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镜难合珠泪冷凄迷 月窗鸳梦情绵暖胭脂(1)
秦承煜因为刚进了岳州大学教书,总有各种事情忙碌,连着好几天都是早出晚归,但无论多晚,贺兰总要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秦太太乐得见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很是恩爱,便在他们这边另设了一个小厨房,让他们不必每餐饭都到餐厅里去吃了。
这天贺兰正在婴儿室里照顾芙儿,忽然听到下人来报说是三姨娘来了,贺兰便把芙儿交给朱妈,自己下了楼,就见三姨娘穿着宝蓝色旗袍,正在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看到贺兰下楼,立即就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走过来道:“少奶奶,有空没空?我新在岳州买了一处房子,刚到手了,正想拉个人与我一起去看看呢。”
贺兰对于这位三姨娘,总是没有太多亲近感,平时见面也不过是点头打个招呼罢了,如今她居然这样热情地亲自找上门来,贺兰便想要拒绝,然而还没张口,三姨娘却笑道:“唉呀我的少奶奶,我知道我那天说了错话,事后我也后悔死了,你可千万别和我计较,我就是个笨人。”
贺兰微微一笑,“我虽来了没几天,但也知道满府里都说三姨娘是第一伶俐人,三姨娘怎么还妄自菲薄起来了,你若是个笨人,那让我这样初来乍到,又十分木讷的人,要怎么活呢。”
三姨娘拿着帕子捂嘴一笑,顺势鞠了一个躬,笑嘻嘻地道:“少奶奶,我甘拜下风,我错了,你就赏我一个面子,跟我去看看房子,不然我一个人出去,真是没意思透了,看完房子我再请少奶奶吃馆子,就当赔罪了。”
贺兰见她这样盛情邀请,实在不好推拒,况且也未免显得自己竟是太小气了,便道:“那好吧,我跟你去。”她上楼换了一件淡霞色锦云葛旗袍,另拿了一件碎花云披披在身上,这才跟着三姨娘出了门,车子已经备在外面了。
他们上了车,那车开起来,三姨娘却转过头来看着贺兰,笑道:“少奶奶这模样长得真好,连我这个女人看着,心里都痒痒的,大公子真是命好。”贺兰只顾着看着车外的景色,就见那路边几个孩子正在放大鹞子风筝,三姨娘却又笑道:“我看你这年纪如此小,怎么就这样快嫁了人了?”
贺兰笑道:“把车开回去罢,我倒有点担心芙儿。”
三姨娘却就一笑,两手兜住了贺兰的脖子,很亲近地道:“好吧,我不问了,少奶奶不要生气。”她那攥在手里的手绢子上撒了很多花露水,香气直冲鼻子,贺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车便开到了十鼓门369号,这一带距离市区虽远了些,地段略显荒凉,但是很安静,而且房子都是极好的花园洋房,景致也好,房子的大铁门豁朗朗地打开了,三姨娘带着贺兰下了车,一路上了楼,宅子里空荡荡的,贺兰笑道:“怎么买了这样大的房子却连个仆人都不请?”
