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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作品《至死不渝》

艾米:至死不渝(20)

两人重新躺进被子里,拥在一起,不过因为中间有个弧线隔着,所谓“拥在一起”也就是两人的上半部拥在一起,做“人”字状。人字的一撇还在做自我检讨:“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太——激动了——”

“人”字的一捺说:“你怎么老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觉得不好吗?”

“好!太——好了——我——很好——但是你——不好吧?”

“你好我就好——”她解释说,“我现在不适宜——太激动——怕影响孩子——”

“那以后——我们就不——要这样了吧——”

她没回答,心想那是由得你的?还不都得听我调兵遣将,我叫你立正,难道你还敢稍息不成?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翻转身,背对着她,让他从后面搂着她睡觉,这样两个人就从“人”字变成了“a”字。

他搂着她,轻声说:“燕儿,真像是在做梦——比做梦——还叫人不敢相信——”

“我也是——”她很想听他多抒点情,但她知道他现在应该很困很想睡觉,便率先打个哈欠,睡意朦胧地说:“嗯,我好困,昨晚没睡好,早点睡吧——”

他不敢再说话,只紧搂着她。她一动不动,把呼吸弄得很平稳,让他以为她睡着了。他果然被她抛砖引玉了,很快就沉入睡梦里。她听他在背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真的睡着了,有点得意于自己的诡计,但她自己却有好一阵没睡着,老在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担心会是个男孩。

她一生经历过的这两个男人使她彻底改变了先前对男性性别优势的看法,以前她是很想做个男孩子的,可以免去每个月的烦恼,可以免去怀孕生孩子的痛苦,可以少受很多世俗观念的束缚,但这两个男人让她看到了男人的软肋——应该说是他们的“软硬肋”,有软有硬,时软时硬。别看那家伙个头不大,但着实难缠,软过了度是个麻烦,硬过了度也是个麻烦;起不来是个麻烦,下不去也是个麻烦;老不冒泡是个麻烦,太早冒泡也是个麻烦。

最麻烦的,就是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不光不是党指挥枪,很多时候基本就是枪指挥党。一个男孩,可能十几岁就“知事了”,“软肋”就可以变成“硬肋”了,床单上就可以画地图了。他们那么小就有了性冲动和性要求,但要等到二十几岁才能结婚过正常的性生活,那么这十几年当中岂不是太受罪太容易出现偏差了?

像卓越这样的,可以说是走向了一个极端,沉溺于自我娱乐,又被姜阿姨愚昧地一“帮”再“帮”,把个“软硬肋”惯成那样的坏脾气,正常的性生活都不能达到高潮,再往后可能连嘴都不起作用了,那怎么办?而像黄海这样的,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度压抑自己,把个“软硬肋”搞得那么疲疲塌塌,结果还是不能过正常性生活。

女人似乎就没这个问题,至少她没这个问题,除了每个月的例假有点烦人之外,她还从来没感觉其它不便。生孩子的恐怖她也只是听说,自己还没体验过,但既然这么多人都生过,都熬过来了,想必也不是那么恐怖。怀孕并没使她痛恨做女人,正好相反,怀孕使她为自己是个女人而骄傲,因为她能有那个世界上最美的弧线,因为她的那个弧线正在让一个生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现在担心的是弧线下的那个生命,如果是个儿子的话,那他不是也会受“软硬肋”带来的痛苦?不论是像卓越那样,还是像黄海这样,都是受苦。她想到她的儿子要忍受十几年的“性失业”的痛苦,还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个爱他体贴他的女人,她就很担心。她一会觉得她的儿子就是卓越,一会又觉得她的儿子就是黄海,她想不出办法来解决男孩“性失业”的问题,也想不出一个正确对待“软硬肋”的办法,只有祈祷自己别生儿子,她自己也更加体贴身后这个别人的儿子。

刚开始的那几天,石燕还挺担心卓越来撞上会大闹天宫,又担心隔壁左右的说闲话,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两个担心都是多余的。首先是卓越根本就没来,搞得她十分好奇,他到底在忙什么?居然忙到连捉奸的功夫都没有?尤其是在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来深入调查,这个太不像卓越了。联系到他的那些远大志向,她感觉他是上井冈山搞革命去了,可能正吃着红米饭南瓜汤,与毛主席商讨农村包围城市的事,不然他怎么会没来捉她的奸?

而街坊邻居呢,根本就没搞清她的婚姻状况,只从她不呆在师院、而调到钢厂子弟中学这一点上嗅出了一点娱乐价值,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当他们看见黄海在她家进进出出的时候,就各自发挥文学创造力,给她构思了好几个版本的爱情婚姻故事,有时也来找她核实核实,但她看出了这些人在这件事上的孤陋寡闻,也就当仁不让地利用起来,总是把答案弄得活甩甩的,让人搞不清究竟哪个版本是正确的。

黄海呆在d市的那几天,石燕又给他上了几次床上辅导课,以便巩固一下自己的教学成果。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深,铁棒来自绣花针,黄海虽然还没达到铁棒的程度,但革命的主观能动性大大加强了,不再需要她花那么多功夫去磨针了,有时自己就能完成从绣花针到铁棒的转变过程。

但他从来不敢主动提出要上课,都是她亲自出马,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资料,然后求证于他:“想上课了吧?”

他掩盖说:“没有啊——”

她拿出证据,笑他:“怎么跟美帝国主义一样?都磨刀霍霍了,还说没有侵略野心——”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搂住她:“说好了不想这事的,不知道怎么它又成这样了——”

“成这样不好吗?如果你碰着我而不成这样,那真叫我伤心欲绝了——”

“但是你说了你不能——”

“我不能怕什么?你能就行了——”但他坚决不肯“吃独食”,她只好给自己开禁,“我们一起上课吧,我现在应该不要紧了,因为孩子已经长成熟了,万一生下来也能健康成长,其实现在生下来更好,有你在这里照顾我。”

这使他很神往:“真的?真的可以现在就生下来?那就生下来吧,趁我在这里——”

他们开始按常规方式做爱,她虽然嘴里说希望孩子现在就出来,但心里还是很担心孩子出来太早了。黄海说得不错,一个人就是呆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光称得上无忧无虑,一旦生出来,哪里会没有忧虑?即便是婴儿,不还是有忧虑吗?只不过它不会说,无法表达而已,不然婴儿怎么会饿了就哭,尿了也哭呢?那不就是它在告诉父母它不舒服吗?

