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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梁鸿鹰: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

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

文丨梁鸿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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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幼对季节很敏感,体感温度主宰你的思维和待人接物,衣物如不能与你对气温的感知相一致,你就会很烦躁,很不安。在你的记忆里,1980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小城里的人们早早换上了夏装。你穿衣一般会比别人晚一两拍,这一年倒是跟上趟了,每年都是“六一” 儿童节才脱毛衣,1980年却在“五一”劳动节就穿上了衬衫,只是早晚有时再加一件别人传给你的毛背心而已。

季节的提前增加着你的不安。1980年你正在为考入心仪的大学苦读,在人们普遍崇尚“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氛围中,你爱写作文,钟情文学,但还是选择考理科。语文、英语、政治你应付得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数理化上,成效却乏善可陈。

你知道自己的“状态”有问题。前一年的夏季你不是这样的,你像是一个始终处于临跑状态的好选手,目光炯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头脑清晰,十七岁的四肢,十七岁的大脑,十七岁的干劲,让你有一种愿意也能够征服一切困难的自信。对,是自信,是你向来担心容易从身上溜走的东西。

去年你有自信,你敢于与学校几位学习优秀的孩子一道提前参加1979 年的高考。在这次练手的高考中,语文、英语都及格了,巨大的鼓舞,如同打了一剂强心针。可是,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你需要冲刺的时候,“状态”“感觉”都溜号了。你变得飘浮,无根感、无主感主宰了你,你心思不定,莫名的躁动,情绪游移不定,丢三落四,朝秦暮楚,精力难集中。数理化需要的归纳、概括、推演和记忆能力正在疏远你,即使对向来很有把握的语文、英语、政治,你也不那么有把握了,你自己感觉到总是处于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的状态,这儿懂一点,那儿沾点皮毛,该掌握的考点支离破碎,稀稀拉拉,考试时都派不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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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计时很快就到了,你爸看出了你的不安,他不给你施加压力, 高考前两天他建议你实在不行就看场电影散散心,你真的就去了红旗电影院。你还记得,票不难买,那天上映的是头一年的老电影《保密局的枪声》,你早早就进入了电影院,发现电影院里并没有多少人。电影你看过,你目光空洞地坐在电影院里,心事浩渺脑子里却空空荡荡的,左顾右盼,心就是静不下来。

电影快开映,目光反复聚焦之后, 你看到刚刚落座自己右前方的一个小姑娘,被她吸引住了。起先吸引你的是她辫子上的红头绳,缠了很多道,扎得非常紧,红得很刺眼。姑娘的脑袋很小,头顶尖尖的,头发很细,颜色很浅,两个小辫并不长,结结实实地扎着,在脑后的正中间分开,那一道分界线白得晃眼睛。姑娘的年龄与你相仿,上身穿碎花浅色短袖翻领衬衫,衣领的设计及剪裁很严谨,但并没有将她白皙的脖子围得密不透风,反而增加了她颈部的朦胧肉感。在她若隐若现的颈部面前,你的目光迷离了, 目光将你的思绪带到辽远的地方,你坐在白云上飘得远远的,如同踩在棉花上驶向和坠入不可见的旷野。

电影还没有开场,姑娘和陪她一起来的身材臃肿的老妇人愉快地交谈着,发出咯咯的笑声,或把头靠在老太太肩上,很少消停的时候。她耳朵不算小,露在辫子的外面,不用凑很近你就能看到她耳垂上的小洞,想必戴过耳环,这在当时并不多见。她在你前排右边的15号,你则在她后排左边的13号,一臂之遥,正是观察的最好角度。姑娘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对世界带给她的美和新鲜感全然无知。她与自己的同伴一样荒废着自己的美丽,无私地挥霍着清新,独自散发着芬芳。

