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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指尖:异乡人

散文|指尖:异乡人

异乡人

文丨指尖

周师傅不止是管村的异乡人,也是林场的老师傅、小徒弟以及我们这些临时人员的异乡人。比起来,他的异乡人身份比我们厚,比我们重,也比我们大,所有组成异乡人的物质和气象,在他身上也更明显,更触目。

倘他不说话,也可在短暂一段时间中,成功掩藏自己的身份。比如,从邮递员手里从容淡定地接过报纸。送信人总以为他是林场的正式人员。但他有些慌张而激动地在送信人面前不停抖动报纸的动作,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但送信人并未戳穿他,而是轰响摩托车的油门,从他身边绕一圈,布满黄尘的头盔后面的目光,含着隐隐的奚落,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在另一些时候,比如春天或者冬天,一些来自深山老林的乡村护林员来场里开会,那时,即便周师傅不开口,且面色如常地从貂厂的小门里出来,去食堂打水,他身上异于我们的质地,还是突兀而尖锐地把他自我们之中暴露出来,乡村护林员满脸疑惑,浑浊而迟钝的目光持续扫射他。当然,如果是我们,即便是新招来的工人,都不会理会那目光中的疑惑,但周师傅不一样,他就像突然被打败的人,微弓着腰,扬起脸,讨好地朝对方笑笑,比我们都要白很多的牙齿上,布满了认输的味道。

我们就说,“周师傅你不要笑,也不要说话。”

他有些羞赧地低下戴着蓝帽子的头,“不行的,不行的。”

为了掩藏他异乡人的身份,我们自告奋勇,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去管村供销社替他买香烟和油笔,避免他走在管村大街,被人指点或者探问。

秋天,另一个村庄唱戏。在戏场,我们一群人把他围在中间,用夸张的语气和满不在乎的轻笑,来遮挡他,以及他的白皮肤,白牙,脱掉蓝色工作服后露出来的手工衬衫。大约我们这些来自林场的人,总有跟农村人不同的细节、姿态或者语气及举止吧,总之我们就像一群突然曝光的人,引起村人的旁观、指点,当然,也会轻易被人认出。他们拥有宽厚而大度的秉性,走过来,发出让我们去他家坐坐的邀请,毫不忸怩作态,倒是我们礼貌的回绝有矜持和应付的虚假。其中一个又说,“散戏后到家吃饭吧。”我们从不怀疑他的诚意。林场周围的村庄包括管村的人,给我的感觉比温河故乡里的人还要诚恳,敦厚,他们的脸上,布满阳光和风沙刻镂过的痕迹,他们的衣服被晒到发白,他们的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凸出。当我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那幅《父亲》的油画,就毫不犹疑地确定,这幅画便是他们的写实,他们看起来沧桑、憨直,更值得信任。而这里的女孩,无一例外都是黑红的脸庞,笑起来坦荡无遮地露出一口黄牙。

一个女孩围着红色的头巾,穿过那些观望我们的人群,走过来一把抓住我,“你来了呀。”见我愣怔,她笑说,“春天去林场装袋子见过你的。”

原来是曾经在林场打过短工的女孩。当春天越过冰冻的河流和沉默的群山,最终抵达林场的时候,已经五月了。那时,她跟许多妇人蹲在林场宽大的院子里,往纸袋子里装沙土和油松籽,她们用半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把这些小营养纸袋整齐地码在地里,之后环顾着林场渐渐绿起来的模样,不无留恋地走出大门。我从未认识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未说过一句话。但现在,她却拉着我非要让我去她家。“我家就在戏场那边,你看,那棵柳树下就是。”在她半推半拉中,我犹疑地走进了她家大门。

她母亲坐在炕上,正在纳鞋底,她兴奋地说,“妈,这是林场上班的闺女。”

一听说我来自林场,她妈急忙下了炕,在刚刚给我倒的白水里,放了一勺白糖。且无比关切地询问我,来林场几年了,家是哪里的之类的话题。

这是一段颇为难熬的时光,在她家里,在她母亲和这杯招待贵客的糖水面前,我异乡人的身份是那么鲜明、尖锐而令人惶恐,但同时,这种来自身份的优越感,又让我隐隐得意。

不久,女孩端来一碗白水卧蛋,“你是贵客,好不容易来我家,一定要吃点啊。”

