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至死不渝(22)
石燕把自己那块石头找了出来,对照着黄海父母带来的那块看,确定那块石头只能是黄海的,因为跟她这块一模一样,就是颜色不同,肯定是一“鸳”一“鸯”。其实也就是两块形状相似但颜色不同的石头,黄海说连形状都可能是用机器磨出来的,但他说他喜欢那个传说,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他也心甘情愿受骗。
她想不出为什么黄海要托他父母把这块“鸳鸯石”交给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他事先就把石头托付给什么人了,而那个人把这些遗物转给了黄海的父母。
她不甘心地翻检那个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别的什么东西,既然黄海想到了把“鸳鸯石”托付给谁,他一定会设法留下几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笔迹却很陌生,有些地方有点像黄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个曾经字写得很好,但因为丢太久而荒废了的人写的。
信只有短短几行字:
“燕儿,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前段时间通讯不便,我无法跟你联系,让你担心了,请你原谅。我最近一段时间不会住在学校里,等我回到学校再跟你联系。好好照顾孩子,别操心,别累坏了,别把奶水搞没了。”
这封信把她彻底搞糊涂了,怎么完全没有了前段时间的亲密热烈,除了一个“别把奶水搞没了”是黄海曾经说过的话,其它都是人人可云的东西。她怀疑这信不是黄海写的,而是他妈妈或者爸爸代写的。但如果是他们代写的,他们又怎么会想起给她写封信呢?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黄海的老同学,他们应该不会自作主张替黄海写这么一封信,除非黄海以前就对父母讲过他们的事。
她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上次去黄海家的时候,他父母一点也没显得吃惊,连名字都没问一下,说明黄海在家里讲到过她,说不定还给他父母看过她的照片,他们曾在一起照过全班合影。黄海说他从来都不参加全班合影的,就是因为她,他才参加了那次的全班合影,还特别选了她后面的那个位置。
所以她觉得黄海的父母这次一定是见到黄海了,但黄海遇到了麻烦,或者被抓了,或者——奄奄一息了,才把那块石头托付给他父母,而他父母明白儿子的心情,就代为写了那封信来安慰她。
她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背上孩子就到菜市场那里去找车送她去黄海家,最后只找到一辆拖菜的三轮车,那人说二十块钱可以送她去。她找了几张报纸垫在车里,抱着孩子坐了进去,一路颠簸来到黄海家。两位老人看见她都吃了一惊,看见那辆三轮车就更吃惊,连声说:“早知道你要过来,我们就叫车等你一下了——”
她也不客套,直接就问:“黄阿姨,黄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请你们对我说实话,别瞒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对这件事我也有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能承受。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我——总是担着心,连奶都回掉了——我——”她说不下去,抽泣起来。
黄阿姨声明说:“小石啊,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条件不许可啊——”
“你们就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就行——我知道这里的人——对学潮什么态度——我不会——讲出去的——”
黄伯伯连声说:“活着,活着,他没事。我以为他在信里都跟你说了呢,原来他连这都没说?”
她听黄伯伯的口气,那信的确是黄海写的,心里一阵轻松:“他在信里说了的,但我——不敢相信——因为字迹不像他的——我以为——是你们出于好心——”
黄阿姨说:“信是他写的,是他写的,他写完就交给我们的,不会有错。只不过他的手——”
黄伯伯似乎在给黄阿姨做眼色,黄阿姨就停下不说了。石燕猜测说:“是不是他手受了伤?”
黄阿姨跟黄伯伯商量说:“就都告诉她了吧,她不是坏人,不然海儿也不会——叫我们带东西给她了。”黄伯伯似乎让步了,黄阿姨说,“小石啊,我们家海儿这次可遭了罪了,肩上腿上都——被子弹打伤了——”黄阿姨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黄伯伯说:“海儿算是很幸运的了——不是中的那种——开花子弹。如果是中的那种子弹,那就不得了啦,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两边都给你撕个大洞,流血不止,那就没救了,因为那时血库的血供不应求——”
她听得毛骨悚然,急切地问:“那他现在——没事了吧?”
“现在是脱离危险了,但是——小石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听说现在查得很严,身上有枪伤的人都会被抓起来——”
她惊慌地问:“那他——怎么办?你们怎么不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更不安全,我们这里是军工厂——”
“那他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一阵,都不愿说。最后两人又耳语了一阵,黄阿姨才说:“小石啊,我们这是把海儿的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我不会的——”
“他现在住在他——岳父家——这次多亏了他爱人一家了,他那天跟他爱人一起回家,刚好遇上军队进城,他——受了误伤——他爱人找人把他送进医院,幸亏送得及时,他又带着a大的工作证,不然的话——恐怕都轮不到他上手术台——后来怕上面派人来查——他岳父把他接回家去了——”
她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热泪盈眶地说:“现在我就放心了——”
黄伯伯找了个人送她回去,是个个体户,开的是一辆老得退了休的带斗军用摩托,也要了她二十块钱,比坐买菜的三轮车舒服多了。
现在她比较好理解黄海把那块石头交给她的意思了,也比较好理解他那封信了,还有黄伯伯黄阿姨的态度,都比较好理解了。她从来没问过小付的详细情况,黄海也很少提到小付,所以她连小付住哪里都不知道,但她推测小付家应该离a大比较远,而小付在a大有住处,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黄海肯定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在那个灾难性的时刻出现在一个灾难性地方。如果说黄海还有可能是去阻拦军队进城的,但小付绝对不可能去干这个,黄海也不可能把小付拉着去参加这种危险活动,只能是黄海父母说的那样,两口子在回家途中遭遇了那件事,黄海受了误伤,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她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但却放不下那两块小石头,晚上一个人对着“鸳鸯石”出了很久的神,最后责备自己说,只要他活着,什么都是等闲之事,人不要太贪心。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别香,可能是好久都没真正睡过觉了,心里总像压着个石头,脑子里又总像在办电影节,一闭眼就是各种镜头在脑子里播放,没有顺序,没有情节,但有很多画面,毫无关联,不知道做何解释。
这个夜晚,那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那些镜头都被剪辑掉了,只剩下一个画面,反复出现,都是她赤足在小河里走,水很清,能看见河底,但水波总是一动一动的,她的脸映照在水里也就一动一动的,有点扭曲。她看见好多好看的石头,但只要她伸手去捞,就总是扑个空,不是抓了一条鱼,就是抓了一手的烂泥,有是还抓起一条蛇来,吓得她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又把那两块石头拿出来看了一会,那么光滑,真不敢相信会是靠机器磨出来的,完全像天生的一样。还有那颜色,说是涂上去的,她也不信。如果是涂上去的,那沾了水不是应该掉色吗?但她不敢把石头放水里去试,怕一试就露馅了。她不忍心把这么美丽的一个传说打破,人为什么一定要去证实什么呢?如果相信传说使你快乐,那就相信好了。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照例先来个约法三章:“我只对你一个人讲啊,你可别传出去了——”
姚小萍听了,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乱揭发?现在的人都学精了,谁还傻乎乎地为了你党啊政府啊之类的去伤害自己的亲戚朋友?”
