“筑城学”对他来说都是稀里糊涂,既枯燥无味,也确实难懂。更让他痛苦的是上操练课,他歪歪八斜地背着背包,又是个近视眼,进行列兵训练时不是走不整齐就是摔筋斗。一些高难度的动作非常为难他这个体质不强的人,比如训练中走独木桥,他摇摇晃晃经常是要差点摔倒,毕竟这可是御弟,在训练中出意外可就不好了,分队长都不让他走了,但溥杰还是坚持了下来,最终还算是赢得了同学们的称赞。
在野营训练中,溥杰更是困难重重。溥杰身高1.64米,而三八式步枪长1.695米,比他人还高,他体重只有50公斤,却要背着15公斤重的背包一口气跑2公里,这让他“确实累得够呛”。有一次在神户附近搞实战演习,老百姓在周围看热闹,他们看见这个矮小狼狈的军人顿时笑了起来,讥讽说:“你还不快去,要打败仗了!”
在训练中他一度有过指挥同学的机会,但最后都闹得啼笑皆非。他指挥过大家行走,因为不会喊口令,就把大家指挥得无所适从。他还当过队长,带领大家冲锋陷阵,尽管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但把队伍带到哪儿、怎么打仗,他是一概不知,全是莫名其妙。不过他自己说自己进行上述活动时都极其认真,“所以同学们跟着我这样糊涂地训练,也无怨言”。毕竟他是御弟,日本人或多或少还是给点面子的。
1935年6月末,溥杰结束了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学习生活,虽然他许多项目都是磕磕绊绊完成的,但他还是以“成绩优秀”获得了日本陆军大臣赠送的银表,伪满洲国大使还送他一把军刀。在一段时间的实习后,溥杰以伪陆军中尉的资格前去长春面见溥仪。
溥杰终究不是一个将才、更不是能够颠倒乾坤复辟清朝的时代巨星。
他最多只能是一个温润的普通人。
“后来浩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在吉冈等人的筹划下和我见了面。没有想到我和浩一见钟情,我同意嵯峨浩作为我的妻子。本来这是一桩日本关东军精心策划和一手包办的婚姻,却造就了我们这一对一生患难与共、休戚相关的恩爱夫妻,几十年来,我们两人常常嗟叹是谁使我们走到一起而永不分离呢?感到不可思议。总之,不管怎么样,我和浩的结合,不能否认,她为我带来了不少幸福,我也不能忘记,我这坎坷的前半生给她带来了一连串的痛苦。我和她的结合,在我现在回忆起来,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爱新觉罗·溥杰 《溥杰自传》
溥杰和嵯峨浩的结合实际上是一场政治包办婚姻。日本人想通过溥杰和嵯峨浩的结合来达到“日满亲善”的政治目的,身为棋子的溥杰只能默默的忍受,毕竟他的哥哥贵为“皇帝”,也要被日本人颐气指使。
男女相亲之前是要先看看照片的,在那个没有什么美颜的时代,这是双方认识的第一步。
当溥杰看到嵯峨浩的照片之时,他觉得这个姑娘温文尔雅、美丽娴静,外貌上甚至有点像溥杰很喜欢的宝冢戏场里的当红明星草笛美子。
对于浩来说,拒绝这桩婚事就是忤逆关东军,自己的家族就没有好果子吃。她心情非常沮丧,但当嵯峨浩看见溥杰的照片之时,她觉得这位戴着军帽的青年太不像个军人,更像一位学者或者文人。她觉得溥杰的眼睛聪慧明亮、透出不可名状的秀气。她有一些满意,拿着杂志上的溥杰照片问自己的闺蜜“如果叫你和他结婚怎么样,你认为能幸福吗?”她的闺蜜自然是不知道这桩政治婚姻,因此她实话实说:“漂亮极了,如果能和他一起生活可太好了!”嵯峨浩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他如果是个有魅力的男子汉,民族不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双方约在嵯峨浩的外祖父家见面,时间是1937年1月18日。溥杰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出席,发现这个豪宅的大厅门口摆放着一对景天蓝狮子,极为扎眼。溥杰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颐和园的东西。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日本军人抢走,三倒五倒才到这人家手中的。
