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白炽灯泡,滤掉了苍凉的红光,变更亮了,因为多数工厂停业了,电力足了。
她同样的脸,显更大了,因为疲倦爬上去了。疲倦加深了皱纹,下沉了眼袋,拉长了下巴,脸就变大了,更老相了。
但她的精神还是好,越发好,记忆清晰,思路活灵,讲得很流畅,或许是美好的回忆在起作用吧。
据说,出租车司机会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钱包落在他车上,他没收也好,归还也罢,都是他美好的回忆。
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和初恋落在朝鲜长津湖边的血土上,这片土地形同她故乡,会魂牵梦绕的,她没收不了,也归还不了。
因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
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
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
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
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
她改变不了事实,甚至乐于耽于这种逝去的事实中,不免说得铺张,让我觉得啰唆。
整个晚上,我第一次出现听力疲劳的感觉,忍不住打断她:“总之你爱上他了。”
“是的,”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只对他这么爱过,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
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
她心里在燃烧,一颗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
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
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
终于,她在迷途中绕出来,回到正途——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点是不值得我爱的。
我爱他的笑声;我爱他的背影;我爱他抽烟的样子,爱他丢下的烟蒂;
我爱他在手术失败后骂娘的愤怒,当然更爱他手术成功后的灿然笑容;
我爱他遛猫逗猫的样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开心的时候;
我爱他义无反顾奔赴前沿阵地去出诊的英勇,爱他风尘仆仆回来的喜悦和痛苦。
我们医院总共有七个外科医生,他去前沿阵地出诊的次数比其他六人加起来还要加倍的多。
为什么要出诊?因为有些伤员伤势太重,下不了阵地,下来必死在途中。
他闻讯后总是对其他医生说,别抢,我去,我要让我的金子(手术器具)多发光。
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线的枪炮是不认人的,敌机在空中专门找这种孤单的吉普车,认为里面一定是送情报的人或大首长。
好几次,我随他去前沿出诊,路上遇到敌机扫射,有一次一梭子弹正好钻进我和他肩并肩的夹缝里。
我吓得哇哇哭,他笑道,谁说子弹不长眼?子弹知道我们要去救人,打死我俩等于要打死一堆伤兵,它下不了手。
有一次车子被地雷炸翻,滚入山沟里,司机当场牺牲,我下体出血,一只肩膀脱臼,痛得昏过去,他毫发不损。
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
真的,他那么拼命,几十次去前沿阵地救人,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伤。
他最严重的一次只是断过一个脚指头,其他都是擦伤皮肉,跟穿着铁布衫似的。
也许这就是福报吧,但他现在这样子哪有福气?
我说:“你就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