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
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
峰仪抓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
1943年,因“国文不及格”落榜的张爱玲,为了留在那个“无依无靠”的上海,开始为各大英文报刊杂志撰稿。
没料到,一篇用“国文”书写的《沉香屑·第一炉香》,让她在上海文坛一炮而红。
这一年,她似终于有了一个宣泄自我的出口,在短短8个月内,一口气发表了高达12篇,对当下乱世中的无常世事,和人性的幽暗极尽挖掘的小说和散文。
就像这一篇大概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描写在国人观念里,难以启齿的“父女不伦恋”的小说《心经》。
比起在12年后同样因禁忌题材父女恋,而在争议中名声大噪的《洛丽塔》来说。
张爱玲站在一个似有未来预言的“当事人”视角,在痛苦又解脱式的自我挖掘后的坦诚描述,让这种架构在亲生血缘上的不伦父女恋,更加有一份如临深渊般,把人被道德桎梏下的人性挣扎,更加淋漓地展现出来。
就像一种对曾经始终徘徊在,对种情感无法理解的自我,在终于理解并与“童年的我”和解后的宣泄,与真正慎重权衡后的情感抉择。
她说:“我一向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人稍微有点看不起。”
于是,写毕《心经》的一年后,她为“圆梦”嫁给了大她14岁的胡兰成。
梦碎13年后,依旧为“圆梦”执拗地投入一段相差达29岁,可以实现“白头偕老”的感情里,终于完成了她一生“爱而不得”执着的梦……
之所以这个在国人眼中,大概会诟病为“大逆不道”的《心经》,在我看来会是张爱玲的“圆梦”之作,原因其实就是她发表的“成熟”时间点,与随之而来的“叛逆闪婚”巧合推测。
这个出生于上海租界没落贵族府邸,本应享尽作为父亲“独长女”无限宠溺的小姐,却因为母亲的“进步思想”,而失去了理想中应得的,正常的父爱。
都说“三岁看老”,这话看起来荒唐,却在客观上不失为一种观察后的经验总结。
四岁就被迫经历父母失和闹到“离异”,而催出早熟苗头的张爱玲,在她后续“没有”母爱的漫长时光里,儒雅而有着可观学识父亲的爱,对她来说,就是天才而敏感的她,唯一的慰藉。
可惜,她身处的是一个即使陷于新式文化冲击中,仍然秉持着千年封建传统“体面”而备受压抑的成长环境(家庭)。
所以,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女儿渴望来自父亲之爱的期盼,随着母亲的“破坏”,与传统封建文化中的“长幼尊卑”的压制,而异化成为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成人式”的爱。
就像《心经》里的女儿小寒,她之所以着魔似地明知道自己对父亲的爱,是“不健康、不正常的”,却依旧执拗地想尽一切办法,包括但不限于:
贬低、弱化母亲的“一切”,挑拨父母亲的感情,让感情“无依靠”的父亲靠近她;
挑起她的爱慕者,试图引发父亲的嫉妒以及愧疚;
竭力撮合试图染指父亲的闺蜜与听她话的爱慕者,好以达到“独享”父亲的可能……
就是因为在小寒看来,被无能懦弱的母亲“拖累”,依旧如此完美到她只能崇拜的父亲。
如果想一如七八年,“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般,在以后的人生里,依旧“留”下他对她的爱,只有让他的身份,从注定长大会生疏到分离的父女,转变成为可以与她相爱并携手一生的伴侣。
当张爱玲坦诚地写下这段潜藏在女儿小寒内心深处真实想法的一刻,其实对她来说,多年不解的“心结”,就开始让人性中存在的兽性,挣脱文明的桎梏,摊开在世人必然会有争议的凝视下挣扎。
心理学领域大佬弗洛伊德对此提出对应的“伊莱克拉特情结”(恋父情结),就是因为他也敏锐地观察到了,这种对于“完美”父亲,或主动,或被迫依赖的特殊经历,会不可避免地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形成首次“恋爱”的幻想形象。
比如,在《百年孤独》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幼年时,对母亲乌尔苏拉也如此产生过“爱的幻想”。
要知道,客观存在的父女恋,之所以被忌讳,却又以遮遮掩掩转化为“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实际上,在这里女儿和父亲的身份,被“温暖”地模糊定位在男性与女性的平辈地位)一说,去道貌岸然地合理化这种“父爱”与与之相生的“恋父情结”。
就是不管是当时身处新、旧交替时代的国人,还是时至今日,依然被封建传统文化潜移默化教育的国人看来,父亲总会被赋予在家为主,说一不二,应该被尊敬、仰视的“高位”。而承认父女恋,就是对父亲,及父亲形象的一种带有羞辱意味的巨大伤害。
但不承认它就不存在了?
