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烈焰断生平此情难续 春寒损韶华怀恩结誓(1)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白色,
贺兰睡到半夜忽然醒了,更是莫名地一阵心惊肉跳,她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才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姨妈,还是巧珍伺候着她洗澡换衣服,又咭咭呱呱地说上许多话,安顿她睡了,但她这会儿却醒过来了,看时间也不过是半夜三点多钟,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薄纱窗帘外面的月光,又大又好的圆月,被一层淡淡的银雾笼罩着,如冰梭织絮一般。
贺兰怀疑自己是被那月光给惊醒的。
但她确实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很细很细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来,噜噜也从窝里竖着耳朵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贺兰小声道:“噜噜不要吵。”她披了件长衣推门走出去,乌黑的长发直垂下来,噜噜悄没声地跟在她身后,鼻子不停地左右嗅着。
走廊里点着雪亮的灯,花架子上摆放着一盆碧玉兰,一朵一朵的花儿像是纯白的玉盏,仿古宫灯悬挂在走廊墙壁的一角,地面上是绵厚的地毯,贺兰慢慢地朝前走,一直都到了姨妈的房门前,那房门虚掩着,仅仅露出一点小缝,有光线从屋子里面泻出来。
贺兰慢慢地推开了门。
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姨妈抬起头来,绿纱罩里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姨妈那美丽的面孔上是憔悴颓败的表情,一个苍白羸弱的清秀男人躺在姨妈的怀里,他的嘴角还在往下慢慢地滴血,他的手边是一个高脚杯,酒杯斜倒在雪白的地毯上,红酒液沁到地毯里。
贺兰石雕木塑一般地站在门外,嘴巴拼命地张开,犹如脱离水面的鱼儿,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吓得动都不敢动一下,姨妈抬头看着她,她的脸上竟是无比宁静的表情,那样的宁静让她看起来神圣极了,她无声地咧嘴笑了笑,“贺兰,我还真怕看不见你最后一面了。”
贺兰吓得脸色雪白,全身战栗,恐惧的声音好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低不可闻,“姨妈……”
梅姨妈却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本来答应我的,今天跟我结婚,贺兰,我本来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了,可是我今天要结婚了。”她微微地笑一笑,“但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吗?他让我嫁给吉老板,吉老板你认识的,就是那个烟卷商行的大股东,答应给他一大笔钱,他亲自去谈的这笔好买卖。”
贺兰陡然明白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
梅姨妈静静地笑道:“贺兰,我攒下的那些钱,全都留给你,还有这栋房子,这些是你的嫁妆,找一个踏实的好男人爱你,我只求你,千万别像姨妈这样,一辈子都毁在一个男人手里。”
她凝望着贺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里握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那一双含泪的眼眸,依然凝定在贺兰的面孔上,她微笑着说:“我总是等着,他能按照他对我说的承诺来爱我,可我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贺兰大叫着“姨妈”扑上去的时候姨妈已经扣动了扳机,那一声枪响让贺兰瞬间魂飞魄散,鲜血从她的眼前迸射开来,姨妈的脑袋一侧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贺兰惊骇地大叫起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时间仿佛是在那一刻宁静下来了,再没有任何声音,姨妈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的手臂微微张开,看上去就像是温柔地拥抱住了他。
他只有死了,才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怀里。
她闭着眼睛,眼尾微微地弯起,眼睛依然是一道很美的弧线,是桃花的弧度。
她其实叫做梅小玉,年轻的时候死心塌地地喜欢一个叫金士诚的男人,甚至被逐出家门都在所不惜,但这个叫金士诚的男人居然抛弃了她另娶了别人,她孤单艰难地活了那样长的时间,后来这个叫金士诚的男人又回来了,也不过是贪图她的钱,她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向了这一场心知肚明的毁灭,纵然知道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像曾经那样把她抛弃。
她曾说过,女人就是傻。
这话很是没错,她就是这样傻。
炮弹就是从那一刻炸起来的,震天介地一声巨响,整个别墅似乎被翻转了一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贺兰的身体掀起来,朝着墙壁狠狠地掷了过去,断壁颓垣加土粒从天而降,呼啦啦地砸下来,贺兰甚至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第二炮已经到了,家具的碎片犹如能割破肌肤的刀子,在贺兰的眼前炸开来,灼热的火舌瞬间窜起来了。
有刺耳的尖叫声从四周传过来,那是别墅里的下人在呼喊着,噜噜也在拼命地大叫着,贺兰的耳朵嗡嗡作响着,总是站不起来,手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别墅好像整个的歪向了一边,天花板都砸了下来,有火烧起来了,烧着了她睡衣的裙角,她的手胡乱地抓着,想要抓住什么依靠,但是没用,她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她甚至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哭喊着道:“救命啊,救命……”
有人冲进了屋子,隔着火舌和浓烟喊她,“小姐!”
