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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 | 贾平凹:头发

名家经典 | 贾平凹:头发

头 发

文丨贾平凹

五个年头了,我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见到我那在乡下教书的年迈力衰的父亲;孩子过满月的时候,原准备回去的,但后来因为忙,只好罢了。直捱到孩子又要过百日了,还是腾不开身子来,心里常常疙疙瘩瘩地难受。

这天午后,我下班回来,有人带来一袋小米,是父亲托捎的。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平儿,家里没甚好的,可小米还是很养人的,你们吃个稀罕吧,儿呀,莫怪做老人的责备你们,为什么总是不把孩子抱回来呢?满月的时候,家里什么都准备了,你们没有回来,结果菜蔬都送四邻了。眼看着孩子又到百日,一定要抱回来热闹热闹;我们是另一辈人了么,就图个抱娃娃的乐趣。开春以来,我和你妈身子还好,但毕竟是有今没明的人了,你瞧我这头发,差不多已经全白了呢……”我眼泪流下来了。咳,这几年在外奔波,尤其我有了孩子之后,懂得了做父母的艰辛,这种思念之情就越发强烈了!

啊,我的父亲,他教了一辈子书,虽然落得干干瘦瘦,两袖清风,可仍是那清高、耿直、笃诚的秉性。那头发,向后梳的,一根一根永不见凌乱,富于“先生”的风度。他一生珍惜他的头发,家里人谈论最多的也是他的头发,多少年来,我到过很多地方:山区、平原、矿山、城镇,儿时很多事都忘却了,但父亲的头发,还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吧,父亲就在村中的一座古寺卫教书,每天早晨,他起得很早,自然是打一阵太极拳,就收拾去上课了。但他临出门时,总要站在镜前梳理他的头发,一梳子,一梳子……末了,轻轻用手抚一下,问母亲可整齐。母亲抿着嘴儿看着他笑,说:

“蝇子都爬不上去了!上个课那么穷讲究。”

“怎么是穷讲究?”他说,“学生是把老师当生活典范的,穿什么,自不讲究,要是收拾得不干不净,那怎么去教育人呢?”

母亲再不说什么了,帮他翻着衣领,但立即就惊叫了:

“啊,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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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黑发中果然挑出一根白发来,要拔,父亲不让:

“孩子都这么大了,老了嘛。”

母亲瞪了他一眼,

“我就不愿你老!”

他笑着,到底还是静静地让母亲把那白发拔掉了。

那以后,父亲梳头的时候,母亲总要去看看有没有白发,但再也没有发现第二根了,那密密的黑发复盖着脑袋,太阳下一闪一闪地发亮。可是,他还没上年纪,头发却白了,不是白了一根,而是很多很多,几乎是杂白了。

那是一九六八年,我还在上初中。夏天,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父亲却没有回来,他们教师都到县上集训去了。整整集训了一个月,那天早晨他回来了,我从炕上翻下来,母亲已经先跑出去了。院子里,却意外地没有动静。母亲见我出来,便一把抱住了我,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怎么啦?”父亲说。

突然,她转身扑在父亲的肩上,流着眼泪说:

“你受罪了,你是没有白发的,现在却杂白,他们打你了?整你了?”

我这才看清父亲的头发果真是杂白了,他却对我们笑着,显得很是快活。我走过去,正要将那白发一根一根拔下来,母亲却抱住了我,说不出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夜里,父亲又走了,母亲抱了妹妹,拉着我,硬要把他送到村口。我问母亲,父亲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去公社。再问去干什么,她竟不说了,拉着我没命地往家跑。以后,父亲每十天回来一次,每次都明显地瘦了,白发也似乎多了,但口袋里总少不了给我们兄妹买些水果糖饼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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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父亲又回来了。我和妹妹就扑在他身上,翻那四个口袋,口袋里却没有糖。妹妹就又在他的怀里找,一拘,却掏出个小铜锣来,妹妹乐了,一把将小铜锣举起来,“当’地一敲,叫道:

“马戏团!马戏团!”