来自陌生人的厚待让我不得不诚心推辞,来来回回的推攘中,优越感瞬忽消失,年龄所携带的羞耻和惭愧渐渐升上来,我感觉自己的脸红了。

粗瓷碗里,竟然卧着六个鸡蛋。我端着碗,不知如何下口。如果这个碗再大些,她会给我卧八个或者十个鸡蛋吗?一碗卧蛋,在诚心接待的同时,也有隐隐的希冀,这里面,有缘分,也渴慕,有接纳,还有讨好的意味。

散文|指尖:异乡人

“你们中间还有个侉子啊。”

我一惊,随即一笑,“你怎么知道?”

“是刚来的吧?你看他站在你们中间,侉里侉气的,穿着也跟你们不一样,牙齿那么白,水色那么好,一看就是侉子。”

我勉强吃完两个蛋,在她遗憾的表情和催促中,为我们的掩藏失败,为周师傅被轻易识破身份,感到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同时,也为自己作为这里的异乡人而生出一些惆怅。

周师傅当年也就三十多岁,他是场里从河北聘来的养貂师傅。他的到来,曾让我们兴奋不已,后来想,我们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来面对他的呢?是因为可以在他面前,成功去掉异乡人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异乡人,来自远方省份和县域的人,更能准确地诠释异乡人这个有些怪异而另类的身份?也或许,我们不过在他身上,学习如何在异乡生存的本领,为自己漫长的异乡生活,汲取经验和能量?

一些时候,场里的师傅会喊他周侉子。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工人,虽然表面上都在叫他周师傅,背地里,也会喊他周侉子。想来他是很清楚这些的。一个异乡人,要想在他乡平安度日,就得收敛自己的脾气和秉性,接受现实的一切困厄。

周师傅油笔里的油用得太快了,倘若我们中谁去管村供销社,他会掏出几毛钱,让我们给他捎笔芯回来。我们猜测,在黄昏,当他将那几十只饕餮旱貂们喂饱,把它们的粪便垃圾铲除掉,洒上清水,关上貂笼,回到宿舍,脱掉工作服,洗刷干净,吃过晚饭,带着浓郁的肥皂味道在昏暗的灯下摊开信纸,那时,他会想念熟悉的家乡,他的家人,父母,孩子。

通过信件,来传递自己的孤独和祝福,幻想和期盼,是每个异乡人都会选择的方式方法。这点上,我们这些拥有管村异乡人身份的人,显得有些尴尬。因为每个月有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我们似乎也就没有理由再去用信纸和笔墨来问候和想念家人,仿佛,我们跟家的距离,是不值一提的。我很羡慕异乡人周师傅,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写信,寄信,等信,用完油笔里的蓝色油墨,又去不停购买新的笔芯。

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周师傅喂完貂,清洗干净后,会坐在通往大门的石路边抽烟。他抽烟的样子跟别人不一样,总是低着头,仿佛是在给脚下的土地、地上逃窜的蚂蚁们抽,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他就会将烟卷从唇间抽出,捏到手上,抬起脸。说完话,再低下头,狠狠吸几口,再抬头。

这段时间,也是邮递员到来的时段。年轻的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带着来自县城和比县城更远之地的万丈黄尘,呼啸着从场门进来,不等他的摩托车熄火,我们就会从宿舍里冲出去,像要接应某种新鲜的,不一样的,期待的讯息。送信的邮递员,是我们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他仿佛另世界的标识,带着光和闪电。但我们收到的信件极其有限。似乎我比他们好点,有个同学会写信给我,在信里,她展示着卫校的新生活,她的新朋友,她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而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虽然听起来我是在林场上班,但其实不过从温河故乡迁徙到了管村而已。这里,没有我期待的工厂气息,没有上下班概念,也没有可玩闹的工友,没有假期,也没有娱乐,林场更像一个大家庭,一个容纳来自县域东南西北乡下的家人。在这里,每个人都会去食堂做饭,而我们浣洗的衣服里,也夹带着其他人的。每次回信,我总是斟酌该怎么描述所在的林场,该炫耀什么,规避什么,苦恼什么。读她的来信,我心怀酸楚,对她的嫉妒和不屑,还有后悔,同时交织。即便这样,我还是会定期回信。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成为异乡人,这点上,多多少少让我心软。

