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哪天不在人世了,我就会托人给你寄一封不写任何字的信去,你见了这封信,就不要再等我了。” ——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关于死亡的约定。
1931年3月,一名新婚不久的妻子正在等待着远方丈夫的消息。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陈毅安是井冈山上的一员骁将,正在践行着中国大地上最伟大的事业。彼时,他们的孩子刚刚出生,她希望丈夫平安。
不久后,一封辗转多地的家书送到了她的手中。李志强展开信一看,信上空无一字。按照他们曾经的约定,陈毅安大约是凶多吉少了。李志强失声痛哭,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于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得知自己丈夫的确切消息。
此番辗转,便是7年以后。彼时国共双方开始了第二次全面合作,李志强也得以将信送到了延安、送到了毛泽东主席的手中。毛泽东将这封信批转给了陈毅安当初的领导——彭德怀。
彭德怀想起了那位当年一同浴血奋战的战友,他在回信中写道:
毅安同志为革命奔走,素著功绩,不幸在一九三零年已牺牲,为民族、解放中一大损失……
连同这封信一同寄回去的,还有那张染血的结婚照……
李志安这才确定自己的丈夫的死讯,便独自一人坚强地将孩子养大……
陈毅安是黄埔四期出来的军事精英。与他同期的还有我们熟悉的林彪、张灵甫等人。这位乡村教师家庭出身的湖南少年,曾在读书期间和毛泽东有过一段交往的经历。
毛泽东和陈毅安相识有一个中间人郑延毅。1921年,经过毛泽东介绍,郑延毅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而郑延毅又是陈毅安的好友,在一次反抗屠杀工人的集会当中,17岁的陈毅安见到了毛泽东。没过几个月,陈毅安就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此后又正式入党。
北伐战争期间,陈毅安曾在北伐中担任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辎重队队长兼经理主任,管理全团勤务工作。该团的团长,便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卢德铭(后来成为秋收起义的总指挥,《建党伟业》中,张艺兴曾饰演卢德铭),后来这支部队成为了井冈山上的主力。
1927年武汉“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共产党员陈毅安跟上了卢德铭的步伐,参与了当年的秋收起义。三湾改编后,陈毅安担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副营长。1928年陈毅安被任命为三十一团副团长。
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军事骨干,陈毅安可谓是战果斐然。这集中体现在“黄洋界保卫战”上。说起“黄洋界保卫战”,还得先提起井冈山根据地早期的一次军事挫败——八月失败开始说起。
1928年6月,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员带着两封信,要求井冈山的红4方面军立即向湘南发面发展,毛泽东委员认为时机不妥,“弄不好连家也回不了”,希望湖南省委慎重考虑,但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毛泽东没能改变出兵湘南的决定。不久后,朱德、陈毅等人率领两个28、29团下山出击,冲下山后打是打得不错,但回师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早期的红军实行比较纯粹的军事民主主义,大小事务都要通过士兵委员会决定,但这种军事民主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忽略了士兵的素质问题。
29团大部分都是湖南地区的农民组成,相当多人并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他们受够了井冈山上艰苦的生活。在打下了郴州后,红军军心大动,不少人“发财”后开小差回了老家,还有一些人通过士兵委员会反抗朱德、陈毅的指挥。
这一下子乱了!28、29团在湘南地区成建制的溃散!不仅最终能够回到井冈山的只有几百人,就连出身黄埔一期的北伐老将红四军参谋长兼28团团长王尔琢(曾任国民革命军第4军25师74团参谋长,是红军早期历史中为数不多的曾任北伐军中指挥官的将领)也被叛徒乱枪打死,朱德抱着战友的尸体抱头痛哭,挥泪长叹:“我军失去一位能将啊!”
这就是中国共产党早期著名的“八月失败”!也就是日后毛泽东等多位领导人一直提防的工农红军要避免的“流寇主义”、“绝对民主主义”的来源,成为我党历史上的一大教训。
更要命的事情是,红军在回归路上溃散的消息传到了国民党的耳中,他们迅速集结兵力准备发动新的一轮进攻。
千钧一发!工农红军命悬一线!
