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至死不渝(23)
好不容易把孩子给哄睡着了,石燕赶紧去冲个澡,上床睡觉。她钻到黄海怀里,两人不顾天热,紧紧搂在一起。他感慨道:“终于汇合了——”
她听到这个“汇合”,想起那两块鸳鸯石,埋怨说:“你让黄伯伯他们把石头带给我,把我吓一跳——老在揣摩你带这个石头给我的用意——”
“用意?用意不就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吗?”
“但我以为那石头是应该一人带一块的,你把你那块带给我,又不写几句话说明一下,搞得我胡思乱想——”
“不用说明呀,石头上不是写着——我的心里话吗?”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呢?我以为你说你——不想再保留这块石头了——那不就是——你不想跟我汇合了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这么想?那石头是鸳鸯石,就是说它们已经汇合了,再怎么样都不会分离了,哪怕它们被分开到天涯海角,它们都是一对鸳鸯石。一日鸳鸯石,终生鸳鸯石,整个传说,我最喜欢这一点——”
她觉得他说得有理,是她自己太紧张他,忘了鸳鸯石传说的这一部分,但她强词夺理,娇嗔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么——傻的事?干嘛不把那两句话直接写在信里呢?石头上是有,但是你再写一遍,难道我还会嫌多么?”
他有点黯然地说:“我哪里敢——直接写在信里?我们两个——都不是自由身——我们这事在父母眼里就是——不道德的行为——搞不好信和石头都被我爹妈没收了,或者被你爹妈没收了,那就糟糕了。对不起,我想得不周到,让你——误会了——”
她撒娇说:“就是你,害我的奶都回掉了,我要你赔——”她把胸朝他挺一挺,他一手握住一个,她瘫软在他怀里。
他一遍爱抚那两个宝贝,一边对她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捡回这条命的?就是它们!那时受伤的人很多,全靠热心的市民帮忙往医院送,用自行车驮的,用板车拉的,用门板抬的,背的抱的,都有。我算比较轻的了,就自己想办法往医院挪。那段路,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长一段路。最后那一截,我实在是挪不动了,浑身发冷,口发干,头发晕,喘不过气来,只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下。但我知道停下就是死路一条,而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肯定会着急上火,把奶搞没了——那孩子吃什么——”
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点事——支撑着你?”
“这事还小吗?你可能把我当英雄当热血青年了,但我不是,我是个目光狭窄的人,看不到国家民族那么高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国家具体是在那里,民族具体又在哪里,每个党每个派甚至每个个人都说自己代表国家,代表民族,但他们之间你争我夺,势不两立,那究竟哪党哪派代表的才是真正的国家和民族呢?所以我干脆不去看那么远,看也是看不见的,我只看见我爱的人,和他们爱的人,和他们爱的人爱的人,我的目力有限,最多看到三层远——”
“你太谦虚了,你其实是很——关心国家民族的,不然你怎么会到d市煤矿来搞社会调查?”
“那不是因为你在d市吗?”
“但是你——对‘五花肉’那事不是——挺上心的吗?”
“是挺上心,但在我眼里,‘五花肉’就是‘五花肉’,她不是国家,也不是民族,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以为自己能帮到她,所以我想查清那件事,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知道d市煤矿工人的生活那么糟糕呢?我不到d市来又怎么知道‘五花肉’的悲惨故事呢?既然知道了,那当然是能帮忙就尽力帮忙了,因为她是我爱的人爱的人——”
“你说‘五花肉’是我爱的人?”
“不是那个意义上的爱,是更广泛意义上的爱。你那时不是也很想帮她的吗?”
“是很想帮她,因为她太——可怜了——”
黄海更正说:“那就把我的话改成‘只看见我爱的人,和他们同情关心的人,和他们同情关心的人同情关心的人——”他突然说,“我把你的奶回掉了,我再来把它吸出来吧——”
“你能——吸出来?”
他骄傲地说:“上次不是我吸出来的吗?”
她被他吸得春潮泛滥,伸手去探索他,发现他还是不那么硬,但她湿得厉害,所以没费多大劲就把他安排进了她的城。他的人弱弱的,动作缓缓的,不时停下喘气。她很心疼他,怕他累了,想提出不做了,但又怕他想做,从卓越的例子来看,男人应该是最恨中途被打断的,一旦起了那个心,哪怕做完就会死也要做到底。
他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像个——老头子?”
