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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希:《芙蓉锦》

 

第37章 琵琶别抱佳人归南浦 负却当年君子鸾锦书(1)

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沁凉入骨的雨水从乱云翻滚的苍穹之上簌簌落下,湘林别墅周遭种植着许多松柏,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里,越发的乌沉碧森,一阵狂风卷来,别墅呜咽成海,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松涛声,而站岗的侍卫,只披着一层雨衣,笔挺犹如铁钉子般站着,军帽下的面容沉默冷淡。

汤敬业一进大厅,雨衣还未脱,许重智已经带人迎了上来,指指楼上,神色谨慎地道:“汤处长,你得等一会儿,沈统制和孙师长正在上面,军需处的杨处长也在,不过正在挨训就是了。”

汤处长道:“怎么?”

许重智道:“杨处长的侄子在军需处任职,往日里刮油也就算了,这次算他没长眼睛,刮到太岁头上去了,克扣了早该拨给罗邺清部的粮食和军饷,罗邺清那个炮筒子脾气,给点火就炸,这会儿正在前线打彭喜河,更是惹不得,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总司令这儿,也不管是谁接的电话,张口就骂上了,杨处长这个侄子,只怕性命难保。”

汤处长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孙文杨的事儿,这家伙还被关在宪兵队的监狱里。”

许重智赶紧摆摆手,“算了汤处长,总司令没要他的命就不错了,你想想给了他那么多人,居然能让贺兰……”他的口气一顿,压住了声音,“居然还能让那个女人带着秦兆煜乘着出殡那一会儿跑了,孙侍卫长那一双眼睛是窟窿么?这般没用,说什么以为抱着小孩的就是秦家少奶奶,等到时候把轿帘子一掀,妈的居然是段家的老姑娘段薇玉,贺兰小姐好一招金蝉脱壳。”

汤敬业还要说话,就听得楼上哗啦一声,竟传来高仲祺的怒骂声,“滚,都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谁再敢求一句情,都给我到宪兵队的监狱里蹲着去!”那楼上的门忽啦一开,一行人都灰头土脸地下了楼,侍从室里传来电铃声,许重智忙回了侍从室,不多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朝着汤敬业道:“汤处长,总司令叫你上去。”

汤敬业忙上了楼,就见那办公室里果然是一地的狼藉,地上摔了许多东西,连一对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瓷,这等价值高昂之物,都没有幸免,高仲祺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文件,旁边站着一个秘书,满脸小心翼翼的惶遽之色。

汤敬业道:“总司令。”

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批文,那文件上的重要条款都由秘书特意圈出来,以节省高仲祺审阅时间,高仲祺一目十行,快速地在文件上写着“已阅”等字样,他办事干脆利落,须臾便批好了一沓子文件,秘书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赶紧走出去,高仲祺将钢笔盖飞快地旋上,扔在了一旁,这才对汤敬业道:“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抓捕贺兰与秦兆煜的事宜,由特务处处长汤敬业全权负责,汤敬业早就在城门、轮渡、码头、火车站等交通地设置路障,又安排了巡捕房和部分宪兵队的人,全城搜索,料想此刻岳州城便如铁桶江山一般,汤敬业就笑道:“总司令你放心,贺兰小姐与秦兆煜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绝飞不出岳州去。”

高仲祺那眼眸里闪过一丝寒色,冷冷道:“好,她费尽了心思要保秦兆煜,我就非杀秦兆煜不可!”他端起了一旁的茶盏,慢慢地啜饮了一口茶水,又道:“必须在租界外面设路障,她没有通行证,肯定不敢往火车轮船上想办法,百分之八十就是寻租界里的秦家故旧,以获援助了。”

汤敬业道:“孙文杨那边消息一传来,我就在几条大街上的租借路口都设了关卡,贺兰小姐就算是带着秦兆煜逃了,恐怕当时也来不及把秦兆煜送入租界,但她错过了这个时机,如今再想把秦兆煜送进去,绝无可能!”他已经是胸有成竹,又道:“陈阮陵又来了,他说他答应咱们的事儿,已经做了一半,咱们答应他的事儿,不能再拖了。”

那茶放得久了,喝在嘴里十分苦涩,高仲祺皱一皱眉头,勉强咽了下去,半晌道:“牧陵战场正在吃紧,这会儿得罪他们不好,先把岳州川口码头借给他们用用。”汤敬业应了,正要转身去办,忽听得高仲祺道:“抓住了秦兆煜,就地枪决!”