她不想剥夺她的孩子这点无忧无虑的时光,她想让她的孩子瓜熟蒂落,所以她每次做爱的时候都竭力克制,在三分之一处就伪装高潮,把黄海高兴得手舞足蹈,很快就被她抛砖引玉了。

不在床上做功课的时候,他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过着宁静而温馨的生活,一起看电视,一起睡懒觉,一起去买菜,然后黄海做饭,她做指导。他就像个要出远门的丈夫一样,竭尽全力把一切他能想到的事都安排好。

他这次本来是要在“洞洞”那边办婚礼的,但因为小付不肯去,婚礼没有办成,虽然浪费了一些钱,但还剩下一些,他父母都给了他。他提出要去买个冰箱:“燕儿,我这里有点钱,我们去买个冰箱吧,没冰箱太不方便了,你得天天买菜,做多少吃多少,不然剩饭剩菜会坏掉,再说孩子大了还要吃冰棍什么的,西瓜冰冻了孩子也挺爱吃的——”

她不接受,他就很委屈的样子,好像她没把他当一家人似的,她连忙答应了。买了冰箱之后,他又提出买个洗衣机。如果说冰箱在石燕的世界里还可以省省的话,那么洗衣机实在是太必要了,没洗衣机就得自己用手洗。

洗衣机买来后,才发现房子的格局太老,没为洗衣机设计一席之地,洗手间和厨房都太小,都放不下洗衣机,客厅够大,又没进出水的地方。最后黄海不得不在客厅的墙壁上打两个洞,从洗手间接出管子来进水,让洗衣机的出水管伸进洗手间里出水,而洗衣机就摆在客厅里。石燕找了块花布盖在上面,不用的时候摆个塑料花盆在上面,可以糊弄人。

他还让石燕到学校借了个三轮车,他跑到钢厂买了很多煤块回来,又把几间屋子都粉刷了一下,地下的坑坑洼洼修补了一下,窗子上坏了的玻璃换了一下,歪斜的炉子重新打造了一下,总之,凡是他能想到的“一下”,凡是石燕需要的“一下”,他都给她“一下”好了。

连对面的王婆婆都得了黄海的好处,王婆婆的儿子是钢厂职工,但很不成器,游手好闲,只知道在外面打牌赌博,三十多了连媳妇都没说上,平时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王婆婆经常是煤块烧完了,就拿个畚箕这家讨,那家要,叫儿子去买个煤就像剥他的皮一样难。

王婆婆已经上石燕家讨过几回煤块了,这次黄海去买煤,就帮王婆婆也买了一些,用三轮车拖了好几趟,把自家的厨房堆满了,还在王婆婆的客厅里堆了一大堆。王婆婆感激不尽,说:“你家客厅摆着这么好的家俱,堆不得煤,就堆我家吧,你什么时候要用了,过来拿就是。”

黄海走之前,两人自然是难分难舍,石燕要去车站送他,但他不肯,说她应该多休息,而且他也怕在车站哭起来让人看笑话。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两人做过爱之后,黄海说:“燕儿,我一回去就——离婚——”

她吓一跳:“离婚?离婚干什么?”

他愣了一阵,说:“离了婚——好跟你在一起呀——”

“我们隔这么远,离了婚又怎么在一起?”

“我可以调到这里来——”

“你调来教中学?别犯傻了,在a大干不好?要调到这个破地方来?”

两人都无话了,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天,还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两个人都尽力避免谈对方的那个“配偶”,感觉中根本没那两个人存在,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目前这个样子的。现在一提,才猛醒过来,原来彼此都是有主的人啊,谁也不是自由身。

她说:“小付有病,你就别拿离婚的事逼她了,如果她——嫌弃你,要离婚,那就离一个,如果她没那个意思,你主动提出来,那不等于——让她再——受一次抛弃吗?一次抛弃就把她整成那样,再受一次你叫她还活不活?”

他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没反驳,只说:“但是我思想上是从来没跟她——结婚的,只是帮她——出国,我跟她从来没——做过那种事,今后更不会了——”

她劝他:“你这是何必呢?如果她不愿意,你当然是不能强迫她,但如果她有那个意思,你何必要——拒绝她?对她对你都没坏处的事,做做有什么不行?”

他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样?你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怎么不在乎呢?我就是因为太——在乎你——太——爱你——才会这样劝你——”她真诚地说,“我是说的真心话,以前我想的都是你有多爱我——我跟你在一起别人会不会说闲话——你会不会丢我的面子——但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我想的是你快乐不快乐——别人说闲话你会多痛苦——而不是我多丢面子——如果别人说闲话你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既然我在这么远的地方——不能帮到你——那为什么也不让你从她那里得到——快乐呢?”

黄海刚刚离开d市,卓越就来了,搞得石燕心慌意乱,忽而觉得是命运在对她微笑,让这两个冤家擦肩而过,忽而又怀疑卓越一直在暗中监视她,不然怎么把时机掌握得这么好,黄海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幸好她没去车站送黄海,不然对门的王婆婆肯定会告诉卓越“她去送他丈夫了”,那就有好戏看了。

卓越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想念黄海,忽听外面摩托声,紧跟着又听到敲门声,知道是卓越来了,她心里砰砰乱跳,起身去开门的时候,眼前竟浮现出一个可怕到荒谬的画面:黄海被卓越从火车站抓回来了,身穿黑皮衣的卓越正推搡着头发湿透且凌乱的黄海到她面前来对质。

她胆战心惊地打开门,看见一群小孩子簇拥着两个穿黑皮衣的摩托手,一个摩托手抱着一个煤气灶,另一个正滚动着一个煤气坛,那人躬着腰,手抓着煤气坛的上方,让坛身倾斜,坛底的一边着地,向前滚动,估计这样滚动比扛肩上省力,但那坛子底是圆形的,不肯直着往前滚,总是扭来扭去地滚出一个弧线,那人不得不随时纠正方向。

她因为看不见那人的面孔,只从身形上以为那是黄海,但黄海怎么会穿着黑色皮衣,又怎么会跟卓越在一起,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勿自在那里发呆,卓越欢快地叫道:“燕儿,终于搞到煤气了!”

她更呆了,还没想好该不该接受,两位摩托手已经把东西拿进屋子里来了,一个在前面带路往厨房走,另一个躬着腰在后面滚煤气坛,这回她看清了,那人不是黄海,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人。她不敢谢绝,怕在外人面前驳了卓越的面子,他会暴跳如雷。

卓越进了厨房,把煤气灶搁在她当案板用的课桌上,用脚踢踢堆在地上的煤块,不屑地说:“什么年代了,还在烧煤?现在有了煤气了,这些烂东西都没用了。你去问问看有谁要煤的,叫他们都拿去吧,省得你一点一点往垃圾堆运麻烦——”

她不同意:“我还要用这些煤烤火的——”

他大概意识到煤气不能用来烤火,没再坚持,只到处寻找放煤气坛的地方,最后决定把桌子底下的煤扒拉到一边,把煤气坛塞在了课桌下面。看得出来,同来的那位动手能力比卓越强,扒拉煤块,放煤气坛,搁煤气灶,再把煤气坛跟煤气灶连接起来,都是那位在搞,而卓越只站在一边,指挥一下该放哪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石燕还没完全从震惊中镇定下来,煤气灶已经神气活现坐在了她原来放油盐酱醋的课桌上,油盐酱醋被一古脑地扫到了一个角落里。卓越啪地一声打着了煤气灶,蓝色透明的火苗轻轻飘摇,赢得了窗外围观者的啧啧赞叹。

卓越问她要了个毛巾,边擦手边说:“燕儿,家里还有没有鱼?我已经对小范吹出去了,说你做的酸菜鱼比‘川菜王’的还好吃——”

她听出卓越和小范是要留在这里吃饭的了,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便说:“鱼倒是还有,不过放在冰箱上头,要解冻,我到外面去买一条吧——”她提到了冰箱,很有点后悔,怕引起卓越注意,让他猜出冰箱的来历,会大闹一场。