“不像,我喜欢这样——”她的确喜欢他那种慢慢的轻轻的运动,很甜蜜,像在吟诵一首抒情诗歌,而太剧烈的撞击,就像从大喇叭里喊口号一样,震耳欲聋,几下就把人搞麻木了,搞不好还留下永久性伤害。
她把她的感觉告诉他,他很喜欢她的比喻,从那以后,凡是他轻抽浅送的时候,就说是在“吟诗”,大刀阔斧之前就宣布一声“大喇叭来了”。
她怕他太累,又伪装高潮。他还是那么好哄,又被她抛砖引玉了。但她被他燃烧起来的火焰还没熄灭,聚集在体内有点难受。她无声地拉起他的手,委婉地引导他的手指进入她的身体。虽然是赝品,名声没有正品大,但用起来并不比正品差。就她的身体来说,她好像对赝品反应更灵敏,可能是因为赝品的运动不仅限于进进出出,而且能屈能伸,还可以向四面施加压力,说明赝品流行的秘诀在于“模仿正品,超越正品”。
他是个好学生,悟性挺高,学得很快,很快就知道她哪块该擦,哪块该压,哪块该又擦又压。她情不自禁地哼叽扭动,而他则惊异于自己迅速练就的一指神功:“这样——也行?那怎么还有为——阳萎离婚的人?”
她不答话,只紧紧吻住他。他练了一阵“单舌独指”神功,终于把她送上高峰,她松开他的嘴,呻吟着,绷直了双腿。他仿佛被她激发,爆发了狮虎神威,说声:“我来了。”一翻身占据了有利地形,直袭军事要地。
她的高峰期还没消退,积攒了大半年的潮水正一拨一拨地涌来。他还在攻城,她的下一拨潮水就又到了,紧紧一夹,把他堵在城外。
他急得直叫“等等我!等等我!”
她叫他:“你快进来呀!”
“你快开门呀!”
她屏住呼吸,抵挡着潮水的袭来,里应外合引导他入了城,他刚动了几下,她的下一拨潮水又到了。她愉快地呻吟着,上面紧紧抱住他,下面紧紧咬住他。他停下,坚挺在那里感受她的极乐,开心地说:“好啊,原来你以前是在骗我!”
第二天,他们请人来帮忙把空调安装上,靖儿不哭不闹了,穿着一件肚兜一样的“蛤蟆衫”,像个小青蛙一样仰躺在床上,蹬手瞪脚地跟黄海玩“抵架”。她很欣慰地发现小孩子其实不知道什么血缘不血缘,有奶便是娘,谁对他好他就亲谁。她坐在那里看他们俩玩,有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好像已经这样过了很多年了,一直就是这样的,完全忘了黄海是昨天才来的,但她心痛地想起他明天就要走了。
她不知道他这一走,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心里有点发梗。他好像察觉了什么,突然说:“我调到d市来吧——”
“为什么?”
“想跟你们在一起——”
“那——小付呢?”
“小付?”他不解,“她怎么啦?”
“你调这里来,她——不难过?”
“她为什么难过?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了的,就是把她办出国去,没别的附加条件——”
“但是现在不同了嘛,她这次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为你做证,她爸爸又——把你从医院接到他家养伤——没有他们——你今天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这样的恩情你能不报?”
他声明说:“我没说不报啊,但是报答的方式不是只有——以身相许一种嘛,而且也没谁稀罕我以身相许。他们当时说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主要是规范我的。小付她——有她的世界——她可能还活在——从前那个世界里——可能她的世界从她的男朋友高明出国那天起就冻结了——关闭了——而她没来得及从里面走出来——可能她本身就不愿走出来——”
“真可怜——”
“其实我觉得她活得很幸福,很充实,每分每秒都有一个人供她挂念,供她回忆,供她希望憧憬。我们觉得她可怜,是从外人的角度来说的,是因为她的那个世界不是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但哪个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觉得幸福就好。在她的世界里,她爱过,也被爱过,她还在爱,也还在被爱,她的那份爱情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以后也永远不会中断,那不是很幸福的事吗?人只要自己觉得自己幸福,那就是幸福,常人受到外界影响,一定要别人承认他幸福才觉得幸福,但小付有她自己的世界,不受外人影响,外人就没必要一定要唤醒她,把外界的观点灌输给他们——”
她虽然不可能像小付一样,活在一个没有“外人”的内心世界里,但她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担心地说:“但是你调到这里来——是不是就——不那么容易出国了呢?”