一切都未刻意,一切都未加审视,她的气息是淡淡的,绝非来自香皂、雪花膏和洗发水。干脆,她身上的气味,是一个女孩自有的, 完全属于自己。她身上还有一种极富于感染力的,像是温馨的善意, 散漫的好感,隐隐的小秘密,以及她那种完全忽视别人对自己的注意的态度,无论身后有多炽热或冷漠的目光,她依然故我,依然旁若无人。老妇人的优点是沉静,这使她的臃肿变得完全可以被原谅,她并不试图说多少话,她只是听着小姑娘聊天,即使偶然答应一下,也很简短,这就极大增加了你对她的好感。小姑娘偶然也会像小鹿一样回一下头,仅限于让小辫子甩出一些弧度。

打铃。灭灯。电影开始。“保密局”糊里糊涂地演。你糊里糊涂地看。

片子不时出现怪异的音乐,英俊的男主角演得很自信,银幕里有女演员向梅,她饰演的女主角让有些套路老旧的电影变得有了吸引力,啰里啰唆的节奏可以忍受,但主角的对话几乎全能猜出来,有趣很快沦为无聊。只有前排小姑娘维系着你观影的兴趣,她沉浸在电影的情境里,偶尔还凑到老妇人耳边说两句话,再笑着离开老妇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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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终于结束,灯光亮起,小姑娘站起身,老妇人牵起她的手开始退场。这时你才有机会看全姑娘的上身,她胳膊白净而浑圆,在影院刺眼的灯光下没有一点瑕疵,多少年之后你学会一句诗,可能叫“清辉玉臂寒”吧,这如玉般的臂,在粗糙的灯光之下,冷漠而热情,白皙而丰满,你的目光追随着小姑娘,周围的人瞬时变为她的陪衬。她被碎花布包裹的上身已经有了凹凸有致的迹象,但并未使她生长出一丝丝骄傲,她对自己的身体可能完全没有概念,她将自己混同于万种俗物。她鲜亮的红头绳,可爱的小辫子,今晚紧紧牵引着你,你放任自己被这个素不相识者的牵引,你挥霍对她的欣赏,不期待任何意义, 你出了电影院,把自己扔在夜色里,任小姑娘被老妇人带着,消失在灰色的人流之中,你收回心思,将今天的一切在心里默默撕碎。

回家路上,你不停地懊悔:看这次电影是不是虚度时光,是不是只有看电影才能纾解烦闷情绪进而提高学习效率,是否由此次电影的观赏提高了观察能力,有助于写作能力的精进?总之,你心乱如麻, 情绪不仅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平静下来,反而涟漪骤起,心潮起伏。你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心里像有头小兽骚动不息,你感到前路漫长,熟悉的道路变得陌生了。

就在你踏入离县委大楼不远的那个小花园的时候,你与一群正在群殴的小混混不期而遇。这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绕行费时费力,看得出来,眼前这次斗殴以砖头、砂石与棍棒参与为主,几个光着膀子的精壮小伙子,几个秃瓢制造出嘈杂的声响,他们扭打、高喊、奔跑, 眼前灰尘飞扬,好在很快,在你还没有决定是否掉头而走的时候,斗殴的双方已经开始兽散,只是有个受伤者躺在地上大声叫嚷:“王八蛋, 王八蛋,别跑啊,别跑啊!”

你本能地循着声音向前走。走近后,你借着昏暗的灯光才看清楚,这是志明的弟弟,比你低一两个年级,他的姐姐比你高两个年级,妹妹低你两三个年级。他的腿伤了,走路困难, 头上还有血,你的出现让他颇感意外,你不属于这个斗殴的圈子,你是个乖孩子。乖孩子不闲逛、不旁观、不聚众,但你傻乎乎地站在这里,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狼狈。看得出,他并不想求你,但他别无选择, 他向你投以求助的目光,从他那可怜巴巴的目光里,你一下子联想到他姐姐那双又大又圆的好看眼睛所发出的光亮,想起曾与这个高年级女孩在他们家里的谈话,想起她妹妹的直率,还有姐妹两个背着的图案相似的书包,所有这些如潮涌来,鼓动着你扶起他。

