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菲晚
读完小说《边城》,留给我的是一个影片中的镜头:薄薄的暮色,清泠泠的溪上,一叶孤舟,一个女孩,翘首以盼的漫长等待,蜿蜒着绵长的岁月之歌。
心中仿佛受到牵引,我又找来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月下小景》,它给了我意料不到的另一种惊喜。
沈先生在写作《月下小景》时,已用几百封情书撬开了富家女张兆和的心门,他顽固地爱着的,温婉优雅的三三姑娘,就坐在他身边。爱情真是个有魔力的东西,让沈先生的才情绚丽绽放。
在这个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角落,人们用另一种言语、另一种习惯、另一种梦,生活在世界的一隅。整个被黄昏占领,月光淡淡洒满各处。家中都是温和的脸,热腾腾的饭菜,炖热的家酿烧酒。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
本乡寨主独子傩佑,刚满二十一岁。他倚靠在石墙,眺望着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月光也对他微笑。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神祇创造美与爱。
按照当地习俗,女人的贞操与婚姻不能给同一个男人。白日里,女孩唱了一天的歌,累了倦了,披散着头发,趴在男孩腿上,随着日落睡去了。男孩在女孩的耳边轻轻吟唱,似梦非梦。
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所以开头是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悬在空中。柔软的白月光,只给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明朗的轮廓,不全分明。
作者引出一个神话故事,日月同主宰人心的神想出一个办法,用来削弱人类的欲望,遏制人类的不道德,使得快乐的人觉得日子太短,忧愁的人觉得日子过长,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个故事暗示着,在传统习俗的束缚下,美丽的爱情多半都是短暂的。
本小说中,他身旁的女孩子,小而尖的脸,似大理石,又似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女妖用冬夜的黑做成的细纱。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
一微笑,一䀹眼,一转侧,都有神性存乎其间。女孩的身体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与香花调和成的东西。
女孩现在与新月一同苏醒。新月在空中停顿着,长久不移动。
时间静止了,幸福与爱就在眼前。
幸福使这个小伙子轻轻叹息着。他是当地唱歌圣手。轻轻地,轻轻地唱,唯恐惊醒梦中的她,这歌声是女孩灵魂安宁的摇篮。
……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
年青人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商人在口袋搜索珠玉奇宝。
歌声停止后,女孩也惊醒了。她唱“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用月儿点灯。”
沈从文说,他所写的故事,多是水边的故事。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他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一对年轻人四眼互瞅,交换着微笑。山下远处是一条河,在月光下蜿蜒如带,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心上的温暖。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你是我的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两个人有说不完的情话。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为嘴寻了另外的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
鼓声雷动,女孩记起了一件事,站起来预备要走。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人的爱情。两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两人皆在忘我中,失去节制,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地睡去。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他沉默如石头。
“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她躺到他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死的接吻。两人快乐的咽下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枯萎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月儿隐在云里。
小说的最后,情深不得已,男女同归于尽。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悲剧,他们只是一起做梦睡着了。
鲁迅先生说过: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他与她,爱得炽烈,睡在梦里,他们已坐在天堂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