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夏季最后的乐章。
款款的旋律依然奇丽,热烈,富有激情。然你细听,再细听, —逐渐苍凉的音色里,隐隐生出一种残夏的沉郁、飘零之情来。
余热燎燎。家里树木葱茏的小院清凉如水,母亲坐在敞亮的廊前,膝盖上放着厚厚的相册。我和姐姐挤挨在母亲身旁。三个女人叽叽喳喳,犹如头顶屋檐下聒噪的燕子。
母亲悠悠地翻着相册,一边看一边和我们闲聊。从幼小的孩提时代,到我们逐渐长大、求学、成家, 每张照片里都珍藏着故事。
母亲和父亲当年的结婚照,是约二寸大的黑白相片,当时母亲16岁,父亲18岁,母亲梳着两条乌油发亮的麻花辫儿,肤色白皙,两眼含羞含笑,亮若清泉;父亲宽额方脸,剑眉大眼,显得刚果英俊。同框的两人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虽然之后经历了吵吵嚷嚷的数年不平静的婚姻,然在当时,对父亲,对未来,母亲应是怀揣了多少即将出阁的憧憬和热望!
“妈,你那时真好看,可惜出嫁得有些早。”我惋惜。
“憨娃,那个年代,谁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啊。”母亲瞅我一眼。
“那是你太能干了,妈,早早被爷爷家相中了,不然还能多做几年小女儿。”姐姐偷笑着揶揄道。
“唉,命里的安排,没什么可挑的。”母亲轻叹了口气。
母亲姊妹六个,排行老大。姥姥家日子清苦,又儿女颇多,母亲尚未成年,便挑起了照顾弟妹们的生活重担。她从小勤快懂事,又天生的心灵手巧,织布缝衣、刺绣裁剪,包括田间农活,件件干得周正妥帖。母亲不仅疼爱着弟妹,还用心地教姨姨各种女红手艺。都说“长姐如母”,姨姨们和母亲在一起,即十分相亲又些许拘谨,唯恐哪里言行不妥惹得母亲嗔怪。我们姐弟几个也一样,在母亲眼下做事,总有些惶恐不安,唯恐自己笨手笨脚的让母亲不满意。母亲的敏慧泼辣、利落能干让我们既骄傲自豪,又时时生出恼人的自卑来。
从记事起,母亲每给我们做了新衣服穿出去,总会被小伙伴们羡慕一阵子;有时在外面玩耍或者往返学校的路上,也会被村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们拦住:“等下,让我看看你妈给你做的衣服,玲玲(妈妈的名字)手就是巧,看把娃拾掇的……”每到年下的寒冬腊月里,不时地有婶婶大娘们提着布料鞋样来找母亲裁剪或者缝纫。母亲总都是有求必应,谦逊和气,不骄矜、不推辞。母亲常说,乡里乡亲的,谁家还没个难处啊。
每每秋风乍起、田野休寂,勤劳的母亲便穿针引线、褥棉纳被,开始给全家人制备冬衣了。待到新霜著瓦寒风穿堂而来时,我们就可以穿上工整熨贴、软烘烘的新衣裳了。在暖暖的炕头,我和姐姐兴高采烈;散发着棉香味的厚厚一撂,我们一眼就挑出自己的;女儿家的一定是碎花或者格格图案的,父亲和弟弟的若不是一片纯蓝便是灰黄颜色的,母亲的一般是素净的外衣布料翻洗做成的。即使是旧的,母亲随便一穿,我和姐姐在一旁极尽羡慕之情,觉着母亲的衣裳才好看:淡雅的花色,娇俏的腰身,精致的菊花一样的盘盘纽扣。父亲在院子里捎带着零活,听见屋里一片欢欣,也乐呵着进来凑热闹。他先是瞄几眼我们的衣服,嘴里说着“好看,都好看”,又转头去端祥正试着“新衣服”的母亲:白里透红的脸庞,秋水盈盈的眼睛,一袭碎花更显得母亲的娴淑清丽。父亲好似回到了久远的少年,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多瞧了母亲几眼,目光中是赞赏又透着爱慕……
母亲能干,也爱美,我们生活在农村,可是母亲对当季当年时兴的服装样式有一种天赋的敏感,去城里逛一次回来,母亲就能别出心裁做出让巷道里大姑娘小媳妇艳羡的新样子来。刚时兴起来的花线毛衣、丝光袜子,的确良、banama布料,母亲总是让在外面上班的父亲,捎将回来。父亲是个粗人,并不怎么会挑拣女人的物件,可是为了母亲一次次去上县城里的百货大楼。记得有一次要买双高跟皮鞋,因为大小不合需要调换,父亲不厌其烦地跑了三回才算罢了。当时家里虽有父亲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工资支撑,日子仍然拮据。可是他们对美的追求竟然两厢情愿乐此不彼,我和姐姐刚懂点事,因此常云里雾里的不解,还有说不出来的郁闷,这里面许是掺杂了对母亲小小的嫉妒吧?