在他还没有央求你的时候,你就采取行动,带他到医院。待急诊室包扎完毕,天已经很晚了,在充满来苏水味道的医院走廊里,你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往返这座医院的那些故事。那些被同情的扎心的经历,那些与医生、护士传奇般的交往,一时间纷纷涌上心头。就在距离大考三十多个小时的时候,你经历了一次因为不好意思才施以援手的善心救助,在这里, 你接受如潮往事的袭击,你甚至享受着这些回忆,你不愿意想回家后怎么面对父亲的疑问。

2

高考季从来没有凉爽的时候。接下来几天的考试,你冒着酷暑按时去。骑着老爸的自行车。老爸不得不走路上班。也巧了,看那场电影的前几天,你自行车丢了,这种事情在当时的小县城里并不多见。不过是逛了趟新华书店,你那辆刚刚打过气,还有五成新的二八“飞鸽”,就像烈日下的一滴水那样,彻底消失。你站在书店前街道的炎热里,如同站在沙漠里,心绪茫然,感觉举目无亲,无所依傍。很长时间后你才意识到自己还得面对父亲的责难、面对走路上学的窘境。倒不是没有人愿意顺路捎你,只是你向来不愿坐自行车的后座,像是有自行车后座恐惧症。你怕摔下来,坐上去就心慌——从小如此。除非小时候坐前梁上。

考场就在自己的学校,只是换了一排房子,在校园最美的季节, 考场风景不错,窗外枝叶繁茂的大槐树,树荫婆娑,鸟雀鸣叫。树荫下蝴蝶和蜻蜓翻飞于绿草之上。偶然有小猫小狗结伴出没。考场上你没有失误,亦未出现奇迹,解析几何考前不会,考时依然两眼一抹黑, 物理原来似是而非的概念,现在仍然云里雾里。作文题目是让考生根据达·芬奇画蛋的故事写读后感,你胸有成竹,步步为营,有想法, 有分寸,拿下了。其他科目本来就学得半生不熟,不可能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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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一切抛在脑后,逐渐恢复原有的社交。你与同学们一样,在等待最后宣判的同时,开始结伴串门。你最爱去初中同班的友强家玩。友强大大咧咧,喜欢交往,喜欢热闹,因为是家里三个孩子里唯一的儿子,他自然是重心。他父母都在商业系统上班,手里有些权力,家境富裕,大件齐全,住房宽敞,窗明几净的屋子很阔气很整洁。他的父亲陕西口音,母亲本地口音,两个人烟抽得都很厉害。这对夫妻真正是矮丈夫和高女人,父亲不爱吱声,母亲说个不停。友强有两个皮肤细腻的姐姐,个头一矮一高,身材一瘦一胖,头发一长一短,大姐沉默,二姐活泼。两个姐姐的眼睛和友强的一样,都不大, 单眼皮,给你印象最深。

在晚饭后的夜风中,两个姐姐经常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嗑瓜子聊天,你总认为家境优裕应该无忧无虑,其实不然。大姐个子小、身体不好,正在为找对象发愁;二姐乐呵呵的,从没有因为身材胖而苦恼,她勇敢面对下乡的可能,敢作敢为,快人快语,惹人喜欢。有天晚饭后你去找友强,还记得吗?你锁好自行车推门就进,没有想到正好撞到友强的二姐和一个男生抱在一起,他们想必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小伙子粗壮的手臂环绕着胖胖的姑娘,听到声响,抱着的两个人迅速分开,就像忽然断了电一样,愣在那里。这是你头一次看到两个年轻异性的亲密举止。

通常在友强家玩耍一会儿之后,友强会带你去找前一排平房里的初中女生武桦。小桦同样是你们以前经常走动的女生,她父母在红旗电影院当放映员,比其他同学的父母要大二十多岁。她的哥哥姐姐好几个,个头都高,年龄比她大不少。她在家里是最小的,却大方得体, 丝毫没有骄娇之气,天生当班干部的料。