收起小小的尴尬,饭桌上的溥杰正襟危坐,常常不发一语,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偷偷地瞥一眼未来妻子的模样。溥杰发现这个可爱的姑娘穿着一条绣着百合花的桃色衣裙,含羞地低头坐着,他觉得这比照片上见到的更显得妩媚动人。几十年过去,他依然能在回忆起他们相遇的第一次晚宴,并把这个场景写在回忆录里。
吉冈中佐喋喋不休的说着没品的笑话,两个小年轻不发一语,心里却已经激起了惊涛骇浪。
晚宴结束后,日本人问溥杰对浩的感觉如何,溥杰诚实的说了两个字:“很好。”浩的一家人也觉得溥杰彬彬有礼,体贴待人,他们去问浩的想法,浩羞得满脸通红的说了句:“一切都拜托了。”
含羞的少年人说出的两句话,让婚姻就这么定下来了,从此后就是海誓山盟,即便是天各一方,那情也难退、那爱也难消。
两人在1937年4月3日正式完婚,结婚当天嵯峨浩穿着用红色的中国衣料做的云纹花鸟衬衣,外面是粉红色的和服。而溥杰则穿着一身满洲国的大礼服。
两人留下了一张传世的照片,照片上的两人看上去一个斯文、一个恬静,相当的般配。
按照日本人从夫姓的习惯,也许我们接下来可以改口叫她爱新觉罗·浩,或者浩夫人。溥杰和浩夫人在日本度过了短暂的美好生活,溥杰在自传里说:
“我现在回忆起那一时期的新婚生活,宁静、朴素而又甜蜜,就像我那时每天看到的细浪拍岸一样。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向海岸奔来,又静悄悄地退了回去,留下一些五光十色的贝壳,躺在沙滩上任人拣拾。这种单薄的生活是我祈求的,也是我祈求的。”
然而,现实的引力还是太沉重了。
小两口新婚不过3个月后,七七事变在国内爆发,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这对于一对中日夫妻来说是相当尴尬的话题,不过两人还是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浩夫人凭着良心,觉得这次侵略是“日本不对”,她甚至觉得“我为自己是日本人感到痛苦,如果可能,我愿做一个中国人,和他们一起把日本人骂个痛快”,不过,浩终究是一个日本人,“民族的血是无法改变的,我不能够这样。”
溥杰内心也犯了嘀咕,他的一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在上海中弹身亡,他想起这位同学教他绑腿、擦枪等生活中的件件令人暖心的琐事,他不禁黯然神伤,他心里默默的问着“山本,你到底是为谁去死的呢?”但他是满洲国的御弟,又和日本华族结了婚,觉得愧不可当的同时,在多数时候也只好缄默不语。
同时,他的内心中仍然有恢复清朝和日满亲善的春秋大梦,他终归是漂洋回到了自己的祖宗之地,参与了这场罪恶的侵略战争。溥杰也是有罪的,给日本人做傀儡的战争罪是无法抵赖的,是相当相当丑陋的。
日本人也将溥杰这颗棋子安插在了伪满洲国的核心,并埋下了一颗危及整个中国局势的定时炸弹。
1938年3月1日,伪满洲国《帝位继承法》正式被签署生效,将关东军的野心暴露无遗。
众所周知溥仪“无能”且无后,按照帝位继承法,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是他的弟弟。而溥杰的妻子是日本华族,当时浩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如果诞下的是一个男婴,那么伪满洲国的未来将要有一个中日混血的“皇帝”继承,这对溥仪来说简直是天要塌下来了。溥仪甚至一生都在怀疑,浩是不是日本人派遣来的间谍。
所以溥仪对浩处处刁难,吃饭的时候都腻腻歪歪,不愿意尝弟媳妇做的饭。好在溥杰一年后出生的是一名女婴,名叫慧生,溥仪和溥杰二人都大松一口气。后来溥仪对这个小孩特别喜欢,一度羡慕起了弟弟溥杰的家庭生活,对着溥杰的面说:“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呀!”