便又嚷道要父亲变成马儿让她骑。父亲就俯下身去,让妹妹骑了,在“当当当”的锣声中满屋转圈。妹妹乐得格格直笑,他也笑,父亲虽然常常逗着我们兄妹玩,但从未这么痛快过,为了让他多高兴高兴,我也在一旁喝采。但是,一直坐在旁边陪着笑的母亲,突然抹起眼泪来了,我正纳闷,却看见父亲瞪了她一眼,她做出一个努力的笑,但立即转向墙去,那瘦削的肩在抽搐着。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天是漆黑漆黑的,我和妹妹已经睡着了,突然听见有咻咻的说话声,睁开眼来,炕头的油灯火苗在跳着,忽明忽暗。父亲坐在炕上,母亲却歪在枕头上低低地抽泣。

“别哭了,小心孩子醒来。”

“我可怜你呀!”

“你要把事想开,咱是啥人咱心里清楚,冤枉总有一天明白酌,你要相信哩。。

“我相信。”

“明日全社的批斗会,你和孩子都不要去,他们打我,唾我,作贱我,你们见了心里难受,尤其是孩子……”

母亲咬着枕巾哭了。

“天大的事情咱担了,孩子还小,不该伤着他们的心。瞧你今天那个表情。”

“你为什么瘦了,头发为什么白了,我都瞒着孩子。可那铜锣,是他们让你回家时路上自我游街敲的,你受那么大的罪,回来却和孩子闹着玩,我看着,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哇。”

啊,父亲的小铜锣竟是这样的!我想起有一次上街去,看见一个人挂着黑牌子,手里敲着铜锣,一边敲,一边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可父亲,一辈子教育人的老师,也是这般敲的吗?回到家里,多少耻辱,多少辛酸,他都咽进肚里,强欢着,和我们逗玩。我怎么就没有从那一根一根的白发里想开去呢?怎么就没有从他那笑声里猜出些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呼哧呼哧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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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吓了一跳,赶忙俯过身来,擦着我的眼泪说:

“你怎么还没有睡?你听见什么了吗?”

“爸爸!”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哇地哭出声了。

父亲便对母亲说:

“他都听到了,他是长了心眼的,唉,可怜他这么小,还不到替咱分忧的时候啊。”

母亲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原来,在教师集训会上,父亲被“揪”了出来。他的罪行是执行了刘、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是黑线人物,整整批斗了一个月。回来后,公社又办学习班,又是整天批斗,明日就第三次召开全社批斗大会了……父亲说:“平儿,你知道就行了,对妹妹可千万不要说,你给爸爸保证。”“我保证。”说着,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好了,”父亲说,“你到箱里把我那把梳子找出来吧。我装在口袋里,明日要上台了,我得好好梳梳头发。”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出门走了。一到中午,母亲就把门关了,不许我们出去。

批斗会后,村子里便风言风语的。有的说,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全社“捞”出的最大的“鱼儿”;有的说,这么大的敌人,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让翻身;有的甚至对我晃拳头,骂我是反革命狗崽子。以前常来我家串门的四邻,有的也不来了,一些亲戚也贴出声明,要和我家一刀两断。我总是不服,谁要对我白眼,我就和谁争个输赢。母亲骂我,要我不要惹事,我不听,她就伤心地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慌了,跪下给她认错。她说:

“儿呀,你怪四邻,亲戚什么呢?世情就是这样啊!你爸不在,咱娘儿们就象没脚蟹,惹得起谁呢?他们要说,让他们说去,就当耳边刮了一阵风,咱没听见。你若要强了,别人打了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爸交待啊?妹妹还小,就你懂事,你也要替你爸你妈分担些事哩,孩子!”

慢慢,我变得沉默寡言了;默默地干活,活干完了,就呆呆地坐着。母亲瞧着我心疼。要我多笑一笑,我在母亲面前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天午后,我正在地里翻土,有入跑来悄悄对我说父亲回来了。我丢下镢头跑回来,一进院门,就听见父亲在上房里的哭声。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父亲哭过,心里害怕极了,小腿一软,就瘫在门道里,站不起来了,我就往里爬,爬进去。父亲正睡在炕上,老泪纵横,一见我,便叫道:

“是爸害了你呀!是爸害了你啊!”

