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穷碧落此生永相别 红蓼白苹鸯行自凄凄(2)
高仲祺拈起一片药,看了一眼陈阮陵,黑眸雪亮,陈阮陵笃定地道:“参谋长放心,这只是很普通的营养药,我保证它除了能给人补点钙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但若是一个心脏病人要靠它来压制病情,恐怕就是自寻死路了。”
高仲祺淡淡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毒药?真以为我会上你的当?”陈阮陵微微一笑,拿过高仲祺手里的那一片药,放到了自己的口里,用一盏茶送服了,神色如常地看着高仲祺,笑道:“如今参谋长与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对参谋长早就没有了猜忌之心,难道参谋长还要一再试探于我么?”
高仲祺望一望陈阮陵,半晌居然笑了一声,双眸熠熠生着寒光,“陈阮陵,我何时与你这半个扶桑人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你大半夜的前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么一瓶子药么?你不要指望我与你们扶桑合作,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就是要掀铃送客的架势。
陈阮陵那唇间依然含着笑,心里却不禁要暴起骂人了,这高仲祺简直狡猾如狐一般,秦承煜之事一毕,竟立刻与自己作出一幅“全数推翻,概不认账”的无赖模样来,如此看来要么高仲祺胃口太大,另有图谋,要么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周旋。
陈阮陵在这转瞬之间,已经理出一条头绪来,且把心头的怒火按下,抬起眼来,先是一笑,道:“高参谋长此言差矣,何为忠孝?岳飞人杰,还不是落得一个命丧风波亭,屈原爱国,反倒投了汨罗江,古往今来,忠臣志士,又有几个落得好下场?况识时务者为俊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高参谋长总比我这半个扶桑人清楚。”
高仲祺竟笑了笑道:“陈先生还有何高见,高某愿闻其详。”
陈阮陵也不是等闲人物,这会儿已准备好了满腹的蛊惑之词,先把目光投注在那药瓶上,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笑道:“高见谈不上了,只不过是替高参谋长审一审当下行使罢了,说一句不好听的,若是老帅一倒,这川清河山到底归谁,议会联合会一开,俞军内部势必风起云涌,老一辈督办人物最是倚老卖老,兴风作浪,尤其是段督办实力之强,不可小觑,只怕到时候就算是参谋长有通天之能,只靠着乌棣桥汤处长这一帮子人,未免势单力薄,难以控制局面。”
他嘿地一声笑,那语气竟略带嘲讽,“明人不说暗话,高参谋长何必在陈某面前大谈忠孝,分明是参谋长自觉羽翼未丰,此时若扳倒老帅,有段督办在,也难入掌俞军中枢,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高仲祺那面色如常,半晌一笑,“陈先生好口才。”
陈阮陵亦笑道:“不敢当,只不过是我扶桑对高参谋长在秦大帅手下的非凡作为,很是敬慕,早就攀附之心,只要高参谋长振臂一呼,扶桑自当倾尽全力,力保高参谋,取这川清大好河山,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高仲祺淡淡地笑了一声,道:“你们如何力保?”
陈阮陵抬起眼来,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竟出现了一丝略显狰狞的冷硬,目光灼灼宛如火炬,“只要高参谋长答允与陈某合作,老帅一倒,川清之地宣布独立,扶桑定当全力协助高参谋长,总司令之职决跑不出参谋长手心去。”
那夜渐渐深了,门外传来许重智的声音,“参谋长。”
高仲祺道:“进来。”许重智一推门走进来,就望见了陈阮陵,他那眼神略略一闪,却没说话,陈阮陵已经笑着站了起来,将药瓶放在桌上,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就请高参谋长慎重斟酌,陈某告辞。”
他拱了拱手,竟就洒脱转身推门走了,许重智见他如此不羁,倒有些目瞪口呆,高仲祺却转眸看他,道:“查出来了吗?”