汤敬业怔道:“那如果抓住了贺兰小姐,要怎么处置?”

高仲祺瞳孔一缩,面无表情地道:“关到乌棣桥去。”

汤敬业顿时一笑,他有点不太相信这句话,“总司令知道,我那地方……里面可吓人了点,万一吓坏了贺兰小姐……”

高仲祺把茶杯“啪”地一下摔在桌上,冷茶水泼了半个桌面,茶盖竟被摔成了两半,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瞳孔越发缩的如针尖般大小,冷冷地高声道:“你少给我废话,她那样大的本事,我越不让她做的事儿,她越敢做,她怕什么,她胆子大得很!”

夜深了,空气中是一股厚重的檀香味,又咚咚的木鱼声遥遥地传过来,炕上铺着蓝布褥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另有一颗高大的香橼树,在风雨中摇晃着,那浓密的枝叶,时不时地要触到纸糊的窗户,发出哗啦的声响。

地上破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挂着一套尼姑穿的玄色袍子,袍角溅满了泥水,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贺兰换了一件旧夹花布旗袍走了进来,见兆煜靠在炕上,也是一身旧衣,脚上穿着青布搭襻鞋,便道:“我们这样,恐怕说不是逃难的,也没人信了。”

兆煜轻声道:“是啊。”他今天走了一路,这会儿脸色已经不好,贺兰把手中的那一件尼姑袍子放在了椅子上,走到他的跟前来,将手背放在了兆煜的额头上,看他还烧不烧了,果然就觉的温度退下去了一点。

贺兰心中一松,道:“你在这里躺着,我到前面的庵堂里去买一点米粥来。”

她们住的地方,是岳州内一间极小的寺庙,庙殿的后面有几间住房,大都住着贫困的学生或者没几个钱的穷苦之人,贺兰转身出了屋,往前面的厨房去,才知道这件寺庙很是简陋穷苦,吃的东西只有两样,饭是小米粥,菜是煮白菜。

贺兰没法子,端了两碗小米粥和一碗煮白菜回到屋里,慢慢地放在炕上,兆煜还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脚步声,知道是贺兰回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就见炕上摆着简陋的吃食,贺兰歪坐在一旁,那半边侧脸上,竟是十分伤心的表情。

兆煜轻声道:“嫂子。”

贺兰回过头,一看是兆煜,忙道:“你醒了?饿不饿?”她那最末的一个字却有些沙哑,仿佛是要哭似的,兆煜笑道:“我饿坏了,能吃两大碗粥。”他从炕上往这边挪了挪,贺兰忙着去扶他,兆煜微笑道:“我没事了,嫂子你让我自己来。”他坐好了,端起了饭碗,用筷子慢慢地扒拉着米粥,一点点地往嘴里送,贺兰挟了一筷子菜给他,兆煜笑了笑,那苍白的脸上露出很满足的神色来,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我挟过菜。”

贺兰见他精神很好,便笑道:“你是在说我太把你当小孩子了么?”

兆煜摇头笑道:“我觉得高兴。”贺兰再没说什么,自己也没吃,把碗里的粥都倒在了他的碗里,他看了看她,她笑道:“你吃你的,我再去盛,这里的饭菜虽然不好,但是小米粥是管饱的。”

兆煜这才又吃了几口,贺兰道:“今天恐怕是不成了,明天我们起一个大早,趁着路卡还不严密,把你送到租界去。”

兆煜却道:“芙儿呢?”贺兰握着饭碗的手无声地一僵,默默地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把芙儿留在了很可靠的亲戚家里,等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兆煜望了望贺兰,半晌道:“嫂子,我以后一定把芙儿给你接回来。”

贺兰点点头,低声道:“嗯。”兆煜放下饭碗,他肺炎才好了一半,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不济了,呼吸也有点急促,贺兰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找点热水来,晚上你好吃药的。”兆煜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又昏沉过去了。

