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被领导狠批了一顿,他请我帮忙分析一下何以至此,他说自己工作是非常积极的。我看了几眼他与领导的微信聊天记录,如同医生诊断道:“你太懒了,以至于没效率。”他有点恼怒,仿佛我这是信口雌黄。我说:“先抛开工作程序不谈。你看,领导交代工作后,你一个劲儿问东问西,事无巨细,在工作过程中也不断向他问三问四,盘根究底,你自己的分析、判断、抉择、解决体现在哪里?你自己搜集查阅研究资料了吗?只知道问问问,你个人的完成度体现在哪里呢?”
行动上积极,思想上懒惰低效,这是很有隐蔽性的大弱点。“假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就是这样,一部佛经,他或许念了千遍万遍,口舌生疮,毫不厌倦,但是心得全无,因为他根本没有思考。他觉得念的次数越多就越虔诚,修为就越高深,他没有意识到需要思考,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未加思考。这就是浑浑噩噩。这样的人即使从小沙弥变成须眉皆白的老师傅,也注定成不了智者。《庄子·人间世》里说,要想道术精进,光靠不喝酒不吃荤是不行的,这只是普通的“祭祀之斋”;需要做到摒除杂念,专心于一事,这才是高层次的“心斋”。对他人是算计,见利益就计算,即使吃一辈子斋饭又有什么用呢?苏轼在文学和佛学上都很有造诣,他是怎样做到的呢?他在《送参寥师》中揭示了自己的法门:“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他喜欢安安静静地思考,这就是秘诀。杜甫也在《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中谈到了“静”与“艺”的关系:“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
科幻小说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作品《华氏451》里面写到了一个幻想的社会,那里人们都不用思考,最普遍的休闲方式就是随时随地看大屏幕,阅读和收藏书籍是法律禁止的严重罪行。如果有人违法了,惩罚手段就是让他动起来,而不是静下来,通过身体的大量活动让他不能集中脑力思考。我们很多时候就是通过表面上忙得团团转来掩饰我们的懒于思考和低效,并且不以为苦。因为身体忙碌之后大吃一顿、大睡一觉就恢复了,而深入思考之时让人魂不守舍、茶饭不香,往往还伴以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仿佛失眠症,于是人们视为畏途。
但千万不能因此无视思想的力量。思想少受时间所限,不被空间所阻,“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安坐陋室运用思考、推理,调动记忆、经验、想象,就能“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让人出奇制胜,特别是不用“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不用闹腾得鸡飞狗跳、人喧鸦噪,就能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弱胜强。思考是一种有力且便利的工具。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们不用重弹帕斯卡尔“芦苇论”的旧调,也不用再唱东坡居士“竹子说”的老腔,只希望大家先精疲之后再力尽,而不是让身体疲于奔命,却让头脑在那里旷工,根本没用上,像没擦机油的齿轮一样从不转动分毫。孙中山在《民族主义》里提出一个很有价值的观点“知难行易”。但是人们往往像古代的公孙杵臼一样,愿意自己“为其易者”,而希望别人都像程婴一样“为其难者”,或者以为大家都忙得像一锅粥,都沸腾起来,大米粥就自然会有满汉全席的滋味。
庖丁的杀牛刀用了19年,杀了几千头牛,但刀刃还是和刚磨好的新刀一样锋利,他是怎样做到的呢?“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每遇盘根错节处,是我凝神沉思时,这是真正的“三思而后行”。
《天龙八部》中阿朱说慕容复使打狗棒法:“公子这路棒法使得很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王语嫣惊呼:“不好!”阿朱不解,王语嫣解释道:“自然不对。从棒法中看来,有几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几路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慕容复只知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过招必有性命之忧。如果我们做事只求行动快,总是全速满转,而最害怕停下来,最恐惧费心劳神去思考,会不会有点危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