还是那小范会来事,主动说:“怎么好麻烦嫂子去跑一趟?我跟老卓出去买鱼吧——”

尺把长的几步路,两人还骑着摩托去了,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吆吆喝喝的,看得出卓越和小范都很受用,满脸得意。

她开始做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短短的十来天中,已经把“第三者插足”和“红杏出墙”的错误全都犯了一遍。她在今天之前——严格地说,是在今天神兵天降之前——是完全没想到自己是在做第三者,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然跨入了出墙红杏的行列的,满脑子都是情啊爱啊,完全忘记了小付是何许人也,也忘了世界上还有个卓越同志。

黄海那边隔得远,她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小付,所以她“第三者”的感觉没有“红杏出墙”的感觉明显。如果卓越从初一那天露面后就再也不出现了,那她不会有“红杏”的感觉,或者卓越露面是露面,不过是来兴师问罪的,那她也不会有“红杏”的感觉,但他偏偏送这么一坛煤气过来,还这么老夫老妻在外面表彰她的厨艺,又替她广招食客,一下就把她打入了红杏妹妹的行列,而且是出了墙的红杏妹妹。

她不知道卓越这次来是暂住还是久留,如果是久留,那就糟糕了,隔壁左右肯定会看出破绽,搞不好还会问七问八,只要问卓越一句“先前在这里住了那么久的那个男人是谁?”,就会把她给断送了。

但卓越这次多半是来长住的,因为他送过来的是他那边的煤气灶,肯定是吃了一段时间食堂吃腻了,要到她这里来改善生活,或者是那边有人问起他老婆来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来跟老婆合居。他不用坐班,每星期只两三天有课,骑着摩托来回跑完全没问题。

别看她每次从卓越那里出走时都理直气壮的,但要她严词拒绝卓越来访,她还很有点心虚,尤其是在发生了跟黄海的那事之后,就更是心虚得紧,连她自己都察觉到自己这种红杏式负疚感了,但她现在仿佛已经坐上了一辆奔驰的列车,停不下来,总不能说等卓越和小范买了鱼回来,就厉声喝令他俩滚蛋吧?

她就这么茫然无措地整酒席,而两个男人买了菜回来就一直坐在客厅聊大天。她在厨房刀砍斧剁,又是油炸又是炝锅的,弄出很大声响,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但总体感觉是在“粪土当年万户侯”,只不过他们的“当年”也包括“今年”,因为她听到他们谈论的有些人还健在,而且是“在位”的那个“健在”,但都遭到了他们的“粪土”,他们把上至中央、下到d市的各级领导人都贬了个一文钱不值。

她做了一个已经被卓越“吹出去”的酸菜鱼,还做了卓越最爱吃的红油肚丝,炸花生米,麻辣豆腐等,两个男人看到菜后,才想起没买酒,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好的菜,不喝几口对不起人,于是又出动摩托车队,声势浩大地到几步路外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回来。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主要是两位男食客吃饭是虚,议政是实,身在茅屋,放眼世界,位卑未敢忘忧国,就着啤酒花生米在那里纵横天下。石燕吃完几个时辰了,电视剧都看死了好几个人了,那两个还没把天下纵横完,其间她不得不帮他们把几个非凉拌菜端到厨房去加热了几遍。

后来两个男人终于酒足饭饱,小范很快就告了辞,而卓越则到厕所撒了泡尿,出来后对她说:“喝多了点,去睡一下,麻烦你洗个碗吧——”

她把饭桌收了,到厨房去洗碗,心里愈加不安。看来卓越这次来是长住的了,她怀疑他这个寒假是真的上了趟井冈山,学到了革命军队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然怎么这么客气,还“麻烦”她洗个碗呢?不知道的人听了这话还以为有史以来就是卓越在洗碗,而她洗碗只是“破天荒”呢。

收拾完了,她蹑足到卧室门前看了一下,发现卓越已经鼻息大作。她走过去帮他盖了个被子,自己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在沙发上躺下,虽然人很疲倦,但却睡不着,在那里琢磨她跟卓越的婚姻。

她不知道卓越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婚姻的,对她来说,她对那张婚书一直都是疑疑惑惑的,毕竟她没到场签字,总觉得不像真正的婚书。刚开始她是担心那张婚书没有法律效力,不能弄到生育指标,现在则担心那张婚书太有法律效力,把她跟卓越捆在了一起。她决定找个懂行的人打听一下,如果那张婚书有法律效力,那她就申请离婚;如果那张婚书没有法律效力,那就跟卓越挑明,叫他今后别再来找她。但在打听清楚之前该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

外面已经快天黑了,卓越还没起床开路的意思,她越发忐忑不安了,怕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来找她麻烦。即便不找麻烦,现在跟他一起睡在一张她跟黄海睡过的床上也令她尴尬到恶心。她突然想到那床其实是卓越的,如果他今晚要睡在那里,她还真没理由把他赶到沙发上去睡。她又想到原来最近这十来天,她就是在卓越的床上跟黄海同衾共枕,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怎么当时就一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呢?

早知如此,就不该同意卓越把家俱运来的,不运来她至少还有张破床,现在那张破床已经被丢掉了,如果她勒令卓越把家俱运走,她还得四处奔波去张罗一张床来。卖肯定是有床卖的,但搬运啊,组装啊,又得找人帮忙,不胜其烦。

后来的事再一次让她感到命运在对她微笑,因为正当她在那里愁肠百结,昼不能寐的时候,卓越从卧室冲了出来,嚷嚷着:“哎,说女人误国,还真就是那么回事!你把我六点钟的一个会都搞迟到了,我这个主持人自己迟到了,你说像什么话——”

她直觉这个不是她的责任,所谓女人误国,肯定是在温柔乡里误的,怎么会一个在沙发一个在卧室里就把国给误了?但她没辩驳,因为看他那神情,并不是真的在谴责她,而是在吹嘘自己既有国可供女人误,又有女人可以误自己的国。她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你有会呀?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叫醒你呢?”

他没回答,只急匆匆地说:“中午的菜还剩下不少吧?帮我找个东西装一下,我带回去吃,反正那些辣菜你也不吃——”说完就冲进厕所去了。

她见他要把菜带回去吃,知道他至少今晚不会回这里来了,心里一阵暗喜,只恨今天没多做一些菜,让他带足了吃一辈子的菜,他应该就不会来找她了吧?她赶快找了几个饭盒,把中午剩的那些菜,辣的不辣的都给他装上,用塑料袋子装好扎好,让他带回去吃。

他从厕所出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子,说声:“那我走了。”就匆忙跑出去了。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姚小萍笑她:“你真是没见过世面,主要是你这一生遇到的追求者太少了,就这么两个男人,就这么一点小殷勤,就把你打动了,还内疚得很?你有什么好内疚的?他们一个——自身条件只那个样,你不嫌弃他追你降低了你的身份就不错了,还用得着你对他感激涕零?他殷勤是应该的,他不表现好点,还凭什么得到你的爱情?另一个嘛,本身就是你丈夫,他不该给你送煤气灶来?依我看,他做得还很不够,如果他把丈夫的责任尽到了,也就没有黄海献殷勤的份了——”

