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至死不渝(18)
石燕恳求姚小萍说:“姚,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找张副院长?”
姚小萍不解:“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去?”
“我想——请你帮我证明——我早就跟卓越分手了——叫他——冤有头——债有主——别拿无辜的孩子开刀——”
姚小萍还没听完,就咋呼起来:“你真是疯了!你那样说,还不把四面八方的人全得罪光了?卓越第一个恨你,因为你家丑外扬。张副院长第二个恨你,因为你这等于在说他拉帮结派,以权谋私,帮着一帮人整另一帮人。那个姓温的,如果知道你说他拿你的孩子开刀,我看他吃了你的心都有了——”
她想想也觉得这主意很馊,在心里把它枪毙了。但姚小萍说:“你自己去找他就行了——”
“我自己去找他——就不会得罪四面八方的人了?”
“我不是叫你去求他别拿你的孩子开刀,谁那么傻,会去坐在老虎嘴里劝它不吃人?我是叫你去请求他现在不要把你分回‘洞洞拐’那边,让他把你的关系先放这里,多给你一些时间在d市找工作,反正关系放那里又不用他喂水喂饭给它吃,只要你不拿他工资就是了——”
这回轮到她不解:“叫他把我的关系放在这里?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如果他现在把你分回‘洞洞拐’,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因为那边肯定是不会给你生育指标的,但是如果他能把你的关系暂时放这里,我说不定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上次我上全市公开课的时候,d市一中的校长也来听了课,他是搞我们这个专业的,很赏识我,一直想把我挖过去,他说他们一中很缺我们这门课的老师,他行政工作这么忙,都一直顶着两个班的课。我那时没答应,因为刚去附中,又是严谨的爸爸帮了忙的,不好屁股没坐热就要调动——”
“那你的意思是——”
“我前几天给一中的校长打了电话,问他还想不想要我过去,如果想的话,我愿意马上调过去,他一口答应——”
“你现在调过去干嘛?在这里干得好好的——”
“我调走了,你就可以进附中了嘛!附中是属于师院的,你那个生育指标不就可以拿回来了吗?”
她这才听明白了,本来已经干涸了的眼眶一下湿润了,有点哽咽地说:“姚,你对我——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
姚小萍摆摆手:“算了,算了,别搞得这么夸张,如果我是回县中去,把这个位置让给你,那我就可歌可泣了。现在我只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调去一中对我也有好处,可以离这个地方远一点。我这个闹星儿子,让我在这一方坏了名声,人家都不愿意跟我住一起,哪怕我们小刚这段时间没怎么闹了,这些人还是不喜欢我们。等我去了一中那边,一切从头来,留个好印象。最好是跟严谨一起调到外地去,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他的压力就小些了——”
她想到有一天姚小萍会跟严谨一起远走高飞,心里很难受:“我真不知道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先别愁这么多吧,等我先打听一下,看你的生育指标还在不在,要不要得回来,如果根本就要不回来了,我也就不必费力折腾了——”
第二天她们俩分头行动,石燕去找张副院长,请求他暂时别把她分回“洞洞拐”。张副院长似乎想不起这件事了,她只好提醒说:“您原来说过,如果我年底还没找到接收单位的话,您就把我分回我——老家去——”
张副院长恍然大悟:“噢,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是有这么回事。怎么,没人愿意接收你?”
