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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

第六章 下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家的四十块聘礼,没有踏摸清楚,就轻易将女儿许人了。杨蛾子过门三天,那家秃子丈夫就骗她出去走一趟肤施城,幸亏是同村的受苦受难的姐妹,将消息透露给了她,说那秃子,在城里已经找好了宿处,只待她去,女人做暗娼,男人收钱。杨蛾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夹了个小包袱,翻山越岭,跑回了娘家。那家见没了人,当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吴儿堡要人。后来见杨蛾子态度坚决,一听回花柳村就要抹脖子,知道人是回不去了,就提出要那四十块礼钱。

这天夜里,在那个偏窑里,杨作新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杨蛾子,一会儿想起灯草儿,一会儿想起肤施城北门口杜先生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了“密斯赵”。他觉得自己欠亲人们和朋友们的太多了,他真恨不得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可是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理论和公正。

灯草儿留下的这条被子,有很多虱子。杨作新已经不习惯被虱子咬了,盖着被子,里面咕咕容容的,间或有虱子叮他一口,他觉得心里很龌龊,就点亮油灯,逮起虱子来。俗话说:“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其实虱也是饿不死的,饿得只剩下一层雪亮的白皮,但一遇见人的体温,它马上就苏醒过来,而且会以十倍的疯狂,以饥不择食的吃相,先饱餐一顿人血。这些虱子原来是灯草儿饲养的,现在轮着他饲养,这种联想令他想到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女人,他的前妻灯草儿。他就着油灯,逮着虱子,虱子一只一只,顺被缝儿趴着,由于虱子没有吃到人血,皮是白的,和被里的颜色一样,他有些看不清,于是戴上了眼镜。

第二天,按照杨干大的嘱咐,杨作新一个人躲在偏窑里,看了一天书,到了下午,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有些困,便和衣躺着,迷糊了一阵。忽然,他听到了外边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吃了一惊,下炕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像大孩子一般高矮的秃男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厮打。杨干大老了,全不似那二年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佝偻着腰,被那男人拖着领口,在院里拉磨儿。杨干妈拿着喂猪的木勺子,在那人背上捶打着,那人还是不松手。杨蛾子则捂着脸,圪蹴在畔哭。杨作新见了,明白这秃子是谁了,他挽起袖子,顺手摸了一把镢头,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那秃子正在耍黑皮,见一个高大汉子,冷不丁地自天而降,抡圆一把老镢头,朝他脑门上砸来,吓了一大跳,丢开杨干大,撇开脚丫,扭头就跑,跑了十来步,见那汉子没有追来,就停住了。秃子站在那里,惊悸未定,回过头看着,估摸着这是谁。

杨作新俯下身子,将父亲扶起来。

杨干大刚才没有动肝火,现在见杨作新跑出来了,一下子动了肝火。他指了指窑洞,让杨作新赶快回窑里去,他不该忘记他的嘱咐。

那秃子现在明白这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学生服的人是谁了。他站在原地,冷笑了两声,说:“哼,要人,你们不给,要钱,你们赖账,好吧,我现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是杨家大小子,我认得你,肤施城中,到处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告发者,赏大洋一百块。不是亲家,便是仇家,赶明个,我到县衙门告你去,去得那一百块大洋吧!”

杨蛾子见秃子说,从畔上直起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秃子”,她想替哥哥说情。

杨作新截住了妹妹的话头,他一手拿镢,一手指着秃子说:“好你个秃子,你敢告发老子。钱我给,一有就给你,你敢告发,老子和你没个完,老子后边站着共产党,共产党一定要和你算账的!”

谁知秃子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你个杨家小子,你拿共产党唬人,你瞅瞅今格的太阳,看照的是谁家的门楼。共产党早就被杀完了。头发泥了墙,人皮缦了鼓了!”