这一家人彬彬有礼,干干净净,特别是她的三个姐姐身材曼妙,待人热情,都比同龄女性漂亮。她们要么长发飘逸,要么唇红齿白,身上散发着香气,举止优雅。姑娘中最漂亮的是三姐,一位因学习成绩好而备受瞩目的美丽少女。有次去串门的时候,恰巧这位三姐浴后归来,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白白的胳膊泛着刺眼的光亮,一双玲珑剔透的双脚如美玉般裸露于一双当时很少见的人字拖里,让你怦然心动,心醉神迷,多年之后仍然难以忘怀。

串门儿的时候你长了不少见识。有一次去同学进东家,看到的则是一个汽修厂旁边破败无比的窝棚似的家。炕上常年躺着半瘫痪的姥爷,与头垂直的地方永远放着一个白色搪瓷痰盂。给你印象最深的还有进门右手边那台缝纫机,从来没有停止过运行,嘈杂的声响赋予家里些许生气,压倒了姥爷的咳嗽和哀叹。进东的妈妈总是在缝纫机旁做衣服,有时候是院子里的女邻居使用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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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东的哥哥是有名的二流子,寻衅斗殴,聚众闹事,小偷小摸,是小城里出名的人物。你从来没有遇到过进东的父亲,他们一家也从来不谈论缺席的父亲。进东心灵手巧,与他长得不起眼形成对比的是,他内心有个灵巧的小世界,他爱修理各种机械东西,收音机、自行车,甚至缝纫机,在他鼓捣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在修补自己的家,在与自己眼前残破的世界对话呢?你曾经从他那里看到一本字迹模糊的手抄本《梅花党》,他并不感兴趣,不急着催你归还。

3

季节仍然停留在酷暑难耐之中。在这个不用去学校的时节,书店是你最想去的地方,为散心,为消耗时间,为一种从小形成的习惯,更为里面的人。你经常会丧失对时间的掌控感,漫无目的,沉没于时间的水坑里,双手拚命伸向天空,发现并没有人肯来搭救,你只好自救。自救的最好场所就是书店。这里宽敞、明亮,有书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书店让你理性,思考,见贤思齐,意识到远处还有更远处的地方。书店也存放和安顿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里私密,容纳漫无目的。漫无目的和不切实际,难道不比浑浑噩噩好吗?你这样安慰自己。在岁数不大的时候,你在大姑所在的杭锦后旗新华书店里,买过《矛盾论》《实践论》,买过《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的辅导材料,从店员嘴角流露的不屑,不直视的目光里,你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切实际,但当时可供选择的书太少了,如同在菜市场,在只有羊肉的情况下,你尽量挑偏肥一些的,不让肥羊肉剩下。书店里的书排列整齐,隔着长长的柜台,出众的视力使你能对书店新到货品一目了然,造成你挑选困难的,是你的犹豫不定、挑三拣四。

这天上午,当你把手搭在金属门把上,推开书店厚厚的大门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目标或目的,唯一好奇的是,小金还在吗?这一年集中精力迎接高考,久未逛书店,进入一层大厅,远远看去,就知道小金还在。站在小金柜台旁边的少女,是以前给你借过书的小霞。小霞是最早戴眼镜的女孩,学习成绩一般,眼睛却早早坏了,她曾给你借过《沸腾的群山》《铁道游击队》,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她家庭条件好,为人慷慨,囫囵吞枣地读过好多书,她是那种不容易引起人们注意的女孩。按说也是花季,但头发枯黄而稀疏,扶风弱柳,没有婀娜顾盼之态,她胆大直率,与男生交往落落大方。因为曾经晚还了几天《沸腾的群山》,你见到小霞很不自然。好在她旁边还有一个梳辫子的女孩。你一边迅速设想着如何同她说话,一边慢慢朝柜台移动,想着这次相遇的别扭就发怵。其实小霞早就发现了你,像猎人稳操胜券地等着你到来,这令你更加窘迫,你走上前,不三不四地说了句“吃了吗?”这声招呼让小霞无所适从,你别扭地将目光转向她身旁那位身量比她小一圈的姑娘,不熟,不像自己学校范围内的,但似乎是在哪儿见过,就在拚命寻找女孩特征的时候,猛然间你想起来,她就是前一段看电影时坐在自己前排扎红头绳的女孩。红头绳现在依然扎着。但姑娘全然不认识你了,她瞪着大眼睛空洞地张望着,像是要说话,又像是不知怎么办。小霞遮挡着身后的同伴,不给你介绍,三人就这样别扭地站着,讪讪的,很快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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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成了老店员的小金,数月不见,脸上岁月斧凿又清晰了几分。若干年前书店罗锅老汪与她之间的“风化”,并没有影响孩子们对小金的热爱。大家不追究小金,原谅她的一切,只是不能原谅她不来书店上班。据说,近一年的时间,小金躲于暗处,默默修复痛苦,收拾好自己,积攒回到人间的勇气。