原来父亲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开除了公职。我哇地哭了起来,母亲、妹妹也哭作一团。我咬着牙对父亲说:

“我不怕,反革命子弟当不了工人,我才不稀罕哩,上不了学,我就当一辈子农民!”

父亲却哭得更厉害了,把他的头塞在我怀里,让我打他,说他不好。我抱着父亲的头,那满头满脑杂白了的头发啊……我哭得声都哑了,眼泪也湿了他的头发。他,我亲爱的父亲,终于慢慢抬起了头,给我抹抹眼泪,定定地盯着我,说:

“平儿,爸爸的头发乱吗?”

“乱。”

“你给爸爸梳梳吧。”

我从他那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把小梳子,手却颤得捏不住,竟掉了几次……我梳着,那白发就在眼前闪动,白生生,银亮亮的。我突然不忍心去触动它们了,似乎那一根一根的,不是长在父亲的头上,倒是长在儿的心上:牵一下,我的心就象刀剜一般地疼哇。

从此,父亲虽然不挣钱了,但再也不到什么地方去,让家里人提心吊胆的。我也彻底离开了学校,在生产队上工记分。那年又遭了旱灾,粮食没有打下,日子过得很凄徨。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孩子正在长身体呀,可怜没好东西给他们吃。母亲却不以为然,稀稠饭总是热乎手地端到我们父子手里,说:只要人平平安安,喝凉水心里也是甜的,只要就这样安稳下去,她也就念了佛了!她常常叮咛我们要手脚干净、衣着齐整,不能让外人耻笑。父亲也特别讲究他的头发,每次出门,总要我帮他梳梳。我发现,他的白头发却一天一天多起来了。

一天夜里,难得一个好月亮,全家人就坐在院中吃晚饭。吃毕了,母亲要回厨房涮诜碗筷,父亲说月光好,坐一会儿吧,于是又坐下聊开了。我说:

“听说县理发店里有一种染发膏,白发可以染黑,你啥时也去染染吧。”

父亲说:

“哟,还染那干什么哩,你都快门框高了,我还不老吗?”

母亲说:

“多老了?八十了?!”

父亲就说:

“就是去染,人家能给我染吗?”

全家人都默然。

“没人染,我染!”我说,“我学理发呀!”

没想大家都笑了。

我说:

“真的,学会了,自家理发就不求人,还可以到集上挣些钱来哩。”

父亲又看了母亲一眼,说声:“咱平儿有志气呀!”两人又哈哈哈地大笑了。

我那时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是这么笑着,但我心里很不服气,就偷偷用铁皮做成一个烧水的炉子,又预备了一个小方凳儿,只憋着劲儿攒钱:等将来买了推子、剪子,就可以学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病倒了,先是觉得浑身无力,恶心呕吐,她却一直瞒着我们,后来实在撑着不行了,才告诉了父亲,父亲借钱找医生替她诊断,说是患了肝炎,已到了肝硬化的程度了。这种病,农村人都叫“富病”,需要饮食好,慢慢调理着,可家里一天三顿稀饭都喝不到头,哪儿来的饮食好呢?父亲愁得没办法,就对我说:

“平儿,你娘这病不敢再耽搁了,有她在,一家人就多享一天福,若没她了,这一家人就更难活了。那病是‘富病’,可咱没有钱,我思来想去,你以前说要学理发,你就学吧,或许还能挣些钱回来,就给你娘买些好吃的吧。”

我说什么都有了,眼下只缺推子和剪子。父亲就卖了他当教师时系的那条毛线围巾,又凄了些钱,总算买回来一把旧推子和剪刀。但是.我从来没给人理过发,这怎么个理呢?父亲就教我,又让我在他的头上练习。我不同意:

“爸爸,你是讲究头发的呀!”