她委屈地说:“很多单位都是愿意要我的,就是——卡在生育指标上——”
“生育指标的事,你就得去问计生办了——”
她见张副院长又要把她“转嫁”出去,赶快说:“我不是来说生育指标的事的,我就是想请您暂时不把我分回老家去——”
张副院长开始问她老家在哪里,为什么原因要改派,完全像是见到了一个纯种陌生人,脑子里像被大水冲过了一样,除了淤泥,什么也没留下。她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在心里感叹,怎么总觉得人家当官的老记着自己那点事呢?人家脑子里得装多少事啊,哪里记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想到当初就因为张副院长一句话,她就成了师院的职工,这次又是因为张副院长一句话,就让她这些天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而这个张副院长居然连她的名字和“案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真叫人唏嘘。想说张副院长草菅人命,又好像不准确,说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好像也不准确,但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好像张副院长手里捏着她和她孩子的生死牌一样,牌子上一面写着“生”,一面写着“死”,张副院长酒足饭饱之后随便那么一扔,就可以决定她和孩子的命运。
谢天谢地!张副院长这次随手一扔,扔出了个“生”字,答应暂时不把她分回老家,但工资从下个月起肯定是停了的。她感激不尽,如果不是平时没那个习惯,她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她带着这个喜讯回到家,看见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饭,忙上去报告喜讯,然后打听姚的战况。也许真正是福不双至,姚小萍带回来的是一个坏消息:计生办的人说了,如果是今年调进附中,生育指标的事可以考虑。但如果等到明年才调进来,那就没法弄到生育指标了,因为每年有每年的计划,用不完的上交国家,有利今后的各项评选。
姚小萍垂头丧气:“哎,我这个猪脑子!怎么没早想到这上面去呢?现在太晚了,总共就这么两天了,怎么来得及把两桩调动搞下来?”
石燕心里刚刚燃起来的一点火苗又被扑灭了,但看见姚小萍捶胸顿足的样子,只好忍着满心的绝望,安慰说:“没关系,你尽心了。”
两个人沉默着,只听见姚小萍锅铲炒菜的声音,虽然只是炒白菜,但她现在饿了,闻着好香。她每次馋嘴的时候,她的宝宝就会在肚子里凑热闹,拳打脚踢的,好像要争一嘴似的。她赶快到寝室里去摸了几块饼干拿手里吃,边吃边对姚小萍说:“我想通了,开除公职就开除公职吧,也没什么,先靠我父母一段时间,我自己也能找点家教什么的干干,然后想办法考出国去吧——”
姚小萍说:“我们中国的事,你还不知道?一个档案,一个户口,可以卡死你。档案就像一个鬼影,成天跟着你的。你被开除了公职,就成了你一个污点,到时候只怕连出国考试都不让你参加,你出个鬼的国。还有啊,就算你出国了,你孩子是黑人黑户,出得了国吗?”
两人又沉默了,最后姚小萍说:“我看你天生是跟我一样的命,怎么逃都逃不掉的。你想做个清高的人,但现实让你清高不起来。还是跟我一样,把清高放放,该不要脸的时候就不要脸吧。既然你舍不得把孩子做掉,那还是生下来吧,工作搞没了就搞没了,以后靠姿色找个有权的丈夫,把一切都夺回来——”
清高现在在她的天平上真是不算个什么,因为她天平的另一端坐着她的孩子,不要说清高,就是耻辱她都不会在乎,只要能保住她的孩子,只要孩子能过好生活,你叫她现在立马嫁个驼子她都不会眨个眼,皱个眉。
两人正在探讨一个象她这样姿色拖着黑人黑户孩子并被开除公职的女人找有权丈夫的可行性,就听到门房在楼梯口大声叫“五楼的石燕接电话!”。她下楼去,拿起电话一听,是卓越,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不明白:“什么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搬回来的事,”他好像觉察了什么,不高兴地说,“又被那个姓姚的洗了脑了吧?我就知道她不会给你什么好建议的,除了庸俗势利落井下石那一套,她还能教你什么?而你偏偏就最听她这一套!只怪我太高估你们两个了,根本就不该让你跟她商量的——”
一个“高估”把她听得很烦,还有“不该让你跟她商量”,什么意思?难道他准备那天就把她劫持回去的?不然的话,嘴长在她身上,她想和谁商量就和谁商量,他还有什么“让”不“让”的?她讥讽说:“你这么高尚的人,要我这个庸俗势利的人回去干什么呢?”
他连忙解释:“我没说你庸俗势利。燕儿,回来吧!马上就是元旦了,一家人搞得这么四分五裂,给外人看笑话——”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就让过去的一切随着时间成为过去吧,我们从新的一年开始,把过去的一切不快统统忘记,重新开始——”
这种“新学年,新打算”式的语言搞得她也仿佛回到了小学作文课上,毕竟一个人对新学年还是应该有点敬畏有所盼望的。她小学作文腔地回答说:“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走鸿运!至于我嘛,在新的一年里没什么奢望,只希望新的一年能带给我一个生育指标就行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回来,把孩子生下来,其它一切让我来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你能为孩子想出一个户口来吗?”
