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00年,天津南开大学。一幢淡黄色二层小楼内,数学大师陈省身望着墙上的一帧大幅照片喃喃自语:“你才八十几岁啊,怎么就先走了呢?”
照片上的她,目光温和,一如往昔。
小楼叫做“宁园”。名字是陈省身取的,其一,他认为,做学问就应该有宁静的心态;
其二,“宁”字,饱含了他对妻子的绵绵深情。
他的妻子,名叫郑士宁。
“她父亲要招女婿,觉得我不错”
1930年,陈省身从南开大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数学系,攻读研究生。因才华出众,数学系教授郑桐荪对他格外关注。女儿郑士宁在东吴大学生物系就读,他希望陈省身能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郑桐荪的心思,好友杨武之(杨振宁之父)教授看出来了,于是和夫人一起充当红娘。其时,陈省身正准备出国留学,他承诺,回国后再谈终身大事。
1937年,不顾战争已经打响,陈省身学成归国,来到由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组建的长沙临时大学任教。
那一年,郑士宁已从东吴大学毕业,也来到长沙。由师长们穿针引线,两个年轻人订婚了。
虽是父母之命,可对于爱情,郑士宁一点也不盲目。
国家战火纷飞,乱世之下,很多人的命运被迫改写,而陈省身,一边执教,一边宣传抗日救国,这一腔爱国情、报国志令郑士宁觉得,他就是一块磁铁,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随着战火逼近,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西南联大成立后,陈省身担任理学院教授。1939年7月,他和郑士宁结为伉俪。
这样的情感,谈不上浪漫,却朴实、真挚。许多年后,陈省身回忆说:“我们其实没有谈过恋爱,因为她父亲要招女婿,觉得我不错,可以做他女儿的丈夫。她也很听父亲的话,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在联大,物质生活非常艰苦,因日寇不断轰炸,经常居无定所。不久,郑士宁怀孕了,为保平安,父亲带她回上海家中待产。
那是1940年,夫妇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再见时,已是6年后。
“从今以后,一家人永不分离”
儿子出生后,郑士宁准备返回昆明,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战事扩大,交通一度中断,她被迫滞留上海。
在西南联大,陈省身无奈过起单身生活。幸好,他的导师从国外寄来大量资料,他一面“闭门精思”,发表了大量论文,一面培养了众多英才,其中就包括杨振宁。
因研究成果引起国际数学界重视,1943年,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邀请陈省身去做访问学者。
世界陷入大战,他无法去上海与妻儿告别。怀着内疚,以及对数学研究的痴迷和渴望,几经辗转,终于到达美国。
在大洋彼岸,陈省身潜心研究,使“微分几何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被称为“现代微分几何之父”。而郑士宁,在漫长艰辛的日子里,一边在中学任教,一边抚育幼子、望眼欲穿。
抗战胜利后,陈省身决定回国效力。战后交通拥挤混乱,这一归程,耗时三个月。
1946年,他终于和郑士宁团聚。而此时,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已经6岁了。
委屈和艰难,郑士宁没有诉说,对他,只有理解和支持。拥着贤妻爱子,陈省身含泪许诺:“从今以后,一家人永不分离!”
