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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暗算》小说

第38节:围棋现象

拿中国象棋和围棋比较,象棋游戏的成分更浓,而围棋则要复杂、深奥得多了。

围棋的每一个子目杀伤力本身都没有高下大小之别,同样一个子,既可能当将军,也可以做士兵,只看你怎么投入、设置,一切都要看主人的机巧与否。

而象棋则不同,车、马、炮,各有各的定式:车走一溜烟,炮打隔一位,马跳日,象走田,兵卒过河顶头牛。

这种天生的差别、局限,导致象棋的棋术总的来说是比较简单的。

而围棋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如果说象棋对棋手的智力存在着限制,那么围棋恰恰具有对智力无限的挑战性,围棋每个子目本身都是无能的,它的力量在于棋盘的位置上,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它的力量也是特定的。

所以,围棋更需要你有组合、结构的能力,你必须给它们设置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努力连接它们,贯穿它们,连贯的过程也是壮大的过程,只有壮大了,才能生存下来。

但围棋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没有定式的,或者说定式是无限的。

这无限就是神秘,就是诱惑,就是想像,就是智能。

围棋的胜负决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是下棋双方心智厮杀与对搏的游戏,是坚硬人格的较量和比试,它的桂冠只属于那些心智聪颖、性情冷硬专一的天才们。

在他们身上,想像力、悟性、耐心,以及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音乐家身上一样地发挥作用,只不过组合方式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父亲在围棋运动中表现出来的怪异才能,莫名其妙的出奇制胜的本领,以及他明显不甘应酬、不愿与手下败将对弈的孤傲和怪僻,不但令我们迷惑不解,就是那些鱼贯而来的棋手们,也同样感到神奇而不可理喻。

很显然,光用”偶然之说”来解释父亲的”围棋现象”是难以令人满意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父亲对围棋有如此非常的才智?我自然想到了神秘的红墙世界。

我要说,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神秘深奥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每天每夜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然而她却从来不看我一眼,也不准我看她一眼。

她外面高墙深筑,森严可怖;里面秘不示人,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父亲在里面究竟干着什么样的秘密工作,但我感觉父亲的工作一定跟围棋有某种暗通之处。

换句话说,围棋有可能是父亲从事的秘密职业的一部分,是父亲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宿命的东西,他不接触则罢,一旦接触了,必将陶醉进去,就像陶醉于他过去的职业一样的陶醉,想不陶醉也不行。

因为是职业病,是身不由己的……第五天父亲是个神秘的棋手,他的棋艺比愿望还长得快,到了第二年(1995年)秋天,他已找不到一个对手,可他还是常常坐在铺好棋布的桌子前,等待他梦想中的对手来挑战。

他认为,在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地区级城市里,总会有那么一些身怀绝技的黑道棋手,他们蛰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也许有一天会嗅到这个角落里藏着他这位神秘棋手,然后便赶来和他厮杀。

可时间一个月接连一个月地过去,慕名而来的棋手来了一拨又一拨,可就是没有一个称得上对手的棋手出现,甚至他们赶来本身就不是准备来搏杀的,而是来讨教的,见了父亲无一不是谦虚谨慎的。

一般来了人,只要是不认识的,以前没交过手的,父亲总是喜滋滋的。

但等下上一两盘后,父亲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并以他擅长的沉默表示不满。

有时候对方水平实在太差,父亲还会训斥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很叫人难堪的。

看着来的人都一个个不欢而散,我知道以后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父亲要找到真正能对阵搏杀的棋手的可能性也将越来越小,在这个城市里,简直就没有这种可能。

于是我跟阿兵商量,建议他考研究生,考到省城里去。

我是这样想的,等阿兵考上研究生,我们就把家搬到省城,这样小吕也会高兴的,他父母就在省城。

但说真的,我这不是为小吕着想,主要是考虑这样父亲就找得到下棋的人了,毕竟省城围棋下得好的人要多得多。

事实上,阿兵就是这样才着手去考研究生的,可等到第二年春天,阿兵的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但父亲却似乎无需去省城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天下午,又有一人来找父亲下棋,连着下了五盘,父亲居然没有一盘赢的。

这是父亲沾手围棋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开始我们以为这个人的棋下得很好,没太在意,甚至还庆幸,想父亲这下可以过上一阵子棋瘾了。

但随后一段时间里,父亲接二连三地输给了好多来找他下棋的人,而且一输就是连输,下几局输几局,节节败退,毫无往日的风光。

这些人去外面说他们赢了父亲,过去跟父亲下过棋的人都不相信,纷纷打电话来问有没有这些事。

我们说有,他们就觉得奇怪了,因为他们了解这些人的棋其实下得都很一般。

于是一时间找父亲来下棋的人又多了,他们无一不是父亲以前的败将,而现在父亲无一例外都输给了他们,甚至连我和阿兵他都会输,简直像是不能下棋了,昔日他神秘的”见棋就长”的棋艺,如今似乎在一夜间都神秘地消逝了,变成了”见人就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地,我们发现父亲现在下棋有个毛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常常是明摆的好棋不下,非要下个莫名其妙的棋,弄得你哭笑不得的,以至我们有时想故意让他赢一局都做不到。

 

还有一怪是,父亲现在对输赢几乎也是无所谓的,不像以前输了要生气怎么的,现在输了他照样乐滋滋的,感觉好像是他赢了一样的。

我们觉得这有些不正常,但看他平时又好好的,甚至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开心,人也爽朗得多,所以没往坏的方面去想。

直到有天晚上,阿兵回来,父亲居然把他当作你又喊又抱的,像傻了似的。

我们一个劲地跟他解释阿兵不是你,可他就是不信,真正像傻了似的。

我们这才突然警觉起来,决定带他去医院看看。

有趣的是,等阿兵进房间去换了一套衣服出来后,父亲好像又醒过来了,不再把阿兵当你了。

要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病。

那种怪病,那种你简直不能想像的怪病。

去医院看,医生认为这只是一般的老年性糊涂,叫我们平时注意让父亲多休息,不要让他过分用脑费神什么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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