她见姚小萍这样,越发担心了,还想再三嘱咐几遍,姚小萍打断她说:“你就别给我念紧口咒了,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不是个传话的人,你还不知道?跟你说了,现在不是从前了,检举揭发行不通了。你看这次搞清查,谁揭发谁了?卓越和严谨都是互相打掩护——”
“卓越严谨怎么啦?”
“还不是为m县那事——”
“严谨——你是不是跟严谨和好了?”
姚小萍开心地说:“岂止是和好,连他们家的门都过了,他爸妈亲自请的我,烧了一大桌菜等我去吃——”
她不解:“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为什么不转变这么快?我救了他们家儿子的命,他们不该转这个弯?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他早就成了人家坦克下的阴魂了——”
“你在外面可别这么高声大嗓说这些,让人家听见不得了——”
姚小萍还是不在乎:“你真的是在乡下,土得掉渣。我知道乡下那些人,又愚昧又无知,文革的时候,他们还停留在抗日战争时期;到了现在了,他们还才进入文革时期。他们跟党跟得最紧了,其实党未必喜欢他们那些泥脚杆子,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哄哄他们,不需要了,理都懒得理他们。城市里的人谁那么傻?我们现在天天政治学习,学习又怎么样?谁也不会像文革那样群众斗群众了,参加过游行示威的人,没一个承认的,别人也不会揭发——”
她觉得师院有可能是跟姚小萍说的那样,因为师院的人一向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党的什么政策,他们都是麻木不仁的,只有到了那些跟他们实际利益相关的事了,他们才会有所反应。
姚小萍笑着说:“只有你们家卓越会异想天开,而且总把我们严谨拉扯上,一下要拉着严谨转入地下,上山打游击,一下又拉着严谨一起跑外国去。我骂我们家严谨了,我说你跑什么跑?人家卓越跑跑还有个说头,毕竟人家还干了一些事,有点政治资本。你屁事没干,打游击也只能当炊事班长,跑出国也是干餐馆的料——”
她紧张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又让我先知先觉了一回,听说e大那边有个人真会跑,别的人跑不了多远就束手就擒了,但听说那个家伙以前去过西藏那边,对边境很熟悉,一下子给他跑到尼泊尔去了。但你猜怎么着?人家尼泊尔怕得罪了中国政府,硬是把他给遣送回来了。这还有好的?叛国罪,从严从重处理!”
“他干嘛跑——尼泊尔去?”
“可能没路子吧,有路子肯定跑美国去了——我听我弟说——那个柴玲——你知道吧?她也在到处逃亡,前段时间逃到e大那边去了——躲在一个男生寝室里——听说从深圳那边出国了——搞得深圳海关受到通报批评——”
石燕不知道卓越是不是也逃出国去了,她记得他曾经提到他妈妈去过香港,他爸爸也出过国,好像西欧美国都去过。在她心目中,只要是出过国的人,那就等于是打开了国门,在中国和外国之间架起了跳板,有了出国的“路子”,什么时候想出国,就可以出国。但父母的跳板儿子能不能用,她就不知道了。卓越这一向都没跟她联系过,莫非——?她问:“卓越——他是不是也——出去了?”
“没有,他前天还来找过我——”
她有点不理解:“是吗?他找你——干什么?”
姚小萍笑着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他来找我借书,不是借去读,而是借去充数——”
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理解:“为什么?”
“他说是他导师那边要的,好像是他导师以前让他使用过一些科研经费,有的是以买书的名目使用的,现在他导师倒霉了,人家在查他导师的经济帐,所以他导师让他拿出一个书目来,证明那些钱的去处。他把你给我的那些考研复习资料全都拿走了,还拿走了我好多书,除了我高中教学的那些东西他瞧不上以外,其它能拿的都拿走了——”
“他把书拿走干什么?不是说——只要个书目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先把实物交给人家看一下吧——反正我把书给他的时候就做好了肉包子打狗的准备——”
她也帮忙着起急来,跟姚小萍的通话一结束,她就给卓越打了个电话,这回一下就找到了他,大概没革命干了,只好呆在家里,听声调没以前那么激昂了:“燕儿,你还好吧?孩子还好吧?”
“还好。听说你需要书?我那里还有一些,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他好像很感动:“燕儿,你听说了?我这回真是到了八辈子邪霉了,没想到他们会从经济上入手。我只想到他们从政治上抓不到我们什么把柄,没想到他们——这么卑鄙——早知如此先就该跑掉的——”
她慌忙把e大某人逃到尼泊尔又被遣送回来的事讲了一遍,劝阻说:“还是别想什么逃跑的事了吧,中国——管得严,户籍制度——你逃哪里都没用。不是说——是你导师的事吗?怎么把你也——”
“唇亡齿寒,我导师倒了,我还有好的?他们这是上下一条线撸到底。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啊。谁赢了谁得意,想怎么整人就怎么整人。这回你有话说了,”他捏尖了嗓子,学着女生腔调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别参与政治,你不听——”
她听他尖声尖气的,不由得笑了一下,反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他恢复了男声:“你是没说过,不过现在说还来得及——”
“你以为我今天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我是来问你需要不需要我那里的几本书的——”
“你有些什么书?”
“我也没什么别的书,有几本字典辞典,专业书籍,还有——几本出国复习资料——”
他沉默了一阵,问:“他怎么样?听说——受伤了?”