“当然能。”
她不相信:“你能为孩子上户口?”
“说了‘能’你还不相信?我在公安局有熟人,很铁的关系——给孩子上户口不成问题——我妈妈也——决定退休了,帮我们带孩子,她干了一辈子文化教育工作,一定能把孩子带好,我们不光不用付保姆费,她还能倒贴我们。燕儿——别一意孤行闹别扭了,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为我妈妈着想,她放着干部不当,就是为了给我们带孩子——”
她有点被他妈妈感动了,现在她的孩子就是她识人断事的试金石,谁关心爱护她的孩子,谁就是好人;谁不关心爱护她的孩子,谁就是坏人。她又问一遍:“你能给孩子上户口?那你以前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为生育指标的事——操这么多心——”
“你从来没提过户口的事,你只说了生育指标的事——”他提议说,“我妈叫我们元旦去她那里吃饭的,她请了很多客人,主要是宣布一下她为了给我们带孩子——决定提前退休的事——也算是对那些关心她的人一个回答——”
她一听说他妈妈请了很多人,马上联想到那都是一些当官的,感觉个个都是张副院长的翻版。其实张副院长也没把她怎么样,应该说还挺和善的,但她就是怕他,现在来一屋子的张副院长,那还不把她吓死?她犹豫起来:“那都是一些——干部——我去那里——怕不大好吧?”
“干部出了办公室,跟平民百姓有什么两样?还不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孩子在你肚子里,你就是这次聚会的主角,你不去怎么成?燕儿,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过来接你——”
“不是说元旦吗?怎么现在就——”
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我马上过来接你。”
石燕打完电话,有点心虚地往五楼走,不知道待会见了姚小萍该怎么说。她想起很久没这种感觉了,而以前是经常有这种感觉的,好像卓越和姚小萍真是什么蚜虫瓢虫一般,生来就是敌人,怎么处都处不好。她夹在卓越和姚小萍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后来从卓越那里搬出来,就没这种感觉了,一门心思跟姚小萍同甘共苦,志同道合。怎么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好像她刚背叛了姚小萍似的,有种负疚感。
上得楼来,见姚小萍已经把饭桌摆下了,严谨和小刚已经开动了,只有姚小萍还客气地等在那里,见她进来,马上指着一碗饭说:“那碗是你的,快吃吧。”
她支吾说:“我——恐怕没时间吃饭了,卓越说——马上过来接我的——”
姚小萍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电话肯定是他打来的,现在他会不顾一切地把你弄回去,不让他的对手看笑话——”
“不是他要把我弄回去,是他妈妈——请我元旦过去——他妈妈为了帮我们带孩子——提前退休了——请了一些客人——宣布一下——”
“这种话你也信?肯定是被姓温的那伙赶下台的,为了要面子,拿孩子做遮羞布,不然退了就退了,还宣布个什么?”
她还没想到过这一点,但经姚小萍一提醒,也觉得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这反而坚定了她要去出席聚会的决心,因为她很同情乔阿姨。她支吾说:“不管他妈妈——是为什么退休的,至少她愿意带孩子——我还是很感激的——凡是愿意帮助我的孩子的人——我都感激他们——”
姚小萍问:“那你准备搬回去了?”
“我——还没想好——卓越说他——可以帮孩子上到户口——他说他在公安局有熟人,关系很铁——”
姚小萍狐疑地说:“他能为孩子上户口?他前两天不还在说就让孩子黑人黑户算了的吗?难道他那个公安局的铁哥们是这两天才认识的?”
“也许他——那时忘记提了?“
姚小萍问严谨:“严,你听说过卓越在d市公安局有熟人没有?”
严谨满嘴的饭,一推三六九地说:“别问我,别问我。他的事,我哪里知道?”
石燕说:“应该有熟人吧?反正他开结婚证时——是开的后门——”
“开结婚证是一回事,上户口又是一回事,不同的后门开起来难度不一样的。搞个结婚证,没什么,谁也不会去查哪里多出来一个结婚证。但上户口呢?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多一份口粮,难道就那么容易?还有,他是在哪里开到结婚证的?根本不是在d市,而是在郊区。孩子的户口是跟着妈妈的,除非是把你的户口也上到郊区去,不然就算他有后门也上不了你孩子的户口。”
她糊涂了:“那——到底还去不去他妈妈那里呢?”