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长大以后才会逐渐明晰:生活不仅仅是柴米油盐,喜怒哀乐,还有责任、梦想、情怀和担当,还有很多藏在“高跟鞋”里面的悄悄的幸福。
母亲喜爱读书,常在农闲的时候给我们讲她看过的历史的,民间的各种故事。虽然大多已记不清了,可是当时偎坐在母亲身旁,像听童话一样好奇和美妙的时光,已成为我们记忆里最早的课堂。
母亲喜欢歌曲。“外婆的澎湖弯”、“乡间的小路上”、“绣金匾”、“军港之夜”“童年”等当时流行的磁带唱片,母亲爱不释手。再大一点,母亲也教我们唱,姐姐学得快,学得好听,小笨鸟一样的我也不甘落后,腆腆地跟在后面充数。
有时在干活累了歇着的田间地头,有时在凉风习习的夏日傍晚,有时在窗外雪花飞舞的隆冬深夜,我们和着母亲的声调,唱响那些我们并不真正能懂的词儿。快乐的歌声踏着原野的风,穿过乡间的夜,温柔地激荡了不知多少人家寂寞的窗棂。
那些贫瘠而荒芜的漫长岁月里,时时因母亲而丰饶美丽着。
农村的风俗,姑娘出阁时,家里都须慎重邀请一位已婚的“妇女嫂”(也就是现在的“伴娘”)相送到夫家。这个人选按照乡间的标准,向来很严苛。而母亲就常常在我们羡慕的眼神里穿戴齐整,被盛情邀请了去完这家去那家,晚间回来时总会有上面贴着双红囍字的,里面装着花生核桃、糖果点心的礼盒,也有令我们欢欣雀跃的红皮鸡蛋。
缘于母亲,让我们幼小懵懂的心灵开启一扇扇快乐成长的大门:有自信、有骄傲、有小小的虚荣,有被激发的人生最初的梦想:长大后,也做像妈妈这样的人。
这些无数的幸福时光,像颗颗珍珠一样镶嵌在我们冗长乏味的童年时代,它们煜煜闪烁的光亮,洞穿过长长的岁月,滋养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快看快看、这张。”姐姐一声乍呼,将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看看像不像,我和妈。”
这张照片是姐姐几年前特地去照相馆照的,黑亮的短发,标准的鹅蛋脸形,一双亮盈盈的大眼睛会说话地笑。“和母亲还真有点神似。”我在心里沉吟。
可是母亲,曾经饱满灵秀,温婉可人的母亲终是在岁月长河的消磨荡涤下,渐渐褪去了红颜。谁能敌得过岁月!佳人迟暮,“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过去了的时光,终究是过去了,无论它曾经多么的流光溢彩。
“你没妈好看。”我有点替母亲不甘,便对姐逗笑道:“你的眼睛大是大,但是有些圆,也没妈妈有神采。”
我和姐姐仅差两岁,从小一起玩耍长大亲密无间,嬉笑打闹是我们之间惯有的交流方式。
“胡说,你才圆眼睛呢。”姐柳眉轻挑,一双杏眼好似瞪得更圆了。她突然抡过来的拳头,即刻就要落在我身上了。
躲闪不及,我急中生智地从背后抱住母亲的肩膀 — 那一刻,当我和母亲的身体紧紧相拥的那一刻,一股冰凉彻骨的悲哀和酸楚,像暗涌的寒流,紧紧裹挟住了我。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强大的母亲,曾经给过我们无数坚实而温暖的拥抱的母亲,她的身体此刻软绵绵的,消瘦得有点嶙峋的肩胛骨几乎硌疼了我的下巴。
多久没有拥抱过母亲了!