女儿的出生和成长给了压力甚大的溥杰很大的宽慰,慧生从小聪明伶俐,她会唱歌跳舞、会绘画写作,她是爱新觉罗家的心肝宝贝,从生到死,一直都是。慧生死后,溥杰留了一张她在日本画的《酒和鱼》静物写生油画,每每睹物,便会思人。
1943年秋天,溥杰被派到日本陆军大学学习,他们全家也在日本呆了两年。期间甚至经历了日本东京大轰炸。那一天溥仪作为一个军人要参加防空演习不能擅离职守,家中只留下了浩和两个女儿,他不免焦急万分。浩后来也说自己当时埋怨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回来,好在坚强的浩夫人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幸运地活了下去。
溥杰看到东京火光冲天,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他首先想到的是中国:“这生我养我的土地,此刻不也正经受着这些灾难吗?而且已持续八年了。”(溥杰回忆录中如此地写,笔者有理由怀疑溥杰有美化自己的嫌疑)
1945年2月,溥杰和浩夫人以及二女儿嫮生飞往中国,慧生因为要上小学就继续留在了日本。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溥杰再次和慧生见面时,他所面对的不再是那个文静可爱的小女孩,而是一盒冷冰冰的骨灰了。
这是溥杰和家人的第一次分别,却也不是最后一次。溥杰在回忆录中是这样描述这次分别的:
“天哪!谁知道这次别离竟是我和慧生的永别呢?因为自那以后不久,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活和接踵而来的战犯生活,而慧生后来也死于与爱情牵连的事故中,现在我要是回忆慧生的话,只能回忆起她童年天真可爱的笑容,以及那次机场上模糊的送行时微笑的笑容。”
随着战争形式的转变,日本法西斯势力每况愈下,回到中国以后的溥杰生活“愈来愈难堪”。随后而来的就是伪满洲国的崩溃,按照溥杰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生命中悲惨的日子到来了”。
溥杰此时觉得日本大势已去,甚至心里还想着干哪些活儿战后能少判几年罪。其实溥杰手头上也不算沾满同胞的鲜血,他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而已。在伪满洲国多年,他的身份也只是溥仪身边的禁卫团团长、上尉军衔。每天点卯、训练,没上过一次战场了,剿“匪”这类的“脏活累活”他也没干过。
苏联对日宣战后,日本关东军被摧枯拉朽般击溃。溥杰不禁愕然,又万念俱灰,他甚至一度想过自杀,好说歹说才被浩夫人劝阻下来。
1945年8月18日凌晨1点,“满洲国”解体、溥仪宣布退位。一群满清的遗老遗少痛哭流涕,决议飞往日本逃生,这似乎是他们的唯一出路。
他们打算分批逃离,第一批坐上的都是伪满洲国曾经的最核心的亲贵,包括了溥仪溥杰二人。皇后婉容以及浩等女眷,计划第二批撤离中国。
1945年8月22日,飞机起飞了。溥杰看着为他送行的妻子,心中满怀的是对未来的忧愁。没想到,两人再一次相逢,却是16年以后。
这趟飞机一落地,溥仪等人就发现苏联红军几乎同时到达,他们立马就成为了阶下囚,此后就是在苏联辗转5年的囚徒生活。而后又在抚顺看守所里,度过了11年的改造生活。
浩和小女儿嫮生也没有坐上飞机,在陆路上颠沛流离,期间浩被当做间谍、特工多次入狱,她甚至动过“杀死嫮生,然后自杀”的念头。但对丈夫和女儿的爱,让这个传统的东方女人坚强无比,将近一年半后他们才返回故土日本。
两人就这样天各一方,各自坚强的活下去。
1961年5月12日,中国广州。
54岁的溥杰站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等着、期待着,他一如年轻时那样的瘦弱,眼神中也充满少年般明亮的神色。
这是期待爱情的神色。
当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中年女子从车厢中走下来之时,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即便岁月老去了她的容颜,溥杰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温婉的女人便是自己的魂牵梦绕的妻子——浩夫人。
时隔16年,他们互相都一眼认出了彼此,他们四目相对着、互相阅读着彼此面容上的沧桑故事:溥杰瘦了更多,额头很高已经谢顶了,浩夫人也中年发福,青春的容貌也抵挡不住皱纹的侵袭,他们心中涌起了千言万语也不知道从何开始倾诉。
先开口的是浩夫人,浩夫人手里捧着他们女儿慧生的骨灰盒。她微微欠身,对自己的丈夫说了一句:“我对不起你……”