“他妈妈那里是应该去的,举手之劳,就能为她要个面子,还能混顿饭吃,为什么不去?我估计卓越根本没告诉他妈妈你搬出来的事,一直在他妈妈面前装婚姻幸福的样子,所以他妈蒙在鼓里,才会请这些客人,你要是不去——她妈妈在那些客人面前就没面子了——”
“但是你说卓越上不了户口——”
“那是另一回事,而且我也没肯定说他上不了。我不过是叫你别太做他的指望,我觉得他这个人为了自己的面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现在为了把你弄回去,不在他妈妈面前丢丑,也不让他妈妈丢丑,他信口开河乱许愿,但如果你真的指望他一个一个兑现,十之八九会落空。还是靠自己吧,而且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别跟他搞在一起——”
这个她有点不赞同:“就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我才对他——狠不起来,我这个人不爱干落井下石的事——”
姚小萍呲地一笑:“你一清高就清高得没鼻子没眼睛了,不落井下石也要看是对谁,井里掉只羊,你当然是不该落井下石,如果井里掉了头狼,你也不该落井下石?你不落井下石,它跳出来咬死你!”
“但是——”
“算了,你别为难了,我也没叫你落井下石,只是叫你防着他一点,他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就巴不得你比他还走下坡路,那样他才能保持在你面前的心理优势,你才能有求于他。你当心他为了自己的优势,就暗中踩你几脚——”
“他还能怎么踩我?”
“这些事很难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他能怎么踩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利用这个孩子逼你回去。对他这种人,你一定要争取牵住他的鼻子,而不能让他牵了你的鼻子。”
“你总说牵他的鼻子,我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牵住他的鼻子——”
姚小萍笑着说:“我真不想在这里说,免得严谨听去了,不给牛鼻子我牵了。”
严谨不哼不哈地吃他的饭,姚小萍说:“告诉你吧,凡是他有求于你的事,就是他的牛鼻子,你得牵住了,跟他讲条件,他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不答应他的要求。像这个搬回去的事,就是卓越的牛鼻子,如果你先搬回去了,那上不上户口就掌握在他手里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现在就搬回去,你告诉他:等你给孩子上了户口了,我就搬回去。”
严谨这个闷葫芦忽然插一嘴:“那如果他说你不搬回来,我就不给你上户口呢?”
“那就该他鼻子拉个豁口!”
“但是你户口也没上到,两败俱伤。”
石燕觉得严谨其实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只不过不那么爱吭声罢了。像牵牛鼻子这事,他就比姚小萍考虑得周到。就是这么个道理,牵牛鼻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牵松了不起作用,牵紧了把牛鼻子拉豁了,牛还是跑掉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向严谨这个牛鼻子大师请教什么是合适的松紧度,牛已经到门前来了。
她因为正在讨论牵他鼻子的事,现在有点换不过表情来,十分尴尬,但她看见姚小萍早已换了嘴脸,好像刚才就一直在等卓越来吃饭,现在终于等来了一样,春风满面地说:“卓老师总算来了,坐坐坐,我给你盛饭——”
卓越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话里带骨地说:“姚老师,我想接燕儿回家,元旦到我妈那边去吃饭,不知道您批准不批准我们夫妻团圆?”
姚小萍呵呵一笑:“批准,批准,不光批准,还想跟着去捞油水呢。刚才还在问石,说你婆婆有没有请我一起去吃饭呀?”
石燕巴不得能把姚小萍也带去壮胆,巴望卓越做个顺水人情,把姚小萍一家三口也请去,人多还热闹些,不就多三付碗筷吗?