——顷刻涌出的眼泪来不及掩饰,只好装作崴了脚踝,急忙蹲下身子:“都是你,姐,脚好疼哦。”明知道与脚没有半点关系,我还是佯装着抹掉疼出来的眼泪。
姐糊涂,伸出手扶我,一脸茫然。
“都多大的人了,还打打闹闹不知轻重的。”母亲也许是装作没有看见女儿蹩脚的戏。
她缓缓站起身来,依然满满慈爱地嗔怪:“你是姐哩,以后要爱护妹妹弟弟,别这样没大没小的了。”最后一句话,说给姐姐,也是说给我。
我们齐声应着,一边就起了身:妈,没事,一点点疼,一会就没事了。
我们都知道,母亲生病了。不能让母亲着急生气,出院时医生说的。可是唯独母亲不把自己当病人。
母亲坚持说,自从你们一个个上学了,工作了,又出嫁了,难得在家里待些过日子了,好不容易都回来了,你们爱吃什么,一定要吃个够,别委屈着。
我们自然得听母亲的。
接下来的日子,馄饨、饺子、野菜拌面、香椿凉面……全是我们平时爱吃的,没有一天的饭是重样的。可惜母亲吃得不多。每一顿饭,母亲瞧着我们吃得香,她就说自己也饱了。
空闲的时间,母亲和我们唠得最多的,还是那些芝麻谷子的陈年旧事。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我们无忧无虑地天真,日子不富裕,快乐却像田野的风一样,四处撒欢儿。
母亲讲我们的童年,小时候,我最踏实听话,拧起来也会拗到南山根;姐姐聪明乖巧,却喜玩耍调皮;弟弟最小,却像母亲的小棉袄一样温暖称心。
母亲聊起父亲来多半是她心里过不去的情结。父亲性格耿直豪爽说一不二,虽然多年来对母亲爱护有加,可是不会说贴己的话,不会安慰帮人开解,即使多少真心实意也像春花逐流水一样,总让母亲觉得望洋兴叹,不解风情。
我本能地对母亲摇头,笑说:“妈,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爸对你好着哩,记得小时候,舍得花钱给你买新衣服,也不舍得给我们买好吃,我和姐都记得真着呢。”
“唉,”母亲长叹了口气,“今后对你爸好点,他从早到晚地辛苦,从来不知道给自己买个啥好东西!”
已是立秋的天气了。阳光半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只觉得它默默发散的热量照得我们周身暖意融融,却再也看不到它璀璨、耀眼的光芒了。
母亲一直很体谅父亲。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一切事无巨细的都是母亲一人操持。地里活又脏又累,母亲白皙的脸庞经常在每年麦收结束后被晒得脱皮起斑;寒冬腊月浇完小麦,母亲半夜回到家后腿上的棉裤结成了硬梆梆的冰块;弟弟小时候有次夜里感冒高烧,母亲天不亮就抱着弟弟去镇上输液,几个小时下来没人替换,她不吃不喝饿得头昏眼花险些晕过去。母亲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从不轻易示人,一直以来,母亲给我们营造了一方只有晴和日丽而没有风霜雨雪的,只有暖春而没有寒冬的家园。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地心酸难抑,母亲却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世间有多苦,母爱就有多甜,生活有多少艰辛,母亲就有多坚强。
母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母亲常说:话到嘴边留三分,得饶人处且饶人;得人三分,还人一丈;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母亲从小没条件读书,上到小学毕业就回家帮姥姥料理家事了。母亲唯一的一张奖状就是镇政府颁给母亲的“好媳妇奖”!母亲朴实贤慧,与人为善,通情达理,独立自强。母亲是能在生活的泥泞里吃苦耐劳、坚韧如丝,也能在洗尽一身风尘后一展笑颜、“对镜贴花黄”的那个勇敢的歌者。
这回——母亲却说,她有些累了。
我说:“妈,躺床上休息,别起来忙乎了。”
母亲不无遗憾地说:“你们爱吃的‘千层烙饼’,我还没教会你呢。
看着虚弱挣扎的母亲,我一时语塞凝噎。可怜天下父母心!
