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名门世家,丈夫是李鸿章的亲外孙;
她,放着豪门贵妇不做,毅然离婚,成为了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
她从小被裹足,行动不便,却“裹着三寸金莲,环游世界”。
她,跟徐悲鸿学画画,是胡适牌桌上的尤物,一生交际无数。
她是民国作家张爱玲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就是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其实,抛开张爱玲母亲这一身份,黄逸梵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独立特行的女性。
1896年,黄逸梵出生在南京状元巷中,原名黄素琼。
祖父黄冀升是清末长江水师提督,曾担任李鸿章的副手;父亲任广西盐道,黄家算得上当地的名门望族。
黄逸梵的母亲生下她和双胞胎的弟弟黄定柱后就去世了,她和弟弟是由大夫人抚养长大。
从小,黄逸梵便同所有传统女子一般,被裹小脚,要求学女红。
到了读书的年龄,大夫人将弟弟送进了私塾,却将女红针线摆在了黄逸梵面前。
她装作没看见,低着头说:“我也要读书。”
大夫人怒了,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学好针线活才是本分。”
女红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的一项基本要求,上至皇宫贵胄的大家千金,下至小门小户的小家碧玉,谁都不能例外。
黄逸梵只好拿起针线,可她从没放弃读书的想法。
为了能读书,黄逸梵用绝食来抗争。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好几天,眼看着小脸瘦了下来。
大夫人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早晚都到厢房来劝她。
黄逸梵哭着说:“我不吃饭,我要上学。”
大夫人怕别人说她虐待没妈的孩子,终于同意她和弟弟一起去读书了。
直到多年后,黄逸梵才意识到,年幼时这场小小的抗争,却是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二十二岁时,黄逸梵嫁给了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两人都是名门之后,这场媒妁之言的婚姻可以说是门当户对。
丈夫张廷重出生在管辖洋务的大家庭,从小就受过西洋教育,能熟读英文。
对新事物本就有一颗好奇心的黄逸梵立刻被吸引住了,于是缠着张廷重教她英语。她从ABCD学起,记单词,练拼写,学得很认真。很快,黄逸梵就能用英语进行简短的对话。
黄逸梵能识字、会英文,这两项技能如同给她插上了一双翅膀,待到羽翼丰满时,就会冲出束缚去寻找自己的那片天空。
嫁入豪门的黄逸梵,本以为从此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结果这段天作之合的婚姻却成为她人生烦恼的开始。
她和丈夫张廷重虽然门当户对,三观却完全不同。
彼时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给黄逸梵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虽长在旧式家庭,但思想却没被束缚住。她无比向往围城外的新生活。
黄逸梵剪了最时兴的学生头,穿上了百褶短裙高跟鞋。
她读着最新的杂志《新青年》、《妇女时报》;她学画画、学插花、学钢琴,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一切新生的事物。
她常在家举行盛大的舞会,像只快乐的蝴蝶,优雅地周旋其中。
虽然接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晚清遗少,张廷重思想依然平庸而顽固,他认为妻子所作所为,简直有失身份。
他责备黄逸梵说道:“穿得那么少,招蜂引蝶,简直伤风败俗。”
而他自己每日里除了喝酒、抽大烟,还经常逛窑子狎妓,公然和一个叫“老八”的失足女出双入对,招摇过市。
他认为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三从四德,这个家过什么日子由他说了算。
黄逸梵出言相劝,他不仅不听,还摔东西掀桌子,要不就跑到青楼整夜不回家。
黄逸梵忍了丈夫的挥金如土,平庸,荒唐,可是她忍不了他的不忠。
哀莫大于心死,向往自由的黄逸梵,开始寻求逃离,走自己的路。
黄逸梵第一次出国,缘于小姑张茂渊的国外游学计划。
张茂渊是张廷重的亲妹妹,她同情黄逸梵的遭遇,当她决定出洋留学时,邀请黄逸梵一同前往。
黄逸梵欣然应允,没想到她的出国决定却在家族引起了轩然大波。张廷重强烈反对。他摔坏了抽大烟的烟枪,喘着粗气叫骂着;族人眼里,黄逸梵这是大逆不道,也纷纷跑来施压。