她不得不承认姚小萍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从内心佩服姚小萍对这类事情的应付自如,黄海还在d市的时候,姚小萍一家三口就来过她这里,几个人欢快地玩了一整天,仿佛是两对老夫老妻聚会一样,连严谨都没提过卓越一个字,也没问过任何尴尬的问题,只有小刚对黄海的外貌大惊小怪了一通。

她那时担心严谨会对卓越讲这事,曾私下叫姚小萍嘱咐严谨一下。但姚小萍向她拍胸担保:“你放心好了,严谨才不会多那个事。别的不说,他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身上的那些光辉品质,他即便没学会,看也看会了——”

她还是老习惯,有什么事都告诉姚小萍,因为她心里有太多的事,不找谁说说就一团乱麻地纠缠在她心里,很烦人。而且她跟姚小萍相处这么久了,知道姚小萍真不是个传话的人,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姚小萍心里有数得很。最可贵的一点,就是姚小萍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道德楷模,她跟姚小萍说这些没有心理压力。

但是姚小萍很不看好她跟黄海的爱情,劈头一盆冷水泼来:“这下你傻了不是?本来他已经把自己压抑得没那本事也没那兴趣了的,被你这么一调教,让他尝到了干那事的甜头,他又有一个系花老婆摆在那里,那还不日耕夜作,尽享齐人之福?”

这话说得她很不开心,难道在姚小萍眼里她就是黄海的“妾”?但她也不好反驳,因为她无论怎么反驳,她最多只能把“妾”的帽子给反驳掉,无论如何不可能把她反驳成黄海的“妻”。

她声明说:“他说了他不会跟小付——那样的——”

“这种话你也信?一个男人,他当着情人的面,当然是信誓旦旦,也可能在情人身边时他心里真是那么想的,如果他那玩意能取下又装上,他说不定真的舍得把那玩意取下来交给情人保管。但等他回到他老婆身边,特别是到了有需求的时候,他肯定又变了主意,毕竟是自己的责任田,不耕种既不算负责任,也白白浪费了一亩三分地——”

这话说得她心里透凉,但还是硬嘴说:“那没什么,我自己就叫他——那样的,如果他爱人不愿意跟他——那样——那又是一回事——但如果他爱人——愿意那样的话——他也不用为了——我——不那样——”

姚小萍不客气地点穿她:“你那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反正他是别人的丈夫,你想管他也管不住,还不如大方些给他自由。如果他自己宁愿不要那个自由,那你当然是心花怒放。如果他要了那个自由,你也对自己的良心和面子有个交代:是我叫他那样的。石呀,别哄自己了吧!说什么只要他快乐你就快乐,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你自己的丈夫,你会不会让他有这个自由?他在别人那里快乐,你会不会快乐?”

跟姚小萍谈了一通黄海和卓越,石燕有了一种“无债一身轻”的感觉。的确如此,卓越身为她孩子的父亲,怎么说也该尽个责任照顾照顾她,哪里能把她丢在一边,十天半月没个人影?他送那坛煤气来,也不过是因为他有了多余的煤气,不然他才不会想到她头上来呢,你看他以前舍不舍得把他自己洗澡用的那坛煤气送过来给她用?这次都说不定是因为小范听了他的吹嘘,闹着要来吃酸菜鱼,他才打着送煤气的旗号带小范过来尝她的手艺的。

黄海也一样,如果小付同意去“洞洞”那边举行婚礼,他还有时间到d市来?如果小付全家都热烈欢迎他留在f市过春节,他还会为她拒绝岳父母的邀请?如果他的脸没有遭到破坏,他还能想到她这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肯定早就投入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他的那个初恋,谁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她傻乎乎地先说了自己对他那段初恋耿耿于怀,他当然顺水推舟说那不是初恋了。

所以说啊,真的不用为他们的殷勤感激涕零,更不用像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总想着该怎么报答一下。

但随着这“无债一身轻”的感觉,接踵而来的是“无爱一身空”的感觉。这让她很有点灰心丧气,原来人生是这么惨淡!没有谁是真正爱你的,都是找不到更好的才“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所以人人都是“次”,相比于人家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你怎么样也只能是个“次”。而你能找到的也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也是一个“次”。所谓爱情不过就是“次配次”,如果两个“次”配了对,就没遇见过不次的,那这个“次配次”就比较稳定;如果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次的,那“次配次”就要被颠覆了。

她很不甘心这种“次配次”的感觉,恨不得让黄海现在就去整容,整成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借此弄清楚他到底是因为脸蛋不俊没人要才爱她的,还是他的确爱她。

她这样七一想,八一想的,把自己想进死胡同里去了。如果黄海丑,她不丑,她无法知道黄海是不是真心爱她;如果她丑,黄海不丑,黄海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爱他;如果他们两人都丑,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心爱自己;如果他们两人都不丑,也没用,还是“次配次”,因为对方心目中肯定有过一个更完美的理想情人。

好在黄海追得挺紧的,使她的胡思乱想不至于发展到挥刀断情思的地步。她住的那地方,街口就有一个小卖部,也经营付费电话,但是一般不传呼。黄海走之前,专门跑去跟那家的一个叫小明的小孩子搞好了关系,说如果小明帮忙叫石燕接电话的话,叫一次给他两块钱。

小明很看得起这两块钱,有了电话就跑来叫石燕,有时积极过头了一点,黄海没打电话来,小明也跑来叫,叫完了就问她要钱。等她去接电话,发现根本就没人,搞得她不得不修改章程,讲明要等她核实了是黄海打来电话她才付工钱。这个政策出台之后,才刹住了小明谎报军情的不正之风。

黄海的电话还真不少,在d市火车站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到e市转车时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回到f市之后,刚下火车,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到了a大,还没来得及洗澡吃饭,就又跑到付费电话亭打了个电话过来。虽然她两天之内跑到街口好几趟,但她很开心,她就喜欢这些细微末节处的缠缠绵绵,牵牵挂挂,觉得这样才有爱与被爱的滋味。

听了姚小萍那一席话之后,她心里就老是不踏实,担心黄海经她调教之后,开了法眼,从此以后就要跟他那个疯老婆同床共枕了。她发现自己真是堕落得很,不仅像一般第三者一样,专门用一些贬义词称呼那个第二者,还挖空心思侦察第一者和第二者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她总是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了,才摸黑跑到街口去给黄海打电话,总是先打到他实验室,如果不在的话,再打到他寝室。如果他两个地方都不在,那就说明他上他疯老婆那里去了。

她三个晚上之内打了两次电话找黄海,两次都是一打到实验室就被黄海接了。她跟他甜言蜜语了几句就问:“你——一个人在实验室?她不在?”

“谁?小付?她连上班都只上半天,哪里会现在还泡在这里?”

“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去休息呢?”她特意把“回家”两字说重一点。

“我在这里复习英语,这里安静——寝室里吵得很——”

她听说他寝室里吵得很,心里很高兴,知道他还是跟人合住的,不是跟疯老婆在一起。但她听说他在复习英语,就有点伤心,知道他是在为出国做准备,也就是在为他的疯老婆准备,准备好了,他就要出国去了,而且会把他的疯老婆带出去。她有点心酸地说:“那你好好复习吧,我不打搅你了——”

“燕儿,你没事吧?怎么听上去——情绪不那么高?”