毛泽东当机立断,将井冈山的部队分成两股,一股由他率领下山接应朱德和陈毅的残部,另一股坚守井冈山。毛泽东只能语重心长地跟三十一团一营营长陈毅安说:局势还会更严重的,你们的任务是保住井冈山。这时候,井冈山大本营只有袁文才率领的三十二团,而敌人则足足有4个团的兵力。
1928年8月27日,陈毅安率领2个连的兵力星夜行军,驰援井冈山大本营。8月28日,陈毅安抵达井冈山五大哨口之一的黄洋界哨口。大战一触即发,团长袁文才心里犯了嘀咕,他问一线的将领陈毅安:“你们,顶得住吗?”陈毅安回答道:“有这么多的老表,大家齐心协力,怕不到哪儿去!”陈毅安此话,实际上指的是工农红军有广大群众的支持。众所周知,湖南人互相之间是不称老表的,只有江西人才会称老表。
8月30日上午,国民党4个团的兵力猛攻黄洋界,陈毅安所部顽强抵抗,他亲自将那唯一的一门迫击炮校准敌方指挥部,连发3弹后竟直接送敌军团长归了西,再加上周围江西老表组成的“农民赤卫队”四处骚扰,打的本就没有多少士气的国民党军队仓皇逃窜,第二天井冈山就解了围(国民党军队听闻炮声后,有误解红军主力回师的可能)。这一次黄洋界保卫战,陈毅安所部以一当十,打出了威风,可谓是一战成名。
听闻陈毅安大胜,毛泽东欣然提笔,写下一首《西江月·井冈山》: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逍遁。
历史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中国革命的前途自然是光明的,但若是没有像陈毅安这样的人才提供这种“历史的偶然性”,中国革命的道路将会更加艰难。
1928年12月中旬,彭德怀、滕代远所部历经艰难险阻上山,不久后以该部为核心成立了主要保卫井冈山的红五军团。1929年1月,素有战功的陈毅安被任命为红五军副参谋长,率部在八面山哨口连续顶住敌人三昼夜的猛攻。正面战场上敌军难以取得有效战果,敌军便于叛徒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攻陷了多处哨口。
红五军团不得不选择突围。在这次突围行动中,骁将陈毅安率一支突击队开路。战斗中,陈毅安左腿负伤。部队在汤湖停下后,彭德怀看望了陈毅安的伤势,他知道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在老家有一位尚未完婚的妻子,便嘱托他回去结婚。临行前,彭德怀将自己的大枣红马送给了他。
陈毅安骑着这匹枣红大马踏上了回乡的路。
在那青山绿水的故乡一直等待着他的,是他的未婚妻——李志强。
陈毅安和他的妻子早在6年就相识相知。1923年,18岁的陈毅安在湖南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毕业。回乡后他拜访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见到了师母的外甥女——18岁的李志强。那时候,在湖南省稻田女子师范读书的李志强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有着不同凡俗女子的可爱,就这么撞向了陈毅安的心房。18岁的少年少女不期而遇,迸发了爱情的火花。当年他们就在长沙留下了一张合照。早已经看穿事实真相的师母也给两位小年轻做了媒,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但在革命年代,年轻人的命运早已和国家同构。少年人肩上扛着的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万千黎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这个沉沦了的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自从陈毅安南下求学黄埔后,这对青年情侣就重复着“身以许国,再难许卿”的人间悲剧。此后陈毅安辗转多地,婚期便拖了6年。要是没有这次受伤,陈毅安多久后才能归乡是个天才晓得的未知数。
这几年时间,陈毅安往家里写了约五十封信,信中还曾“肉麻”地写道:“我天天跑路,钱也没有用,衣也没有穿,但是精神非常的愉快,较之从前过优美生活的时代好多了,因为是自由的,决不受任何人的压迫。但最忧闷、最挂心、最不安适的,就是不能单独同你坐在一起,而且信都很难同你通了。这是何等的痛苦啊!”在一封封简短的信笺中,少年人的情与爱漫溢而出,成为那个革命年代独有的风华。
关于死亡,两个人早有约定。陈毅安说“如果我哪天不在人世了,我就会托人给你寄一封不写任何字的信去,你见了这封信,就不要再等我了。” 而李志强则对陈毅安说不要糊糊涂涂死了,陈毅安回了一句:“你说不要糊糊涂涂地死了,这也不错。但是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是不是糊糊涂涂呢?假若是的,那中国一定没有烈士,革命也永远不能成功。”