黄逸梵任由亲戚们说破天,统统不理不问不接招。
在黄逸梵、张茂渊临动身前,张廷重自导了偷盗闹剧,偷了她们的行李和船票。然而这场闹剧非但没有阻止黄逸梵离开,反而让她更坚定决心。
1924年,黄逸梵以监护人的身份,和小姑一起远赴欧洲。
到了法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字。将名字改为黄逸梵。从此,黄逸梵带着新的名字,开始了新的旅程。
出走的黄逸梵,就像飞出囚笼的鸟儿。
在美丽的法兰西,黄逸梵去了卢浮宫看展览,去美术学校学画画。
她还拜大画家徐悲鸿为老师,和徐悲鸿夫妇成为了好朋友。
她与胡适等名流谈天说地,喝酒打牌,成了胡家的座上宾。
她还和小姑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一对三寸金莲居然也能滑得很好。
黄逸梵从原本的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仿佛看到了光亮,她享受着西方之旅的快乐,她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身处异国他乡,难免乡愁入梦。
黄逸梵时常牵挂着一对儿女,只能寄玩具和生活用品给他们,借此遥寄相思。
1928年,黄逸梵悠闲的留洋时光,被张廷重的一封家书打破。
张廷重将养在家中的失足女“老八”打发回家后,给黄逸梵写了一封信,还将自己的照片装在书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思念真情,并承诺痛改前非,央求她回来。
黄逸梵读完后,内心有所触动,最终决定回国。
接受过西方文明熏陶的黄逸梵,带回了新的生活方式,给原本沉闷的家带来活力。
他们搬进新式洋房,院子里有花、有狗、有童话书,有谈吐儒雅衣着华丽的满座高朋。
黄逸梵和一位女友模仿电影里明星们的恋爱桥段,幼年的张爱玲和弟弟大笑着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黄逸梵还教张爱玲画画、弹钢琴、学英文,这是张爱玲幼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被她称为“美的巅峰”。
不过好景不长,张廷重故态萌发,躲在家里再次抽起了大烟,并且烟瘾很大,迷醉在鸦片的烟雾中。他故意不支付生活费,成天和妻子争吵打骂。
压垮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张廷重亲自放上去的。他和暗中和一个叫“老四”的窑姐打得火热,经常让佣人在深夜将老四放进屋来。
黄逸梵看在眼里,不吵不闹,心如死灰,这一次她终于决定不再出走,她要离婚!
那个时代离婚是件罕见的事情,是会让人戳脊梁骨的,甚至一辈子抬不起头,但在国外呆了那么久的黄逸梵怎么会在乎别人的看法。
张廷重不愿离婚,甚至当着律师的面耍赖,把协议书和笔扔在地上,他围着桌子一圈圈乱转,生气地咆哮着。
黄逸梵弯腰将地上的笔捡起,递到张廷重面前,说道:“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了。”
摆脱婚姻枷锁的黄逸梵,获得了自由,带着分来的钱财,走出了国门,开始了四处旅行。
她婉拒了小姑张茂渊陪同前往的好意。经过几年国外生活的锻炼,她相信自己能独立生活,照顾好自己。
她似乎感觉到命运正在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向她揭开一段新奇的人生之旅。
1930年,到了英国不久后,黄逸梵便动身前往神秘的古老国度——埃及。
黄逸梵入乡随俗,一身埃及女性的打扮,身裹长长的黑色衣袍,从颈子到脚背都被包得严严实实。
她去信给女儿张爱玲炫耀她的小发现,“原来古埃及人,他们的面形身段有东方美——都是一样的大扁脸。”
黄逸梵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激动喜悦地自由翱翔。
离开埃及,黄逸梵又辗转奔波来到了的美国。
就在这里,黄逸梵毫无防备地遇上了爱情。
男友维基斯是个做皮具的手艺人,开了间小作坊,比起家世显赫,家财万贯的张廷重,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但任性的黄逸梵,就这样不管不顾的爱了。
后来女儿张爱玲说过:爱一个人是没有目的的。
男友资金窘迫,黄逸梵毫不犹豫变卖了一箱古董,把钱给男友做周转资金。她还帮男友搞设计,她设计的手袋、皮鞋、腰带款式新颖大方,深得顾客喜爱。
从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贵妇,到后来闭着眼睛摸上一摸就能说出皮质好坏,这其中黄逸梵付出了多少时间与心血。
若非与心爱的人共同奔波,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扛不过这样的辛苦。