她坦白说:“情绪是不那么高。我打这个电话,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听到你没跟她在一起——我情绪很高。但是听到你——说你在复习英语,想到你要——跟她一起出国了——情绪就不高了——我是不是——很无聊?我凭什么管你?”

他轻声笑了一下,说:“不无聊,很有聊。我喜欢你管我,你管我说明你在乎我。你那次叫我跟她——什么什么——那才叫——无聊——不过我说的无聊——就是没意义的意思——那样说——没什么意义——只会伤我的心——让我觉得你不在乎我。燕儿,我不会跟她在一起的,我不爱她,我只爱你。记得我送你的那块石头上的话吗?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她听了这些很感动,本来也想如法炮制回复几句,但旁边有外人,她说不出口,就简单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每次打完电话,她就很开心,像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蜜蜜的。如果不是肚子沉甸甸的话,她就要一蹦三跳地回家去了。

除了打电话,他们两个人还恢复了通信的习惯,不过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谈些不着边际的事了,都是很着边际的事。她跟黄海以前的通信,她去年暑假从“洞洞拐”那边回来之后就烧掉了,倒不是怕卓越看见吃醋,因为那些信根本没什么醋可吃,而且那时她还没见识过卓越吃飞醋的本事,她只是觉得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为迎接生活的新篇章,就烧掉了那些信。

她把这也坦白给黄海听了,还做了一番自我检讨,但黄海说烧了最好,因为那些信都是他玩小聪明弄巧成拙的证据。黄海说:“让我们现在开始初恋吧,我要把我那些信背后的话,那些我当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封一封写给你。你怀着孩子,要多休息,就不用长篇大论地回我了,说个‘信收到,已阅,喜欢’就行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初恋。她没想到她的初恋是挺着个大肚子开始的,但她的大肚子一点都没妨碍她堕入初恋,甚至还给她的初恋增添了一个话题,因为他们俩的电话和信件最少有一半时间是在讲她的大肚子弧线和弧线下的那个生命。

她每天都要到学校门房那里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有的话,就兴高采烈地揣着信跑回家去看,没信的时候就把已经看过的信拿出来温习。他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哪怕是长篇大论,也不马虎,每个字都是那么漂亮。而他的话,也是那么动听,每一句她都喜欢。

姚小萍的眼睛自然没放过她这些掩饰不住的喜悦,打趣她说:“还是那么虚无缥缈?”

“怎么是虚无缥缈?”

“你在这里,他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最多只能打打电话写写信,还不虚无缥缈?”

“一点也不虚无缥缈,又能听见声音,又能看见落在白纸上的黑字——”

“看来黄海还有几把刷子,脸长得那么困难,还能把已婚少妇迷得颠颠倒倒的——”

“你也是少妇,如果他来迷你,能不能迷倒你?”

“我这个人讲实际,如果他脸上没那个坑,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干脆不做那个指望;如果他脸上有那个坑呢,我又觉得他配不上我,也不朝那方面想,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是不会被他迷倒的——”

甜蜜的日子过了一段,有一天黄海忧心忡忡地对她说:“燕儿,小付她——又全休了——”

“为什么?”她已经猜到了一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向她——提出离婚了?”

他支吾说:“其实我——没向她——提出——我只对她——父亲说了一下——她父亲就在我们学校当教授——我请付教授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女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转达的——小付第二天就没来上班了——我很担心——打电话去她家——才知道她——旧病复发——医生给她开了全休证明——”

这是她最担心的结果,偏偏就发生了,她心情沉重地交待说:“那你现在千万不要再给她增加压力了——”

他叹了口气:“这事何时才是个头?”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只怪我自己——燕儿——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匆忙作这么个决定的——我那时以为——我从来就以为我跟你——是没有可能的——”

她也检讨说:“还是应该怪我——我不该那么匆忙就——你别逼她了吧——还是履行你自己的诺言——把她办出国去——”

“但她像这个样子——办出国去就更难——摆脱了——”

姚小萍听她讲了这事,斩钉截铁地说:“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了!这是已婚男人惯用的伎俩,你何曾看见过已婚男人爽爽快快为了第三者而跟他们的老婆离婚的?都是拖拖拉拉,两边挂着,只要情人没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他就乐得享齐人之福。至于不离婚的理由嘛,总不过就那几条:孩子还小啊,不能没爸爸呀,父母身体不好啊,经不起儿子离婚的打击啊。你家黄海的这个理由也不是历史上首创,老早就有男人用过了,老婆有精神病啊,一提离婚就要要死要活啊,我不能见死不救逼人去死啊。切,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要真是这么善良,这么人道主义,根本就不会惹这身狐骚,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他的老婆,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你——”

她替黄海辩护说:“他跟小付结婚主要是因为我那时跟卓越结婚了——”

“那才巧呢!你不是说早在那之前他就有过跟‘五花肉’结婚的念头吗?你那时跟卓越结婚了吗?”

她被问倒了,支吾了一阵才说:“也许那时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那他怎么现在又觉得配得上你了呢?我跟你说,男人都是一个版,都想妻妾成群,一夫一妻制是他们迫不得已才接受的,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恢复一夫多妻制,男人都是能骗多少女人就骗多少女人的,只要不穿帮就行——”姚小萍分析说,“你不是说那个小付的爸爸是a大的教授吗?肯定是手里掌握着出国的名额,所以黄海才这么巴结他,愿意跟他的疯女儿结婚——”

她觉得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如果小付的爸爸掌握着出国名额,那他的女儿怎么自己出不了国,还要靠黄海呢?”

对此姚小萍有现成的答案:“有些教授的儿女其实是很傻的,父母聪明过头了,把祖上积蓄的一点智慧都占光了,到了儿女辈就傻呆了。开后门这种事,在中国行得通,但在美国你行得通吗?人家美国大学会录取你吗?你到了美国那边活得下来吗?付教授总不能说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做街头女郎吧?而黄海就不同了,他本来就聪明,又找了这么个岳父,出国就是‘裤裆里抓啥——稳拿把掐’了。说不定他留校也是走的这个后门——”

她忍不住说:“你怎么总是把——男人说这么坏?”

“男人本来就是这么坏。”

“那严谨呢?”

“他有他的坏法。”

石燕问:“严谨怎么坏了?”

姚小萍懒洋洋地说:“他呀,他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得像条蛇——找到我真算是他有福气——”

“那是你把他惯坏了——”

姚小萍眼睛一翻:“我惯他?是他自己惯自己,还不是仗着他自己是青皮后生,没结过婚,年轻,就觉得自己身价高。哼,我看他离了我又能找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她见姚小萍真生气,不敢火上浇油,只在里面打圆场:“他对你一见钟情,哪里还有心思找别人?我看他这辈子是认准你了,赶都赶不走的——”

姚小萍没反驳,大概这话听着还顺耳。

石燕给别人鼓劲还行,但给自己鼓劲就往往是鼓反劲,鼓来鼓去鼓得自己一肚子气。黄海仿佛是心有灵犀一气通,只要她心里对他有气,他打电话的时候很快就能觉察到:“燕儿,孩子没事吧?你没事吧?怎么听上去情绪不高?”