“调到这里来了,跟你在一起了,还管什么出国不出国?”
“但如果你不出国又怎么把小付办出去呢?她的精神世界不是建立在出国去与高明汇合这个梦想上的吗?如果她老是出不了国,她的梦幻世界还能存在多久?你答应她的事,却不办到,那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他自知理亏,辩解说:“反正是搞自费留学,在哪里不都一样吗?都是凭考试——”
她想到她父母的态度,不寒而栗,简直不敢想象以后把黄海带回家去的情景,她也不敢想象跟着黄海上他家去的情景,便建议说:“你还是呆在f市吧,那里是大城市,买书啊,辅导啊,都比较容易,出国把握大一些。等出了国,把小付也办出去了,我们再——想办法。你现在调这里来,目标太大了,来了也不一定比现在这样方便,还不如我们都来办出国的事,以后到外国去相聚——”
他想了一会,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但就是想跟你们娘俩在一起——天天在一起——每分每秒在一起。以前听我父母讲他们两地分居的痛苦,总是不理解,后来长大了又觉得只是那方面的痛苦,现在才知道两地分居是——什么样的痛苦——”
“什么样的?”
“我也说不清,就像是一个人被锯成了两半一样,一半总是在牵挂另一半,即使知道另一半没事,活得好好的,但还是牵挂,一定要亲眼看见了,亲手摸到了,才能放下心来——”
这个“锯成两半”的比喻,石燕还是头次听说,但她觉得很贴切,就是那么一种感觉。这两个被锯开的一半,对他们来说,最难受的还不一定是锯齿啮咬身体的痛苦,而是不知道另一半究竟怎么样的痛苦。也许两半在一起,生活中也有很多苦难,但因为能看见另一半,能听见另一半,能触摸到另一半,那些苦难就是外在的苦难,而不是两人之间的苦难。当两个人可以共同经受的时候,外在的苦难就减轻了一半。
“不是一个整体”,也许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因素,当她跟卓越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人是在一起的,但感觉还是两半,而且是无法听见对方,无法看见对方,无法触摸对方的两半。她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到底是人在一起,心却形同路人,还是心在一起,身却遥遥分离,反正她是两样都品尝过了,看来至少一样还要继续品尝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海问:“卓老师——他怎么样?”
她正在想着“身同路人”和“心同路人”的事,以为他在问卓越对他们未来的态度,便回答说:“他?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再联系了——为了孩子着想——”
“他现在——处境不大好吧?”
她把卓越的情况说了一下,讲到乔阿姨的现状,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他感慨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在——印刷厂干活的情景——倒不是说那活有多么——低下——而是这种——惩罚方式——本身带有的——侮辱意义——”
她也很伤感:“他的确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以前装卸个煤气灶什么的,都搞得满身油污,手也搞伤了,现在去干那活,心情又不好——肯定是度日如年。姚小萍说他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
“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除非姓温的倒台——”
“姓温的倒台可能也就是没人再继续迫害卓老师了,但彻底平反——我的感觉是——很难——这不象以前反右文革什么的——在党眼里——那都只是个——适度不适度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
“不过他也不是因为那事倒霉的,主要还是一些他——个人的问题——”
“就怕等他妈妈一垮,他们又把m县那事揪出来说——”
她也担心起来,觉得那些人把姜阿姨的事告诉乔阿姨就是这么个用心,就是要把乔阿姨整垮,然后他们可以把m县那些人买通了,出具假证词,把卓越彻底整倒,丢监狱里去,判个十年八年的。她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只有你能帮他——”
“我怎么帮?”
“把他办出国去?”
“我?我出国还不知道是哪天哪月的事,还不知道出不出得去,就算我出得了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一阵唉声叹气,黄海说:“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现在的人觉悟应该比文革那阵高多了,对政治上的事看得比较穿了,没多少人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何必呢?世界翻来翻去,靠整人得意一阵,过不了多久又被人整,不如呆一边旁观。我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实验室的人,谁都知道我那天肯定不是跟小付回家,但我们在政治学习上那样讲,也没谁出来戳破我们的谎言——”
“可能别人比较相信——小付吧?她那样的情况,说的话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有可能,但那些知道我和小付平时关系如何,特别是平时我们住哪里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背后——去揭发?”