我端起那杯苦酒

对生活说:不够

需要新的地方

请放上一块石

高考若干年之后,你读到顾城这首《答宴》的时候,立即与书店里的小金关联起来。小金显然有了自己的家庭,已经是妇人了,她的手仍然细腻、白皙,但身形、面容,像是曾经成为拉扯、搏斗、争夺与扭曲的战场。不过,这不妨,你与小金的目光永远能够交会,交会的愉快埋在心底,让双方都可以接受并持续下去。小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没有疏远她。她凭自己女性的敏感,确认你是自己人,能让她拂去脸上的职业伪装,从容面对。与小金独处的时候你才承认,自己来这里的全部理由,就是想看看小金是否还在。书店是最能让人记得住店员的地方。

“红鹰,红鹰!”刚从书店出来,你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你的名字发音像女人的,你最怕别人在大庭广众下叫你名字,男孩一般也不在公共场合这样喊,除非关系特别好的几个朋友。这叫声你熟悉,是志明,一个军人家的孩子,皮肤白得与男孩不相称,外号“白大豆”。你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初中、高中始终没分到一个班过,但交往密切。志明的父亲山西口音,短发稀疏,身材臃肿,脾气很暴,他对外人很好,对自己的孩子却动辄呵斥。有次你去他家玩,遇上志明正帮他爸爸给兔子盖窝,一块砖没有递准,他爸爸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志明后脖颈上,留下很清楚的掌印,让站在一旁的你很尴尬。志明感谢你那天夜里帮他弟弟看病、送回家,叫你去他家玩,吃饭、看兔子。你支支吾吾地答应了,跟着志明去串门。

志明家住县水泵厂家属院,上风上水,盖得很漂亮。这家宽敞、明亮,有四五间房,这么宽敞阔气的住房得益于志明的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就当了新建水泵厂的厂长,分到了房子。但据说志明父亲有部队情结,很不愿转业,经常发火与这个有关。志明的母亲见你来了站起来打招呼,她是个和蔼的家庭妇女,剪发头,很利索,但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她穿着白色短袖,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蓝裤子和男人们的没什么不一样。家里的墙上挂着不少照片,其中志明父亲早年佩戴军帽的照片英姿勃发,志明姐姐站在后排正中间,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志明的妹妹扎着一对小刷子,天真地笑着。所有的大人孩子胸前都戴着毛主席像章。

你看照片的时候,从另外一个房间走出了志明的妹妹,女孩比你小三四岁,刚要上高中,尖下巴,小鼻子,快人快语,胸脯已经开始鼓起来了,梳着的那两个“小刷子”此时散开,用头绳扎着。她很活泼,毫无扭捏之态。见到你就递过来作文本。此时你才明白,志明邀你来,也许还有给他妹妹“辅导”作文的意思吧。看着女孩娟秀的字迹,你顿时有了好感,但凡能够写一笔好字的人,作文会糟吗?但这个女孩同样太爱形容词,爱“啦”“嗯”“呢”“吗”等感叹语,但作文小溪般的流畅,像她清澈眸子里的波光。