他这样昏沉到了半夜,不知为何,却被一阵梦呓声吵醒,缓慢地睁开眼睛,就见桌角摆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屋子里昏昏暗暗的,贺兰坐在椅子上,弯腰伏在炕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正睡熟着,不停地说些个梦话,叫着“芙儿,芙儿……”

兆煜见她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披,纸糊的窗格外面是呼呼的风声,生怕她冻着了,他大伤初愈,并没有力气将她抱上炕来,只好一点点挪过去,把身上的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她靠在自己的胳膊上,半边脸向外,苍白的皮肤被盈盈的烛火照着,好似笼着一层温暖晕黄的光,乌黑的眼睫毛深深地簇拥在一起,还有一点发丝粘在了脸上,贴在嘴唇上,随着投进屋子里的一点点风轻晃着。

兆煜屏息静气地望着她,胸口跳得有些厉害,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将贴在她嘴唇上的那一丝头发撩开,她毫无察觉地睡着,眉宇轻轻蹙起,却让人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她是何等的勇敢,勇敢的把他从死亡的边缘里拉了出来。

那屋外的冷风呼呼地吹着,窗纸仿佛随时都要破了,桌上的煤油灯芯上跳跃着一点点烛火,兆煜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又是一阵发热,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贺兰的手,轻轻地握一握,她的眼睫毛似乎是被风吹着,一阵乱晃,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

到了第二天,贺兰请庙里的小和尚雇了一辆洋车,搀扶着兆煜上了车,又花钱买了庙里的一条毯子,盖在了兆煜身上,自己借了同时住在庙里的一个妇女的蓝布头巾,裹在了头发,将一个花格包袱抱在怀里,打扮得越发像一个农妇了。

兆煜看着她打扮好走出来,那苍白的面孔上,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意来,她也觉得自己此时的样子,可见是十二分的土气,便道:“我知道难看极了,已经很别扭了,你不要笑。”兆煜道:“好,我不笑了。”

贺兰上了洋车,车夫拉起车,便一路奔着下了山,这山路很长,他们昨日也是坐了半日的洋车才到了庙里,他们又特意赶了一个大早,就见一轮红日,才刚刚出了地平线,那半边天际,染着金粉色的晨曦,将道路两旁的槐树林照耀成一片金色,秋风刮过,就铺了一地的落叶,还有些半黄半绿的树叶,依然挂在树枝上,她鬓角的一点头发乱拂着,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捋好,他努力地转过视线去,就见一棵不知名的小灌木上,开着大嘟噜大嘟噜的黄花串,煞是好看。

兆煜忽然道:“等一下。”

车夫就靠着路边小心地放下车把,回过头来,顺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贺兰奇怪地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兆煜摇摇头,却伸手到车篷外,摘了一小朵黄花,转过头来给她,贺兰微微一怔,默默地接过那一枝花来,又对车夫道:“走吧。”车夫便拉起车来,兆煜再没有说话,只是靠躺在那里,贺兰用手拈着那一朵小黄花,也是沉默着,那山风朝着他们一波波地吹来,很是让人神清气爽。

行了没多久就听到车夫道:“前面有路卡。”

贺兰抬起头,果然就看到前面已经被挡住了,铁丝将几个木路障连在了一起,铁丝上还绕着尖锐的铁蒺藜,几个背长枪的大兵懒懒散散第站在那里抽烟,大概是因时间还早,所以长官都还没到。

洋车还没到跟前那几个大兵就嚷嚷起来,“停下停下。”

车夫赶紧放下车把,几个大兵一起走过来,大概是怕走慢了没有油水可捞,车夫连连笑道:“军爷,我就是个拉车的,拉车的。”也不看他,齐刷刷地直往车上看来,粗嘎地道:“车上什么人?下车。”说罢就一起围拢上来了。

贺兰见只是几个下等兵,倒也不怎么害怕,只道:“各位军爷,我男人病得厉害,劳烦你们放个行,让我们到山下找大夫。”一个大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他妈的生病了还有钱坐洋车,老子现在穷得连个绑腿都没有。”