“也有可能,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上麻烦——”
“其实卓越的事也不是——群众揭发的,像严谨他们——都是很维护他的——”
“你说得对,现在就看姓温的什么时候下台了,只要他一天不下台,卓老师可能就没好日子过——你说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这个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你就不会受到牵连,应该可以办出国的事,等到办成了,再利用你们的夫妻关系把他办出国去——”
她听他的口气,好像她已经出国了一样,不仅好奇地问:“但是他这样的情况,国内又怎么会——放他走呢?”
“那就看他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了,如果有,他就能办到护照,只要有了护照,我估计他签证是没问题的,听说越是在国内受迫害的人,越好签证——”
她想到这个前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由得问:“我们两个人这样——你把小付办出去——我把卓越办出去——那我们自己呢?”
“我们?我们永远都是我们,不论我们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们的心都是在一起的——我相信出国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就怕我出不了国——”
“为什么你出不了?”
“现在a大对出国卡得很严,听说考托福gre什么的,申请都要拿到校长会议上去审批,以前是各院系就可以审批,说明现在收紧了,我能不能报上名都还成问题。估计师院那边也有类似规定,所以你很幸运,及时从师院调出来了——”
“但是我跟钢厂子弟中学有三年合同——”
“没问题,从准备托福gre考试,到真的办成出国,也许真得要这么久——”
她提议说:“如果你那边连考试都报不上名,那等我办好出国了,先把你办出去吧。”
他笑了笑说:“你凭什么办我出去?我们不是夫妻,总不能办同学探亲吧——”
她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果呆在国内,可能就永远不能获得自由身;但如果办出国去,至少黄海得把小付带上,她也不忍心丢下卓越在国内受苦,可能最终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带出国去,还是恢复不了自由身,前途真是一片黑暗。两个人唯有对着那对鸳鸯石,海誓山盟又海誓山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时间和运气之上。
后来石燕跟姚小萍讲起办出国的事,姚小萍说:“你真的是运气啊,现在很多大学都制定了控制出国的政策,有的学校师更邪门,规定凡是家里有人在海外滞留不归的,一律不准参加托福gre考试——如果我们师院有这一条,我就别想出国了,因为我弟弟在国外——”
“是吗?这也搞株连九族?”
“就是啊,他们觉得这样可以迫使那些滞留海外的人回国——”
“这真是太——过分了——那你——还想不想办出国?”
“我现在也不特别想了,主要是严谨,他一个学体育的,出国能干什么?如果出去之后他混得不好,靠我一个人支撑,那也是很辛苦的。我们想调到e大去,离开d市,这样——麻烦比较少——”
她觉得从师院调到e大去好像有点天方夜谭,从e大调师院倒还有点可能。但姚小萍似乎很乐观:“我正在跟e大附中联系,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可是严谨呢?他也调——到e大附中去?”
“看他能不能进e大的体育系,如果不能的话——那也只好进附中了——”
“他愿意?”
“他愿意,他说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就行——教中学教大学不是一回事?”
她很替姚小萍高兴,但也有点担心姚妈妈会跟着女儿到e市去,那她就得另找保姆带孩子了。她试探着把想帮卓越办出国的事说了一下,没想到得到了姚小萍的坚决支持,虽然支持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姚小萍说:“对,我也觉得你应该把卓越办出去。你想啊,到时候黄海带着他的老婆,如果到了那里推销不出去,还不该他自己担待着?而他老婆一看势头不对,从前的情人不是那回事了,她没别的人靠了,再加上黄海说不定在国外整个容,变成了英俊少年,那他老婆还会放他走?到时候你一个人看着别人两口子亲热甜蜜,自己一个孤家寡人——”
她觉得如果办卓越出国就是为了这,那她宁愿不办,谁说她孤家寡人?她不是还有儿子吗?有了儿子,她永远都不会孤家寡人了。她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姚小萍又改了主意:“如果你不想跟卓越在一起的话,那你办他出国干什么?一旦你把他办出去了,你就别想摆脱他了。现在他自己提出断绝关系,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想等到办出国之后再来断绝关系,那不是——与虎谋皮?”