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出她情绪不高的,她感觉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该说什么说什么,但他总是很灵敏地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她知道瞒不过他,就把姚小萍的话原封不动地过给他,但说的过程当中就觉得黄海受了冤枉,边说边担心把黄海惹毛了,再不让她跟姚小萍来往,干脆自己先表个态:“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姚一说,我就觉得你——我看我——我以后还是少跟她接触,免得——”

“干嘛要少跟她接触?我觉得她挺不错的呀,她很有生活的智慧,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你也是——也想三妻四妾?”

他笑了起来:“我只说她的话有道理,我没说她的话也适用于我。有道理嘛,就是适用于大多数男人,适用于通常的情况,但那并不等于适用于每个男人——”

“那你——是不是那样呢?”

“我不是。我留校的时候还不认识付教授,也不认识小付,你那时也还没——结婚。我留校也没留在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付教授也不是学校有权有势的人,所以这一点姚小萍说得不对。但是在别的方面——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姚小萍没说准,今后的事情,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天长日久地证明给你看——”

她没吭声,他又说:“燕儿,你不能因为别的男人做的事就判我的罪——株连九族也不能这样株连——”

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保证说:“我以后再也不听姚的话了,因为她总爱把男人往坏处想——”

“她也不算把男人往坏处想,因为世界上的确是有她说的那种男人。她现在既没证据证明我是那种男人,也没证据证明我不是那种男人,所以她的推测可以做参考,但不能定我罪。要等到了我进棺材的那一天,她才能给我下结论。如果到那时事实已经证明我不是她说的那样的男人,她还一口咬定我是那样的男人,那她就没道理了。但在那天之前,我们都不能说她的话没道理——”

“你真的不想——三妻四妾?有条件也不想?”

他笑了一阵:“我为什么要想三妻四妾?我觉得世界上有一个人值得我去想就足够了。心里装着一个人,装得满满的,不好吗?如果心里装那么多人,那肯定是每一个都不完美,都不理想,不然怎么需要到别的人那里去弥补呢?那其实是很——惨的,你说是不是?”

她没吭声,但心里回答说:“是,是很惨。”

“你想不想有三四个——情人,每个人只有一两个令你满意的地方——这个有的那个没有——那个有的这个没有——每个人都跟着一大串‘但是’?”

“我不想——”

“那我为什么会希望那样呢?”

“因为你是——男人——”

“燕儿,男人跟男人也是不一样的,有的是多多益善,有的是久久益善,有的喜欢短平快的爱情,有的喜欢地久天长——”

“你喜欢什么样的爱情?”

“我喜欢地久天长的爱情,我觉得那才叫爱情,才难能可贵,得到了才值得骄傲。可能你又要觉得那是因为我生得丑,找不到短平快的爱情,所以只好喜欢地久天长的爱情——嗯——看来我的当务之急是去整容——燕儿——我会想办法去整容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孩子不怕我,也为了向你证明我的爱情不是我这张脸的副产品——”

她撒娇说:“我不要你去整容!你整了容,太英俊了,就看不上我,跑到那些漂亮女孩怀抱里去了——”

“为什么?是我去整容,不是那些女孩去整容,她们不还跟以前一样吗?我没整容都没爱上她们,整了容又怎么会爱上她们呢?”

“你——以前没爱上她们,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等你整了容——就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们了——”

他呵呵笑了一阵,纠正说:“你说得不对。正因为我知道我自己配不上任何人,所以我在感情的世界里是绝对自由的。我不用像别人那样,先衡量一下自己,看看哪些人有可能接受我的爱,再在那些人当中选定一个爱的目标。我反正是一个也配不上,一个也不会接受我的爱,我为什么要限定自己能爱谁不能爱谁呢?况且爱情这事,是一个人限定得了的吗?只能说一般人潜意识里有那么一个先决的框框,便有意识地去‘爱’那些他们能追到手的人,不能追到的,即便心里爱了,也只好把那个爱的幼苗掐灭。而我刚好就不受那个限制——”

她把这话告诉姚小萍后,姚小萍说:“啊,这个黄海嘴皮子还真的很厉害呢,我都说不过他了,如果严谨有他一半会说就好了。不过这么会说的人,哄女孩子就更容易了。我很愿意跟黄海赌一赌,如果他整了容,变成了一个英俊小生,有了很多漂亮女孩追求,如果到了那时候,他还能不花心,一心一意对你好,那我就——把姚字倒挂起!”

她把姚小萍的赌讲给黄海听,他听了很开心,说:“好,那就一言为定!”

她好奇地问:“如果你赌输了呢?你把黄字倒挂起?”

“我赌输了让她把我的头倒挂起。”

她吓得再不敢提这个赌了。

黄海提议等石燕生孩子的时候,他到医院来守着她,但她不赞成这样,一个是太远了,跑来跑去得好几天,二来也太张扬了,毕竟两个人都有那么一个婚姻在那里,如果搞得人尽皆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后他们决定她生产的时候他不到d市来,但等她回到“洞洞拐”那边之后,他去她家看望她和孩子,那样比较隐晦一点。

但黄海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d市待产,催着她叫姚小萍尽快把姚妈妈接来陪她。姚小萍抽了个周末,回家把妈妈接到d市来,在石燕客厅支了个单人床,姚妈妈就住那里。

姚妈妈果然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来了没几天就会用煤炉电暖器之类的先进玩意了,还学会了到外面电话亭打电话,买菜做饭那是天生就会,不用学的。姚小萍说她妈妈是来帮忙的,叫石燕不用给她妈妈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了,但石燕还是一上来就给了一些工钱,好让姚妈妈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预产期还没到,石燕还没停课,孩子就提前来报到了。那天她觉得肚子痛,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吃坏了拉肚子,但姚妈妈有经验,说可能是“发动”了,两个人慌忙火气地坐出租来到医院,一来就被送进了待产室。她疼了六七个小时,还没生下来,她想起黄海的先例,心里急得要命,催着医生给她剖腹产。

医生说她的确有了剖腹产指证,同意剖腹,但必须她的丈夫亲笔签字才行。她撒谎说她丈夫出国了,医生说那就叫家里的近亲属来签字,她说她的近亲属都不在d市,医生不相信。她忍着阵痛跟医生狡辩了好一阵,医生才同意让姚妈妈签字。可怜的姚妈妈,吓得手脚发抖,打死都不肯签字,好像一签就会出人命一样。

不得已,只好打电话叫卓越,万幸万幸,卓越在家,听说了签字的事,马上就骑着摩托赶来了,很爽快地签了字,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本来她的预产期正好是清明节,她心里一直有点不安,怕会有什么不吉利。但她的宝宝真懂事,提前一个星期来到人世,硬是把个清明节给她绕过了。当医生把孩子取出来之后,她也从麻醉中醒来,朦胧中听到一声嘹亮的啼哭,医生告诉她是个男孩,她哭了起来。

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是喜极而泣,没谁在意。但她自己知道在哭什么,她是在担心她的儿子长大了会跟卓越一样走歪门邪道。医生把孩子抱来她看了一下,还没等她抹干眼泪看清楚,医生就把孩子抱走了,说她的伤口还没缝完。

那天晚上,卓越在医院陪她,算他运气好,刚好旁边有个空病床,暂时没住人,他就躺在那个床上睡觉。半夜的时候,她伤口痛得钻心,只好叫他起来去找医生来给她打止痛针。她叫了半天,把隔壁左右床上的人都叫醒了,他还没醒,被另一个陪夜的男人推了几把才推醒。

卓越听说是让他叫医生,很不情愿:“医生有医生的规矩的,如果你需要打止痛针,他们会不给你打?还用得着你自己去叫?忍一忍吧,动了刀总是有点痛的。你看别人都没像你这样——”

听他那口气,好像她怕苦怕痛丢了他的人一样,她气得要命:“我只是有一点痛吗?我一点痛会叫你?你来痛痛看!早知道如此,还不如让姚妈妈呆在这里陪我——”

他劝慰说:“你别生气,生气对伤口不好——”

“你知道生气对伤口不好,你怎么还惹我生气?”

