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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作品《孽子》

17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是六七点钟,巷子里的积水便升到三寸高,连车子都难驶进来了。安乐乡开张以来,就算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点钟,也不过来了七、八个天天搬到的常客。因为杨三郎没有来,无人弹琴,酒店里显得更加冷清。酒吧台只有龙船长一个人,小玉陪着他喝酒聊天。我闲着没事,便把俞浩借给我诸葛警我写的那套《大熊岭恩仇记》最后一册拿出来看,正看到万里飞鹏丁云翔被他那个陷落清兵的儿子鄂顺误伤咯血的紧张时刻,却听到有人低声唤我道:

“阿青。”

“啊。”我猛抬头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吧台面前,他穿了一袭白色雨衣,低低地戴着一顶白寸帽,雨衣上雨珠点点,雨帽边沿的水滴到吧台面上来,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他那削瘦的脸颊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听说,你在这里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龙说道,他仍日矗立在那里,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么?”我也立起身来,问道。

“好的——”他迟疑道,“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吧。”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兰地来,看见他仍旧站着,便问道:

“王先生要坐吧台还是坐桌子?”

“到那边去吧。”他指了一指最里面一角,一张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个5香烟,便跟了他过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额上脸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来。

“你也坐下来吧,”他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搁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来好么,阿青?”他望着我,问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兰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挂着你,向人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间安乐乡工作,所以今晚特地来看看你。”

“谢谢王先生。”

“这家酒吧还不错,生意好么?”他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

“本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赫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象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得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士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多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一”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一”我拭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小么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象只欢跃的小哈吧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根艳羡又带着醋意地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那双碧磷磷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他病了么?”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一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象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了,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一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他那只畸型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长大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摘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斟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地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象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副师长的——一”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那更深坑的眼睛烁轹发光,急切而郑重地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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