贺兰在浓烟中大声地咳嗽着,巧珍终于发现了她,拼命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拽起了稀里糊涂的贺兰,踉踉跄跄地奔出了这间已经被炸了半边的屋子,往楼下奔去,才跑到楼下,巧珍就惊恐的喊道:“大门要塌了,得赶紧跑。”
她放开贺兰,惊叫着朝着大门跑去,就听到“吱呦……”的尖溜溜声音,仿佛是割破空气的一道弧线,那一个炮弹打过来,天地就是一震,大厅仿佛是被瞬间颠倒了,满地的碎片,大厅里已经有了好几具被炸碎的下人尸体,被火焰燃烧着,最先奔跑到门边的巧珍一头栽到了地上,再没起来……
贺兰看着巧珍的尸体,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双手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头,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救命啊——”她的世界完全颠覆了,破碎了,到处都是这样的凄惨,恐怖,火光熊熊,黑烟重重包围着,好似地狱,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踉踉跄跄地躲到烟火小的地方去,然而那浓烟还是熏得她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她的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一头栽了下去。
是厨房里的地窖,用水门汀板封着,通气孔在花园里。
贺兰钻了进去,水门汀板将她封在了里面,她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那些疯狂和魔鬼般的轰炸声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用力推头顶上那块水门汀板,可就是推不开,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封死在这地窖里了,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她才察觉到自己胸口火烧火燎的疼,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摸了一把,却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是通红的血。
早晨的时候雪还未停,愈加的大起来,地面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天冷得简直可以哈气成冰,屋檐的下面结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柱子,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往日买豆花的老伯今日都没有出来了。
整个清平的报纸都登载了玉山别墅梅公馆被炸成废墟的消息。
风呼呼地刮起来,席卷着花园子里的雪花,天阴沉沉的,四面种着冬青和松柏,被白雪反射的一点点光线照在冬青松柏上,是一种干涩的冷,几只麻雀立在冬青树上,扑楞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等着三四辆军车一开进来,它们全都被惊动了,哗啦一下整整一树的鸟儿都飞走了。
汤敬业从车上走下来,才站了没一会儿,军帽檐上就落了一层薄雪,许重智已经带着卫戍走过来,神色肃穆地站在了汤敬业的面前,将眼皮垂下来,“汤队长,参谋长在楼上等你呢。”
汤敬业“嗯”了一声,却咧着嘴冲着许重智一笑,“小许,我这一上去,恐怕是要死在参谋长手里了,明年的今日,你别忘了给我上几炷香。”许重智尴尬地笑笑,“汤队长,别这么说,你跟参谋长这么多年的兄弟……”
汤敬业看许重智那脸上的神色,都是惶惶的,连他周围的人,都不敢出大气,可见此刻的高仲祺,定是见神杀神,遇鬼杀鬼了,便道:“对不住诸位,我连累你们跟着我一块受罪了。”
许重智还要说话,汤敬业摆摆手,向着大厅走去,挽翠等下人面色惊惶地跪在厅里面,地面上是一片片破碎的古董花瓶、茗碗、还有一大束玫瑰花散落在地上,挽翠抬头望了一眼汤敬业,哆嗦着嘴唇道:“高少爷在最靠里面的卧室里。”她吓得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汤敬业面不改色地从玫瑰花上踩过,径直上了楼。
汤敬业站在客室里屏息听着卧室里的动静,但卧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他垂下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卧室的门,卧室里却没有大厅下那样的狼藉,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外的大雪依然撕棉扯絮一般,朱漆架子上的“西子香荷”依然开着极大的团花,一切一如从前,只是人已经不在了。
高仲祺坐在地毯上,挤在床头柜与床的中间,他那样大的人,把自己佝偻成很小的一团,将整个头都埋了下去,双手抱着头,他的肩头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像个害冷的孩子,汤敬业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变成这个样子。
汤敬业最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他说:“大哥,你杀了我吧。”
高仲祺把自己蜷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汤敬业波澜不惊地道:“我跟了大哥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在任何事上心慈手软,然而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你抗了命,秦鹤笙这只老狐狸耳目通达,此举就是要考验你的忠心,你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
他抬起头来望着高仲祺,默然道:“当年程叔死的何其凄惨,若不是秦鹤笙卑鄙无耻,如今这望天峡以西就是你们程家的,大哥,我父亲临死的时候交待我,要一辈子效忠你,我对大哥绝无半点私心,大哥要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拿去,但是,这女人能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她就不能活!”