这是两人时隔16年后说的第一句话,溥杰百感交集,宽慰自己的妻子“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他把女儿的骨灰盒抱在了怀里,就像当年搂着五六岁的慧儿一样。嫮生在一旁叫起了爸爸,打断了溥杰的思绪,从二女儿的身上,他看到了可爱的慧生的样子。
一家人终归是团聚了。
这一幕溥杰幻想过无数次了。
他甚至动过坏心思,想要到朝鲜参战然后被美军俘虏,这样就能和亲人团圆了。1951年,溥杰甚至因为过于想念自己的妻女遭到了批判。他有时候悲伤到了极点,希望自己快点被判刑,这样浩就可以和他离婚,溥杰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就想让浩自由,让浩能和别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但他也有幻想,他幻想日本也变成和中国一样的人民民主国家,他幻想他的妻子浩也改变了那种“贵族小姐式”的生活方式,这样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更没有隔阂了。
溥杰还是低估了一个传统的东方女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传统的东方女人的固有道德,便是相夫教子、从一而终。我们现如今自然是有了更多自由的选择,但固守传统、无惧牺牲的高尚,亦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高贵。
1954年秋天,溥杰收到了一封来自于女儿的一封中文信件。原来小小年纪的慧生在日本自学中文,直接给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中日友好的桥梁”,并且拜托周恩来总理把这封信连同一张照片转交给溥杰。
溥杰读到信之后,不禁哭出了声,他内心中想象的是自己的可爱女儿,也想象教出如此乖巧懂事女儿的妻子浩,他一下子慌了,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从前那些希望妻子另寻他欢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他只想和妻女见面。
从这开始,战犯们才开始被允许和家人通信。这个政策的源头,就是溥杰女儿的一封信。
1961年2月份,在周恩来总理和爱新觉罗家族的同意下,溥杰决定将自己心心念念的浩夫人请回中国。他含泪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们现在有了伟大的共产党,有了恩人周总理,我们可以团聚了。您回来吧!弟妹们盼着兄嫂团聚,我也在盼我们夫妻重逢。我已经等了十六年,即使等白了头,我也要等你回来,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重建成一个幸福美满的新家庭。等着你的答复!”
1961年5月,浩夫人带着慧生的骨灰还有二女儿嫮生经过香港回到北京,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第一个日本人来到中国,但浩夫人常常对别人说:“我是中国人”。
此后,周总理同意浩加入中国国籍,而嫮生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想要回到日本,这也得到了周总理的首肯和溥杰夫妻俩的同意。
溥杰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青春期,他和浩相伴着过着宁静的二人世界,这是他们一辈子都曾日夜向往的。他在政协做了文史专员的工作,当时工资高达100元,是个不小的数目。而他的妻子浩也享受了一样的待遇,这是很难得的。这样的说法显然跟一些人(尤其是当时的日本人)散播的“溥杰晚年生活穷困潦倒”的谣言不符。
1980年春天,浩夫人得了肾病并且逐渐恶化。在访日期间甚至一下子被送去急诊,从此之后一周要做三次透析。浩自觉时日无多,留下了一句遗言:“我死以后,我的骨灰一半留在婆家——中国,一半送回娘家——日本,让我和我的慧儿在一起吧!”
他们两人又相伴去了女儿慧生的墓地。这个19岁的少女已经离开他们23年了,两人在女儿墓前痛哭流涕。
1987年6月20日上午7点50分,嵯峨浩结束了他的人生旅途,“流浪王妃”病逝北京。9日后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溥杰在妻子的耳边低声地呼唤着:“我的浩!我的浩!”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溥杰不禁自问:“失去了你,我将怎样生活呢?”
1994年2月28日,87岁的溥杰与世长辞。他的骨灰也一如他的夫人一样:一半葬在了日本,一半葬在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