那个陪夜的男人听见,出来调停,说:“你痛得很厉害呀?那我去帮你叫医生吧——”

那人去了一会,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出现在病房,给她打了一针,她才熬过了那一夜。但她第二夜就不要卓越在那里陪她了,正好那空病床也住了人,他乐得遵命回家睡安稳觉。

孩子第一次送出来喂奶的时候,她又哭了,因为孩子长得跟卓越一模一样。医生护士同病房的人,个个都夸奖她的孩子英俊,以为她是太高兴才哭的,谁也不知道她正是在为孩子的“英俊”而哭。

卓越到医院来看她和孩子,这下大家都恍然大悟,说难怪孩子这么英俊呢,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一时间,有五六个产妇上来攀亲,有几个还没生的也在里面搀和,说如果生了女儿就要跟卓越打亲家,搞得卓越无限风光,抱着孩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还自作主张地说孩子叫“卓识”,远见卓识的意思。

后来有人打听到卓越是已故美男市长卓夫的儿子,又是一阵惊叹,以为卓越也是什么大干部,个个都很景仰。卓越对这些误传谣传也不加以纠正,让大家去将错就错,错上加错。“卓识”跟他爸爸“卓越”成了产科病房的明星人物,而“卓识”的妈妈是谁,反而被人遗忘了。

石燕也懒得去争什么风,劈什么谣,感觉这都跟她没关,她早就为孩子想好名字了,不用那些气贯长虹的辞汇,就叫个“石靖”,因为“靖”是“平安”“安康”的意思,她只要她的孩子平安健康就行。

卓越让石燕去他妈妈那边坐月子,她不同意,说她要回“洞洞拐”去。他有点不高兴:“我妈给你们把房间都准备好了,再说你跑那么远,我怎么去看孩子?”

她不敢跟他正面交锋,怕把他惹恼了,他会抱起孩子就跑。他压着火气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总爱闹别扭,做什么事都不替别人着想,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她差点跟他吵起来,但她怕被同病房的人听见,驳了他的面子,他会使狠劲报复她,只低声说:“我为什么不愿意去你妈妈那边,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颗子弹厉害,直中要害,他的气焰低了下去,辩解说:“你这样说就没道理了,你知道的,那事早就过去了,我从那以后就没有跟她——”

她绷着脸说:”我没说你——我是担心——儿子——”

他愣了,好一阵才咋摸出她的意思,缓和了口气说:“你要跑回那么远的乡下去,那就不怪我不去看你们了,我这段时间忙得很——”

她赶快说:“我知道你忙,就别操心往那里跑了吧,我下学期开学前就回来了——”

他那天下去专门带他妈妈到医院来看孙子,没带姜阿姨,搞得石燕心里有点歉然,一定是她说了那个话,他才不敢让姜阿姨来医院看石靖的.她很担心,生怕卓越为了说服她去他妈妈那边坐月子,就把姜阿姨解雇掉,还好他没再提那事。

乔阿姨见了孙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抱在手里,连声说:“跟越儿小时候一个样。”

大概卓越在家里已经给他妈妈事先通过气了,所以乔阿姨没提叫石燕去她家坐月子的事,还抱歉说:“小石啊,我最近身体不大好,不能帮你照顾孩子,就全靠你父母了——”

她像听到大赦令一样,感恩戴德,连忙客气一番,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祝乔阿姨早日康复,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婆媳二人亲切友好地交谈了一阵,卓越就陪着乔阿姨离开了医院,再没来过。

姚小萍和严谨把石燕接出了院,回到她自己的窝。等他们走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给孩子上户口,她不敢把这事交给别人去办,只好冒着落下病根的风险亲自出马。她把孩子交给姚妈妈看着,自己穿得厚厚的,戴上一顶帽子,穿了软软的布鞋,到学校去找校长。

校长问了几句,就叫她把材料放那里,说他会叫公安处长的儿子高峰带回去办,办好了再叫高峰给她送过来。她觉得校长对这事非常草率,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她很不放心把那些宝贵材料交给校长,总觉得他会把她的材料搞丢,万一搞丢了,要想去补一份就麻烦了。她嘱咐了好几遍,差点把校长搞烦了,她才讪讪地住了嘴,悬着一颗心回到家里。

她等了两天还没见高峰送户口过来,心里就慌了,又跑到学校去找校长。校长说:“我已经交给高峰带回去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办户口又不是吐口痰,哪里有那么快呢?你还在月子里吧?这么到处跑不怕落下病根?”

她又讪讪地回到家,熬了两天,差点又跑到学校去,终于把高峰盼来了。别看那小子上课调皮捣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做这些事倒还人模狗样像回事,不光把一本崭新的户口本给她送来了,还生动描述了他爸爸在为她上户口的过程中所做的种种努力,如果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就是一篇上好的作文,不知那小子怎么作文会写那么差,难道人的口头和笔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还是人们一写作文就专拣狗屁不通的句子写?

高峰还带来了几斤鸡蛋,说是他妈妈送给石老师的,祝石老师母子健康,早日回来给他们上课。她一感动,眼泪都流下来了,把高峰搞得局促不安,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感激涕零的老师。等高峰走了,她又把户口本逐页逐页地看了几遍,连空白页都没放过,当初要是她把这劲头拿出一半来研究高考试卷,恐怕也不会漏掉卷子反面的题目,沦落到师院来读书。

看了若干遍,总算弄懂了高峰的话。他爸爸帮她把户口从钢厂子弟中学的集体户头上迁出来了,立了一个户,因为孩子一个人是不能开户的,要么上在钢厂子弟中学的集体户口上,要么就把她迁出来跟孩子一起立户。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第一页上的“户主”之后,第二页就是响当当的“石靖”二字,再后面就都是空白页了,大概是留着写她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个孩子名的。

她爱不释手地捧着个大红户口本,连给儿子喂奶时都舍不得放下,一边喂一边把户口在儿子面前晃动,自我陶醉说:“宝宝,我们有户口了!我们是一户人家了!”

姚妈妈看了,很不理解:“你以前是农村户口啊?”