幸好她已经习惯于他那省却中间推理部分的说话方式了,知道他说的是黄海,也知道姚小萍这个从不传话的人终于传了话。她支吾了一下,没作正面回答。他又问:“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参加学运受的伤,后来才知道他是跟他爱人回家路过那里受了误伤。我早就说了,他就会小打小闹——人在北京——居然都没投身迄今为止中国学运史上最壮阔的一次运动——”
她不爱听他贬低黄海,便打断他的话:“如果你需要我那里的书,你可以到我那边去拿。我放了一把门钥匙在对面王婆婆那里的。那屋子太潮,我请她帮忙经常开门通风,不然的话,等我回去的时候,可能屋里都能种水稻了。你只要跟她说是我叫你去拿书的就行,你看得上什么都拿去——”
他很动情地说:“燕儿,谢谢你了。这段时间,我都在忙那事,没能来看你和孩子,恐怕近期也没空——”
她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
她以为这事这么糊弄糊弄就过去了,不就是几个钱吗?她知道共产党的天下钱不是最重要的,革命不革命那才是最重要的。经济问题不到一定数目,应该不会惊动公安。哪知过了一段时间,姚小萍打电话告诉她:卓越被抓起来了!
她慌忙问:“怎么回事?为了什么?就为了他导师的——科研经费?”
“可能主要还是因为学潮的事吧,听说他贴的那些大字报,人家都拍了照的——虽然没拍到他的人,但那些大字报的内容都是有关他导师的,跟其它大字报都不同,只能是他贴的——他可真是两边不讨好,以前是学生骂他,现在是政府抓他——”
“贴大字报——说说导师——就要被抓起来?”
“当然不光是贴大字报,主要还是m县那事——”
“m县他不是在——劝阻学生吗?”
“他劝阻学生你也是听他自己说的,现在谁来给他证明?别人都拍了照的,有证据——”
她急了:“可是照片不能说话呀!他人在现场,但他是在劝阻学生,照片怎么能看得出来?你家严谨不能为他作证吗?”
“严谨是出来替他证明了啊,但是严谨是先离开那里的,他只能证明前面那段,后面的他怎么能证明?你放心,他们是铁哥们,肯定是互相保护的,卓越这次很够朋友,同去的几个,他都一口包庇下来了,说没他们几个的事,都是他拉着他们去的,但他们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m县了。那几个人也挺够朋友,都没落井下石。但他们毕竟不在现场,帮不上什么忙。听说卓越的妈妈亲自在跑这事,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他父母在d市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老关系——”
她担心地说:“就是怕那个姓温的在d市当道,姓温的老早就想整卓越的,现在有了这个借口,还不——从重从严?”
“所以说啊,当官人家的孩子,最好别沾——”
“现在不是什么沾不沾的问题——”
姚小萍好奇地问:“你不是恨他恨得要死的吗?怎么一下——立地成佛了?”
“我什么时候恨他恨得要死?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恨他,更不会在这种时刻希望他倒霉——”
“你那时不是咒他死的吗?”
她张口结舌:“我——我那时——那时不是他——太——那个——讨厌了吗?他——”她竟然一下想不起是为什么咒他死的了,只记得自己的确咒过,而且咒了好几次,但究竟是在气他什么,她反而想不起来了。她嗫嗫地说,“我那是在气头上才——那么说的——气头上的话——难道也能当真?”
姚小萍连忙说:“我也没说是你咒他才把他咒成这样的,你别背个思想包袱,还怪我一头包。不过你们那个结婚证的事,要早做决定,不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
她一惊:“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别的意思,你知道的,冲击公安该当多大的罪——尤其是在这种时刻——”
“可他没冲击公安哪!”
“你我知道他没冲击公安,但公安的人知道吗?他们知道了又会相信吗?还有那个姓温的,恐怕卓越不在现场都可以造谣说他在现场,现在照片也有了,证人也有了,还不借此机会,狠狠报复一下?我知道你是个很——正义的人,但你不能不为你儿子考虑考虑——”
“现在是——新中国,难道还能搞株连九族?”
“哪里需要株连九族?就株连你儿子一个就行了。说起来,卓越不是他父母株连的吗?现在再来株连卓越的儿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说到儿子,她的正义感就飞了一大半,惊惶地问:“那你说怎么办?现在追到牢里去跟他离婚?”
还是姚小萍老奸巨猾:“现在跑到牢里去跟他离婚还用不着,如果他搞的那个结婚证根本就没用呢?你追到牢里去离婚,不是找上门去跟他沾上关系?那真叫做‘屎不臭,挑起来臭’。还是先打听一下,看那个结婚证到底有没有效,如果没有,那就干脆不作声,就这么混过去算了——”
“我觉得肯定是有效的——,现在谁能证明我签字时没在现场?如果说个‘我没签字’就能不算,那好多夫妻都可以这样说,而不用离婚了——”
“但是他肯定没通过师院开证明,只要师院不知道,谁会想起跑市政府去打听你们结婚了没有呢?再说他还不是在d市开的结婚证,跑市政府打听都没用——”
这话有点道理,她一边找人打听结婚证的事,一边给她父母打预防针。还没讲多少,她父母就听出问题来了,问:“是不是小卓他——出了什么事?不然的话,怎么放假了也不来看你们娘俩?”
她交不出人来,只好如实相告。她爸爸说:“燕儿,我们都是老实人,从来不搞投机取巧那一套,你可不能在这种时刻把人家甩了。小卓他是冤枉的,这点我可以作证,我也相信党和政府总有一天会查明真相,为他平反昭雪的,我们不能在这种时刻干那昧良心的事——”
她妈妈说:“我看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姓黄的——他到底有哪点好?人无人,貌无貌——”
她反驳说:“他怎么人无人了?”
“他有人?有人怎么会打人家老婆的主意?凡是这种挖人墙脚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不耐烦地说:“你别在那里自作多情了,人家娶的是a大教授的女儿,谁挖你墙脚了?你请他挖他都不会挖。”
她妈妈愣了一下,坚持说:“那他就更不是好人了,原来还只说他想拆散你的婚姻,现在更糟糕,不光是拆散别人婚姻,连自己的婚姻都不当回事,这样的人,他能是好人?”
