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主编《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燕赵文学院副院长,著有诗集《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等4部,曾获中国十大女诗人奖、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三月三诗歌奖等,诗作被译为英、法、阿拉伯、瑞典、罗马尼亚等多国语言发表,国画作品多次入选画展或被收藏。
宿命
我需要回归,所以
我不停地出走
我需要圆满,所以我
不停地打碎自己
我需要建立因此
我破坏,破坏!
我出走又回归。我打碎我
又粘合起来。我是一个匠人
我们都是匠人。测量,砍伐,重铸
爱,恨,长出新生
我们立在我们的废墟中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造物
一个人的寺院
黄昏与大海如此接近。云幕低垂
闪电将天地缝合
天乐在海浪白色的键盘上
弹奏。琉璃瓦的
金光点燃了整座寺院的寂静
夕阳照亮了佛像。烛泪在芭蕉的气味中
缓缓滴落
穿过空气升起了幽远的梵音
殿堂空旷。尘世随海水退去
我在其中。仿佛置身西天的幻境
在海边的寺院,我心灵的壁垒轰然倒塌
众神无声地立满我身后
行驶的大地
人生至此,早已远离了起点
但也远未抵达终点。
当我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希冀
从一个未知,去接近
另一个新的未知。当我们在十六岁
乘坐着绿皮火车,越过峰峦、隧道、湖泊
废弃的工厂,和翻涌的大海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高架线,高铁,轮船,或飞机……
我们收获着丰富的语言,和求生的本领
收获爱情、欢笑,也学会忍耐
并强含住泪水。枫叶绿了。红了。秋雨
还在迷濛地下。我们的身体
孕育出成熟的美。而遍布了痛苦的刻痕的
广阔的心,是行驶的大地。
死亡是一种教育
惊蛰,疫情还没结束
午餐我们谈到了耶稣和释迦牟尼
他那么年轻,眼睛仿佛初升的星辰
那种破土发芽的力量支撑着他
尚未经历过失去
我们小心翼翼挑拣着词语
低垂视线
小煎鱼在白瓷碟里不规则排列
一种不透明的情绪在弥漫
抗拒与犹疑对峙
终于,我们以夸克和量子力学
成功回避了真正想要谈的
我们表情轻松地望着彼此
清明
枕着春夜酥软的胸膛,细雨坠落
闪着四月的光泽。窗外,三只未名的小鸟
鸣叫着飞向五七干校后的土路。这一天
那些行走在地底的人
那些栖身在树根下缄默不语的人
将重新站立起来。他们通体碧绿,粉红,金黄
他们跃上枝头,屋檐,群山之巅。哦
这是一场多么声势浩大的呼喊
如果有人唤我乳名,我将应答,并喜极而泣
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
我常常羞于说出一些事物,比如
一个神秘的梦境。或某个词汇
当我看到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在大面积地
解构一个伟人的时候
我背负的羞愧,压弯了我的腰身
因为疼痛,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而快乐是轻的,风一吹就散了
在我的时代,白昼有多少明亮与喧嚣
它的尸体就有多少黑暗与寂静
当白昼像巨大的追光显露出万千面具
唯有黑暗使肉体中的灵魂溢出
戒律
女人着斑斓外衣、牛仔裤,骨肉均匀
她受够了世间悲欢,渐渐敛起了
身体里的孔雀
僧人们打赤脚、持蒲扇,穿橘红袈裟
并列走来一路以僧伽罗语小声交谈
在丹布勒石窟寺,他们相遇
在同一面墙下,目光
相互刺探
猛虎伺机而伏
相行各自戒律,虎啸退若化境
少年频频转头,他还不晓得情欲之苦。
窗外
“当我饥饿,上帝会递来记忆的饼干”
她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左手将滑下来的一缕染过的棕发
重新抚到耳后。右手
将桌上的卡布其诺轻轻朝里推了推
“我已经51岁了”。当我试图用目光
从她轮廓美丽的脸庞上
丈量出岁月。她坦然地说
“太可怕了!这现代的保养技术”
我用微笑掩饰住暗暗的意外
——她看起来只是个少妇
窗外,细雨冲刷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少女工人、黑胶、留声机、小三
唱片社女掌门
我想起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是的,我比先生年龄小很多
但他很爱我
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
生意上出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他会拿我出气。”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他甚至把我绑起来打
你吃惊我为什么不反抗?
不,我能够理解他
甘心做他的出气筒。”
女店员用雪白的托盘
送来我的柠檬茶
我们沉默下来
一起望向咖啡馆的
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
竖起衣领站在那里。
想和你在爱琴海看落日
是的,就是这样
把你的左手搂在我的腰上
你知道我愿意将最满意的给你
手指对骨骼的挤压,和海浪的拍击
多么一致。在爱琴海
你是现实。也是虚拟
海面上空翻滚的云,生命中曾压抑的激情
像土耳其葡萄累积的酒精度
需要在某个时刻炸裂
相爱,相恨
再灰飞烟灭。原谅我,一边爱你
一边放弃你
鲸鱼在落日的玫瑰金中跃起
又沉进深海漩涡的黑洞
那失重的快乐啊,是我与生俱来的
孤独
惯性
已经道过晚安了
词语还在头脑生长
你想揪出那些说谎的
脸红的,装模作样的
男人和女人
他们奇形怪状
又充满了引诱
不必再去勾勒吻别的深度
那些极尽缠绵
最后都将成为谋杀的利器
你已经告诫过自己
很多次了
你在心里也已经
杀死她很多次了
今夜,你又来到星空下
风在摇晃的树影中栖息
你已经道过晚安了
词语还在头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