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破,忍不过;
怨憎会,求不得。
1907年,曾把“举世扬名”的理想,寄托在大放异彩的战争报道之上的山田花袋,终在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的现实前,郁郁放弃,转而孤注一掷地,投向文学世界。
遂彻底开放“自我”,把当年随军出征前的一段“黑暗而肮脏”的情感隐私,当成底本,“把自己在人生中经历的某种事实展现在读者面前。”
从而在当年发表了“私小说”的开山之作,这个客观上影响了日本文学界(如太宰治、川端康成等),乃至当时留日学生们(如郁达夫、郭沫若等)文学思想整个时代的小说《蒲団》。
果不其然,这本完全暴露自我内心,大胆露骨地描写个体人性里,普遍难以启齿的赤裸情欲的《蒲団》一经发表,立刻在当时的社会上引起空前到毁誉参半的轰动。(PS:发表后仅两个月内在当时影响极大的《早稻田文学上》,就有关于它高达九篇的文学评论。)
文艺评论家岛村抱月一针见血地评价道:“这是一篇肉欲的人、赤裸裸的人的大胆的忏悔录。”
而评论家吉田精一则对此直言不讳地回应道:“它将‘羞于示人的内心,即自己的‘丑陋的心’赤裸裸地描写出来…直而自己真实的而貌,这种态度表现了作者正直而真挚的本性。”
是的,这个至今仍在影响着日本文学界创作走向的自然主义风格。
正是以这本《蒲団》为源头,开创了一种“露骨描写,大胆暴露”地自我内心彻底赤裸裸暴露的叙述写作手法,而逐渐形成的一套,以“我”(亲身经历、所看所想等)为蓝本的写实主义风格的“私小说”文学类型。
但正如世人普遍观感是“最好看最诱惑的文章,总是书写忏悔与堕落间的循环往复。”一样。
或许是因为作者山田花袋,在《蒲団》中,用太过完全暴露地“剖心”视角来叙述这个故事。
导致很多读者,会在不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忽略一些“藏”在字里行间,山田花袋作为有敏锐特质的文人站在那个因西方文明入侵而充满动荡不安、黑暗而迷惘新、旧时代变革下。
对生存在其中的个体,必然会陷入进退两难的人之本能情欲,与被“封建旧思想”枷锁束缚的人性压抑之殇的思考呈现。
九月中旬,残暑难耐。
已有三个孩子,年近40的竹中时雄穿着西服,手拄藤杖,一如往常那般机械地走下那条长长的缓坡。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必须要放下“作家”身份,去从事这份内心并不情愿,但可以养家的地理图书编辑工作。
但很明白,此时的他内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甘和怨怼。
虽然,实际上,他已经做了那件无可挽回的事。
在内心深处,也在不断地用理智去告诉自己:“因为有妻子孩子、社会舆论以及师生关系的约束,才没有陷入炙热的恋情。”
但只要踏上这条日复一日必须走的缓坡上时,总会因为回想起当时:
与她酣畅聊天时,内心的悸动;
与她偶尔对视时,眼中的闪光;
以及潜藏在那短暂而感到漫长不舍相处时光背后,真切潜藏的强烈爱慕与情欲的风暴。
可即使不甘到近来连工作时都总是心烦意乱地不能继续,脑海中总是浮现很多断续的、猛烈的、绝望而毁灭的想法,又能如何?
终究是自作自受……
时间拨回三年前,妻子自然地怀上了竹中时雄的第三个孩子。
结婚八年,妻子在尽责地按部就班着生孩子。
但对于他来说,这个孩子的到来,正好掐灭了他唯一能对抗与朋友聊天的乏味厌倦、日常单调、一成不变乏味生活里的唯一肉体乐趣。
以至于往常勉强可以用搜寻外国小说来读的短暂满足感,都被预想到的空虚未来,搅得让他感到寂寞到无处置身的地步。
于是他内心深处那抹一旦冒出来就挥之不去,会随着对每天在上班路上都会邂逅的一位美丽女教师,而产生的越发黑暗而肮脏的臆想,开始占据地他的脑海:
确立恋情,带她去神乐坂附近的小旅店,秘密地偷欢会怎么样…
背着妻子,两人一起到近郊散步会怎么样…
不,岂止如此,那时妻子正怀着孩子,她意外难产死去,之后就会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会怎么样…
能不能做到毫不介意地将她纳为继室呢……
直到那接连不断到,即使被他长达数尺长,条分缕析地用种种对女性苛刻的理由拒绝,却依旧恳切地用更厚,始终洋溢着崇拜之情的拜师回信的出现。
彻底动荡着竹中时雄那颗,本就被欲望压抑到快抑制不住,甚至开始对路上偶遇的陌生女性都有非分之想的,蠢蠢欲动的心。
他为了收下这位想象中“希望看得过去”的女弟子,甚至不惜用剖析大众已婚男性心理的普遍“想法”,去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收徒理由:
妻子和孩子——人们都说这就是家庭的快乐,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妻子为了孩子活着,她也许还有生存的意义,但丈夫被孩子夺走了妻子,又被妻子夺走了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寂寞呢?