她把王牌打了出来:“领结婚证的时候,我根本就没到场的,都是卓越一手操办的——”
她妈妈更不解了:“那还不好?你只动嘴,他去跑腿还不好?”
她跟她妈妈讲不清了,干脆不讲了,只提醒说:“我不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不怕受牵连,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靖儿?如果他爸爸是——反革命暴徒,他以后怎么——活?”
说到这个地步了,她父母还是不让步:“现在不是文革,你弟弟班上那个陈兵,人家不是父亲在坐牢吗?他哪里受影响了?还不是照样当班干部?以后考上大学了照样去读,谁敢卡他?谁卡他告谁!”
石燕的爸爸自告奋勇要到d市去,说是要去作证,好把卓越救出来。石燕问:“你给他做什么证?你亲眼看见他在m县公安局门前劝阻学生了?”
她爸爸反驳说:“我还要亲眼看见?我凭我的良心就知道他不会鼓动学生冲击公安——他是大学老师——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她恨不得让她爸爸去白跑一趟,不然的话,无论她说什么,她爸爸可能都不相信,还以为她是个无良小人。但她担心她爸爸这么到处乱跑,反而跑出事来,就息事宁人说:“等我打电话问问——他妈妈再说吧——说不定他妈妈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你们在外面别说这事,这里很多人都不了解学潮,说给他们听当心惹出事来——”
她真的给乔阿姨打了个电话,是姜阿姨接的,声音里满是焦急:“石老师啊,越儿他冤枉啊!你要想办法救他啊!”
她知道姜阿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大概是见到谁都会请人家救卓越,也不管人家救得了救不了。她问:“乔阿姨在不在?”
“不在,她去m县那边了——”两人没话说了,姜阿姨打听了一下孩子的事,她随便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又打了一次电话,乔阿姨已经从m县回来了,听声音比较有希望:“m县公安局的同志们觉悟很高,比较实事求是,已经有两个人写了证明材料,那边的学生也很配合,很多都愿意为越儿作证,我让他们写了东西,都交上去了,越儿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她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父母,总算打消了她父亲去d市作证的念头。
卓越出来之后,给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的嗓音第一次带上了颓废的气息:“燕儿,我这回是真的倒霉了,不知道这霉运得走多久,我看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吧,免得影响了你和孩子的前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说:“那个结婚证,你一直都不承认的,现在也就不用离婚了,我们两个都不认账就行了——”
她胆怯地问:“那样行吗?”
“有什么不行?这事师院不知道,d市都没人知道,只乡下那个办事员知道,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你想办个正式离婚也行,但我觉得反而会把事情搞麻烦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他说:“燕儿,只要我有能力,我都会负担孩子一部分生活费的,但是我恐怕——不一定有这个能力了——”
她担心地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现在还没怎么样,但我导师的例子摆在面前,他们说他侵吞科研经费,让他全数退出来——这么些年了——要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导师——得罪了谁?”
他笑了一下:“这年头,到处都有姓温的,你不得罪这个姓温的,你就得罪那个姓温的。我那个师妹真不是个东西——我早就对你说了——他会栽在那个女人手里的,他不相信,现在相信已经太晚了。燕儿,我知道你——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我——我的确没好好照顾你——我现在想弥补——但是没有机会了——我希望你不要——在这种时候——”
她马上说:“我明白,我不会——说任何对你不利的话的,你也要把——姜阿姨她们嘱咐一下——”
“姜阿姨我不担心,但那个姓胡的女人——”他没把这话说完,就转到别处去了,“估计他们也就是从这几个方面下手了,我不怕,大不了赔些钱。但我没杀人放火,也没闹事,他们整不死我——”他突然问,“孩子会叫爸爸了吗?”
“还早呢,要到一岁左右才会说话吧?”
“燕儿,拜托你好好照顾孩子,等他大了,告诉他爸爸是为了他的前途才断绝我们的关系的,不要让他忘记了我,不要让他恨我——”
她说:“我会带好孩子的,你——保重——”她听见他在那边唏嘘,她也很难过,连问几声,“你没事吧?”他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挂了电话。
她没想到自己成了学潮的间接受惠者,学潮帮她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跟卓越的关系。虽然她对那个结婚证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她觉得不应该在现在这个时候去跟他谈离婚的事。既然他自己已经想到不连累孩子了,而且主动提出终止婚姻关系了,她如果不相信他,还要砸落实一下,好像太不人道了。她觉得其实离不离也没什么,只要大家不知道这段婚姻,也就不会影响她的孩子,反正她也没准备再婚,有没有一纸正式离婚书都没什么区别。
卓越后来就没再跟她联系,有关他的消息,石燕都是从姚小萍那里听到了。姚小萍的电话,差不多每次都是以“卓越又倒霉了”开头的。先是说卓越自己也有经济问题了,还是科研经费的事,大概当老师的,除了科研经费也就没什么别的经济问题了,总不能贪污几盒粉笔吧?卓越又来向姚小萍借过书,但这次姚小萍成了清水衙门,上次借的没还,这次就没书可借了。
然后传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卓越的硕士学位被k大取消了,原因是他的论文里有大量抄袭剽窃部分,很多是大段引用原文,但没有加引号,也没标明出处。卓越自然是不承认的,他说他那不是引用,是用自己的话转述别人的观点,不用加引号的。但事到如今,他的话当然没份量了,硕士学位就眼睁睁地被取消了。
师院马上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取消了他的讲师资格,因为他破格提讲师,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硕士学位,而别人没有。现在既然他并没有硕士学位,那讲师当然是不合格的了。更为严重的是,一个大学老师,竟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获取学位,这怎么为人师表?为了广大青年学生的健康成长,也为了挽救卓越自己,师院决定撤销他的一切教职,改派到师院印刷厂工作。
姚小萍说:“你说惨不惨?现在搞得跟我们对门那个不男不女的在一起工作了,连那个‘男人婆’的职位都比他高,他还得服那人管,你叫他怎么受得了这个气?”