正是有了这场恋爱体验,所以后来黄逸梵才会说出那句惊世骇俗、令中国男人倍感挫折的名言:“和外国男人谈了恋爱,就不想再和中国男人谈恋爱了。”
虽然失去了豪门生活,但有情饮水饱的黄逸梵,过得更快乐了。
虽然在国外的生活嫣然多姿,但黄逸梵始终还是一位母亲。
为了女儿张爱玲留学的事,1937年黄逸梵毅然抛下情人,独自回国。
作为母亲,黄逸梵虽然没有朝夕陪伴,但很重视张爱玲的教育。
她告诉女儿:“女孩一定要读书受教育,人人都要有职业,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们这代女孩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吃亏在太晚了。”
她吃得亏不想让女儿再吃一次。
在离婚协议里,黄逸梵还不忘强调,坚持张爱玲的教育问题,比如要进什么学校,必须都需要先征求她的同意。
她教女儿英语、绘画、音乐、言谈举止,甚至张爱玲的文学成就,除了与生俱来的天赋,和黄逸梵的付出密不可分。
张爱玲记得,黄逸梵手头紧得连买衣服的钱都凑不齐,可为了她能考上伦敦大学,还是坚持请了英国家教,给张爱玲补习,支付每小时五美金的补课费。
到了后来迫于生活的压力,无奈之下,她给女儿两种选择:“早早嫁人还是读书,你自己选择,如果嫁人就用学费来装扮自己,如果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来买衣服了。”
最终,张爱玲不负妈妈希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伦敦大学。可惜因战争爆发,只能改去香港大学。
黄逸梵在国外游历了半生,足迹遍布全球,看到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她清醒地意识到,女性也应该具有学识和事业,一个独立的有能力的女性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她希望张爱玲能够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不一样的精彩。
张爱玲去香港读大学后,黄逸梵又回到美国与男友维基斯汇合。
不幸的是,1941年男友维基斯在战火中去世。
不甘寂寞的黄逸梵独自辗转去了印度,做了印度总理尼赫鲁姐姐的秘书。
因为总理姐姐嫉妒黄逸梵的才能,对她处处刁难,黄逸梵不愿委曲求全,毅然辞职。
她拎起行李来到了熟悉的马来西亚,战时的马来西亚治安很糟糕,她去了僻静的乡村,在那里做了一位乡村老师。
之后,黄逸梵又去英国伦敦,最后定居伦敦。
晚年,黄逸梵随身携带的钱财在多年的游历中已经所剩无几,古董首饰也卖得差不多了。
她租了间地下室,潮湿阴冷,但她还是将房间布置得雅致,铺着心爱的地毯,墙上挂着自己画的油画,梳妆台也是亲自设计的。
为了生计,黄逸梵毅然放下身段,自食其力,去工厂当了一名制包女工。直到去世时,她的证件上还显示职业为机械女工。
20世纪50年代,曾经貌美如花的黄逸梵,已风华不再。
她住在阴暗的地下室,每天与寂寞为伍,无亲无友,身边竟然连个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
黄逸梵病重了,躺在床上,想见女儿张爱玲最后一面。
她颤颤巍巍地给女儿写了人生中最后一封信:“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张爱玲回了一封信,信中夹了100美金。这100美金轻飘飘地定义了这对母女一世情感,凉薄凄冷。
几个月后,千里之外的张爱玲,收到母亲黄逸梵寄来的几大箱的古董和钱币。
1957年,黄逸梵孤独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据说,人在临死时,会火石电光回忆起过去的片段。
不知临死前的黄逸梵,脑海里会浮现怎样的画面。
家庭、前夫、儿女、情人,一生的爱恨情仇,仿佛昨日重现,如梦幻泡影一般,顷刻破灭。在那一刻,她是怎样的心情?是否曾有过一丝的后悔或歉疚?
我们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黄逸梵终归离去了,留下了一段传奇,令人唏嘘感慨。
她就像易卜生笔下的《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样,在看清了丈夫的真实面目后毅然地转身离开,做了中国第一代“出走的娜拉”;
但为了自由,她失去了家庭,甚至没有当一位好妈妈,落得晚年孤独凄凉。
她挣脱了枷锁求得了自由,也为追求自我付出了代价。
这样的人生,固然不完美,但她却真实而浓烈地存在过。
这一生,她没有活成别人喜欢的样子,但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此生,足矣。
. END .
【文| 喜雨】
【编辑| 丹尼尔李】
【排版 | 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