于是,这位来自新见町的偏僻山坳里的时髦女孩横山芳子,就在他的“催促”下,由父亲的陪伴着,在第三个儿子出生后的“御七夜”(日本婴儿在出生后第七天一般会举办的仪式。)造访了时雄的家……
如果不是山田花袋,在后来以亲口详细地描述,去直接承认这个故事的蓝本,取材于其本人在出征前的1904年,与冈山县一位名为冈田美知代的粉丝,用信件相识、相交、陷入热恋而不可自拔的一系列发生在现实的亲历。
尤其是他十分坦率地同样承认其中内心描写,就是他当时的真实想法,恐怕人们很难想象有人竟然真的可以如此赤裸裸毫无保留地,就去暴露自己内心的幽暗。
说实话,这个不长的故事很无趣,因为里面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可以引起人兴趣的设计,但其中那毫无保留,甚至让人感到愤慨、不适的坦率内心活动描写,是真的会让人感到一种可以跨越时代,值得去了解、明晰和探讨的人性(人心)“窥视”。
而这种充斥着普遍“道德规范”所不容的,黑暗而肮脏的内心,是否是存在于每个人?
或者说,每个正身处如时雄一般“处境”的中年已婚男性,在某一刻的真实幽暗内心,是否有过这种想法?
才是《蒲団》带来的人性(人心)可探讨的价值。
因为这份“脏”,只是内心活动,所以其实不管人们有没有此想法,承不承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坦率到放到现在,可能会“社死”的思考,会给现在的人们带来一点什么明悟。
或许,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的“脏”真的很难,尤其是这种只在心里想着,没有实质“证据”的阴暗想法。
但起码认识到这种“脏”是人正常多面性其中,只想却没有实际做的一面,然后会正视认识到这种“不妥”后,对自我行为上、精神上有去约束,就已然有了“蒲団”的其中之一的解释——坐禅之地(用具)的警示价值。
19岁的芳子,成长的时代,正是被西方文化、思想侵蚀到全家信奉基督教,父母、哥哥全部接受过西方新式教育的时期。
于是,即使身为女孩,也被家人在小学毕业后,就送入了神户当地的女子学院,渡过了多年十分新潮、自由的基督女校生活。
而在收下弟子,立刻进入老师身份的时雄看来,芳子这种所谓的明治时代新式女学生,既有向往美好、树立理想的长处,也有爱慕虚荣、与男性并肩走路丝毫不害羞的短处。
在一开始,他是欢欣雀跃的。
因为比起仍然梳着旧式发髻,总是迈着鸭子一样细碎步子,对作家丈夫的作品无意阅读,对丈夫的苦闷烦恼漠不关心,养好孩子就心满意足,除了温顺与贞洁之外一无所有的妻子来说。
芳子这个时髦、现代而美丽,会带着像倾慕世上的伟人那样叫“老师!老师!”,会帮妻子编织袜子、缝制衣服,让无限欢声笑语总是飘荡在自己家的女学生,对于感到孤寂的他来说,的确宛如新生一般愉悦。
可是,当妻子感到不安后,时雄把芳子送到了妻姐家,并开始去一家女子私塾走读后。
时雄发现他再次过回从前那般死气沉沉的生活,芳子也因为屋前那车水马龙之路上。总是充斥着过往行人和孩子的喧闹,而吵到患了神经衰弱,严重时会引发剧烈痉挛的病时。
他就在不知不觉总在脑海里想起芳子“婉转的声音、婀娜的姿态;一股难以名状的香水味、肉体的香味、女人的香味扑鼻而来”里,却不能时常相处的患得患失中不断沉沦。
甚至因为一直受西式新式教育而对用信件、来访等并肩交往异性朋友的芳子,也有了抑制不住的控制欲。
以至于时雄在听闻妻子对他转述妻姐的“抱怨”说,芳子不好办、与来拜访的男性友人晚上去很久地拜不动明王等事后。
会吊诡地用两面派的“面具”,去一边站在芳子一方,装作理解地对妻子、妻姐等人说如今女性的觉醒,你们太守旧了不好;
又一边“变脸”似地以欲抑先扬的老师口吻,对芳子进行说教,好以精神上的“尊师”,去压迫并束缚她生活的自由:
“女性已经非觉醒不可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依赖别人了…