她也很担心,知道卓越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面子观点尤其强,通常都是被人仰望的。现在你要他在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手下工作,他不气疯才怪呢。
姚小萍说:“刚好我前天去印刷厂,碰见了他,是我跟几个老师一起搞的一个高考复习资料小册子,在他们那里印刷。看着真的很可怜,他根本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现在要他干这种活,那些机器又旧成那样,他搞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还不断被我们对门那个女人骂,像训乖乖儿一样教训他这,教训他那——我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说了那个女人几句——”
“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从前是当教授,站讲台的,现在落了难才被发配到这里来做苦工,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里,前途不可限量,谁知道会做多大的官?到时候你给他提鞋都不配,你还是积点口德吧,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想一想——”
“谢谢你——这么帮他——”
“我怕那女人报复他——”姚小萍吹嘘说,“所以我教了他一招,肯定能治住那女人——”
“你教——卓越一招?”
“嗯,我当着那个‘男人婆’的面就请卓越过来吃饭,我不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现在不是文革那年代了——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谁能把我怎么样?我请他吃饭的时候,就教他:那女人是个老姑娘,长得像个男人,五大三粗,所以没人要,只要哪个男人多望她一眼,她就要骨头发酥,以为别人看上了她。你平时就多望她几眼,先把她魅倒,然后想怎么整她就怎么整她——”
“他——心情还好吧?”
“那怎么好得起来呢?摩托车也卖了,要退还那些科研经费,工资也减了,还要退回破格提讲师的那部分工资,听说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拿钱还账——本来减了工资就没剩下什么了,这样七扣八扣的——可能手里紧得很——反正我每次请他吃饭——他都吃得——很贪婪的样子——”
她心里很难受,而且想到他住的房子也跟职称相关:“那他现在还住在——以前那里吗?”
“搬了搬了,那房子被收回去了,说他不够资格住那里,现在搬到单身寝室跟人合住——”
当她以为他已经被贬到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了。那天姚小萍一上来连“卓越又倒霉”了的开场白都忘了用上,就义愤填膺地说:“你说这些人无聊不无聊?把他跟姜阿姨的事告诉了他妈妈——”
她惊呆了:“啊?那——他妈妈——”
“听说当场就昏倒了,送医院抢救过来,但落了个半身不遂——”
“姜阿姨呢?”
“听说被辞掉了,现在可能回老家去了吧——”
“那乔阿姨谁在照顾?”
“听说另请了个人,再就是卓越自己两边跑——”
就在得知这个消息不久,石燕自己也被师院那边的人光顾了,幸好那天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只有她和孩子还有姚妈妈在家。两个从师院过来的调查人员光顾了她的热舍,她父母只在她那间卧室安了个空调,主要是为了靖儿。那两人来后,她就叫姚妈妈在卧室看孩子,她自己在客厅接受调查。虽然又是吊扇又是落地台扇地吹着,几个人还是有点汗流浃背。
那两人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意,请她说说她跟卓越的关系。幸亏她从姚小萍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又跟卓越定好了攻守同盟,所以一口咬定跟卓越没什么“关系”,谈过一段恋爱,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那两人转弯抹角问了很多鸡毛蒜皮的问题,最后才揭示主题,问她知道不知道卓越跟他妈妈的保姆的关系。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有——关系?我怎么不知道?”
“你跟他分手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
“他跟我性格不合,我们处不好——”
那两人又叫她描绘一下两个人是如何性格不合的,她很诚实地说了一些,比如卓越不做家务啊,是猫头鹰型的,起得晚睡得晚,而她是百灵鸟型的,起得早睡得早等等。她一边说一边诧异,怎么以前好像有那么多的问题,真的说起来就找不到什么资料了呢?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加起来达没达到分手的级别?如果达不到,她们会不会怀疑?
那两人还问了她对学潮的看法,她一推三六九,说呆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估计那两人是热得受不了啦,问了好几次她的电扇是不是开到最高档了,结果两人没呆多久就告了辞。
她想,早知道是这样,我吊扇都不给你开,就说坏了,你能把我吃了?
虽然卓越说过不再联系的,但石燕还是打了个电话到乔阿姨家,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听说是找乔阿姨,电话里就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呜声,大概接电话的是新保姆,现在把听筒放在了乔阿姨耳边。
石燕问了好,听见乔阿姨在回答,但乔阿姨说话已经非常含糊不清,大概是因为中风使面部肌肉也瘫痪了,影响了嘴唇的运动。她勉强谈了一会,完全听不懂乔阿姨在说什么,后面就只剩下了哭泣的声音,她也跟着哭了一阵,挂了电话。
她父母老是在打听卓越的情况,又催着她回d市去,说分居久了会影响夫妻关系。她考虑到d市的房子太潮湿,又没空调,怕靖儿受罪,不太想回d市。但她父母提出让她把空调带到d市去用,还教导她人不能没良心,越是困难的时候,夫妻越应该互相扶持。
她无奈了,只好坦白说:“我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她爸爸很生气:“他自己提出来,你就答应了?你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文革的时候,我因为出身不好,也向你妈妈提出断绝关系,但你妈妈坚定得很,毫不动摇,不然哪里会有你?”
她妈妈说:“你们孩子都有了,怎么能说断就断了?那孩子不是没爸爸了?”
她被逼急了,闪闪烁烁地把卓越跟姜阿姨的事说了出来,她自己尴尬得红了脸,她父母还是没听懂。她也不敢说太明白,怕把爸妈搞得跟乔阿姨一样了。她想反正离开学也不久了,赖在家里也赖不了几天,便叫父母帮忙找个车回d市去。
她爸爸亲自送她回到d市,提出要去拜望一下亲家,态度相当坚决,看那样子,如果不带他去拜望亲家,他就会在d市驻扎下来。她没办法,只好叫姚妈妈在家休息,她自己买了点礼物,抱着孩子,陪着爸爸,顶着日头,打的到乔阿姨家去。
她跟乔阿姨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根据声音和常识把乔阿姨的形像想象得很悲惨了,但等到真的见了人,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缺乏想象力。她完全没想到一个人可以老得这么快,垮得这么快。记得第一次见到乔阿姨的时候,是那么有气质有风度的一个中年女人,真个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春节时乔阿姨已经算是政治上走了背运了,那时虽然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但也还是个健康的样子,而现在已经瘫痪在床,口鼻歪斜,嘴不关风,两眼无神,似乎不久于人世了。
她走上去对乔阿姨说:“乔阿姨,我爸爸来看您了,今天刚从‘洞洞拐’那边过来的——”
乔阿姨大概想说什么,但说不成句,口水眼泪鼻涕都流下来,保姆连忙用毛巾擦拭,眼圈红红地解释说:“这几天已经好多了,前几天那真是——”
“她儿子呢?”