她觉得姚小萍的担心有道理,但如果她有那个能力却不把卓越办出去,她又觉得于心不忍:“我就是觉得他呆在国内——挺可怜的——”
姚小萍安慰她说:“你别为他担心了,等过了这一段,他可以调动个工作,或者辞职了跑到别处去做个体户——不会永远受那个姓温的欺负的——”
她也愿意这样想,而且觉得出国的事还遥远得很,现在还没开学,就把她忙得要命,等开学了,又要备课上课又要带孩子,哪里有时间复习考托福gre?这些没边际的事,最好还是别唱得太早了,也别急得太早了,等到托福gre考过了,再来考虑这些事都不算迟。
没想到刚过了几天,就听到卓越受伤的消息,他的手被什么机器轧伤了,丢了一个手指头,还有另两个受了伤。她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见他手上缠着白纱布,脸色也很苍白,神情很沮丧,看到她来了,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来抱孩子,孩子居然乖巧地没哭。他就一只手抱着孩子,用另一条臂膀扶住,看着孩子流泪。
石燕心一软,鼻子发酸,眼泪溢了出来,走上去对他说:“你——辞职不干了吧——”
他哽咽着说:“辞不掉啊——我也想辞掉——但是问题没弄清楚——你走掉他们会说你畏罪潜逃——中国是他们的天下——我走到哪里——他们想整我都可以找到办法——”
“那我们想办法出国去吧,他们管不到国外——”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国?”
“也许我可以帮你。”她把黄海的计划说了一下,但没提黄海的名字。
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她,难以置信:“你——愿意这样——帮我?”见她点头肯定,他动情地说,“燕儿,不管你能不能帮到我,就你这句话,就可以支撑我——活下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开学之后,石燕就彻底明白拖着一个孩子、干着一份教书工作、还想考托福gre意味着什么了——那就意味着白日做梦,而且是饿着肚子做山珍海味的梦。
姚妈妈很能干,也很尽心,但白天带一天孩子,也累得无法,眼巴巴地盼着她晚上能接过手去。只要她一回家,姚妈妈就宁可做饭,也不想再带孩子。她自己周末也带过整天,知道那个劳动强度,所以很体谅姚妈妈,每天中午和晚上一回到家就把孩子接过去。
她白天在学校跟那帮调皮捣蛋的学生们斗智斗勇一整天,回到家又要带孩子,也是累得够呛,到了晚上,就一心盼着孩子早点睡觉。等孩子睡了,她有时也把外语单词什么的拿出来,想背几个,但只要一翻开书,上下眼皮就打架,强撑着也没用,只好作罢。但睡梦里都不得安生,满眼是英语单词飞来飞去,大多数是拼错了的英语单词,有时白天好不容易记了几个单词,到了睡梦里却全被改成错的了。
她一直记着自己那个一箭双雕的计划,就是要把卓越办出国去,要跟黄海在国外汇合,她不知道这一箭能不能射下两只雕来,但她知道不办出国去,那就肯定一雕也不雕,所以她总想早日考托福gre,早点办出国,但客观情况又是那么不允许,搞得她人无宁日,休息也休息得不安心,学习也学习得不安心,干什么都好像后面有鬼追着一样,只想快快快!
她想到过调回“洞洞拐”那边去,那样的话,晚上就有好几个人帮忙带孩子,兴许可以让她有时间复习应考。她厚着脸皮跟校长提了一下调动的事,校长没把三年合同搬出来,只抱怨说:“我最讨厌知恩不报的人了,你别忘了我当初是在什么情况下收留你的,没有我,就没有你的孩子!”