比起来,邮递员更愿意把报纸放在我们手里。那是一个年轻的邮递员,他有高大的身躯,看人的时候,又懒得低头,每当他微微垂下眼帘,便感觉有种睥睨众生的气质。他从不停在等候的周师傅身边,而是轰隆隆冲进大门,停在我们的宿舍门口。那时,周师傅扔掉手里的烟卷,用脚尖拧一下烟蒂,然后站起来,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晃悠悠朝邮递员走来。仿佛,他对自己所期待的信件,并不焦急。事实上,若没有他的信,他会有些悻悻然,乃至脸上明显挂着失落的忧伤。也是,对于习惯读信的人来说,没有信件的日子,是煎熬而残忍的。

“周侉子每天晚上都在写,不是写信,就是抄书。”这是跟他同屋的小司机悄悄告诉我们的。

我们十七八岁,在少年和青年之间徘徊,既能委屈地大哭,又敢充大胆在夜里独行,既渴望融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又不屑那些繁文缛节,既胆小如鼠,又清高不羁。周师傅成为我们要撕开的秘密,不止因他异乡人的身份,还因他跟其他师傅不同的举止。他并不会加入师傅们的酒局,每次都会说自己不会喝酒。也不会跟师傅们下棋,更不会背靠树阴端着茶缸喝水。在师傅们眼里,周侉子不止是异乡人,还是个异数,不好打交道的人。但我觉得他们也只是这样说说而已。周师傅其实很好说话的,并不会拒绝任何人。我们洗衣服,从深井里打水,他看见了,总会替我们打好几桶水。食堂的泔水桶很重,他看小师傅抬不动,每天都会帮着小师傅抬出去。如果师傅们需要,我想周师傅也会帮忙的,抬木头,或者拉大锯,只要他力所能及。异乡人,从不想被打入另册,在漂泊旅途中,渴望摆脱漫长的孤独。

有一天,当他去管村供销社的时候,我们进到了他跟小司机的宿舍,我们看到了一个塑料封皮的本子被《唐诗三百首》压着,上面他抄了大半本的唐诗。他的字工工整整,不好,也不坏,像他的人。他抄写了好几遍《琵琶行》,奇怪的是,每到结尾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时,他都会反复勾描,像是写错了,有一页上的这句字迹竟然花掉了,小司机说,“估计是不小心把水洒上去了吧。”

林场生活无聊至极,我们三个女孩,正在背诵课本上的古文,乍然看到一本《唐诗三百首》,那种惊讶和欣喜可想而知。翌日就向周师傅借书,周师傅一惊,“你们怎么知道我有这书?”

当然,我们连假话也不会说,也不屑说。

周师傅依旧是一贯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些不舍地将书递过来,阳光下,才看清是一本泛黄的繁体字旧版唐诗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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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周师傅,我们不认识上面的繁体字,你得教我们。”

周师傅当然得答应。

周师傅有特别浓重的河北口音,普通话说得并不好。但我们都喜欢听他读诗:

……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

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从雌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

周师傅的感伤,对异乡的隔膜,对家乡的怀念,想来最终要融到对诗句的吟诵中,所以他的语气之中,有满溢的忧郁和伤怀,以及无边的惆怅。我们常常在他读完后陷入无边的安静,在那里,我们也成为一些面带忧伤的异乡人,有想念,也有悲伤。风吹着门外的木瓜树,雪白的花瓣,大片大片落在周师傅的门前。我们显然加大了对他的美好想象,以为拥有《唐诗三百首》的人,就是拥有唐朝和所有典故及句式的人。这点上,周师傅总是极力辩解,说自己也不过一个初中毕业的人,跟你们一样。后来,我是负责查字典的那个,而另一个女孩是抄诗的那个。周师傅被摘掉渊博的帽子后,特别轻松,他既是用蓝色油笔在上面标注的那个,也是用他浓重口音深情朗读的那个。