“这孩子,你娘治病要紧啊!”。

我只好学起来,我看着父亲的杂白头发,手颤得理不下去,一紧张,就夹住头发了,疼得父亲身子一震,我不敢再理,他说:’ “大胆理,手放松,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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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下去,虽然头发理下来了,但那发型已没了个样儿。我后悔得哇哇直哭,父亲却在镜前看着说:

“挺好嘛!啥都好,如果鬓角那里不理得那么深,就好得很了。”

他开始在地上捡那些杂白的碎发,一撮儿,一撮儿地,我笑他捡那干么儿?他笑笑,就找来一个葫芦,将那碎发用浆糊粘在上边,原来又是一个可以练习的“人头”了。就这样,我一次一次地理,他一次一次地粘;实在粘不住了,父亲就将他的头发全部用剪刀剪下来,又粘在葫芦上让我理。我看着那满葫芦的杂白头发,眼泪就掉了下来,却咬着牙狠劲地练习。心想,一定要把理发学会,将来一定为父亲理一个顶好顶好的发型。

果然,我很快掌握了理发技术。先是在村里给小孩们理,后来就给大人理。竟有一天,我担了理发担儿上集去了。一个上午,我虽然理得很慢,但还理了六个人,挣得了一元二角钱。我全买了鸡蛋,心想:每天早晨给母亲冲一个,可以吃十多天哩.回到家里,父亲显得特别高兴,不停地给母亲说:

“你瞧,咱平儿能挣钱了哩!你惦惦咱的后代,你病会好了哩!”

慢慢,我的理发技术提高了,差不多每一个集我都去赶,很快在乡里有些小名气了。家里多少有些收入,茶饭好了,母亲的病也有了起色。父亲的头,自然也是我理,我理得十分用心,尽量恢复先前的发型。而且我跑到县上去,特意买了一瓶染发膏,连夜回来给父亲染了白发。父亲对着镜子反反复复地照,对母亲说:

“你瞧,我年轻多了,象十年前的样子,十年前咱们……”

“没正经!”母亲一指头点在他的额上,父亲却拉了她的手,说:“站在一处照照镜吧,真的是十年前咱们合影时的模样。”母亲挣开手,说:

“瞧孩子在这儿……”

父亲便冲我一个微笑,立即又哈哈地笑开声来,笑得那样天真,痛快哟。

谁知正乐着,公社派入送来了通知:让父亲连夜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学习班。全家人都紧张起来,母亲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父亲却还在笑着,说:

“去就去吧,他难道还开除了我的农籍不成?!平儿给我染了发,让他们也瞧瞧,我是越活越年轻了哩!”

父亲走了以后,一家人都没有去睡,坐在炕头上,哭哭啼啼地,直捱到了天亮。第二天正好是邻村逢集,我也没心思去赶集理发,陪着母亲在家。中午时分,公社又派人来,要我带上理发工具去公社。我不知道要我去干什么,为何又要带上理发工具,是公社的领导要理发吗?我赶到那里,偌大的院子里,坐满了人,胸前都戴着白牌子。原来.这个学习班是“黑帮”集训,准备到集上集体游斗,为了丑化这些人,特意要我来给这些人理阴阳头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拒绝理发。公社专政队长拍着桌子说:

“你要明白你的出身!你要不理,你也就别想回去,你们这些黑帮的头发一根一根拔也要拔下来!”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开始理起来,他们就站在旁边,叫一个理一个。没想到了第十个,就是我的父亲。父亲,他教给了我理发技术,现在,学会了理发的儿子要给他理阴阳头了!我站在父亲的身边,望着他的头,头发是才染得乌黑的头发,那发型,完全是一个“先生”风度的大背头,怎么能一下子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呢?我恨死自己:我为什么偏偏学理发呢,啊?!父亲扭过头来,对我说:

“孩子,理吧! 头发也有生命哩,它会长的啊!”