“要到很晚才能回来,说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学习——”
他们那天就一直呆在乔阿姨家,因为她爸爸一定要亲自见见卓越。卓越到很晚才回来,见到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先是一愣,然后一个箭步抢上来,抱起孩子,热泪盈眶地叫道:“儿子,儿子,想死爸爸了!”
靖儿可能还从来没经受过这等热情浪漫的欢迎式,很不给面子地大哭起来。石燕慌忙把孩子接过来哄,叫保姆张罗卓越吃饭。翁婿两个喝了几瓶啤酒,都打开了话匣子,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
石爸爸喝到高处,拍着女婿的肩膀说:“小卓,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是个将才,是个好孩子,我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我看准的人,保管没错。我们家燕儿,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但她人单纯,没那些花花心思,是一等一的好妻子材料——”
她生怕卓越酒后吐真言,给她爸来上一句“她还没花花心思?且听我给你细说周详——”。还好,卓越没那么戏剧化,可能还没喝那么高,也可能是喝太高了,没打她小报告,而是高风亮节地检讨说:“我这个人一心扑在事业上,平时没好好照顾燕儿,我——内疚得很——”
两翁婿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石燕催着回家,石爸爸似乎很惊讶,大概以为经过了他这番强力斡旋,这小两口肯定要如胶似漆了,看来革命尚未成功,老爸仍需努力,便打死也不肯回石燕那边去。卓越也说:“太晚了,老人家又喝多了一点,今晚就住这里吧。”
她拗不过所有人,只好在乔阿姨家住下。乔阿姨家是三室一厅,乔阿姨住了一间,卓越住了一间,另一间是保姆在住,现在一下来了三大三口子,就有点拥挤。石燕要求跟保姆住一间,让卓越跟石爸爸住一间,但每个人都不同意,说保姆那间没空调,孩子受不了。最后决定石爸爸住客厅,卓越石燕两口子带着孩子住卓越那间。
卓越那间房的床不怎么大,三个人睡不下。好在天气热,卓越就在地上铺了个席子,让她跟孩子睡床上。她知道跟卓越住一间房会有什么后果,也不准备抗拒了,经历了这次政治风波,跟国家大事一比,她的家庭小事愈显其小,她对他的恨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也可能是黄海那边已成定局,她没什么必要守身如玉,与其闹别扭搞得两个人一夜睡不好,还不如几下应付了,大家安心睡觉。
果不其然,刚躺下,卓越就来搂她,她推脱了一下,说孩子还没睡熟。他自嘲说:“难怪别人说有了孩子,老子就降了价,看来真是不假——”
他躺在地上等她,翻来翻去的,长吁短叹,不时跑来看孩子睡着了没有,结果弄巧成拙,不停地把孩子从浅睡中惊醒。后来他老实了一点,躺地上不动了。等孩子睡熟了,她自己爬下床,躺在他身边的席子上。他一转身紧楼着她,吻她,她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的汗还是眼泪。他解开她的纽扣,吻她的身体,吮她的乳房,但她没有了以前那种激动的感觉,只问:“脏不脏?身上出了汗,都是咸的了吧?”
他不回答,只使劲地吮,然后问:“怎么没奶?”
“奶不够——断掉了——”
“可怜我的儿子,跟爸爸一样,我小时候也没吃什么母乳——”他像捏皮球一样捏了捏她的乳房,“不过你的奶比以前——大多了——我儿子的功劳——”他伸手在她下面摸,问,“想不想?”
她只觉得疼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长时间坐车的原因。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特别是坐汽车,不能起来走动,老坐在椅子上,似乎两腿间不能通风,下面就会发红发痒,就像小孩火气大了下面会发红一样,一般要等到第二天症状才消失。以前没结婚,没人碰那里,所以下面有点疼也没什么,洗了澡,穿个通风的内裤,睡上一觉,就好多了。
她想把这事告诉卓越,但还没来得及讲,靖儿就在床上叽叽躁躁起来,她慌忙爬上床去哄孩子,他跟了上来,从后面扳开她的腿,就想往里刺。她痛得打他的手,轻声叫道:“轻点!轻点!你慌什么慌?搞这么痛——”
他说声对不起,停止了进攻,改用手指试探,边摸边问:“生了个孩子,就搞这么干了?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她的确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可以说早就把这个地方和这件事给忘记了,再说没事谁跑那地方去探干湿?她自己是从来不深入那里调查研究的,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从哪天起开始变干的,可能是从断奶起吧。听别人说,一断奶就该来例假了,但她的没有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他的手像上了胶水一样,总是粘在她那里的皮肤上,扯得痛。他努力了一会,仍没有效果,每碰一下她就疼得嘶嘶的。她小声说:“让我打盆冷水洗一下看好不好一点——”
她悄悄跑到洗手间,找了个盆子,先把盆子狠狠清洗了一下,然后装了一大盆冷水,坐在里面,想让冷水把那个地方的红肿消下去。坐在里面感觉很舒服,但离开冷水,用毛巾拭擦的时候,还是觉得疼,只好又打盆冷水接着坐。可惜坐又坐得不安心,怕靖儿醒来找不到她会大哭大叫,还没坐出成果来,就慌慌张张往卧室跑。
靖儿倒没醒,但她看见卓越已经躺地上去了,正在自立更生,见她进来,马上招手叫她过去。她有点胆怯,不论是用哪块为他服务,她都有点害怕,只后悔今天不该住在这里,都怪她那个“天真无牙”的老爸,此刻在客厅睡得香甜极了,不知道女儿在受什么苦。
她迟疑着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小声说:“还是不行,还是很疼——”
他一把抓过她,扯到他身边躺下,趴到她身上,用腿拱开她的腿,强行往里钻。她烦了,低声呵斥说:“你到底怎么回事?跟你说了,我很疼,你怎么不听?”