卓越含蓄地说:“如果姚老师能去,那真是蓬荜生辉了,不过客人都是我妈请的,都是她那个圈子的人——”
姚小萍说:“都是当官的?那我就不好意思跟去凑热闹了,别把你们家聚会的档次拉低了——”
“我得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们燕儿,把你的宝贵经验无私地跟她分享,经过你培养教育的人肯定与众不同,你看你的儿子——”
“卓老师到底是当老师的,能看出我们小刚的进步。还亏得我那天把我儿子一把从栏杆上抱下来,不然的话,我儿子报废了是小事,如果连累卓老师去坐牢,那国家损失就大了——”
“你说那天?呵呵,那怎么会呢?又不是我把他抱栏杆上去坐着的,人人都看得清是谁的责任。姚老师,大家干的都是教书育人的工作,以身作则最重要,要给孩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最要紧的是不要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男盗女娼——”
严谨对姚小萍吆喝说:“吃饭,吃饭!”然后又对卓越说,“老卓,你们要去哪里就快去吧,石还没吃饭,再讲几句,黄花菜都凉了——”
石燕小声说了句:“姚,那我去了,也好把这里让给你们——团聚,我祝你们新年快乐!”
姚小萍说:“你也一样。”
她又说:“我——过完元旦就回来的——”
姚小萍含沙射影地说:“你还是等卓老师决定你回来不回来吧,不然的话,有人又要把自己的责任怪到我头上——”
卓越又想回嘴,被石燕狠狠盯了一眼,总算把他下面的话盯回肚子里去了。她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傻乎乎地大包小包背过去,免得到时候又要麻烦严谨帮她去搬东西,她只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一个包里,对卓越说:“我们走吧。”
卓越问:“就带这么点东西?”
“先过了元旦再说吧——到时候可以——回来拿——”她的语调很坚决,他没再说什么。
这次两个人还是一个住卧室,一个住客厅。第二天是那年的最后一天,卓越一定要她跟着去菜场买菜,她见天气寒冷,就不想去,推了好多遍,他都不肯松口,她想他可能是想告诉众人他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想到他现在政治上不得意,妈妈也被迫提前退休,他现在就靠她来给他挣面子,心里竟同情起来,毅然跟他去了菜场。
两个人顶着寒风买了菜回来,还是她做饭,做完后两人坐下吃饭,卓越喝了几杯红酒,她一点没沾。他喝了酒,话也多起来,讲的都是他的那些雄心壮志,许愿一定会搞垮姓温的,把姓温的夺走的一切全都夺回来,加倍地夺回来,等等。
她对这些实在没兴趣,但她也懒得跟他抬杠。她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妈妈那个聚会,还因为她心里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他在公安局有熟人,可以帮孩子上到户口,再就是因为她不想在他走下坡路的时候太冷落他,除此之外,她也不想新年的时候还夹在姚严一家三口当中。就当是她出来住旅馆,把寝室让给姚一家三口过元旦的吧,所以对旅馆主人的政治抱负,她就不想多言了。
到了晚上,卓越洗完澡后又穿着背心短裤在卧室里来找东西,但她已经无动于衷了,看着他裸露的躯干部分,还有他那撑起来的小帐篷,她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还不等他爬上床来,她就跑到洗手间去,在那里呆了好一会,才开门出来,看见他已经钻进沙发上的被子里去了,躺在那里看电视。
她想几步闪到卧室去,被他叫住:“燕儿,这么早就睡?来,看会电视。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至少要等到新年钟声响了再睡吧?”