不,就像《心经》里,张爱玲特地毫不掩饰地细致描绘,小寒对父亲由崇拜到越界亲昵的种种拜常年父亲的纵容,没有得到有界限纠正而“习以为常”举动: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
小寒绕过沙发背后去,又弯下腰来,两只手扣住他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
而这,其实就是客观上,普遍具有的“恋父”心理现象的具象化表现。
试想,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纵容与她在一起的这种没有界限感的亲昵存在的话,那么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就会认为这是一种“正常、健康”的父爱。
就像在《心经》里,小寒对父亲的爱,虽然在她二十岁这一年,明白这是一种兼有父女之爱与伴侣之情的不伦情感。
但就像她与纵容她如此亲密相处父亲,至少长达七八年之久的“相恋”一样,人性中需要被压抑和束缚的理性理解,并不足以去支撑多年来,早已被释放的属于人性中,本能的兽性自然潜移默化而习惯的“相爱”。
于是,在小寒被异化的感情理解里,父亲成为可“在一起”的男性,而自己则成为可以“替代”母亲,行使身份权利的女性。
而正因为,小寒和父亲彼此都知道这是一种真正男女之间的“爱”,所以在这样的实质不对等的父女恋里,一定有处在“高位”一方的内疚与不安。
很显然,这种内疚与不安一定是父亲大于女儿的。
年长且经过时间洗礼,看多了世事的父亲,在一步步接近那个“结局”临界点时,一定会越来越不安,因为他对女儿的爱,不仅有男女之间的爱,还有属于父亲对心爱女儿的爱。
就像即使有着正常父爱的父亲,也一定对即将到来,会注定被另一个男人抢走的女儿未来生活,有一种参夹着不舍、不甘等复杂的情感。
何况这种加入了更加复杂且有唯一占有欲的男女之爱,以至于他在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种会使女儿未来生活严重脱轨,甚至大概率会带给女儿不幸结局的爱时。
即使明知女儿一定会被他的选择伤害,也依然选择用与女儿长相相似的闺蜜来“出轨同居”(当时,置“外室”在社会上是被默认认可的),来既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非分之想”,也满足了他自己深藏的情感与身体双重的隐秘情欲。
而更年轻,被看似幸福美满家庭滋润地更有资本肆意成长的女儿,则在意识到父亲即将到来的“抛弃”时,会被刺激地“不择手段”去阻止这种情感连接的消失。
小寒:“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她终于察觉到那从一开始,就被自己与父亲的不伦爱,伤害地痛苦不堪,接近婚姻破碎边缘的母爱。
但对于这种“迟来”(不求回报,只默默付出)的母爱,她即使在被迫利用母亲妻子身份,去责备母亲对父亲在外面乱来的放任,却得不到实质的挽回的绝望的中,终于醒悟。
原来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父女恋中,从始至终,被迫承受着最大痛苦的,唯有那始终默默被“失语”旁观的母亲。
到最后,即使这段父女恋最终在父亲的“退让”下,在母亲的“干预”下,以小寒被送走,无疾而终。
但埋藏在这段感情背后,属于张爱玲“温柔”的宣泄。
实际上,就像她本人对渴望父爱,却依旧父亲再婚后对自己冷漠感到无限失望一样,敢爱敢恨的张爱玲,终把这种得不到渴望,演变成了非宣之于纸上,一个被恨到极致发泄而成的“故事”。
即使,最终定稿,她并未“下刀”,只浅尝辄止地说了个让世人可“理解”的过程,但“破镜不可重圆,重圆依旧有疮疤”的伤害,一旦造成了,就……
最后:
在我看来,或许是因为张爱玲在写《心经》时,太过年轻,所以有点可惜,她的勇敢的锋芒,在实质层面上会成为桎梏她触犯禁忌、质疑传统教条、挖掘人性内在里,本能兽性与被“教育”才理性化的人性。
所以显得缺乏“揭示黑暗内里”的力度,就像对此有着深入挖掘的《洛丽塔》一样,它内里的故事,越是不堪,让人感到生理层面的厌恶,越是在影响越发广泛的后来,有种读者说的纳博科夫是“牺牲了亨伯特,拯救了无数洛丽塔。”对世人发出要警惕生活中的亨伯特们伤害小孩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