是的,头发是会长的.但愿再长出来的,将更黑更长。

我流着泪给父亲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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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地理完了这批受凌辱的人的头发,满脸通红,拔腿就往家跑。但那个专政队长还指示我,明日再来为第二批黑帮理,我没有回答他,一头跑回家来,趴在炕上就起不来了。我害了一场病,浑身发烧,头脑疼痛,连床也起不来了。第二天,我没有去,专政队长亲自来查看了我的病情,大骂一通走了。我想,总算熬过这一关了。没想第三天下午,一伙人冲进家来,宣布我私自上集理发,是搞资本主义,没收了我的工具。我扑起来要和他们讲理,父亲和母亲在炕上死死按住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了。

夜里,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一口冤气,怎么也吞不下肚去。我想:这是什么世道,把人硬往死路上逼呀!罢了,罢了!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得安闲!我悄悄起来,从门后摸了一把斧子,便要开门出去。可是,门刚打开,我被人拦腰抱住了,一回头,正是父亲。他竟没有睡,一直在注意着我的动静,这会说:

“你干啥去?”

“我要报仇!”

“你想杀人?!”

“不,杀了他一个两个解不了我的恨!我要和这个社会作对啊!今晚我去河堤上砍了他的防洪树,水库上放了他的自养鱼……”

“胡说!”父亲一下子跳起来,一个耳光就打在我的脸上。

我吓得愣在那里,手里的斧子“哐当”掉下来,但我说:

“我安安分分,还不免当罪人,不如就和他们拼了,这是他们逼的!”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随手从门后抓过了一根木棒,拦腰就给了我一下。我没有动,也没有叫,第二棒又落下来,但没有打在我身上,却一抛手丢在地上。他大声地哭骂起来:

“你要当流氓?你要当罪犯?他们逼你,他们代表的是党?是人民?他们就是他们!你不为这个家门争气,你倒要堕落?!”

我说:

“你好,怎么也被他们整到这一田地?”

“我相信党,我相信人民,我相信我自己!”他大声地说,“你呢,你承认你是流氓?你是罪犯?!”

母亲起来了,哭喊着把父亲拉到炕上坐了。他坐在那里,气得浑身发颤,手指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倒了开水让他喝,他突然抓住了心口,叫了一声“疼”,脸色就变得煞黄。我赶忙跪下替他揉胸,说我错了。

父亲发这么大的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打我记事起,他一根筷子也未打到我身上来,现在竟举起了大棒!那一棒,是打在我的臀部上,有一处肉打破了,至今还留着一个伤疤。但是,就从那一棒后,我又多生起一条心: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的委屈,生了多大的怨气,我都装在肚里,回家不轻易表露出来,我相信了党,相信了人民,相信了我自己!但是,气闷在肚里,是一种多么难受的事啊,我眉心上似乎永远锁上了一个疙瘩,那笑容也好象要永远从我的脸上消失。父亲问母亲:

“这几天,你看平儿好吗?”

“好的,没惹事,也没生病。”

“不,孩子心里苦啊!”他说,“你尽量给孩子做些好吃的吧,他身子骨嫩,不比咱们呀!”

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把旧二胡,还有一本《二胡演奏法》,一定让我学着拉,而且态度很严厉,一早一晚督着我拉。我知道他是想让我高兴高兴哩,我不忍心辜负了老人的好意,就学着拉起来,一早一晚都拉;终于学会了。学会了二胡,似乎我又有了发泄心绪的地方,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独唱独拉。

有一天,吃罢了晚饭,父亲叫一家人都在月下的院里坐好,要我拉一个曲儿。我看着那月下闪亮的满头白发,低头就拉起来了,静静的月夜里,远山深沉,近村艨胧,琴声响起来,在院子里流动,向院墙外飘逸。我看见父亲听着,张着嘴,绽着无声的微笑。亲爱的父亲呵,你笑吧,笑吧,音乐里的笑是属于咱们的哩!我越拉越有劲,那琴弦在颤动,音符在跳跃,里面有人生的艰难,日月的苦辛,世情的淡薄,生命的悲愤……一抬头,我瞧见父亲的脸上老泪纵横,我也是泪流满面了。我嘎地收了琴音,他已经走近了我,伸手要过了二胡,挂在了墙上,说:

“往后不要拉它了,我只说它能给你欢乐,倒更碎了你的心。”

父亲的那一颗心,完全是系在我的身上,他害怕我打熬不过,走错了路,但他又能用什么办法来安慰我、改变我呢?终于有一天,我从外边回来,家里做了一顿极丰盛的饭菜:一盘馍馍,一盘粉条,一盘田螺肉。我问今天这是怎么啦?父亲对我笑着,喜欢地说:

“孩子,这是给你送行的呀!”