她推脱说:“我——好累,明天又要起早——”然后进了卧室,关上门,拴了。
他还在外面看电视,当电视里响起新年钟声的时候,她流下泪来。
石燕和卓越元旦一早就去了卓越妈妈那边,石燕本来想去厨房帮帮忙,但卓越和乔阿姨都不让她帮忙,她也不想跟姜阿姨一起挤在厨房里。自从听姚小萍讲了贫穷落后山村的那些陋习,她就并不痛恨姜阿姨了。从她自身的体验来看,她觉得姜阿姨为卓越做那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享受,只不过像个巴心巴肝的佣人一样,擦地板,扫厕所,不是因为那活能干出乐趣来,而是因为干好了能讨主人欢心。
于是她对那事的愤恨全都转到卓越身上去了,恨他小小年纪就不走正道,恨他长大成人了还不改正,恨他结了婚有了妻子还放不下那一口,恨他做错了事还不承认。不过经过了这段时间,她对他的恨已经化作了冷漠。这就是她的特点,她轻易不恨一个人,但如果恨的话,她就慢慢把那人从她心里划掉了。
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姜阿姨看她的时候,脸上总现出一幅卑微的神情,好像既不敢睁眼看她,也不敢当她面跟卓越说话一样,该说的也不说,故意回避,这使她很不舒服。如果姜阿姨不那样卑微,不那样作贼心虚,或许她会慢慢忘了那事。但姜阿姨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全都在提醒她:我该死,我该死,我跟你丈夫有过那事,而且有了很多年很多年了,我罪孽深重,永远抹不掉——
她只好躲着姜阿姨,但她不去厨房也没别的事干,便坐在客厅看电视,虽然没看进什么,但总比干坐在那里强。后来客人渐渐来了,客厅变成了客人的天下,她跟卓越说了一下,就溜到客房里去睡觉。但每次新来一个人,卓越就会跑到客房来叫她,把她展示给客人看。客人就对她评头品足一番,有的说她肚子尖尖,一定是儿子,有的说她脸上没蝴蝶斑,一定是女儿,都像在押宝一样。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尴尬地对着客人微笑。
又或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乔阿姨好像老了很多一样,一刻不停地跟客人们讲退休的好处,好像不讲退休的好处别人就会怀疑乔阿姨是被人整下台似的。那些客人似乎都是些干部,听口气大多曾在卓越爸爸手下工作过,但说起话来,都像是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那种。
所以那个聚会给她的感觉就是一群不得志的下台干部在一起缅怀昔日的荣光,讲当年如何抓革命促生产,把d市的各行各业搞得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现在d市又是如何江河日下,干部贪污腐败,百姓民不聊生,等等,使她想起一句俗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聚餐一结束,她就催着要回去,她不习惯跟那些人打交道,觉得好拘束。但卓越一直拖呀拖的,一会说还有客人在这里,现在就走不好,一会又说干脆等吃了晚饭再回去。一直等吃过晚饭了,又坐了一阵,他才带她回家。
她当时就叫他送她回南一舍,但他说:“现在回去不好,那两个野鸳鸯肯定没指望你今天回去,人家肯定有安排。”
她想想也是,只好答应再在他那里住一晚上。等她洗完澡出来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他已经把电视机移到卧室里来了,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有点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招呼说:“来,上床来看电视,我摆的这个角度,躺床上看正好——”
“我——还是到客厅去睡吧——”
“客厅沙发睡不好的,窝在那里,睡得脊梁骨疼。我昨晚睡了一夜,手脚都没处放,全吊肿了。你这么大个肚子,怕是睡上去就爬不起来了,别把孩子窝坏了——”
她还站那里不动,他又说:“何必呢?两个人又不是刚认识,我们之间,什么没干过?还那么姿文调武地干什么?你放心,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逼你的——”
她想想也是,让谁睡那个沙发都遭罪,卧室里的床这么宽,睡两个人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她没再扭捏,乖乖爬到卧室的床上躺下。但她没看电视,因为电视在靠他那边,他挡在她前面,如果要从她那边躺着看电视,最好是头枕在他胸上。
她躺那里装睡,他则一个台一个台地换频道,她看不见画面,就听见一个人刚唱了半句粤剧,突然就跳去说相声了,然后又是狗吠猫叫的,突然一下又谈到d市的城市建设上去了。然后她听见他在那里骂人,估计是那个姓温的出现在电视上了,她心里好奇,很想看看这个把她整到如此地步的混蛋到底长什么样,就欠起身,问:“这上面有姓温的吗?”
他揽过她,把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头枕在他胸上,指着一个正在某会议上发言的人说:“那个家伙就是——”
她看了一眼,其貌不扬,如果他不说那是姓温的,她还真看不出那人有多狠毒,就一典型的干部模样,人无人,貌无貌,没有任何特色的那种。她看了一会,就失去了兴趣,知道看多少眼也不能把姓温的看死。她想从他胸上溜走,他抓住了她,一只手捏住她的乳房。她说:“别这样——”
他附在她耳边说;“这是新的一年了,我们说好了的,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都丢在过去的一年里的,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抗议说:“我们也说好了的,我不愿意的事,你不会逼着我干的——”
“我这哪里是逼着你干呢?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吗?你不愿意,我怎么会强迫你呢?”他把手放到她肚子上,“我摸摸孩子总可以吧?”