但是所谓觉醒,是包括了自省的意味的,所以一意孤行、过分强调自我也不行。必须准备好对自己的行为彻底负责。”
可惜,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雄在这种在道德上、社会舆论上,自我新旧思想的激烈交战中,才得以拼命抑制的情欲征服冲动。
在“意外”得知芳子与同龄男性共游后产生好感,遂而建立恋爱关系时,被彻底打击到这份感情。
终于按奈不住,且在逐渐了解芳子不惜一切代价的也要维护自己的爱情的坚持后,变得开始扭曲。
不断酗酒,对妻子又吼又骂,因为听到年幼儿子的哭闹,就不由分说地抓过来打等等,一系列的发泄,以及一面在芳子面前刻意装作善解人意,会为年轻人的自由恋爱保驾护航的好老师,一面在暗地里极尽一切小动作,不惜明褒暗贬地与芳子父亲通信,期望这段恋情的失败,都是一种时雄扭曲欲望的小规模爆发。
直到后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小情侣,不得不向时雄求助,让他得知了芳子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情人的真相时。
时雄道貌岸然的面具,开始崩裂,内心也开始产生了更加黑暗而肮脏的想法:
既然她已经委身…自己也大胆出手,满足性欲多好…
一旦破之,是骑,是躺,抑或倒挂金钩;猴子上树,皆…
男性自由,不就是可以深入虎穴,并尽可能地探索不同地形的洞穴……
最终,在回归人性本能情欲的“理想”,和现实中必须被压抑的人心“道德”之间不断苦苦挣扎的时雄,还是遵循自己内心深处,对芳子惩罚式的,得不到就毁灭的极致“恶与脏”的,极端行为——
联合芳子父亲,以“约定”的狡黠方式,把芳子与情人生离,并把芳子带回处于山坳的老家,安排“未来”的婚事。
于是故事最后:
时雄把被褥拽出来。一股女人的令人眷恋的油脂和香汗气味使他怦然心跳,无以言传。
天鹅绒的被褥上有明显的污痕,他把脸贴在上面,尽情地嗅着深深思念的女子的体香。
性欲、悲哀与绝望,顷刻间涌上时雄心头。
他铺上褥子,盖上棉被,在冰凉的带着污渍的天鹅绒被褥里埋头哭泣。
自此,《蒲団》里,山田花袋作为老师,暴露到近乎病态的所有赤裸情欲、幽暗而肮脏,却又有着鲜明而隐隐藏在背后的复杂人性、人心。
在这段被压抑觊觎弟子的畸恋里,感到到在时代变革下的参夹着进退两难的忏悔、痛苦、绝望之个体的呈现与思考,全部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的眼前。
“蒲団”的第二种解释,就是这种带着个人私密色彩的寝具(如被子、褥子等)意思。
当时雄把自己埋进被褥里,对着放置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做出深深嗅着那若有似无,想象中的体香时。
这种能把故事推向既好看又诱惑的露骨高潮描写,把身处那个被迫接受西方文明入侵,试图让自己“西化”,却始终无法摒弃传统东方文化烙印,进退两难又循环往复地痛苦挣扎在忏悔与堕落之间的“个体”矛盾,展现地淋漓尽致。
《蒲団》的“露骨描写、大胆暴露”,从来不在于对男女情欲的大尺度描写,而是超越时代开创性地对“人”(个体)本身,难以宣之于口,感到羞耻的黑暗而肮脏的内心想法,进行真实而赤裸裸的展现,仅此毫无保留的露骨“剖心”,就足以成就“私小说”的扛鼎之作。
虽然,到最后,这位对时代变革有着先锋看法的作家山田花袋,只给了一句如此形象的“看法”:
室内幽微昏暗,窗外狂风大作。
但自《蒲団》开启的文学“私小说”时代后,那些后世继承者们的作品,都难免在其中增添了一抹每每感受到时代在变革时,总会有感而发出一种个体身处其中的进退两难之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