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最残酷的职业
“他掏出笔来记录,一边喃喃着:”必须是个数学家,这是一。
“我说:”那么,二是要懂俄文,最好是在那边留过学的。
“他说:”要懂俄文……还有吗?”我说:”政治上要绝对可靠。
“他说:”这是三,四呢?”我说:”年龄不要太大,最好是中青年,单身汉更好。
“他说:”这是四,五呢?”我说:”没有了。
“他问:”就这些?”我说:”就这些。
“他说:”总共四条,只要一个人。
“我说:”是的,但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候选人。
“他问:”大致要多少?”我说:”难道你有很多?”他说:”十几个还是有的。
“我说:”那让我都见见他们吧。
“他问:”什么时候?”我说:”尽快。
“他说:”最快也要明天了。
“我说:”你晚上就去落实人员,通知到人头。
明天上午8点半,我在这里恭候各位光临。
“也许是我过于严肃了,也许是他过于紧张了,我们的谈话充满公事公干的味道,没有废话,没有幽默,没有轻松,没有客套,以至他走的时候,我们连个再见都没有道。
04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从餐厅回来,看到隔壁保安的房间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王所长,另一个没见过。
王所长给我们作介绍,我知道他就是候选人之一,便单独带他去了自己房间。
然后陆续有人出现在我房间,到第二天下午,已先后有12人(其中两名女性),或自己来,或被人带到我房间,来与我见面。
这些人中,只有三位同志在我房间逗留的时间是超过5分钟的。
就是说,来人中多数人在我房间停留的时间是短暂的,只有几分钟而已。
比如我刚才说到的那位,王所长亲自领来的那位,事后所长告诉我说,他以为这是最可能被我选中的,所以他安排他第一个来,还亲自带来。
但事实上,他跟我进房间后,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我仅仅是明里暗里地多看了他几眼,就请他走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问我。
是这样的,当时我进房间后,有意摆出一言不发、傲慢的样子,我这其实是在测试他的心理素质。
他也许不知道,看我一言不发、目中无人的样子,他脸上始终挂着殷勤而空洞的笑容,对我小心翼翼的,我想抽烟,他马上冲上来给我点烟,还主动给我泡茶什么的。
我想,他这样也许更合适去从事与人周旋的工作,而不是去干在沉默中沉默的破译工作。
破译密码是跟死人打交道,不要你察言观色,不要你小心翼翼,而是要你想方设法去听到死人的心跳声。
是的,破译密码是听死人的心跳声!死人怎么会有心跳?这是个悖论,而破译密码的事情本身就是个坚硬而巨大的悖论。
为什么说破译工作是世上最残酷又荒唐的职业?就因为在正常情况下,所有密码在它有限的保险期内是不可能被破译的,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了才是不正常的。
天机不可破,但你的职业却是要去破,你的命运由此而变得残酷又荒唐。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破译员必须要具备绝对沉着——在绝对残酷又荒唐面前绝对沉着——的良好的心理素质,如果面对一个人刻意装出来的傲慢,你就乱了方寸,忘记了自己身份,低三下四去取悦他,迎合他,这类人的内心可想有多么懦弱,怎么可能让我看到光明的未来?要知道,我们求索的那束光明原本就像游丝一样纤细,而且还在风驰电闪中,也许我们只有像一个死人一样沉着,处乱不惊,处惊不变,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才可能有幸”不期而遇”。
当然,密码技术作为一门数学科学,尖锐而深邃的数学能力,跟良好的心理素质是一样必要又重要的,两者犹如一对飞翔的翅膀,缺一不可。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敢肯定自己对他们数学能力高低、优劣的判断标准是绝对合情合理的,或许存在着某些偏狭和蛮横,但我敢肯定对他们心理素质上的直觉,自己是不会错的。
说真的,这次选人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差得多,他们的表现太让我失望,我真担心带不回一个我需要的人。
不过,矮子里选高个,既然来了,我总是要带一个回去的。
就这样,第二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给王所长送去了12名面试者中的3个人名,要求调他们的档案看。
无疑,我要的人就在这三人当中。
所长看我的工作已近尾声,晚上专门到招待所请我吃饭,有点要给我饯行的意思。
席间,我一边跟所长聊着天,一边注意到,在我们斜对面的餐桌上,有个女人老是在看我,目光大胆又热烈,有点风骚女子的味道。
她的年纪也许有三十来岁,也许还要大一点,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一件黑白细条纹的连衣裙,头发用一块白手绢扎起,很洋派的样子,有点电影上女特务的时髦和妖艳。
有一会儿,我觉得她好像冲我暧昧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宁愿相信这是幻觉。
但即使是幻觉,我也感觉到一种像被火烫着的害怕,吓得我不敢再侧目去看她。
事情从此变得有些荒唐起来。
吃完饭,我送走所长,回来时,见女子正立在我房间门口,见了我,还是刚才梦幻似的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心里有些虚实不定的无措,为掩饰这种无措,我带点儿指责的口气对她说:”你在这干什么?”她说:”找你啊。
“她的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美。
我问:”找我干什么?”她说:”你不是在招人嘛,我也想来试试看。
“我问:”你是干什么的?”她把头天真地一歪:”你猜呢?”我很粗暴地顶回去:”我不想猜。
“她略显尴尬,但很快又露出笑颜,说:”看你这么凶巴巴的,好像我是国民党的残余分子似的。
“哈哈一笑,又说:”我不是国民党的女特务,我是爱国知识分子,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的教授,周总理还接见过我呢!”我听着,云里雾里的,一时愣在那儿。
她敲敲我房门,落落大方地要求我:”开门吧,请我进屋吧。
“便开门进了屋。
05说说这个女人的经历很有意思。
她叫黄依依,正如她自己说的,是个爱国知识分子,归国前曾在世界著名数学家冯o诺伊曼手下工作过,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数学家。
而她与诺伊曼博士的缘分,得益于她打得一手举世无双的好算盘。
黄依依打算盘的绝活儿是祖传的。
在广东英德县大源镇的黄家祠堂里,至今还挂着慈禧太后的御书:两广第一算盘,说的就是她爷爷。
老人家晚年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当过一阵子临时国民政府的收支总管,后人将此演绎成他是孙先生的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