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振保出身寒微,少小失父。出洋得了学位,为自己争取了自由。 在一家老牌外商染织公司任高职。
他个子不高,身手矫健,戴着黑边眼镜。眉眼屹然,说话爽快。侍奉母亲周到,提拔兄弟经心,办公火爆认真,待朋友热心、义气、克己。
正因为出洋,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振保有不同于普通人的一些经历。
在英国爱丁堡学纺织工程。某个暑假到欧洲旅行。途径巴黎的夜晚,无事可做,有些怅然。一路走,听到谁家宅第里的钢琴声。振保下定决心创造一个“对”的世界,他要成为他自己绝对的主人。
初恋是娇柔羞涩的小雏菊
在英国读书,课余找了小事情做着可以拿到津贴,因而结识了初恋,英国商人的女儿——玫瑰。他是认真的,对初恋着迷。可玫瑰有点稚气,有点疯疯傻傻的,和谁都很随便。
振保快要离开英国,在晚上开车送玫瑰回家的路上,似乎有话跟她说 ,早该说的却没有说。振保吻她,她已经失去他了,眼泪流了一脸。车窗外轻风湿雾,他们把力气全用在拥抱上,玫瑰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临别的时候,振保捧着玫瑰湿濡的脸,乎乎的鼻息。玫瑰就像一朵小雏菊,到底是个正经人。
他对那晚的自制力充满惊奇与赞叹,管住了自己,内心又懊悔不已,他俨然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情人是热烈奔放的红玫瑰
振保在毕业前就收到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回到上海租住在多年的老同学王士洪家。
王士洪从前的房客姓孙,从英国回来,在大学教书。被王先生撵走的,看下文应该与他新加坡华侨太太有关。
搬进来那天,振保下班已是黄昏。王士洪站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过来一个女人,堆着一头肥皂泡,高高砌出石塑像似的雪白波鬈。
看着客人,王太太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手指上的肥皂沫子溅到振保的手背上。振保不肯擦掉它,那一块蘸着肥皂沫子的皮肤有紧缩感,像一张嘴轻吸着似的。
王太太在伦敦读书时是学校里的交际花。其脸金棕色,皮肤紧致,油光水滑。眼睛像伶人。总之,在振保看来,她,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他喜欢这样,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是她,牵牵绊绊的。
王太太怕胖,饭量小要减肥。振保不无夸赞她,正好一点也不胖。王太太说面颊上是去年吃的羊肉。大家全都哈哈笑了。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士洪明儿要出门去新加坡,招呼振保照应王太太。王太太在书桌前写下她的名字送到振保跟前,歪歪斜斜的三个字:王娇蕊。越写越大,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士洪的衣帽及皮箱没有了,已动身了出差去新加坡了。
王娇蕊正在跟孙先生电话里打情卖俏开玩笑。挂断电话娇蕊从客室里迎出来。她穿着鲜绿曳地长袍,邀他进去喝茶。
娇蕊也写了张纸条递给阿妈,让交给预约好待会要来的孙先生。
振保与娇蕊一起喝绿茶,吃花生酱。两人同声大笑。振保经不起王太太这样稚气的娇媚,渐渐软化了。
娇蕊笑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空的房间招租呢?”
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
娇蕊哼了一声“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
俩个人俏皮话一来一去。
王娇蕊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为人妻,但在精神上还未发育完全。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地方。
振保翻来覆去告诉自己,不碍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用不着对她负责。
娇蕊在弹琴,琴上安灯照亮了她的脸,那么肃静。她和他到底是在一处,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振保走近,挨紧她坐在琴凳上,拥抱她,扳过来接吻,把她压在琴键上。
以后每天办完工回来,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
娇蕊真的爱上他了。每天坐在那里等他回来,听电梯慢慢开上来,开到这层楼,一直升上去,她的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开到这层就停住,像是半中间断了气。
她对振保说:“你要的房子,已经造好了。”他当初没懂,懂了之后却呆了一呆。他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由喜悦突然静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满足。
这样的爱,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不知道单单爱上振保。眼色有柔情,又有嘲笑,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娇蕊打算等王士洪回来跟他离婚嫁给佟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说这事莽撞不得。
最后他到底找到相当的话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就不能不替我着想。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只依靠我一人。社会上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
娇蕊走了,一句话没说,与王士洪协议离了婚。
妻子是圣洁贤良的白玫瑰
佟母向他流泪,要他娶亲,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看到孟烟鹂,就她了。
孟小姐细高身量,脸生得宽柔秀丽,大学毕业,身家清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和佟家门当户对。
订婚结婚一下子搞定。振保婚后租了新屋,把母亲接来同住。挣的钱大部分用于应酬联络上。烟鹂不喜户内运动,振保忠实地尽责任,但对她不感兴趣。孟烟鹂便成了一个乏味的妇人。
记忆中王娇蕊与玫瑰一样,是痴心爱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没有头脑,没有使他不安。
振保出去开房间,叫女人。烟鹂不疑心,她爱他,他就是天。
再次见到娇蕊是在一大早,娇蕊嫁给了朱先生。带着孩子去外滩看牙。振保一顿问候后,娇蕊点头回答:“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振保看着她,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连她的老也妒忌了。看看自己的妻,结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情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静,永远如此。
烟鹂没有女朋友,也不觉得自己在在家庭地位的低落。她被放在生疏的形势中。
某次黄梅天下起了雨,兜到家里拿雨衣,屋里有点紧张,椅子上搁着裁缝的包袱。
晚上回来,振保嗅到严紧暖热的气味,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以后的两周,烟鹂一直窥伺着他,觉得他没有起疑,就放下心来。连振保也仿佛她没有任何秘密。
振保常喝酒,在外面公开玩女人,毫无顾忌。醉醺醺回家,或索性不回。烟鹂总有自己的解释。
后来振保不拿钱回家,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三十岁的人突然长大了,说话流利动听。
烟鹂一下子有了自尊,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
振保完全打败了她,得意至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静静地笑从他眼里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振保睡到半夜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上烟鹂的绣花鞋一前一后微八字躺着。他坐在床沿看了许久。躺下叹气,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着他。无数的烦扰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他改过自新,变成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