杨作新听了,怒火中烧,挥动镢头,又赶了过去,那秃子见了,一溜烟地跑了。

秃子一走,全家人面面相觑。杨干大说:“瞎子毒,跛子鬼,秃子天生心眼狠”,这秃子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说到做到,看来杨作新得到外边躲一躲了。杨作新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收拾了一下,那天夜里,到前庄小学去了,去和那里一位年轻老师做伴儿。

躲了几天,杨作新一看,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松懈下来,想那秃子也不至于这么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于是瞅了个天黑,又回到了吴儿堡。

却说当夜无事,杨作新在自家窑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杨蛾子到畔上抱柴拢火,抬眼一看,突然看见从对面的山梁上,黄蜡蜡地下来一群穿老虎皮的保安团士兵。队伍悄没声息,鸡不叫,狗不咬,不紧不慢地朝吴儿堡摸来。杨蛾子站在那里,细细地瞅了一阵,从那一群老虎皮中,瞅见了一个身穿老百姓服装,头脑闪闪发亮的人,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哗地把怀里的柴火扔了,跑回了窑里。

天杀五雷轰的秃子,挨枪子挨炮子的秃子,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太阳柔和的光线正好照在杨家窑院上。从对面山梁上朝这边望,杨家有个大小的动静,山梁上都能够看得见,因此,刚才杨蛾子的失态,敌人肯定是看见了。敌人现在不再是慢腾腾的了,而是挥舞着枪,加快了脚步。

杨家窑里,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一个个变脸失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杨作新说,让他走,现在跑还来得及,敌人是为他一个来的,他不能连累家人。说完,扣了扣衣服扣子,正了正眼镜,就要往外冲。

杨干大说:跑,你往哪里跑!往垴畔上,光秃秃的山上,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你快还是枪子快;往前庄跑,敌人正是从山梁上下来,从前庄那条路进村的,刚好堵了你个窝。只有往后庄跑这一条路子,可是出了村子,就得翻一道梁,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一上梁,敌人就会看见的。

杨蛾子听父亲这样说,觉得哥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哭了起来。她说:让她跟秃子走吧,是火坑也去跳,只要能保住哥哥。杨干大打断了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在这里乱上加乱了,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妈妈的那件补丁衣服套在外边,再到灶火里抓两把灰,抹在脸上。

杨干妈急得说不出话,她扯着杨作新的衣襟,眼泪簌簌地滚着。

这时候,狗开始咬起来,一只狗咬,满村的狗都齐声应和。看来,敌人已经下了山梁,进ru川道,眼看就要接近村子了。

杨干大这时有了主意。他叫杨作新将那件学生服脱下来,让他穿上,又从杨作新眼睛上摘下眼镜,戴在自己的眼睛上。衣服穿上后,长是长了点,不过还凑合,眼镜戴上后,却天晕地转的,这是副近视镜,杨干大只好把它卸下来,握在手里。

那些匪兵们已经下了川道,这个空儿,杨家窑院发生的事情,他们看不见了。杨家一家,来到院子,院子里有几个空着的粮食囤,杨干大叫杨作新掀起一块盖囤的石板,钻进囤里,然后将石板盖严。干完这些后,他给杨家母女,嘱咐了两句,就头上搭了顶草帽,猫着腰,下了畔,穿过村子,向后庄方向奔去。

杨干大前脚刚走,敌人后脚就到了。秃子带路,敌人直扑杨作新的窑洞。窑洞里没有,就奔正窑,正窑里也扑了个空,就又奔到那个用做牲口圈的偏窑里。窑里驴已经没有了,满架的鸡,懒得还没有下架,这时候,扑扑棱棱,尖叫着飞出来,窑院里登时乱了。

杨蛾子在正窑里,踢踢踏踏地拉风匣,低着头。杨干妈坐在炕边,正在捡米,准备下锅。

敌人把三孔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杨作新的影子,就问杨干妈。杨干妈答道:儿子上肤施城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这么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他。敌人又问杨干大哪里去了,杨干妈说,一早就下地去了,受苦人,还能到哪里去。敌人见杨干妈的口封得严严实实,那保安团长,便将目光投向秃子。

“日怪!”秃子摸着头说:“那杨作新肯定是回来了,那天我见过。就是刚才,咱们在山梁上那会儿,我也瞅见,从偏窑里跑到正窑里的,好像是他,阳光一照,眼镜片儿一闪一闪的。”

秃子重转回到杨作新住的窑里,翻腾了一阵,从炕洞里掏出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共产党宣言》,当年杜先生送给杨作新的那本。秃子得了书,喜滋滋地跑出来。摇晃着书说:“你看,我说回来了,你们不信,还有杨作新写的读书笔记,上面有时间,就是这几天哩!”