乡村的傍晚,静谧安然。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悄然而至,沙沙沙地落了半夜,风一下子冷索起来。
第二天早起,我和平常一样去街口的早市上买菜,回来往母亲房间:“妈,今天买回来一块顶鲜的瘦肉,你前几天教我做的麻团,我再做一次吧。”
“哦,你好好地做给大家吃。”半靠在床头的母亲,慈爱地看着我,她异常平静地说:“我想洗个头发,你去烧些水来。”
母亲主动提出这个要求,我心里一惊、又一喜,母亲今天心情不错,没多想便撒腿就跑去厨房烧水了。片刻之后,我将一盆温热的水放在了母亲床头的矮凳上。扶起瘦弱的母亲半躺在床边,我平生第一次小心翼翼、笨手笨脚地给母亲洗完了头发,又帮她擦干了发梢上的水。
“妈,锅里还有热水呢,再给你洗个脚吧。”我傻傻地提议。
“那也行。”母亲意外地没有推辞,我心里瞬间又愧又酸,母亲半辈子为我们辛苦劳作,可是我还从来没有给母亲洗过一次脚。蹲在母亲身旁,缓缓摩挲着她瘦骨伶仃的脚背,忍不住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落进水里,这双曾为我们的成长丈量过无数光阴的脚底,凸起着硬硬的茧包,粗糙而坚实的触碰,向我印证着生活无情的磨砺。此刻它们像锐利的尖刺,刺痛了我的心房。我难过得不敢抬头,不能言语,紧紧地梗噎着一腔心伤,只管将盆里的水拨弄得哗哗作响。
母亲一样沉默不语,直到我依然低头猫腰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端着水盆默默退出来,母亲也没再说什么。
那一刻,母亲在思忖什么?“知女者莫如母”。可惜天下做女儿的有几个能读懂母亲的心思。
后来,没有后来了。万不曾想,这竟是我和母亲相处的最后时光。那一低头一转身,竟成母女永别…… 终于知道那个看似风平浪静的清晨,意味着什么,然而一切都晚了。
时光在冉冉流走,我心久久不能释然。此后经年,无论我如何的念念不忘,魂牵梦绕,母亲确是再也回不来了。在这个艰难的世上,母亲给予我生命、力量,和深沉的爱。然因我的痴愚蒙昧,迟迟不懂回报之恩,直到上帝愤然、命运亮剑,直到有一天,永远失去了我的娘亲……
深知愧对母亲,寸草卑心,无颜面对宽柔之慈晖。许多事情,明明结出了苦涩的果子,才懂得醒悟,然只能悄悄饮恨……
母爱汤汤,思念成殇。
春去秋又来,岁月渐深,不谙世事的我,也和曾经中年的母亲一样,一路经霜历雨,风尘朴朴。
清明落雨,雨丝纷纷,中元落雨,雨声滂沱。每一次都是擎着伤心的雨伞,踏着湿漉漉的青草和泥土,奔向你的坟前。母亲,是你感知到了我们热切的思念和匆匆迈来的脚步而心生怜惜了吗?还是上苍望见了这人间生死离别的苦,而酣洒的热泪?
待思念引燃的青烟在南山下的漠漠原野上袅袅升腾,祭拜于母亲沧桑寂寥的坟前,不孝的女儿,奉与您“营奠复营斋”的满心虔诚。
倘若天地有情,倘若人死后魂魄显灵,母亲,生前你曾给我们描绘了很多遍的望乡台上,你如约等在那里了吗,是否还像昔日在大路旁望我们回家时的样子,素洁的衣,微佝的腰,焦灼的眼,冷嗖的风吹起你满头秀丽的发丝……可是,这不再是童年里听你讲凄美的故事,它是今生永不能逾越的天桥,阴阳相隔,两处茫茫。
想念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