就有另一个大兵笑道:“吴老四,你少在这儿装穷,你那个绑腿分明是解了给窑子里的娘们做裹脚布去了!”吴老四瞪着绿豆眼睛,振振有词地道:“我还能有谁,只能是给你家的娘们做裹脚布去了。”他们这样嘻哈的谈论,很是粗鄙不堪,贺兰默默地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来,塞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吴老四手里,笑道:“各位军爷,麻烦通融通融,我男人的病耽误不得,让我们过去吧。”

吴老四掂了掂手里的钞票,果然是很厚的一沓,便给另外几个大兵使了个眼色,那些大兵就扬了扬手,道:“赶紧走。”贺兰松了一口气,车夫拉起车来,便一路下山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兆煜因车上颠簸,晕晕乎乎地睡过去,那脸色苍白的如纸一般,贺兰摸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地烧起来。

她心中害怕极了,忽然想到在这样的地方都有路卡,要想去租界使馆恐怕是万万不能了,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子来,正是哈里森先生留下来的,那名片上写着哈里森的住址,就是前面的别墅区,然而若是这样直接奔到哈里森家里去,这里不是租界使馆,如果高仲祺的人搜查过来,哈里森没有倚仗,未必肯冒险保住兆煜,把兆煜交出去了也未定,这风险又多了几分,但是,如今万不得已,总要赌一赌。

贺兰这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眼看着到了最后一条岔路口,必须要定下来的时候,迎面就有一辆军车急驶过来,在洋车旁边呼地开过去,贺兰心中一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她慌地沙哑着嗓子道:“等会儿。”

车夫停下车,回过头来,贺兰看了一眼兆煜,兆煜盖着毯子,将头偏向一边,睡得很沉,贺兰慢慢地下了车,她一侧身的功夫,就将兆煜给她折的那一枝小黄花落在了车上,贺兰走到车夫跟前,先掏出一大把钱来递给车夫,低声道:“麻烦你,沿着这条岔路往前走,那有一片别墅区,你到631号公馆,”她又掏出一张名片来,递到车夫,急道:“你只说要见哈里森先生,把这名片给他,他自然还有一大笔钱要赏你,足够你自己买一辆新洋车。”

车夫一听还有这样的好处,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金元宝,忙不迭地点头,将钱和名片都收好了,贺兰道:“快走,快点跑。”那车夫点点头,拉着车便顺着贺兰指的一条岔道飞奔下去了,贺兰回头看了一眼兆煜,兆煜靠在车上,依然昏迷着,他的眉眼,果然像极了承煜。

这里分出去三条岔路,路旁又都种着榕树,树林茂密,洋车很快就没有踪影了,然而汽车声越来越近,贺兰转过头来,就见那辆军车已经倒了回来,向着她这边驶过来,贺兰将头上的蓝布巾往下一扯,不管不顾先往前跑,那军车立即就加快了速度,跟了上来,贺兰跑了没几步,就被军车拦住,贺兰气喘吁吁地站住,就见车内走出一名军官和几名侍卫来,那名军官用犀利的目光把贺兰从头审视到脚,贺兰瞄了他戎装上的军衔一眼,竟是个团长级别,她攥着手里的蓝布巾,直挺挺地站着,那名军官开口道:“你是什么人呢?刚才拉着你的洋车呢?”

贺兰稳一稳心神,镇定地道:“我是住在山上的房客,想要下山去买点东西,拉洋车的是我丈夫,他刚才接了个活,我就下车来自己走了。”

军官默不作声,半晌冷笑道:“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能嫁一个拉洋车的丈夫?”

贺兰本来双手拧着手里的蓝布巾,这会儿却拿起来,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仿佛是拭泪一般,哑声道:“我本来就是大家少奶奶,只因为我三叔谋了家里的产业,把我和我丈夫赶了出来,不然你以为谁愿意吃这个苦呢,你去清平打听打听,我们三环路上的匡家洋行里卖的钻石别针都是顶好的舶来品。”

军官瞧她这样,真是言辞镇定,毫无半点慌张之色,便道:“那你刚才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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