保安团长拿过书来,翻了翻,这回他是彻底相信了。他冷笑了两声,对匪兵们说:“搜!从杨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搜,我不相信,吴儿堡就这么几个土窑窑,那杨作新能藏在哪里!”说完,他朝院子里打量了一下,示意几个匪兵去搜羊圈,几个匪兵去搜那粮食囤子。

窑里的杨干妈,这时披散着头发,从窑里一扑跑了出来。她一把解开红裤带,脱成了精尻子,然后呐喊着:乡亲们快来呀,杨家要出人命了,保安团大天白日,糟踏妇女了。一边喊着,一边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裤子吊在小腿上,她也不顾。

滚了几滚,滚到了保安团长的脚下,伸手抱住了那条扎着裹缠的腿,死死不放。保安团长踢了两脚,也没能将她踢开。

杨蛾子见了母亲这样,走到窑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嘴里喊着“妈妈”。她这时候只会哭。

那些奉命去搜索羊圈和囤子的匪兵,见了这场景,都停住了脚步。

保安团长让他们照旧去搜查,不要管这娘儿们的“耍黑皮”。他觉得这婆姨这么不顾面皮地撒泼,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窑院里发生的一切,躲在囤子里的杨作新都看到了。他几次真想直起身子,揭开石板,走出来,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出来,亲人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不被敌人抓去,他如果出来了,他对亲人无法交代。

杨作新在囤子里,又气又怕,哆嗦得厉害。这个囤子,是一个陈年老囤,囤里有一窝老鼠。老鼠早就算计好,新粮该入囤了,因此赶在新粮入囤前,抱了一窝儿子。这时的杨作新,不小心踩在老鼠身上,于是一窝老鼠,吱吱吱地叫起来。还有一只眼睛也没有睁开的小老鼠,从囤缝里钻出来,跑到了外面。

老鼠的叫声,那两个匪兵没有听到,因为杨干妈正在嚎叫,可是这只钻出囤子的小老鼠,他们看到了。他们觉得很稀罕,继而觉得这个囤子很可疑,就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囤子上,慢慢地围拢来,端起刺刀,拉开架势,要往这囤子里刺。

正在这时,秃子突然站在畔上,大声地叫喊起来:“那不是杨作新!那不是杨作新!”

听到喊声,匪兵们停了下来。就连杨干妈,也一愣丁,停止了嚎叫。那保安团长,顺势抽出自己的脚,来到了畔上。保安团长顺着秃子手指的方向,搭眼一望。果然,有个人,正在通往后庄的山梁上,一颠一颠地跑着。

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庄稼人从来不穿的学生服。他在跑的途中,停顿了一下,朝杨家窑院望了望,正如秃子所说,那人戴着眼镜,在望的时候,眼镜片儿正对着这边,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个镜子。

“哈哈哈,这叫敲山镇虎,拨草寻蛇,咱们刚一开始搜查,杨作新见躲不住,就想揭瓦了。拿枪来!”保安团长说着,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步枪。他立在畔上,细细地瞄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窑院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打中了!打中了!”匪兵们喊道。

喊完,他们一窝蜂似的向后庄方向跑去。

随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呐喊声渐渐远去,杨家窑院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蛾子跑过来,捡起裤带,递给母亲。杨干妈接过裤带,一边提裤子,一边往畔上走。她往远处眺了一下,对蛾子说:赶快叫你哥,现在走正是时候!

杨作新揭开石板,从囤子里探身出来。他走到母亲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叫一声:“妈,我欠你的债,该怎么还清。”

杨干妈说:都到了啥时候了,还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杨家就你这一条根,到咱手里断了香烟,我们将来见了祖先,也没个交代。她要杨作新快跑,趁敌人往后庄方向跑了,他这时往前庄方向跑,捡一条命要紧。