许重智忙道:“查出来了,在华普敦66号。”
高仲祺听完,那眉头一蹙,抬脚就朝着外面走去,许重智忙道:“参谋长,二少爷也在那。”高仲祺回过头来,许重智道:“贺兰小姐在华普敦66号待到现在,二少爷也守在那里,直到现在。”
因为是宵禁的缘故,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沿街店面都封了门板,只是檐下挂着的大灯笼,在夜风里晃晃悠悠,街上似乎平白无故起了一股子烟气,轻纱一般的薄雾,缓慢地散开来,汽车在街面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华普敦66号那栋房子里透出来的光亮了。
那夜色如深雾四面笼下来,周围静悄悄的,夜风把路旁边的树枝吹得一阵乱摇,硕大的月亮上面笼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所以连地上的月光,都是朦朦胧胧的,高仲祺转头看着车窗外,那屋子里的灯光仿佛是雪白的刀刃,深深地刺到他漆黑的眼睛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
镂花铁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秦兆煜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他跑下台阶,接着很快地朝着街道的另一侧跑过去,正是午夜,亮着灯光的屋子沉浸在略带寒意的夜色里,寂静无声好似一团描绘在白纸上的水墨画。
他推开门的时候,有光线迎面朝他铺下来,屋子里空的令人发慌,只有斜对面的长窗一侧,垂着蓝色纱帘,用黄色的锦带子束成了长长的一束,直垂到地上,她歪歪地靠在楼梯的台阶上,面颊都瘦得凹下去,更显得那一双乌黑的眼睛越发的大。
高仲祺站在屋子当中,她的肩头却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竟然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他的面孔上,她那额头上还发着热,如烙铁一般烫手,两颊上都被烧得是烘烘的红色,然而她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着高仲祺。
她似乎想要走到他的面前去,然而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只是轻轻地一动,眼前就是一片晕眩,一头朝前栽去,高仲祺极快地上前,她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双手先是将她接住,那一种熟悉的柔软和香气刹那间让他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觉醒过来,他就已经失控一般地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两年了,整整两年多,他终于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将她重新抱入自己的怀里,为了这一刻,让他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来,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再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
她在他的怀里脆弱的呼吸着,慢慢地仰起头,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庞,苍白的手指滑过他的嘴唇,高挺的鼻子,浓黑的剑眉,又慢慢地往下,停留在他面颊的一侧,她呆呆地望着他,那苍白的嘴唇弯起来,竟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微笑。
她这样的举动,让高仲祺顿时从心底里升腾出无数的希望,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说道:“贺兰,你现在跟我走,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会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你想要,我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他的语气惶急慌乱,就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在最脆弱的时候选择了依靠在他身上,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他的目光里射出一股痴情的狂乱来,她痴痴地望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脸,很温柔的抚摸,好似是怕弄痛了他,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缓慢地道:“承煜。”
那轻轻的一声,却仿佛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刀子,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里去,寒冷从心底里泛出来,沿着全身的血液游走,眨眼间他恍若置身于冰窖中,他从未如此的痛楚绝望过,这样的心灰意冷,从来都没有。
他悲愤交加,狠下心来猛地一甩手,她虚软无声地倒在地上去,犹如一缕轻烟,随时都要散尽了,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她把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神情恍惚,全身瑟缩,他忽然一个箭步走上去,将她从地上扯起来,灼灼的目光直看到她眼底深处去,恶狠狠地逼问道:“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她望着他愤怒的面孔,眼珠迟缓地动了一动,依然是恍惚地笑着,又伸手来摸他凌厉的面孔,她因为烧得太厉害,神志已经很不清楚,却喃喃地道:“你下周三肯定能回来么?能回来么?”
这就是她的能耐,居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的,把他推到痛不欲生的地狱里去。
他骤然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心中迸发出来的嫉恨之情翻江倒海一般磨折着他自己,他愤怒疯狂地吼道:“你不要逼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秦承煜早死了!”她被他扼在手心里,好似置身于一个脱不开的梦境中,她昏昏沉沉地望着他,然而那目光里更是空洞苍白,只是看着他恍惚地微笑。
他骤然低头吻了下来,吻住了她苍白冰凉的嘴唇,就好像是久旱逢甘霖那般急切和索取,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这一刻,胸口好似有一只疯狂冲撞的野兽,横冲直撞地想要冲出来,他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她难受起来,呼吸困难,手指在他的脸上抓摸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细而长的血痕,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门外传来许重智的声音,“参谋长。”
高仲祺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呼吸急促极了,双眸喷发的火气几乎要噬人一般,暴躁焦狂地道:“滚!”
许重智被他这样的怒气震慑的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压低了声音道:“参谋长,秦兆煜回来了。”
秦兆煜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就见贺兰趴在地上,无声无息,他心中一惊,疾步奔上来把贺兰扶起来抱在怀里,叫了数声,“嫂子”,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秦兆煜身后跟着的便是他连夜打电话请来的秦家陆医官,那陆医官给贺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语气也严重起来,道:“烧得太厉害了,先打一针。”
兆煜将贺兰的手臂抬起来,将衣袖慢慢地挽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兆煜抬着她的手臂,却把目光转向了一边,直到医生打完那一针,说“好了”,兆煜才回过头来,重新将贺兰的衣袖放下,贺兰迷糊着,喃喃地哼了两声,面颊依然是滚烫的,门外就传来朱妈惊愕的呼声,“小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