三姨娘却没有车上那样多的话了,只单说了一句,“还没有时间准备,只在这里留了一个看门的老伯。”她领着贺兰上了楼,走到左转第二个门前,推开门就是一间客室,贺兰走了进去,三姨娘笑道:“我这房子不错吧。”
贺兰微微一笑,“是不错,我刚才看了你的园子也很大,如果搭些蔷薇花洞或者是紫藤花架子,到了夏季肯定美极了。”三姨娘抿嘴笑道:“还是少奶奶会布置,我到底没有请错人。”又道:“你坐会儿,我去泡点茶来。”
她转身走了出去,贺兰站在窗前朝外看着,就见花园里居然还站了几个人,竟都是一身黑衣打扮,头戴着礼帽,分不同方向站着,目光警戒,贺兰先是一怔,接着便惊出一身冷汗来,心突突直跳,转身就快步走向客室的房门,才走了几步,那客室的门就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他进门的同时顺手将房门又重新关上,门把发出“咔嗒”的一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竟然分外的刺耳,那声音仿佛一根刺狠狠地刺到她的耳膜里去,她的身体在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耳垂上那一对蓝宝石坠子,摇晃地碰触到了肌肤上,凉凉的。
他叫她,“贺兰。”
贺兰僵硬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望着她,忽然快步朝她走过来,那双臂微微张开,竟是控制不住要拥抱她的样子,然而“啪”的一声,她狠狠一个耳刮子便打在了他的脸上,满面怒容,咬着牙道:“高仲祺,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他怔了怔,看着贺兰愤怒的眼瞳,他定定地看着她,末了却缓缓出声道:“怎么不敢?!我就是死了,我也要死在你面前。”贺兰从心底里往外泛着冷意,一双眼瞳冷的仿佛深井一般,她忽然将他推开,就要往外走,他却一把将她的手臂攥住,直截了当地问道:“芙儿是不是我的孩子?”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冷漠的嘲讽,她慢慢地将头昂起来,雪白的面容犹如高不可攀的玉象一般,近乎于恶毒地嘲讽他,“你也配!”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顿地道:“那孩子的出生日期……你不要以为你瞒得了我。”
贺兰淡淡道:“芙儿早产,她与你没有半点关系,若不是承煜,我已经死在你一手策划的阴谋里,你以为我还会为你生孩子?你做梦!”她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盯着他,“承煜把我从废墟里挖了出来,他让我活到现在,我就该给他一个孩子,他在清平的时候就喜欢我,这你比我清楚!”
他咬牙道:“不可能。”
贺兰冷笑了一声,“怎么就不可能,你真以为承煜那么傻,会因为喜欢我而甘愿去养别人的孩子,还对孩子那样好……”她语气一顿,心里却仿佛是叫猫抓了一般的难受,眼眶一阵发涨,几欲落泪,眼前都是承煜温柔的面孔,她觉得自己连一秒钟都没法在这里待了,“高仲祺,从我知道是你炸了玉山别墅那一刻起,我们就完了,我那时候只想着杀了你,我恨你入骨。”
他觉得胸口里有一样东西,隐隐地生疼,她的目光太淡漠了,淡漠了再也找不到曾经属于他的那一丁点的回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眸光黑幽幽的,半晌道:“如果你真想杀了我,大可以现在就动手。”
她果然勾起唇角,轻轻地一笑,“高仲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以为我还对你有情,故意说这话气你么?”她望着他,“我还有芙儿,我还有承煜,这些对于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失去他们,至于你,你又算什么么?不过是我曾经的一个错误,我因为这个错误差点死在你手上……”
高仲祺脸色一变,目光雪亮地盯着她,嘴角微微抽搐,出口激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要炸别墅之前,我把你带到遥孤山去,可是我没想到你又回去了,当我知道你在里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我恨不得陪你一起死!”