日子不可能无波无浪,一本《唐诗三百首》如何满足我们少年的拿云心思?我们的视线渐渐转向了杂志。因为有了工资,我们订阅了许多杂志,每天,急切地盼望送信人的到来,从早饭后开始,不停地走脱大门前的石板路,去瞭望和倾听那辆熟悉的摩托车。送信人给我们带来了《收获》《十月》《当代》《滇池》《飞天》《诗刊》《萌芽》《辽宁青年》《年轻人》……我们读《高山下的花环》《河两岸是生命之树》《请与我同行》,辨识简谱,哼唱《辽宁青年》封三的歌曲,出来进去,都在唱那句“只有行路人,最理解行路人”。我们渐渐把周师傅和那本《唐诗三百首》忘掉了,如果不是周师傅给我们从深井里吊水,我们会忘记林场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更会忘记之前背诵的日子,忘记那个来自遥远异乡的人。我们对这种忘恩负义的行径全无察觉,更无愧疚。周师傅异乡人身份明显模糊,当他走在院子里时,师傅们也会跟他开几句玩笑了。

采购员的自行车从林场大门进来,在长长的石路上颠簸,后衣架上,是满满两桶红红白白的猪下水,在那里,有一道苍蝇屏风,密密麻麻的苍蝇,自三十余里外的县城,一路忠诚地护卫归来。师傅们总笑着说,苍蝇部队回来了。采购员也被叫作苍蝇将军。其实,苍蝇部队并非对它们的将军情有独钟,它们的目标,是两桶猪下水,那是旱貂们两天的食物。周师傅穿过苍蝇部队层层叠叠的围攻,将桶里的猪下水倒在水里,苍蝇部队一时失了目标,嗡地一下散去,又义无反顾地扑回来。

不知从哪天起,我们开始厌恶周师傅身上的气味,猪下水和貂的腥味,即便他用香皂洗上上百遍,那股味道都驱之不去。如果他要走进食堂,那股味道会透过开着的窗户传来,我们会端着饭碗从饭桌旁站起来,说,周侉子来了。如果坐在山楂树下闲说,他远远走过来,我们会掩住鼻子。李子树上的果子红透了,我们找了根长棍子,也没法够到它们。周师傅正好路过,说我来帮你们吧。我们转过三张年轻的脸笑着拒绝。

后来周师傅成了食堂里最晚吃饭的那个人,那时,所有人都吃完了饭,洗了碗,正在推开宿舍的门。

林场夏天气温很低,连续下过几天雨,更是彻骨寒冷,我们都套了毛衣,但依旧无法抵挡四通八达的寒意。雨停后,消失了一个星期的邮递员骑着满是泥泞的摩托车出现在院子里,他竟然没有理会我们的等待,而是双脚叉在地上,大声喊:“周玉亭电报,周玉亭电报。”

我们才想起了,周师傅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这是一个我们身边从未出现过的名字,带着一些唐诗宋词的古味,和我们所陌生的一种情绪。那段时间,我们三个女孩开始不停地替自己起名字,一个叫晓星,一个叫翾雁,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叫秋江,我们不知道用这个名字做什么,只是一遍一遍地写在纸上。但我们肯定从未有去派出所改名字的想法,我们对好名字的向往,只能是秘密的,悄声的,乃至是毫无念想的。

中午吃饭时,周师傅一改微笑的表情,耷拉着头,凝重而伤感,乃至眼眶潮红。后来我们知道,是他的爷爷去世了。但隔着这么远的舟车,加上正是旱貂出栏的时候,他自是无法回去送爷爷一程了。想到假如我的祖母百年,无法亲自送她到干草坡,我的遗憾将会萦绕终身,乃至无法原谅自己。我初次感觉到异乡人的无力,一种自己不能定夺,乃至旁人无法帮忙的无力感。那段周师傅时间特别低沉,原本话也不多,现在即便别人问询,他也不答。小司机说,周师傅在宿舍里哭了好几天。

