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语种。获“华文青年诗人奖(2011)”“《诗选刊》最佳诗人奖(2013)”“扬子江诗学奖(2015)”“刘章诗歌奖(2016)”“《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8)”“扬子江诗歌奖(2019)”“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2019)”“《长江文艺》双年奖(2019)”等奖项。
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它忘了我已习惯痛苦
忘了这世上还有更多快乐的人
他们从不同的屋子里
看这些雪落下来
落在屋子与屋子,道路与道路
山河与山河之间
把世界变成雪的世界
走在雪中的人,变成了一样的雪人
走哪儿都一身雪,好像这些人
一直是雪的一部分
是“雪”这个词
神仙池:在瞬间逗留
我惊异于一弯清浅的池水
如何留住了
天空、石头,红桦林,贴地的忍冬
嘉尔波雪山的倒影
以及雪宝公主和扎嘎王子的古老爱情
那属于人世的,必还给人世
属于神的,已被神召唤并带走
秋日
吹过天空的风,也吹透你的身体
乱云散,尘埃落,村庄隐入迟暮
绛紫的金钟花敲呵敲,落日一点点变凉
秋来疏更疏,藤蔓转动头顶的银河
在琼浆酿成之前,孤独有十一种颜色
葡萄闪烁的光,被黑暗的枝条吸附
幼兽和蝴蝶,只相隔月光的转身
一场雪完成了远山的神话,鹰从不现身
安慰之诗轻如羽毛,又重于群鸟飞过
睡入草丛的老者,婴童也唤他不醒
草随他身体生长,荒凉漫过骨头
时光在慢慢收拢他,而不是轻轻带走
我爱
我爱过平静的乡村
——炊烟,槐花,起伏的麦浪,
热烘烘的牛粪
两只鸟儿搭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麦子的河流在夜色里流远
我爱早起的毛驴车,
微风摇曳的夜露和干草,
我爱村头小学的古钟,羊群,
一只蚂蚁爬过红叶背面的光阴
但在今天,我爱上了另一种生活
水泥,钢筋,尘埃滚滚,灼热的
汽车尾气。闪亮的钢轨
掘入地底。我爱上了
它的浮华、冷漠、孤单
夜幕下的灯红酒绿
精疲力竭的蚂蚁被车轮撞碎,
飞溅的鲜血,打在后半夜的疼痛上。
北运河继续流远,仿佛我一如既往地爱着——
我辽阔的心啊,比米粒还小
比一枚钢针还细……
鲜花宁静
鲜花开在那里。鲜花
宁静
鲜花开在草原,河谷。鲜花
开在山坡
鲜花开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鲜花
——开在墓地
风吹……风不吹。鲜花,如此宁静
大地辽远,天空无限
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
亲人们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儿,是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亲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我——
……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
在浓雾中
在浓雾中,只有高楼
映出模糊的影子
原野不复为原野,巨大的城市
更像一座人间地狱。
巨鲸歌唱而我们继续工作
穿过地底,去另一个
陌生的地方,作为孤单的生命个体
接受黑夜的再教育。
窗外
城铁站像一个人在沉睡
后半夜的灯光照亮了他体内
最隐秘的部分。那里有另一个人
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偶尔,望着夜空对应的星辰
——多少年,我始终不能看清他的脸
在墓地里
年初一,在墓地里
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躬身长跪
把香烛和纸钱举起
这时原野暗哑,天空低于腐草
更远的村庄里
有零星的爆竹声炸响,雨夹着雪
扑打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始终不说话,但明灭的火焰
照亮了两张木刻的脸
仿佛地下的祖先,在把其中一个人
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
这简单的祭祀,让两个人:我和父亲
瞬间合而为一
……当他们踏着泥泞离开,必将撞上
更多的父子,如尘埃,
如影随形。从村庄走出,或从墓地归来——
对一种心情的描述
正常情况下,对一种心情的描述
往往离不开举例。比如悲伤,它总是不请自来
我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第一缕晨光
从车窗玻璃的缝隙间涌进来
路边的银杏树新芽萌动,白日做梦的老鼠在招摇过市
却没有一个人喊打,然后是春风化雨,滋润
紫荆和桃李,纷纷把芬芳捧上枝头
我突然悲从心生,说不清为什么
仿佛这心情与生俱来。再比如爱情,一根钢钉试图用铁锈
抵御时光的侵蚀,但它的爱早已痛彻墙壁的骨头
在两个春天之间,一对蚂蚁的离婚战争无终无解
但承载它们的树身又长高了一米。
为了见证寒武纪的爱情,银杏成了生长的活化石
但更多的时候,我的欢乐大不过一粒米
我就想办法把它爆成米花吧,蘸上甜,制成毒药
送给有缘人,击鼓相传。如果这样的想象失于天真
我就把它写成诗篇,对着天空和田野朗诵
这时候,我的心情蕴含着千万种心情
它是无法比喻和形容的,也是无法描述的,只供奉于
我辽阔而不安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