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阿凤,是在台北万华出生的,万华龙山寺那一带,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阿凤的母亲,天生哑巴,又有点痴傻,见了男人,就咧开嘴憨笑。但是哑巴女偏偏却长得逗人喜爱,圆滚滚一身雪白象个粉团,人都叫她‘粽子妹’,因为她从小便跟着她老爸在龙山寺华西街夜市摆摊子,卖肉粽。有人走过他们摊子,哑巴女便去拉住人家的衣角,满嘴咿咿哑哑,别人看见她好玩,便买她两只肉粽。后来哑巴女长大了,还是那样不懂顾忌。有时候她一个人乱逛,逛到宝斗里妓女户的区域去,她趿着一双木屐,手里拎着一挂烤鱿鱼,路啃一路摇摇摆摆,脚下踢踢踏踏,自由自在,冲着那些寻欢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负她是哑巴,把她挟持了去睡觉。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划脚,满嘴咿哑,她老爸看见她蓬头散发,裙子上溅了血,气得就是一顿毒打,每次哑巴女给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龙山寺前面坐在路边一个人默默掉泪,邻近那些年轻摊贩们,看见哑巴女哭泣,互相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哑巴女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台风来临的黄昏,她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个人。哑巴女那次却拚命拒抗,那几个流氓把她捆绑起来,连门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后把她抛到龙山寺后面的阴沟里,在大风雨中,哑巴女一身污秽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哑巴女受了孕。她父亲给她乱服草药,差点没毒死,大吐大泻,胎始终打不下来。怀足了十个月,难产两天多,才生个一个结结实实哭声宏亮的男婴来。哑巴女父亲多一刻也不许留,连夜便用一只麻包袋装起那个哇哇哭叫的男婴,送到了灵光育幼院里。阿凤便是在中和乡那家天主教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从小阿凤便是一个禀赋灵异的孩子,聪敏过人,什么事一学便会,神父们教他要理问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里有一位河南籍姓孙的老修士,特别喜欢他,亲自教他识字讲解圣经的故事。但是阿凤那个孩子的脾气,却是异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他最不合群,在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别的孤儿惹了他,他拳打脚踢便揍过去。当他犯了众怒,那些孩子联合起来修理他,他却连手也不回,任他们泥巴沙子撒了一头一脸,然后独个儿到自来水龙头去慢慢冲洗干净。孙修士问起他脸上的青肿,他狠狠闭着嘴,一声也不吭。阿凤自小便有一个怪毛病,会无缘无故地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有时候,三更半夜,他会一个人躲到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呜呜抽泣。孙修士发觉了,问他哭什么,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阿凤渐浙长大,变得愈来愈乖戾了。一个圣诞夜,院长领着孩儿们在教堂做弥撒,他拒绝上前领圣体。院长申斥了他几句,他突然暴怒起来,跑到圣坛上,一把将几尊瓷圣像扫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长把他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孙修士天天领着他跪颂玫瑰经。阿凤十五岁的那一年,他终于从灵光育幼院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阿凤一闯进公园,便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劲,谁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话,他还顺从三分。因为他刚出道时,便跟公园三重镇几个登记有案的流氓干上了,给捅了好几刀。是我把他带回家,替他医好的。他躺在床上,抚弄着自己腹上一道红肿的伤口,对我笑着道:
“‘郭公公,再戳深一点,就省了你这些麻烦了!’
“阿凤——他真是个公园里的孩子,公园里的一只野凤凰。他在莲花池畔的台阶上,逛来逛去,蓬着一头狮鬃似的黑发,昂头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狂劲儿。当时还有不少老头子迷他呢!万年青电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个,盛公想收养他,把他带回到他八德路那间公馆里,将他从头到脚打扮起来,替他在西门町上海造寸缝了一套法兰绒淡灰的西装,又在亨得利买了一只银亮的劳力士戴在他的手腕上,把他装扮得阔少爷一般,然后带他上丽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培,想送他进学校念书,将来让他拍电影,当明星。可是那只野凤凰在盛公公馆里,只待了一个星期便又飞回到公园里来了。西装手表当得精光,当了几千块,他把公园里那些野孩子一大伙带到杨教头开的那家桃源春去,点了两桌菜,跟那些野孩子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当大家乐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却跳下桌子,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为他的脾气难缠,公园里的人,纵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合该气数已到,偏偏遇见了他那个煞星。对头是个大官的儿子,还是个独生子呢,因为属龙,小名叫龙子。龙子人长得体面,世家又显赫,大学毕业,在一家外国公司做事,本来都预备要出国留学了,原该是前程似锦的。哪晓得龙子跟阿凤—碰头,竟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龙子在松江路底,租了一间公寓,悄悄筑了一个小窝巢,把阿凤藏到了里面。那时松江路底还是一片稻田,他们那幢小公寓就在田边,一打开窗子,就看得见一大顷绿油油的稻秧了。他们两个人打着赤膊光着脚,跑到田里去挖田螺捉泥鳅,糊得一身的烂泥,坐在田边,敲破一只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来,两个人确实过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的。但是那只野凤凰哪里肯那样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时半夜三更他便飞回到公园去了,骑在莲花池畔的石栏杆上,仰起头,在数星星。龙子追来了,要他回家,他说:‘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里去?’偏生龙子也是一副狂风暴雨的脾气,两人一言不合,在公园里便揪斗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互相抱头痛哭。公园里的人,都笑他们,说他们得了‘失心疯’。那段时期,常常在深夜里,龙子坐了一部计程车,满台北找了去,见了人就问:‘你看见阿凤么?’公园里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灾乐祸,编出许多话来:‘阿凤到新南阳去了。’‘阿凤跟人到桃源春吃宵夜去了。’‘阿凤么?不是让盛公带走了么?’于是龙子就真的—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寻,有时追到天都亮了,才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园里来,在那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焦灼地来回走着,从这—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回到这一头。
“有一天晚上,阿凤跑到我这里来,一脸发青,一双深坑的眼睛闪得要跳出来似的。
“‘郭公公——’他的声音都在发痛,‘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活地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这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的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会逃,从灵光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间小公寓,再舒服也没有了。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了来,给我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的毒,还是你带我到市立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脏,你要来做什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
“阿凤失踪了两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围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郭老的声音嘎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象蒙上了一层蛛网似的。
“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
“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我在郭老家里居留了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园里许多的规矩,什么人可以亲近,什么人应该远离,什么时候风声紧,应当躲避。郭老的“青春艺苑”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傅在楼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了十几张,他才选中一张半身像,编进了他那本“青春鸟集”里。我的编号是八十七号,郭老说,我就是一只小苍鹰。临离开,郭老又找出了一套旧衣裳来给我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地注视着我,沉重地叮嘱道: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小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象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