志明家专门的兔子窝就在凉房旁边靠墙一块地方,外墙镶有铁丝网小窗,以便能递进去菜叶和青草,观察到兔子们的活动。兔子大大小小十好几只,白的、灰的、黑的、黄的、杂色的,它们没有停嘴的时候,永远处于咀嚼状态。兔子归志明的弟弟志亮管,他说话少,心里有数。这天不知道为何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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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吃午饭时间了。志明的姐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真算得上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是好帮手,围着围裙利利落落的,大而圆的眼睛里散发着热情的光亮,她反复挽留你吃饭,你却不管不顾,执意要回家。志明陪你走出来,送得远得有些离谱,你这才看出来,志明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走到僻静处,志明终于压低声音问:“红鹰,你觉得小霞怎么样?”你先是一愣,接下来明白了,一出书店就碰到志明,敢情他上午在书店门口守株待兔,显然很和小霞谈了一会儿。你更没想到,志明这种出身军人家庭的孩子,会喜欢小霞那么“小资”的人。你说:“她个子有些太高,不知道会不会还长,挺爱看书的,但嘴太厉害,恐怕你不是她对手啊。”志明对你的回答不满意,他被这个落落大方、家境优渥的女孩完全征服了,不考虑小霞的无拘无束、养尊处优和居高临下。记得小霞时常目光迷离,挺着高胸脯,说话就带三分刺,过于早熟。没想到志明心里却藏着个她。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她常给你借书,你却从未觉得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小霞没有给志明借过书,你问志明,这个单相思有多久了,他说一年多了,一年多以来,志明感觉家里越来越没意思,想找小霞聊聊,但小霞总是不冷不热。也许,少年时代很少有人觉得自己家满意的。

4

在这提前到来的暑热中,你对自己家的不满意更不满意。你对自己也不满意,对烟不离手、性喜呼朋唤友的父亲不满意,对住的房子不满意,对家里的陈设不满意。总之,对每天都必须回的家,你亲切不起来,没感觉,到处不顺眼。回到家,你不愿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愿上饭桌吃饭,只想在一个角落躲起来。聊天也懒得插嘴,别人问话不想搭理。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你父亲同样希望你能考好,给大家争光,但你的情绪分明告诉他,这次高考失利了。你冷淡、寡言、漠然,父子之间无交流,同处一个屋檐下却行同路人。你爸爸不是不想解决。是缺乏动力,更不好意思。从志明家回来,你提出要去大姑家,他马上同意了。

大姑在另外一个县城医院的妇产科当护士长,大姑父也在这家医院的放射科当主任。懂事时候起,你就记得大姑大姑夫四五十岁的样子,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点不见老。大哥已经有了上幼儿园的女儿。大姐刚刚回城,二姐高中毕业,现在郊区下乡。大姑家同样是平房,并不宽敞,也一进一开,里外间都有炕,外间以前有灶台,后来移到了凉房里,里屋有两个沙发,茶几上放着收音机,有个写字台,旁边是电视柜和电视机,缝纫机放在一个墙角,但家里一切陈设都很和谐自然。大姑家的饭最好吃,大姑大姑父都掌勺,都是好厨师,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富足,快乐,自信,友好,善意,这最吸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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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和两个姐姐是与你最亲的人。在你母亲去世后的那个冬季,两个姐姐随大姑来家,让不到十二岁的你看到她们的美。两个姐姐都快快乐乐,都很白净,双眼皮眼睛都很明亮,穿着一般人家孩子很少有的棉袄,花格子,棉帽带一圈毛,还围着花围巾,手套好看,鞋也时髦。正值假期,她们背着很好看的书包,有铁凝笔下的香雪羡慕过的带吸铁石的铅笔盒。家里就两间屋子,你、妹妹和大姑与两个姐姐挤在一张炕上。你靠着墙,另一边是大姑。这天你睡得特别实,梦到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开往大雪纷飞的北方,你在轰隆轰隆声中昏昏欲睡,后被一种更巨大的炸裂声惊醒,乘坐的火车离开了铁轨,朝空中疾驰不止,再从白雪覆盖的高山上摔落下来,最后落入一个被无边无际冰雪覆盖的大湖里,火车头扎进去了,车厢扎进去了。车厢里的人从梦中惊醒,你与大家扑腾着,拚命想抓住任何能抓的东西,结果抓到的是一束头发。火车在继续沉底继续沉底,你张大嘴拚命呼喊,喊啊喊啊喊啊,就是发不出声一点声音来,难道哑了吗?难道聋了吗?难道死了吗?你一下惊醒过来,发现屁股底下是湿的,被子是湿的,尿床了尿床了又尿床了。你一面羞愧难当,一面怕得要命。四周漆黑,万籁俱寂,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这可怎么办?天一亮就得露馅儿。到起床的时候,尿湿的被褥就会被亮出来,你会被指责、蔑视、议论。怎么办?第二天早上,你就赖在湿褥子上装睡装死装聋作哑装不醒,装玩得太累了,就是赖着不起不穿衣服。你的心思早被大姑看穿了。大姑让你等两个姐姐洗漱的时候再起床,悄悄地把你的被褥拆洗了。