户口一上好,她就不想在d市呆了,只想一步回到“洞洞拐”去,好见到父母见到黄海。她让她的父母帮她找了个便车,还在月子里就带着儿子和姚妈妈回到了父母身边。

她回到“洞洞拐”没几天,黄海就从f市跑回来了,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同学”。她事先就跟他约好叫他趁她父母上班的时间来的,所以他来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人在家。

中午家里人都回来吃午饭,她妈妈一眼看见黄海坐在她床边看她喂奶,马上找了个借口把黄海叫了出去,叫出去就没再让他进来,跟大家一起在客厅吃午饭,而她的午饭一直是端进卧室来吃的,她也不好突然跑到外面去吃,只盼望她父母赶快回去上班。但“洞洞拐”的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她跟黄海就被她父母生生地隔开了。

一直到她父母回去上班了,黄海才有机会再进卧室里来,那时石靖已经吃饱喝足睡着了,她让黄海把卧室门关了,一下扑进他怀里。

但她不敢让黄海久留,怕她父母看出破绽,只好让他在她父母下班之前就离开。就是这样,她还被她妈妈训斥了几句:“你怎么能让一个男同学跑进产妇的房间来,还坐那里看你喂奶?这要是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她不敢吭声,装做专心喂奶的样子,混了过去。黄海第二天又来了一次,但只能呆到中饭前就得离开,因为他要赶到e市去坐火车,他只有那几天假,而来回需要的时间太长了,大半时间花在了火车汽车上。临别前,两人难分难舍,约好暑假再见面,然后山盟海誓,洒泪告别。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生活就是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就是照顾孩子,两个基本点就是给姚黄二人打电话。她连满月都等不及了,还在月子里就开始趁晚上的时间跑到她父母单位上去打长途,每次都带上姚妈妈和石靖。她父母反对了几次,但她不听,说现在天气暖和,没事的,他们也没法,谁叫他们家没电话的呢?人家姚妈妈想跟女儿通话,总不能不让人家去吧?

姚妈妈这个名真是背得冤枉,说起来是她要跟女儿打电话,但每次话筒没拿热就下了线。石燕还是克勤克俭礼让三先,总是先给姚小萍打电话,而且打通之后总是让姚妈妈先跟女儿说话。但姚小萍跟妈妈并没有多少话讲,有点嫌老妈罗嗦不懂青年人的话题,每次没讲两句就叫妈妈把电话给石燕。

这段时间姚小萍讲的都是师院那边的事:“你不知道,胡耀邦逝世,师院搞得可隆重呢,在大礼堂那边设了灵堂,好多人跑去祭奠。我这个政治上的糊涂虫一点不摸行情,那天正好做了几个菜,就跑到楼下小卖部去买啤酒,被几个学生看见,围住我,质问我站什么立场,有没有一点正义感和良心,胡耀邦逝世了,而我还在买啤酒,是不是在庆贺他逝世——”

石燕只知道胡耀邦是国家的头,但他究竟是国家主席,还是中央主席,亦或二者兼顾,她完全没搞清,也从来不关心,所以听得一头雾水:“现在中央领导逝世,各地都兴开追悼会了?”

“谁知道?反正师院是开了的。我差点有嘴说不清,生怕他们痛打我一顿,吓得我啤酒也不敢买了,转身就逃——”

过了几天,连她弟弟都在谈论胡耀邦逝世的事了,她好奇地问:“你们学校也开追悼会了?”

她弟弟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卓哥他们师院开追悼会了?我听说好多地方都自发地开追悼会了,特别是大学里,听说在搞学潮——”

她始终没整明白为什么胡耀邦逝世会惊动这么多人,她对胡耀邦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她都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她这人从来不关心这些,觉得关心了也没用。

然后她从姚小萍那里听见师院学生上街游行的消息,她问:“你去了没有?”

“我才懒得去呢,你想想看,从师院一直走到市里去,那还不把我鞋跟走断了?不过你那个卓越真的很烦人,现在每次都拉着我们严谨一起——”

“他们也——去游行啊?”

“哪里是游行?卓越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总是拉着严谨半夜三更到外面去贴大字报,鬼鬼祟祟的,搞得严谨夜里进不了南一舍——”

“现在又兴贴大字报了?”

姚小萍嘻嘻地笑:“我看你猫在‘洞洞拐’,真的成了个乡巴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干嘛——半夜三更出去贴?”

“所以我就觉得奇怪罗!我问严谨,卓越到底拉你出去贴什么?他说他也懒得仔细看,反正都是反贪污腐化的。我问他那为什么白天不出去贴,要晚上出去贴呢?严谨也说不上来。你看他是不是猪脑子?连贴的是什么内容都不知道,就跟着卓越跑出去贴。我看卓越肯定是想拉严谨做炮灰,好事他还会想到严谨头上来?早就自己一脚上前独吞了——”

她对卓越的事不感兴趣,但她弟弟很感兴趣,每次吃饭都要提这事:“姐,卓哥他参加游行没有?肯定参加了。卓哥肯定是带头人,他上次就说了,他是生不逢时,没遇上乱世,不然早成英雄了,这次他一定不会错过。哼,我比他还生不逢时,又不逢地,住在这么个破地方,外面闹吼了,我们这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妈妈警告说:“你小孩子家,少管这些闲事,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真不知道这些大学生是怎么想的,人家高中生拼死拼活想考大学,他们这些考上了的,却不好好读书,要搞什么游行——”

她弟弟反驳说:“你不懂,人家那是关心国家大事,现在中国这么多贪官,不该反一反哪?再不反,以后连高考都废除了,专门让那些高官的子弟去上大学——”

她妈妈一听贪官连高考都要废除,着急起来:“怎么能连高考都废除呢?那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人,孩子不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了?什么时候废除?能不能等你今年考上了再废除?”

他爸爸说:“你听他乱说,高考怎么会废除?废除了全国人民不都起来反对?我看主要还是针对贪污腐化的。这个贪污腐化呢,也的确是很严重,但是这些学生七闹八闹就能改变了?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他弟弟不同意:“谁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五四运动不是秀才搞起来的?连中国共产党的几个创始人都是秀才呢——”

她爸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你谁是秀才,反正你不准参加这些活动,你好好读你的书——”

她弟弟说不过她父母了,就把卓越拉出来堵他们的嘴:“我懒得跟你们说,你们都老了,不懂现在的局势。你问问姐,我保证卓哥参加游行了——”

她父母马上来向她求证,她慌忙推脱:“我不知道他游没游——”

她妈妈问:“你每次跟他打电话就没问过他一声?”

她从来没跟卓越打过电话,但每次为了解释为什么打个电话要那么长时间,总是说给卓越打了的.她支吾说:“我问他这干什么?搞不好他还以为我管他像管孩子一样呢——”

她打电话问黄海参没参加游行,黄海说:“主要是学生在搞,我们这些工作人员,都要上班的,哪里能随便跑出去游行?”

“晚上呢?你晚上——没去?”

黄海迟疑地说:“燕儿,我现在——对这些——都不关心——我的世界只有你和靖儿——我只想能早日跟你和靖儿在一起——别的事——都在其次——”

过了几天,她弟弟带回来几张报纸:“来,你们自己看看,中央机关的人都上大街游行了,你们还说游行不对,如果不对的话,中央怎么会支持?”

这下轮到她父母傻眼了。

她突然想起卓越的话:女人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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