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颐城,诗人,学者,青岛人。1977年起在全国各报刊发表作品。著有《五种暧昧》(合集)、《我的蓝皮书》(诗文集);另有《自然、社会、人》、《槐花》、《玻璃花瓶》等诗歌发表在《诗刊》、《上海文学》等报刊。1981年起,谢颐城陆续开办现代诗创作讲座多期,1988年先后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近年主要从事文字研究和现代诗语言文字特征研究。
寂寞
我的寂寞能感染银河最遥远的星座
随呼吸一圈又一圈扩散,在黑暗的洋面上
经它触过的星辰全变得安详
如黑暗里的少女,大理石像洁净的坐姿
我感到,寂寞正生出无数条触手
差一点要触到银河的白沙岸了
只轻轻一吸,又倏而退回
围拢着我,如刚换洗的洁白的内衣
玻璃花瓶
我的面前浮现那个玻璃花瓶,
丰满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中……
它仿佛来自西王母的瑶池,
脱胎于千年碧玉、万古冰岭。
又仿佛流动的月光、叶上的露珠,
梅蕊里的白雪,在一刹那间凝成。
它像是流霜的夜里响着的透明的秋声,
蓝水晶的穹隆里孕满金色的光明。
又像是大理石女神浑圆的肩膀和脖颈
白皙的皮肤下满溢着青春和爱情。
它是梦幻的翅膀抖落的柔和的色彩
是云外的音乐传来的缥缈的乐声。
它是诗人在混沌里捕捉的灵感,
是大自然在偶然泄露的鬼斧神工。
她是美的极致,是理想的极境,
是爱的偶像,是艺术的表征。
可是,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
把它刮倒在地,摔成一团碎片!
各种形状的碎片折射着交错的光线,
一声叹息,交织起一片迷离的混乱……
那个玻璃花瓶久久浮现在我的眼前
只是丰满的记忆,已变得残缺不全……
独语
谁会知道,为什么我终夜厮守着这盏灯
和灯光狂热地谈着,或沉思
厮守着二十多个世纪的长夜,和这一盏灯
在最高的楼顶
谁想知道,为什么我终生在阳台上踱步
瞩望着南方美丽的天蝎座升起
在众人温馨的梦乡之上踱步
直到桌面的玻璃壶转动位置
因失手造就的世界
哦,你有着优美陶瓶造型的少妇
每次梦见你,都在匆匆汲水的路上
每次汲满,你又含笑倒出
在我合拢如钵的双手中
我不慎失手,清泉直泻平地
清泉直泻平地,向东,向西,
向南,向北,无数条山溪
哦,向蛮荒的四裔仓惶逃离
起风了
起风了,所有的树叶都背过身去
耸动着双肩大声啜泣
我的阳台和梧桐树巅一样高
窗帘也莫知其由打起寒噤
如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
我的阳台和梧桐树巅一样高
一如帆船被晚潮裹挟而去
当秋风骤至,掰住两肩疯狂地摇撼
梦中的启示
我知道右手有个谁也不知道的通口
通向梦乡深处的古典风景区
有重叠的小山,深褐淡蓝如碎金折扇
有湖泊,静穆犹如从未受孕的处女
多少次我曾向纵深探险,可总是半途折回
问题是每次游览之前,你总是反复盘算
我能否安全撤回,在天黑之前
我能否及时赶回,在梦醒之前
午寐
一片金属簧舌在空气里震颤
在绿苔点染的红砖路尽头
一座西式洋房背后,蟋蟀吹着口琴
没有风,空气的簧片震颤
风信子在假寐
叶的影子或浓或淡
纹在蛋青色石壁上
如树叶上波光荡漾
神圣的狂喜
我是这样为自己的超凡脱俗狂喜
如在石龛里坐化的禅师
或骨灰瓮里的圆寂者
不,我是为思想的圆熟狂喜
为果核中的沉思默想
为花蕊中的小小死亡
我并不格外珍视我的肉身凡骨
一若自火焰中拾起的
一张白纸完美无缺的灰烬
在任一阵空气最微弱的耳语中
它都会颤栗 并片片碎裂
若大树根部蝉蜕的一堆碎壳
我并不格外珍视这些沉思默想
一若这随风飘逝的片片灰烬
和灰烬上曾经存在过的字迹
哦 这耳熟的旋律
哦 这曾使我们心跳的情感的律动
哦 这韵律的和声 那微妙的和声
它曾使我们在瞬间的了悟中
立地成圣 哦 神圣的狂喜
也曾使我们万念俱灰
一若圆寂宇宙正中央
一个蜷缩着 沉思默想的
正欲倒坠的圣婴
槐花
可记得槐花飘雪的时节,
我们曾几次在树下相遇,
这纷纷扬扬的槐雪呀,
搅起多少联翩的思绪……
那时,我是多么幼稚,
竟没读懂你眼中的秘密,
一任槐花飘满我的衣襟,
却不知用双手将它捧起。
今天,我们偶然相遇,
你已做了母亲和妻子。
我默默捧起一抔槐花,
只拾得一片死去的记忆。
别了,槐花般纯洁的青春,
别了,槐花般芳馨的思绪。
但愿你记得槐花飘雪的时节,
和少年时纯洁无暇的友谊。
失落的梦
我常想寻回那些失落的梦
——那些失落在深深的幽谷中
——那些失落在喃喃的海滩上
——那些失落在童年的记忆里的梦境啊……
也许,它就是那枚失落的彩贝吧,
斑斓的纹理,曾唤醒我美的憧憬
捧着它,我梦见南海的珊瑚林,
红珊瑚下,热带鱼飘动的身影……
也许,它就是那朵失落的野花吧,
淡淡的香气,曾迷醉了我幼稚的心灵,
吻着它,我梦见了月光下的山野,
透明的山野,一片缥缈的流萤
今天,我在海滩上拾回一枚彩贝,
我来到山谷里,又掐回一朵野花,
可是,我寻回的只是一片美的遗迹,
寻不回的却是那些美丽的梦境。
我永远失落了那些美丽的梦,
——失落在深深的幽谷里
——失落在喃喃的海滩上
——失落在天真的幻想和憧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