你给两个姐姐带了一套上下册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短篇小说选》,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那些美好的岁月啊,你与姐姐们开始熟悉里面的外国人:波兰的亨利克·显克维奇、英国的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印度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法国的阿纳托尔·法朗、德国的保尔·托马斯·曼、英国的约翰·高尔斯华、俄国的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芬兰的弗兰斯·埃米尔·西兰帕、瑞士的赫尔曼·黑塞、美国的威廉·福克纳、法国的阿尔贝·加缪、南斯拉夫的伊沃·安德里奇、美国的约翰·斯坦贝克等等等等,这些名字把你们给绕晕了,你们读不懂,但你们愿意读。

小县城的书店比你所在县城的书店小多了,只有一层,但却是个五脏俱全的好书店。店员年龄偏大,就去过两次,居然有一次撞上了一个女店员在喂孩子吃奶,用的可不是流水线上下来的奶瓶啊。时值夏季花香鸟鸣乾坤朗朗风和日丽,长相平凡的女店员以自己的哺育姿势惊艳了你,那被打开伸进去婴儿脑袋的白布衬衫,那长长的花裙,那双露着小脚的白色塑料凉鞋,那张幸福恬静从容满足旁若无人的脸庞,让你的双眼不免多流连了一会儿,一时忘掉自己此行的目的。书店里还飘着烤白薯、烤玉米、烤馒头的气味,你在卖年画的柜台上还见到过瓜子儿、沙枣、很硬的白糖,见到糖纸、瓜子皮和一些枣核,在这个烟火气十足的书店里,你没有克制住自己,经过一番犹豫,你买了一套雨果所著上下册《笑面人》。

你没有把书拿给两个姐姐看,你发现了不适合她们读的句子和段落,而且,这种段落未免有些太多了。你盯着雨果的画像,想像着当年他写下那些文字的心思,文学依然是你的最爱,你看书囫囵吞枣。每天必看,有时候还做一些摘抄,比如,从《笑面人》上册第226页,摘抄了如下长长的一段:

“一个美丽的肉体和一个女人是两回事。女人有弱点,例如女人有怜悯心,这是很容易变成爱情的。约瑟安娜却没有这个弱点。那倒不是她毫无感觉的缘故。古代把肉体比喻为大理石是完全错误的。肉体的美就在于肉体不是大理石;肉体的美在于肉体能悸动,能战栗,会泛红,会流血,肉体是结实的,却不是坚硬的,肉体是是白的,却不是冷的;肉体有感觉和柔弱的地方;肉体是有生命的大理石是无生命的。肉体的美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差不多有裸露的权利的;它的全身发出耀眼的光辉,仿佛披着一层纱幕;看见过约瑟安娜裸体的人,只能透过夺目的光辉看到她的肉体。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肉体暴露给一个色鬼看或者给一个阉人看。她有女神那样的沉着和坚定。”

这是《笑面人》上册第二百二十六页的一个段落。约瑟安娜是个处女,她居然有那样淫荡的内心,“上身是漂亮的女性,下身却是一条水蛇”,你读着雨果对历代女贵族淫荡行为的描写,惊叹于其博学多闻,你避着人,心惊胆战地抄着,故意把字写得很小,很难辨认。你为雨果的陈述所诱惑,遐想着一具具鲜活的肉体的内心,想像着这些高贵女性如何轻佻地打开自己。“她以出身高贵者的傲慢专横使自己成为一个富有诱惑性而无法接近的女人。不过,她也可能认为好玩而为自己安排一次堕落行为。”这些句子深深吸引着你往下读。但你拒绝给两个姐姐看这样的书,你怕污染了她们的眼睛。