这话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结果她调动没搞成,还成了桃色新闻的主角,好些人发现靖儿长得很像校长。
时间就在桃色和不桃色的日子里如箭如梭,平时她只能见缝插针抽时间看点书,但缝不多,针也插得稀稀拉拉,到了暑假才能密集性地插针,因为暑假她回“洞洞拐”父母那边,白天姚妈妈帮忙带孩子,晚上父母帮忙带孩子,她可以集中精力啃几天书。
复习了两个暑假之后,她在黄海的鼓动下报了那年下半年的托福gre考试,黄海也报了那次的考试。她听别人说托福gre考试的计分都有点像排名次一样,不光看你能得多少分,还要看其它考生能得多少分。如果跟你一起考的人碰巧都很强,那你的最后得分就相应要低一些;如果总体水平都低,你的最后分数就相应高一些。既然黄海也报名参加同一次考试,她就完全把自己当陪跑了,因为她觉得她没复习好,是黄海老在那里鼓动她,还把报名费都寄来了,她才报的名,没做很大指望,权当是练兵,也算是去为黄海衬个底,确保黄海至少不是那次考试的最后一名。
报名要单位证明,她对校长撒谎说这是考核教师的一种考试,大城市早就兴这玩意了,一个学校越多的老师有这个证书,说明这个学校水平越高。校长只打听了一下她是不是想让学校为她出报名费,她赶快说“不是”。校长不再多问,给她开了证明,大概觉得既然有人吃了饭无事干要拿考试混时间,那就让她去考吧,反正学校除了一张破纸,什么都没花销。
两场考试下来,她把自己彻底考晕了,差点摸不到出考场的路,恍惚之中听有人说自己没考好,所以没写名字和考号,那样就不会留下耻辱的记录,因为一个人前前后后的托福gre成绩都是一古脑寄到你报名的学校去的。她好生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她也不该写名字和考号的,但她傻乎乎地都写上了,这不留下耻辱的记录了?美国学校又不知道她是来陪跑的,这可怎么办?
很奇怪的是,她平时复习托福听力总是听不清,听清了也记不住,但这次考试她却记住了好些个对话,有段短文几乎全部记下来了。她下来跟黄海对照,把黄海佩服得一塌糊涂,叫她就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写下来,印成复习材料,肯定可以卖钱。
黄海曾帮她向无数个学校发信要报名资料,她已经连续两年收到大量海外来信了,d市的邮递员一般不送信到家,只送到单位,所以她在学校很有名气,老师学生都知道她有很多海外关系,很富的那种,都是大包大包地寄东西给她,听说一封信的邮资就够一个中国人吃一个月,而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了多少美元,那只有天知道。
考完之后,她一直在后悔不该参加这次考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能把黄海顶多高?现在留下了一个耻辱的记号,以后无论她考多好,学校都不会把她当回事了。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她跟黄海都考得不错,高居魁首,身下压着一大帮人,她的托福成绩比黄海还高,gre跟黄海基本持平,真把她搞糊涂了,如果说托福gre好考吧,又有那么多人考在她后面;如果说托福gre不好考吧,又被她一下考过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转对了,只能说运气太好了。
她跟黄海都向同样的学校递交了申请,因为不是同一个专业,所以不怕造成内部竞争。可惜录取的时候,他们没能被同一所学校录取,只能选了两个离得最近的学校,中间隔着几百英里。两人都开始做黄梁美梦,以为马上就可以在海外相聚,至少在各自的配偶出来探亲之前,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度过一段难得的时光。
哪知黄海的签证被拒了,而她却一签就过,使她想起以前读中学时的一件事,有次运动会上,一个陪跑的人一直跟在中间跑着,到了最后冲刺阶段,突然一下加大马力,跑到了最前面,把整个运动会上的人都惊呆了,那个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感觉就跟那个陪跑的人有点像,前面一直都是前后不着边的瞎跑,不知道怎么突然一下,就跑到别人前面去了,把本来属于别人的荣誉给抢跑了。
黄海说:“这怎么是把别人的荣誉抢跑了呢?这说明你一直都被埋没了,我们的高考制度没有发现你这个真正的人才,被美国考试制度给发现了。一块金子,被埋在d市这么些年,现在终于得见天日,绝对没理由放弃。”
她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来到了美国。到了美国连东南西北都没搞清楚,她就开始打听办探亲的事。打听的结果,是她的儿子和卓越可以探亲,而黄海的确是八杆子都打不着。
她给黄海打电话,黄海安慰她说:“你一心一意办靖儿和卓老师吧,不用操心我,我很快就会办出来的,上次拒签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太难看,美国人觉得有碍观瞻,等我去整个容,肯定能签到——”
“但你不是说你——那种很难——整容吗?”
“那是老皇历了,现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