他没有食言。1948年底,普林斯顿大学再次发出邀请,本来只邀请陈省身一人,但他坚持全家一起去。直到对方解决了全家人的机票,这才踏上赴美的路。
出发时,除了一副麻将,同时带着的,还有女儿的尿布。
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觉壶中日月长
到美国后,陈省身先是在普林斯顿大学搞研究,后来又到芝加哥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为了让他安心研究,郑士宁承担了全部生活琐事,小家庭宁静而幸福。
因为痴迷数学,陈省身脑子里时时都会迸发出新鲜、奇妙的思想,每次开车外出,郑士宁都会非常紧张,再三叮咛。后来,她干脆亲自接送他,这一习惯,一直持续了几十年。
虽是数学天才,但对行政琐事,陈省身却没有丝毫兴趣。郑士宁就是他的全权代表,应邀参加学术会议时,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带夫人同行。
在郑士宁陪伴下,陈省身的事业如日中天,1961年,他被美国科学院推举为院士。
身在美国,心却牵挂着故土。每遇海外求学的游子,郑士宁都会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她有一手好厨艺,舌尖上的温暖,慰藉着年轻学子思乡的心。
她的盛情款待,提升了陈省身的人品威望,与学术成就一起,她为他在数学界博得了极高声誉。
1972年,中美关系终于破冰,陈省身立即回国访问,希望将最后心血贡献给祖国。
他邀请国内数学家到美国进修,为了省钱,就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郑士宁仍是一贯的热情,很多年后,华罗庚、丘成桐都对她的款待念念不忘。
家庭琐事,人际交往,她一一解决。没有了后顾之忧,陈省身才能全身心投入研究,才有了“独上高楼”的辉煌。
爱情,其实是一件简单的事,无非琴瑟调和甘苦与共,无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像一个好习惯,让人愿意日日夜夜去重复它。
有郑士宁陪伴的日子,幸福而又温情跌宕,她60岁生日时,陈省身特地为她作诗一首:
“三十六年共欢愁,无情光阴逼人来。
摩天蹈海岂素志,养儿育女赖汝才。
幸有文章慰晚景,愧遗井臼倍劳辛。
小山白首人生福,不觉壶中日月长。”
她数十年的默默奉献,他都记在心里。1978年,在《我的科学生涯与著作梗概》中,陈省身深情写道:
“在结束本文前,我必须提及我的夫人在我的生活和工作中所起的作用。
近40年来,无论是战争年代抑或和平时期,无论在顺境抑或逆境中,我们相濡以沫,过着朴素而充实的生活,我在数学研究中取得之成就,实乃我俩共同努力之结晶。”
他们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们的人生,契合无间。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1985年,南开数学所成立,这是为陈省身量身打造的,他捐钱捐书,精心抚育着这个“新生儿”。
他决定回国定居,郑士宁不顾自己的心脏病,远离子女儿孙,毫不犹豫陪伴身侧。那时,她已是古稀之年。
知道他淡泊名利,对官场的事最是头疼,举办宴会怎么安排席位都是个难题。于是,她参加他的学术会,为他出谋划策,先在纸条上编好号,然后亲自站在门口发纸条,让大家对号入座。
数学成就举世瞩目,一双儿女事业有成,因为有郑士宁,陈省身拥有了完美的人生。1999年,他们迎来结婚60周年纪念日,那天,他无比自豪地对朋友们说:
“我们60年来没吵过架,她管家,我不管,我就做我的数学,所以我们家里生活很简单!”
习惯了她的陪伴,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先他而去,尤其,她还比他小4岁,可噩耗还是来了。
2000年,一次睡梦中,郑士宁因心脏病发作悄然离世。陈省身悲痛万分,难以置信,一时无法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恶梦。
几经思考,他将她的骨灰安葬在南开数学所,其侧,留了一个空的墓穴,那是为自己准备的。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答应过她的。
郑士宁去了,但她的气息又无处不在。大幅照片就挂在墙壁上,工作累了,陈省身就会抬头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对来访的朋友,他伤感地说:“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以前有什么东西找不到,我就对她说,你帮我找找,她很快就给找出来了。现在,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啦!”
为了缓解痛苦,陈省身投入到紧张的研究中,以九旬高龄,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
没有了郑士宁的监督,他忘我地研究“属于年轻人的难题”,这些都不可避免地加速了他的衰老。
2004年12月,93岁寿辰刚过,他走了,神情安祥。遵他的遗愿,他与郑士宁合葬南开园。
他们的墓园设计成了露天教室,墓碑是黑板,碑前摆放着圆形石凳。一代代莘莘学子,跟随他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也深深感受着,他和她那闪耀着钻石般光芒的简单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