她立在窗前,那透进窗户的日光,笼着她的身形,碎云披的流苏软软地垂下来,无声地摇曳着,他的双眸里透出焦灼的光来,她望着他,神色却平静极了,低声道:“如果我没有回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猛然怔在那里,脊背升腾起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之意,他甚至没办法控制这样冷入骨髓的寒意,慢慢地蔓延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
“你是不是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编一个借口给我,一直骗着我,从此我就只能依靠着你,我为我的家人惨死而伤痛难过,却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凶手就在我身边,在你的谎言中度过一辈子,高仲祺,这就是你的全套计划,你如此自私狠毒。”
她的一句一句,便一点点地划破了他所谓的痴情,他被她那样冷漠平淡的目光笼着,无法控制地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一股无力感,仿佛是挣扎一般地呻吟了一句,“贺兰,我只想爱你,我真的只想爱你……”徒劳无力的挣扎,他觉得四周的空气都被抽空了,冰冷的潮水一点点蔓延到他的胸口,淹没他的心脏。
她波澜不惊地望着他,“把我骗出来,你就可以心中无愧的去杀我的家人,这就是你对我的爱。”那日光从长窗里照进来,万千道地洒在地板上,好似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就在那一瞬,她变成了一个遥不可攀的遥远影子,他被她那样冷的目光逼视着,竟然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但你千算万算,精心谋划,却没有算中一点,其实在炮弹炸开的前一刻,我姨妈就已经杀了金士诚,之后她就自杀了。”她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窗外被日光照耀着的石榴树,那些碧绿的叶子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她的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不管你为了什么,你害死别墅里那些无辜的人,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她的语气冷漠的仿佛是一把冰凉的锥子,狠狠地往他身上刺,苍凉感一点点地遍布他的全身,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那屋子里一片死寂,窗外种着一颗高大的石榴树,树叶间透出散碎的阳光,也在屋子的地板上留下一片细细碎碎的光影,她淡淡道:“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找我。”
高仲祺缓缓地抬起眼眸来看她,声音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犹如溺水之人寻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想放开,因为一放开,就是万劫不复的命运,他把自己降到了最卑微的一个位置,痴痴地望着她,“贺兰,我求求你,留下来,我们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冷漠如冰,“高仲祺,你别做梦了。”
贺兰从洋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就见家里的汽车四面都站着人,都是黑衣礼帽,看到贺兰走下来,便低着头退到一旁去,其中一个向着大门外的几个人挥了挥手,示意放行,那大铁门豁朗朗地打开了,露出一条平整的柏油大马路。
贺兰低头坐进车内,果然就看到三姨娘俏脸煞白,瑟瑟发抖,惊疑不定地看着周围的人,一把攥住贺兰,惊恐地低声道:“贺兰,吓死我了,这些人是不是龙枭帮的人?你在里面的时候我真担心,等回去一定要告诉大帅,不能饶过他们……”
贺兰转过头看了三姨娘一眼,目光清冷如新月。
三姨娘只觉得一瞬间都被她那目光看透了,连后背都泛起一股寒浸浸的冷,她脸上还是那样惊恐的表情,只是僵成了一个很可笑的弧度,再也装不下去了,贺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只说道:“三姨娘,劳驾,让你的司机开车送我回去吧。”
三姨娘用左手扶了扶别在发髻上的攒花簪子,那簪子闪动着一点点钻石的光芒,冰凉中带点华丽的悲怆,末了,她放开攥住贺兰手臂的手,很大方无畏地一笑,“那天拜堂的时候,他看你的目光,简直就是要吃人。”末了又是带点愤恨的一句,“我就不信我哪一点不如你,我就偏偏不信。”
贺兰微微一笑,“如果让父亲知道,你和高仲祺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三姨娘既然敢如此做,那么也就早想好了这一层,便回道:“那么如果让大帅知道你和高仲祺的关系,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我生死不过一个人,你就不管芙儿了吗?”她说完这些话,贺兰的脸色已经变了,三姨娘却又很亲热地挽着贺兰的胳膊,“其实也没什么,少奶奶今天就是来陪我看看房子,我们看完了,就回去了,只是这样,大家都落得消停日子过,如何呢?”