送行?我要到哪儿去,我又能到哪儿去呢?父亲关了院门,从怀里掏了个纸单儿给我,这是一张到山外×县煤矿理发店工作的介绍信。他说:

“一切都办好了,今晚你就动身,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到社会上闯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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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父亲总想为我找一个成长的环境,就冒着危险,给他的几位在外地工作的学生发了信,求他们帮忙。后来,在×县煤矿上主管人事的一位学生来了信,说可以安排,但必须带上户口关系和本地介绍信。正好公社新来了一位文书,也是他的学生。他便又去找这位学生商量,这位学生说:他们既然这么坑害好人,我也就凭这点权力救救好人吧。于是,偷开了这张“介绍信”。这一切经过,父亲一直瞒着我,他是想等一切都办妥了,才让我知道。母亲说:

“你瞧,为了送你,他一个上午在水田摸田螺,回来又亲自在铁勺里为你炒哩。”

我夹起那肉来,是一颗一颗的,指甲盖儿大小的肉粒,嚼在嘴里,满口的喷香哟!

我今生今世永远也忘不了这可口的仙物!

平日里,恨死了这个吃人的地方,如今真的要离开了,却丢不下我年老的双亲和弱小的妹妹。我说,我这一走,他们必然来家查问,那该怎么办呢?父亲说,就回答流窜去了,他们必须要拷问他的呀!“我不怕,”他说,“只要你能成人,让他们来整治我吧,反正什么罪都受过了。”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好了,我给老人磕头,说,我好不容易长大了,要是走了,这老的老,少的少,往后的日月怎么个过法呀?父亲却笑着说:“你瞧我这头发,还没全白嘛,还是个老小伙子嘛!”我望一眼他那头发,眼泪便止不往哗哗地流下来了,哭着说:

“爸,儿要走了,让我再给你理一次发吧!”

他同意了,而且显得很高兴。但是,家里没有推子,也没有了剪子,娘就把她用的裁衣剪刀给我,让妹掌着灯,我终于为父亲理了一次发。

理完了,我轻轻地捡起了剪下的黑白碎发,用纸包着,说:

“我带着它!想你们了,常看看,也明白我往后怎么做人啊!”

父亲说: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才踏入社会,得时时注意。世时不好,但好人总是多的,你有啥困难,就去找我那学生吧。可你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都得自己料理自己,自己相信自己,走你自己的路!”

我流着泪,夹了衣服包,揣了那包黑白头发,连夜走了。

这一走,竟走了六年,我就在矿山的理发店工作,后来又调了几个地方。六年的日日夜夜里,我思念着我的家乡,思念着我的父亲、母亲、妹妹,但我不敢回去,也不敢给他们去信,只是每月把钱寄到我的姨家,再由姨把钱交给我家。直到“四人帮”粉碎了,我才带了我新婚的爱人回了一次家。那天,正赶上父亲的问题彻底平反,恢复了公职,补发了工资,街坊四邻、亲戚朋友都去祝贺,父亲还为他们办了酒席哩。父亲明显老多了,头发已经灰白。我批评他补了工资应好好补养他和母亲的身子,为什么要办酒席呢?这些人里,有几个在困难的时候来看过他呢?他只说句“世事就是这样嘛!”便笑了。我住了几天就又返回单位了。临走时,照例是给父亲理了一次发,他说:“你好好理个教师头吧,我是名副其实的教师了!”我说,往后我可以常常回来给你理发了。他显得十分快活,说:“你是大理发师了嘛!”可是,一晃四年过去了,我已经有儿子了,还没有回去一次,怪不得父亲责怪我。啊,父亲,你等着吧,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很快就回来了,我要再给你理发,你是一个教师,你永远应该留那一个被人当作“生活典范”的人的发型的。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出生于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 。1997年,凭借《废都》获得法国费米娜文学奖。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秦腔》。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高兴》;同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9月23日,长篇小说《秦腔》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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