他这话音刚落,就听得“嘭”的一声响,高仲祺忽然从地毯上站起来,举起那个床头柜朝着汤敬业的方向砸过去,暴喝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他那脸色铁青可怕极了,额际上有暴起的青筋,眼里是焦灼欲狂的表情,有血丝从他的双眸里透出来,那一身的煞气,好像是地狱里的魔。
汤敬业二话不说从身上掏出手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手枪双手捧给了高仲祺。
屋内一片死寂。
高仲祺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汤敬业,他脸上的阴霾越来越浓重,手指攥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汤敬业抬起头来,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们一次去南平剿匪,敌人一个炮弹炸过来,汤敬业奋不顾身地推了高仲祺一把,自己却被炮弹碎片扫中了。
汤敬业见高仲祺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枪栓,接着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手指扣在扳机上,望着高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高仲祺忽地一脚踹过来,将他的手臂踹向一边,那枪“砰”的一声,射出的子弹打穿了落地窗,冷风登时从枪眼里簌簌地灌了进来,将垂在一旁的窗帘吹起来,一阵乱摆!
高仲祺望着汤敬业,一字一顿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枪出来,飞速地推膛上弹,汤敬业已经反应迅速地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了他握枪的胳膊,大声喊道:“许重智!他妈的滚上来!”
守在楼下的许重智听到这一声枪响和汤敬业的喊声,脱口道:“糟了。”带了侍卫就往楼上冲,一群人蜂拥进卧室来,就见到这样的场面,许重智慌地上来死按住高仲祺,一群卫戍来夺枪,枪被夺了下去,汤敬业血红着眼睛,怒气冲天地喊道:“大哥,你以为你是为你一个人活着么?!”
那一声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穴上,让他连为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机会都没有,无形的大网瞬间从头罩下,高仲祺觉得自己是被绑缚住了,双腿好似灌了乌沉沉的铅块,他动弹不得,胸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让心脏沁出冷而病的血来,疼得他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红豆,却红的如此鲜艳,鲜艳的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个没完没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样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白色,寒风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袭过来,吹得院子里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阵阵地乱摆,他的全身不禁发冷,肩膀不停地发抖……
他想起他带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说她总是手冷,他对她说,以后他为她暖手,一辈子愿意为她暖一双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栏杆,手托着左腮往外看,就见那池水澄碧,还有些小落叶,在日光里乱飞,她回过头来,灿然一笑道:“这真好,我真想在这里看一辈子风景。”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没有了。他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甚至不敢去废墟找她,他知道,在昨夜那样猛烈的炮火突袭之下,整栋别墅夷为平地,他亲手制定的计划,从来都是分毫不差,该烧得都烧光了,她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她死的那样惨,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发狠一般地挣开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来,眼眶子里泛出惨痛而滚热的湿意……残破的音节从胸腔里泣血一般地震出来,好似野兽一般痛苦的号叫……他绝望地一头狠狠朝墙面磕去,那样的用力,那是他对自己的报复与惩罚,有血从他的额头上流出来,滚热的,滴落在地毯上,溅出一片片的血花来,耳朵嗡嗡作响……
他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
他急促的喘息着,血从他头上的血口子里涌出来,全身上下只有那么一点是热的……只剩下那么一点……角落里仿佛是潜藏着一只怪兽,在那里啾啾地呼吸着,随时都准备扑将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玉山别墅被炸现场已经是惨不忍睹,大雪如粗盐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脸上,冷冰冰的,将整个废墟掩埋起来,残壁颓垣上还有未熄的火焰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几面没倒的墙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队和挖掘工人拿着钩耙等工具往外搬石头和木器废料,寻找被压在下面的人。
但抬起出来的都是尸体,被炮弹炸碎,被大火灼烧,已然分不出来谁是谁。
寒风料峭,玉山别墅的废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结束,已然确定没有生还者,死难者的尸体都被运走了,只剩下一些烧败的木头和砖块和瓦砾碎块……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点登记,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队也撤了,只剩下几名挖掘工人,《清平晚报》早在一天前发布消息,无非是玉山别墅遭遇飞来横祸,俞军剿匪误伤民宅,引发一片抗议怒骂之声,秦大帅勃然大怒,负责剿匪事宜的参谋长高仲祺等官员调离原职,即日前往岳州受处领责。
大雪早就停了,天却越发的冷起来。
一辆黄包车顺着山路行来,慢慢地停下,根伯下车付了钱,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地里走过,废墟前面还有几个人,他眯着眼睛四处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爷,少爷……”
山风很大,呼呼地出过来,浑身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里一块破木头上,望着这片已经清理到露了地皮的废墟,脸上一片麻木的茫然。
根伯走过去,慌地将随身带的大衣盖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承煜那双修长的双手已经满是伤口,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几片指甲,根伯心疼地看着他的双手,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你都在这儿挖了好几天了,也看见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