“那我大呢?”杨作新问。

杨干妈不言传。杨作新顺着母亲的目光,往后庄方向一看,只见黄蜡蜡的山梁上,杨干大一颠一颠,像一只被打伤翅膀的鹰,中了枪子的兔子,正艰难地向山顶攀着。

“不要管你大!你是个孝子,就快跑!”杨干妈说。

杨作新不忍心走。

杨干妈捡起一把扫地的笤帚,来打杨作新,要他快跑。

“大呀!”杨作新叫了一声,扭头要跑。

杨蛾子赶过来,她从家里拿了些馍,放在褡裢里,让哥哥背上。

话分两头,不说杨作新接了褡裢,顺着川道,大步流星地赶路,却说那一群匪兵,追出村子,见前边的那个人,上到山梁上以后,离了道路,径直向山顶奔去。那人明显地受了伤,拖着一条腿跑。一个匪兵要举枪瞄准,保安团长制止住了,说要抓活的。

那人上了山顶,摇晃了两下,便不见了。黄土地上,斑斑点点,一路血迹。匪兵们顺着血迹,追到山顶,站定。只见山上的那边,是一面更为陡峭的山坡,那人顺着山势,一直滚了下去,现在落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匪兵们在山顶,捡到了那副眼镜,眼镜断了一条腿,保安团长觉得这洋玩意还不错,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匪兵们吆喝着,分成几拨,接近了平台上的那个人。只见那人蜷曲在那里,浑身是血,一顶草帽,将头遮得严严实实。围定以后,一个匪兵大着胆子,用枪刺挑了一下草帽。草帽掀开,匪兵们都愣住了,只见那人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光景,头上一头灰白头发,缺血的脸皱得像个老核桃,他枯瘦的手,正捂着大腿上那个枪眼,枪眼里大约血已经流完了,现在正冒着血沫子。这哪里是杨作新呀!

秃子认出了这是杨干大。见了这血肉模糊的情景,他害怕了,直往人背后躲,一边躲一边说:上当了!上当了!

保安团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大约也使他有了些感慨,他没有说话,捡起了帽子,重新给杨干大盖上,然后挥了挥手,命令士兵们回身。

回到杨家院子里,那杨作新早已不知去向,匪兵们于是抓了几只鸡,回去复命了。

临走时,秃子抓住保安团长的衣襟,要那一百块大洋的赏钱。保安团长一挥手,打开了秃子的手,他说:人连个面都没有碰到,还谈什么赏钱,害得弟兄们起五更熬半夜,跑断了两条腿,来抓什么共产党,不寻你秃子的事,就算便宜了你。说着挥了挥手,命团丁们开拔。

秃子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老虎皮走了,没了辙,他转过身子,对窑院站着的两个女人说,咱们的事情还没完,四十块大洋还得要,你们等着。说完,听到吴儿堡庄子里,已经有了聒噪声,匪兵们一走,乡亲们敢出头了。秃子怕再耽搁下去吃亏,就尾随着保安团跑了。

这时候,乡亲们已经围上来了。杨干妈软成一摊,不能动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了窑里。杨干妈说:别管我,蛾子,快,快领上乡亲们去后山上,寻你大!

后山上有个放羊的,叫“憨憨”。当年,这群村子里伙养的羊,就是杨作新放的。杨作新上学后,放羊铲留给了“憨憨”。“憨憨”的名字叫“憨憨”,实际上人也不憨。这时候,放羊的憨憨见羊围着一样东西,围成一圈,死死不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人,是杨干大,就丢了放羊铲,背起杨干大,翻过山,下了村子。

当天晚上,在杨家正窑里,杨干大说了一夜胡话,天快亮时,断了气。正像那首著名的陕北民歌说的那样:月亮落了还有一口气,太阳出来照尸体。

杨干大糊涂了一夜,临死前却猛然眼神发亮,异样地精明起来。对着守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人,他说,他对不起她们,他欠她们的债。他说,他答应过婆姨,那三面接口石窑的事,但是,看来是说下空话了,这事将来得告诉杨作新,让他圈,还有,他说他对不住蛾子,他害了娃娃,他让杨干妈将来告诉杨作新,要他好好地招呼妹妹,踏摸准了,给蛾子物色一户人家。最后,杨干大感慨地说:杨作新虽然不是一个孝子,但他是一个闹世事的人,乱江山的人,杨家人老几辈,还没有这么个成龙变虎的人物,没想到在他手里出了。想到这一点,他很满足。

说完以后,杨干大就双腿一蹬,咽了气。随后,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好像二部合唱,一声接一声,划破了这陕北高原沉沉的夜空。吴儿堡的人们,听到哭声,都知道杨干大死了,老人们噙着眼泪说:他这下好了,不用再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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