大姑家有一书柜的医学书和杂志,隔着玻璃,你看到一本本封面单调,体积庞大的教科书,想像着其中的学问与堂奥。家里没人的时候,你会抓紧一切时间仔细地翻看。原来,医学就是手术刀,就是放大镜,就是显微镜,剥去人的外衣,将鲜活的生命还原为标本、符号、分子式,让你意识到人的千疮百孔、脆弱不堪和难以救药。人一出生就展开了和疾病的生死搏斗,人在对付疾病和缺陷的道路上长途跋涉、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健康的人不具备医学教科书言说的价值,他们太简单、划一、平庸,没资格进教材。患有疾病的人才身手不凡,本领万千。一个女人脖子上长着五十多斤重的瘤子,两个孩子共用一个身子,有人天生没有肛门,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所有医学书里最吸引你的是解剖学。那些巧夺天工的插图里,人被切割、划分为无数细致的段落,再化为书本里的线条、圆圈和不规则图案,让你不寒而栗。自己身上的器官,原来这么复杂,这么繁琐,这么累赘,这么丑陋,真让人沮丧。还有一个学科的书你羞于在此展示出来,却关乎人所有存在的起点。那些双方器官的图案,隐秘,罕见,严肃而端庄,被你反复看过。关于青春期、排卵、月经、怀孕、分娩的描述,使你心惊肉跳,呼吸急促。

散文 | 梁鸿鹰: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

你最不爱看骨科、放射科书对人体的呈现,那些失去了血肉、皮肤和经过了数万年美学磨砺护佑的人体、骨骼,将贵为宇宙灵长的人类,变为一堆病理标本。人不管多漂亮,在任何医学衡量、分析和诊疗或图画、照片面前,统统失去了任何诗意。有一天,你拿着一本骨科书,试图去描画人的骨骼、手脚和头骨,玩味这些图案与自己的关系,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一位姐姐仿佛从天而降,立于你的身后。看着姐姐漂亮的面庞,你顾左右而言他,脸仍然红得厉害。

医院放射科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早年肺结核,母亲因肺结核早逝,你和妹妹定期会到放射科透视。姑父所在的放射科屋顶很高,房间很大屋,里外间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有洗冲照片的设备,几个水池里泡着一些片子。外间立着一台带屏幕的大机器,在别的医院你都得脱了上衣站在屏幕的里边,大夫穿着厚厚的铅板站在对面,不停地说:呼气、吸气、憋气,呼气、吸气、憋气。而在大姑父这里,你从不用脱衣服,大姑父也不用下什么指令,很快就检查完了。放射科没有女大夫和护士,这里是男人们工作的场所。

有天上午做完检查,离开放射科,走过长长的过道,你看到靠墙的长椅上坐满了看病的和陪着看病的。那些老人,躺在担架上的,打着吊瓶的,统统被女性陪护的。行进中,你看见迎面一帮人急匆匆地护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诊,这是个小伙子,满脸通红,醉熏熏,左胳膊上胡乱包着些布,由两个胖子架着,头上有个大口子,血顺脸流着。血,在任何场合下都意味着危急,警示、唤醒。再往前走,一辆担架车推来一个大呼小叫的女人,高高的肚子,苍白的面孔,“啊啊,不行了,实在不行了”的尖声叫嚷,使本来喧闹的医院更不安生。你想,这样,世界又将多一个生命,他或她会健康吗?会沿着性别获得的意义、规定的道路前进吗?会在高考中失利吗?会在家庭之外寻找温暖吗?会得到庇护吗?会永远向世界询问存在的意义吗?

散文 | 梁鸿鹰: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

节选自梁鸿鹰散文集《岁月的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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