贺兰本就不想参与到这些纷杂的事情中去,索性淡淡道:“还问我做什么,你不都安排好了。”三姨娘嫣然一笑,“少奶奶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怨不得这样招人喜欢。”
贺兰默默地把头转向车外,那车道两侧种满了杜鹃,一丛丛地,正结着花苞,再往远处望,就是一整排的花砖磨墙,她转过目光,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就见那三楼的长窗前,立着一个颀长的影子,是他。
她还记得清平的茶楼,她总是在茶楼里等他,因为等的时间久了,也会不耐烦起来,便到桌前寻了毛笔写他的名字,高仲祺、高仲祺、高仲祺……不停地写着,一笔一划……慢慢地心里就会快乐起来,当爱一个人的时候,只是看着他的名字,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她总是等着他,他说什么她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她想他们总是会在一起的,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切,那时候天真单纯的她,从未想过有这样的一天,她要用生死的代价把他从自己的心口上狠狠地挖了出去。
而今才知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目春风百事非,她靠着车窗,那车玻璃上的凉意一点点浸到她的肌肤里去,原来从前那些甜蜜的岁月,此刻想来,就好像是在慢慢地啜饮一碗苦药,苦涩的汁液,直往腔子里流,一路烧到心底。
这天渐渐地热起来,已是初夏,到了傍晚,天边一片灿金色,宛如绚烂流彩的锦缎,一整片的扶桑花被金色的夕阳照耀着,越发的明媚鲜艳,秦太太还在后面花园子里剪供佛用的新鲜折枝花,李妈跟在她身后,捧着插花的瓶子,就见一名侍从官急步过来,向着秦太太急道:“太太,大帅要收拾大少爷,唐副官劝不住,请您赶紧过去看看。
秦太太怔道:“承煜怎么可能惹他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他又不是兆煜那野马性子。”
侍从官道:“就是大少爷,这回是大帅发火了,但大少爷的火气更大些。”他这话说得已经十分严重了,语气又惶急,秦太太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将手中的花剪递给李妈,道:“那我过去看看。”
她走了几步,李妈也跟了过来,秦太太就道:“你就不要跟着了,忙你的去吧。”李妈就站住了,看着秦太太出了花园,就听到花园子的另一角传来很担心的一声,“李妈,母亲怎么了?走的那样急?”
李妈回过头,果然就看到在一片凤尾草旁站着的,正是贺兰。
秦太太绕过静深的回廊,没多久便走到了秦鹤笙平日里办公的书房,那几名侍从官站在门外头,一见到秦太太立即行礼,秦太太隐隐便听到办公室里面传来秦承煜的说话声,果然是从未有过的高声大气,依稀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认定她了。”还有什么“她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用不着你这么费心力地去查。”
秦太太那心中就是一惊,然而就在这当下,忽听得办公室里传来“哗啦”的一声,好似什么东西砸碎了,秦太太慌地推门进去,就见地上碎了一个花瓶,秦承煜依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脸上的神情没有半点怯意。
秦太太道:“你这是干什么?真要下手打承煜么?”
秦鹤笙一看秦太太走进来了,更是怒道:“你先问问他自己干的好事,他居然把清平第一交际花的外甥女给我娶回家来了。”
秦太太一怔道:“承煜,你父亲说的是真的?你当真这样胡闹?”
秦承煜硬生生地道:“我不管她是谁的外甥女,我只管我自己的心,我就是喜欢她。”秦鹤笙怒不可遏,指着秦承煜道:“我告诉你,你娶谁都行,偏偏就不能是她,你自己想办法让她离开秦家,我是不管了。”
秦承煜道:“你若是让她走,我就与她一起走。”
秦鹤笙气的又抓起一个砚台来,朝着承煜砸过去,秦承煜躲都不躲,幸好那砚台也只是砸到了他的肩膀上,秦鹤笙怒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虐,这辈子摊上你们这两个混账儿子!”
秦太太心疼儿子,急道:“承煜,你这是干什么?就不会先说一句软话么?你父亲也是为了你。”秦承煜却不退不让,目光坚定地道:“父亲,除非你打死了我,否则我这辈子除了贺兰,谁也不要,我娶了她,她就是我妻子,这一辈子,我决不负她。”
这一句更是让秦鹤笙勃然大怒,他的武装带本是挂在衣架上的,这会儿就上前一步,抓起皮带没头没脑地就朝着秦承煜的身上抽过去,吓得秦太太赶紧来拦秦鹤笙,秦鹤笙将手一扬,就把秦太太甩到了一边去,接着连抽了承煜好几下,谁料眼前忽然人影一闪,就有人扑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鹤笙一皮带抽下去,贺兰咬紧嘴唇身体一个瑟缩,只觉得从肩头到颈项都是一线火辣辣的疼,秦承煜看到了贺兰忍痛的面容,惊道:“贺兰你快闪开。”
贺兰却挡在了承煜的面前,只是抱着秦承煜不放,忍着疼道:“父亲,请你不要打承煜,是我的错,你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