中国共产党人,早已视死如归。
1951年,李志强收到了由毛主席亲笔签发的首批革命烈士家属光荣纪念证。由于陈毅安的证书为第九号,他也因此被称为——共和国第九烈士。
1930年7月,在家休养了9个月的陈毅安终于等到了部队的消息。邓萍(时任红三军团参谋长)带着礼品亲自拜访陈毅安,他带来了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的指令,希望陈毅安尽快回归红军,出任八军第一纵队司令员。陈毅安在向妻子说明情况后,立马奔赴红三军团所部,等待他的,是一场高贵的军事冒险。
此时湘桂两地军阀混战,中共中央趁此下令“会师武汉、饮马长江”,要求红三军团率领部队攻打守备空虚的长沙城,这仍然“城市中心主义”的思路,“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路线没有得到彻底的贯彻。7月27日,彭德怀下令陈毅安所率领的红一纵队打头阵。这是对这一名勇将莫大的信任,但毕竟此时的红军经验、战斗力不足、官兵信心不足。陈毅安在纵队司令部对战友动员道:“军团信任我们,再硬的骨头也要啃!”次日清晨,长沙城成功被红三军团占领,成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军攻下的唯一省城。
令陈毅安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在长沙城内见到了自己的妻子李志强。彼时李志强正在长沙治病,没想到一夜之后城头插上了红旗,她便前往军营寻找自己的丈夫。7天后,陈毅安抽空前往营盘街看望妻子,竟得知自己将要身为人父,他欣喜若狂、拍掌大笑:“好极了!将来生下来的不论是男是女,要和我一起干革命!”
但此时的红军确实没有办法长期固守一座城市。长沙沦陷后,国民党政府迅速出动三个师的兵力,还动员了十余艘外国军舰夹攻长沙,在敌军猛烈的炮火下,红军只能选择撤退。
1929年8月7日凌晨,陈毅安生命的最后时光。
陈毅安在撤退的半路撞见了彭德怀,彭德怀告诉陈毅安一个非常紧急的消息:军团的政治部仍然在城中尚未撤退,滕代远(红一方面军副总政治委员兼三军团政治委员)、袁国平(时任红3军团政治部主任兼红8军政治委员)不见踪影,需要有人赶紧去接应他们!陈毅安一口答应:“我们这就杀进城去!”
彭德怀和陈毅安两支部队逆行冲进城,杀的敌人措手不及,很快就将被重重围困的红三军团政治部百余人救出。这时,距离红三军团的成功撤出还有关键性的一步:殿后。殿后部队中的成员需要具备极高的忠诚、智慧和勇气。换句话说,他们必须是信仰最坚定的钢铁战士。必须视死如归。
彭德怀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陈毅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新河那儿的口子我放心不下,你带二团去挡一挡。”新河是红三军团撤退路上的关键要道,也成为了陈毅安的命陨之地。
当陈毅安率领部队赶到时,红三纵队的阵地已经岌岌可危。陈毅安部署重机枪阵地后,他起身拿着望远镜观察敌军阵地,不料此时发出了一串炒豆般的声音,陈毅安和几名战士应声倒地,4发机枪子弹贯穿了陈毅安的腰部,鲜血染红了陈毅安胸口的结婚照。
8月7日早晨8点,已经成功撤离长沙的彭德怀听闻陈毅安身负重伤,他一路快跑来到担架旁,但此时的陈毅安早已经停止了呼吸。当天下午,彭德怀、滕代远以及红一纵队的官兵举行了一场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
彭德怀呆立在陈毅安的遗体前,久久不愿离去、久久不能释怀。没有人知道他这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的命令让这位勇将战死沙场,“剥夺”了他成为人父的权利。
但革命毕竟不是“请客吃饭”,流血牺牲是常态,陈毅安也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半年后,由陈毅安战友寄出的无字家书送达了李志强的手中。
陈毅安希望自己的妻子不要再等自己了。
但李志强终其一生,未曾改嫁。
陈毅安的遗腹子陈晃明成为了工程光学专家,曾任北京理工大学工程光学系教授。
陈毅安的孙子陈正烈如今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二炮某部副部长、火箭军某部副总工程师。
烈士已往,热血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