他翻落下去,恨恨地说:“你疼,就别跑这里来惹事生非嘛——,把我搞成这样,又说疼疼疼——”
“不是我要来这里惹事生非的,是我爸爸要来看你和你妈妈——,我说了要回去,是你自己不让——”
他好像不好意思再抱怨,只问:“那从今以后你就是这样了?别的女人生了孩子不是这样的吧?”
“我又没说是生孩子的原因,我每次天热时坐了长途车就是这样的——”
“我们两个人去年从你家回来不是天热坐长途车?”
她也答不上来了,那次好像是没这个问题,她猜测说:“可能那次座位比较多,坐得比较——宽松吧——”
“算了吧,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吓一跳,以为他在影射黄海什么的,但他接着说:“其实我对人性还是很了解的,像我现在这种情况,是应该知趣一点,不要指望别人大发慈悲,我这个人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慈悲,所以我主动提出断绝来往。你爸爸是个好人,他不把我当坏人。但你——,算了,不说了,你今天也是因为爱面子,才迫不得已陪他来的——”
她很有点反感他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她生理上的疼痛,但她不想跟他吵,只声明说:“我没有跟你划清界线的意思,我也没有嫌弃你什么,你提出断绝关系,我同意,都是为孩子着想。我那里疼,只是个生理现象,可能是我的两腿长得太拢了吧——你要是不舒服,我用手帮你吧——”
他没再罗嗦,转过来对着她,让她用手帮忙。她为了免除嘴巴受苦,拼了命地左右开弓,他自己也十分配合。她做着做着,时常有种好笑的感觉,因为他是很投入的,拼命想爬上那个高峰,但她却是在完成任务,两相对照,特别滑稽。就在她自己都以为今天嘴巴是逃不掉了的时候,她成功了!他在她手里喷洒跳跃,很多下,酣畅淋漓。
完事之后,她帮他找了个毛巾擦拭了一下,回到床上去陪儿子,而他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躺在那里,不知为什么老想到黄海。这段时间她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给她打电话。他们之间的通讯联络一向都是由她打给他的,因为她离电话远,他打过来没法找到他。而他是个“坐地户”,她打过去一般都可以找到他。
这段时间她没打电话,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学校,另一方面是她知道他其实一直是跟小付在一起的。她倒没觉得他欺骗了她什么,但是她觉得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从前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说黄海不爱小付,小付也不爱黄海,但这次事件暴露出黄海和小付其实是很相爱的,这次事件肯定也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生死之交,救命之恩,那是好玩的?
他把那块石头交给她,肯定是在表白他不愿或者不配拥有那块石头了,但他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拥有那块石头。她的道德底线可以很低很低,但她在爱情上绝不吃嗟来之食。
那个夜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还是她赤足在河里走着,不时弯腰下去捡那些美丽的石头,但这次她是光屁股在河里捡石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条裤子都没穿就跑到河里来捡石头,但事实上她就是没穿。她想尽一切办法遮盖自己的屁股,但总是遮不住。她想坐到水里去,让水遮住屁股,但水里不是有螃蟹,就是有水蛇。
第二天,卓越很早就起床去上班,石燕也跟着起来了,趁着孩子还没醒,煮了碗面给卓越吃,特地放了些他爱吃的油辣椒。他吃得满身是汗,最后连碗底剩的几根都舍不得放过,筷子夹不起来,就连汤都一起喝下去,结果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她倒了杯冷开水给他,又找了个毛巾给他擦汗。昨晚在灯下没觉得,到了白天她才发现他似乎老了很多,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头发也剪短了,剪得很没有章法,手指甲里嵌着些黑乎乎的东西,以前那种知识分子的形像去了一大半,仿佛一旦干上了印刷工,身心两方面都在向工人阶级靠拢一样。
她心里很难受,感觉他挺可怜的,从小到大,人生的几种基本乐趣他似乎都没真正享受过,现在又落到这步田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出头的一天。她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希望他是她的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哪怕是邻居都行,那她就天天帮他做饭,让他享享口福,她不会计较他关心不关心她,照顾不照顾她,只要看到他那么香甜地吃她做的饭菜就够了。但他不是她的兄弟亲戚或邻居,她对他的感觉就不同了,他不关心她,不照顾她,不体贴她,她就觉得没意思,就宁可不跟他在一起。
她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告辞,她想对他再声明一下,她离开他不是因为他落了难,而是感情方面的原因。但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也许他更愿意把她理解为一个势利小人,那么他就不会对她的离去难受,因为那不是他的原因,是政治上的原因,是她太小人。她知道他一向就是这样,总爱占据道德制高点,从来不承认是自己错了,也许他只有这样才能接受某些事实。
他喝了水,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她说马上就走,因为她爸爸得赶回去上班,他也没挽留,只说:“本来想留他老人家多玩几天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时间陪他老人家,也怕连累了你们,我就不讲那个客气了。我上班去了,你们自便。”
石燕等一老一小都起来了,就跟乔阿姨和保姆告了辞。回到家后,姚妈妈汇报说:“昨天晚上街口那个小孩跑来叫你接电话——”
她屏住呼吸:“是吗?您——帮忙接了吗?”
“我叫那小孩去说声你不在家就行了,他不肯,一定要我去接,我只好跑去接了,那小孩问我要了两块钱去了——”
她马上拿出两块钱还给姚妈妈,也不顾爸爸在跟前了,问:“是谁打来的?”
“是你同学打来的,问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跟你爸爸一起上你婆婆家去了。他又问你晚上回来不回来,我说不回来——”
她暗自叫苦,打电话的肯定是黄海,现在肯定给他留下一个她跟卓越在一起的印象了。本来他有这个印象也没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住在岳父家的,但她冤枉啊!
她一直等到她爸爸走了才去跟黄海打电话,但实验室没人接,寝室说不在。她如坐针毡地等到晚上,再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跑回来审问姚妈妈:“他说没说他姓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
“他说没说会再打电话来?”