也许他实在是无法释怀,为自己无法脱身的无奈,为自己不能跪在爷爷陵前的愧疚,他开始往家里打电话。他说电话打到他们乡里,如果运气好,碰上村里的人到乡上办事,他就能将自己的歉疚和问候捎回家去。

电话多半打不通,他遇不上合适的人是一个问题,林场这边也有阻碍。电话机放在电视室里,那个黑色的手摇电话,早已失却黝黑的颜色和光润的质地,它像一个伤痕累累的逃兵,身体上布满阳光和空气以及时间腐蚀的刮痕,晦暗而不可信任。电话不常响起,但它带来的好消息很少,大多是县里领导要来吃饭,还有就是找管村人的。林场的职工很少用电话机,一来,打通电话的成功率不高,你摇完手柄,话筒里,不过陌生的邮电局接线员的声音,那时你将幸运寄托到她身上,渴望她成为你跟通话人之间的神奇连接点。但更多时候,她会让你等待,漫长而没有尽头。你趴在大木桌上,眼睛死死盯着灰暗的电话机,生怕错过它叮铃铃的声音。你会忘记,电话是用来听的,忘记耳朵这个器官在接电话中的至关重要。当然,铃声也不会轻易再次响起。你的期待,渐渐变成了某种灰心,失望,你会离开桌子,坐到椅子上去,看门外山楂树上的红果子,一只麻雀停在那里,不停地叼啄那个果子,但显然,它也是一只没有耐心的鸟,因为不久,它会放弃之前叼啄过的那个果子,转向另外和更多另外的果子。夕阳西斜,细细的风从苗圃地里旋过来,到了门前,犹疑了片刻,便没头没脑地冲进来了,冷气让你不得不站起来。电话机愈发暗淡,冷漠,仿佛再也不会响起,你盼望的永远也不会到来。那是一通永远也无法接通的电话,因为黑夜已经淹没了东山,一弯月牙,像一只冷眼,高高地挂在那里。

电话机,就是一个魔咒机关,一旦摇响,无人能摆脱等待的苦楚和魔咒附身的慌张及失望。周师傅当然也难逃魔咒缠身,好像一条黑色单线被切开,刀口里塞满了泥土和沙子,根本无法将声音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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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周师傅成了电话机最亲密的伙伴,但这只是单方面的情愿吧。在他等待两天后,铃声终于响起,那时,喂食旱貂时间就要到了,周师傅刚刚走出电视室的门,那铃声就像一根带子,从后面将他的脚拉住。他慌张地跑回去。不久又带着满脸失落出来,他耷拉着脑袋,站在食堂管理员面前:“电话里说中午县里的人来,让准备三个人的客饭。”

那年的旱貂养得并不好,周师傅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呆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场领导说,也许是林场的地理条件和空气条件都不适宜旱貂生存吧。周师傅和采购员用大约半个月时间,将那些貂全部杀掉。貂血的腥味萦绕在林场上空,夜里,东山蛰伏的狼都跑来了。

貂皮在周师傅的老家卖掉了,采购员说:“一张貂皮市场价是一块三,我们场的貂皮在那里,六分都没人买,最后没办法,五分钱处理掉了。”他兴奋而奚落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很可笑。只是,他没有提起同去的周师傅。

想起那日周师傅坐在解放车马槽上,背着他来时的行李,一个铺盖卷,一个人造革黑皮包,朝我们笑着招手说再见的情形,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他终于可以成功摆脱异乡人身份,想到此,虽然我们心有不舍和歉疚,但还是替他高兴。貂场关闭后,里面浓郁的腥味一直没有散去,直到将两间房子拆掉。场里要重修宿舍,另一批来自外省的异乡人成群结队地从林场铁门里进来,那熟悉的侉话,让我们在惊讶中面面相觑。直到这时,才想起,我们竟从未给周师傅卧过一碗蛋,招待和接迎过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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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连续两届获得赵树理文学奖、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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