“没有——”
她失望了,可能不是黄海,说不定是她师院的哪个同学,从乡下到d市来办事,想到她这里找个歇处。但她想起自己刚搬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跟师院那帮同学联系上,而街口的电话号码连姚小萍都不知道,因为姚小萍都是直接打到钢厂子弟中学去的。知道街口电话号码的只有黄海,叫那孩子传呼电话更是黄海的创造发明,所以昨晚打电话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黄海。
她晚上又去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没找到黄海。她完全绝望了,很可能他听说了她去婆婆家的事,以为她回到那里跟卓越一起过日子去了,所以躲着不理她了。她有点不平,为什么你能住在岳父家,我就不能住在婆婆家呢,何况我去婆婆家还是迫不得已的。如果你为这么一点事就赌气不理我了,那你也太小气了。
等她洗了澡,准备睡觉的时候,街口那小孩跑来叫电话了。她让姚妈妈帮忙看着熟睡的孩子,自己跑到街口去接电话。是黄海打来的,她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惊讶,就被他捷了足,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你——回来了?我都没做指望了——只是不甘心——再打一次——没想到——”
“我早就回来了。我爸爸昨天送我回来,他——一定要去——看——卓越的妈妈——,就陪他去了一下。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呀——你们怎么样?卓老师怎么样?”
她不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卓越身上,就笼统地说:“挺好的,你——上班了?”
“嗯,上班,学习——”
她不敢问伤口的事,怕有人窃听,只问了个还算相关的问题:“你——爱人还好吧?”
“挺好的。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你爸爸妈妈那边——请他们转告你我晚上会给你打电话,他们——可能没告诉你——”
“啊?他们提都没提。那你——晚上打电话了吗?”
“嗯,一直打,但没人接——可能他们单位的电话铃都被我打坏掉了吧——”
她试探地问:“你——岳父家有电话?”
他好像没听懂,过了一会,说:“噢,你这样想的?难怪老不给我打电话——呵呵——那不是糊弄党的一套吗?怎么先把你哄住了?”
她心里一喜:“那你不是——跟你爱人回家的路上——那个的?我还以为——是呢——”
“呵呵,要是全国人民都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可惜真相信的恐怕就你一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想蒙的人,一个也蒙不住;而那些你最不想蒙的人,却一下就进入了剧情——”
他们两个像打哑谜一样讲了一阵,他突然说:“我明天到d市来看你好不好?”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你明天?那除非你插上翅膀飞过来——”
“那我就飞过来好不好?”
“你别骗我了——”
“我没骗你,我回了‘洞洞’,现在在我父母单位给你打电话——”
“真的?你怎么能——现在跑回家?”
“母病重,儿速归——”
她大吃一惊:“什么?你妈妈她——”
他笑起来:“又进入剧情了!我这个不肖之子——好在我妈不信迷信——”
第二天,石燕一早就跑去买了很多菜,然后就跟姚妈妈两人轮换着带孩子做饭。中午的时候,黄海来了,汗流浃背,虽然在大太阳下一路晒过来,但脸上不是红扑扑的,而是白惨惨的,感觉连浑身的汗都是冷汗一样。她心疼得要命,连忙张罗他洗澡吃饭,舀一大碗鸡汤给他喝,又逼着他睡个下午觉,才像是缓过气来。
姚妈妈不愧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在这些问题上很有大将风度,接待黄海就像接待自己的女婿一样,晚上主动要求带靖儿睡,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们两个颠鸾倒凤。但石燕没同意,因为靖儿一直是跟她睡的,她怕突然交给姚妈妈,孩子会扯皮。
结果靖儿跟着她睡还是扯皮,不肯睡觉,还哭闹,好像又要掀起一个“婴儿潮”一样。她不得不使出老伎俩,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靖儿也是老规矩,只要她抱着不停地走,靖儿就乖乖的,睁着两只大眼睛四处张望,嘴里“噢噢”的,好像在跟她对话。但只要她坐下来,想跟黄海说几句话,靖儿就大哭起来。
黄海自告奋勇来帮忙,结果只能帮倒忙,他一碰孩子,孩子就大哭,抱着走都不行,像他身上长了芒刺一样,搞得两个大人都很尴尬。黄海连连检讨,说一定是他的丑样吓着了孩子。她赶快解释,说不是那个原因,可能是刚到一个新地方,孩子还不适应。但她心里也觉得奇怪,靖儿昨天在乔阿姨那边不是这样的啊,虽然卓越抱的时候,孩子也哭了,但至少她抱还是管用的,不用这么走来走去,难道血缘关系就这么厉害?
她生怕孩子哭闹会让黄海内疚,便一直抱着走来走去,边走边跟黄海说话,叫他把他受伤的经过都讲给她听。他给她看了他的伤口,说他真的很幸运,肩上一枪如果打低点,就可能洞穿肺部;腿上一枪如果打偏打高点,就会让他断子绝孙。
她问:“被子弹打中是什么感觉?”
“像被人砸了一拳一样,很闷很重的感觉,刚开始不知道疼——”
“你总是对我撒谎,说你没参加——”
“我是没参加呀,我是到了最后那几天才出去看看,主要是想拍点照片,有历史意义的。就是到了现场,我也没想到真会开枪,可能大家都没想到,说不定那些军人自己都没想到,因为刚开始他们是很克制的,而那些群众就像逗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知道它咬不到他们,所以胆子很大,扔石头啊,扔瓶子啊,喊口号啊,都觉得军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那后来怎么——”
“谁知道,听说命令是从一架直升飞机里下达的。刚开始士兵只朝天朝地开过枪,还捡起别人扔过去的石头扔回来,也砸到了一些人。但突然一下,据说是直升飞机上下达了‘平射’的命令,士兵就开始朝人打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拍到照片了吗?”
“拍是拍了些,但混乱当中连相机都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即使还在,也不敢拿去冲洗,听说各个照相馆都设了埋伏,谁去取照片抓谁——”
“那——事情真相不是永远没人知道了?”
“没人能知道完整的真相,即便是经历过的人,也只知道自己眼前的那点真相,而且在那种混乱情况下,恐怕也没来得及看清多少东西。不管怎么说,我都替那些没能像我这么幸运的人难过——不论是平民还是军人——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死了——都是一样的——都令人难过——不管是为什么死的——是为谁死的——对他们的家人来说——都没有区别——都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