这个她不好反对,让他把手放在那里。孩子好像很有表现欲,见有观众来了,很快就在她肚子上鼓起一个包来。
卓越隔着衣服看那个包,惊讶地说:“那是它吗?它——在——动呢!”
她骄傲地说:“这是它的日常功课,它天天都要这样动的,我每天都跟它‘抵架’,还抵不过它呢。不信你轻轻抵住它,它好大的劲,要我叫它下去它才下去——”
她还没说完,他就叫道:“下去了,下去了,你还没叫它下去,它就下去了——”
她辩护说:“我怎么没叫它下去,我刚才不是说了‘下去’两个字吗?它以为我是在叫它下去,所以它才下去的。它什么都懂,聪明得很——”
他骄傲地说:“我的种,当然聪明!”然后请求道,“可不可以把你衣服解开来看?这样蒙着,看不清楚——”
她没反对,他解开她的衣服,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等孩子鼓起包来。过了一会,孩子又在她肚皮上鼓起一个包,他赶紧用手捂住,跟它“抵架”,抵了一会,他说:“下去,下去!”但她肚皮上的包不肯下去,他问,“怎么我叫它下去它不下去?”
“你对它这么狠,它怎么会听你的?”她夸耀说,“你看我的,我叫它下去,它肯定下去。”她轻声说,“宝宝,这个手手抵得累不累呀?换个手手再来抵。”
过了一会,卓越惊喜地叫道:“它真的下去了——它真的什么都懂——”
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很久没动,她感觉他在哭,她也跟着哭起来,边哭边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竟然有人容不得它,想要害死它。谁害死我的孩子,我就杀他!”
他说:“杀他!杀他全家!杀他个鸡犬不留!”
她赶快纠正说:“你杀别人全家干什么?还连鸡犬都不留,太过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人家的家人。我恨的就是他们为了整你,就拿孩子开刀,我们怎么能干同样恶毒的事,去杀人家全家?”
他没争辩,只关心地问:“你做过b超没有?听说做b超可以看出是男是女——”
“我做过b超,但医生不会告诉结果的。”她自我陶醉说,“我觉得是女孩,因为我问医生的时候,她说‘生男生女一个样’。我听别人说了,如果医生这样说,那就是女孩,不然的话,她就会说‘问什么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他好像很失望:“是个女的?女的能干什么?我们卓家几代单传,就等我生个儿子——”
她很不高兴:“你一个大学老师,还有这种封建思想?
“不是我有这种思想,是我们家的那些老人。不过我也希望能生个儿子,将来做个大政治家,把卓家的那些仇人斩尽杀绝——”
她连忙阻止:“快别说这些凶狠的话了,别把孩子教坏了——”
“你自己刚才不还在说要杀谁吗?”
她张口结舌,想了一会才说:“我那不同,我说的是如果谁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会杀他,我没说无缘无故就——斩尽杀绝别人,我也没教孩子杀人——”
“我也没说无缘无故斩尽杀绝谁,我哪里有那么无聊?既然想斩尽杀绝那些家伙,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伙人贪污腐化,男盗女娼,利用职权,排除异己,株连九族,残害无辜,难道不该杀吗?”他贴着肚子对孩子说,“儿子,我知道你是儿子,你一定要是儿子,等你生出来,爸爸再详细告诉你哪些人是卓家的仇人。你爸爸没杀完的,你接着杀!”
她奋力推他:“叫你别瞎说,你还在瞎说,你别把孩子教坏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在她身上到处摸,她想推开他的手,他坚持,说:“我只摸一摸,不行吗?你一点也不想?我听刘医生说,女的怀了孕——其实是很想的——比平时更想——”
她有点喘气:“我怕把孩子——”
“不会的,刘医生说了的,就是前三个月,后三个月要注意,中间这个阶段是最保险的——”
她也听医生这样说过,看来不是哄她的。她胆子大了些,厚起脸皮说:“你——现在光顾你自己,既不管孩子,也不管——我——”
他愣了一会,悟出了她的意思,辩解说:“我哪里有不管你?我是怕你现在这样不能——高潮——”
她心里的疙瘩消了很多,但仍然赌气说:“你不是有刘医生这个狗头军师的吗?你没问她——”
“问她什么?你能不能高潮?我没问,这怎么好问?你这个人哪,想高潮就直说,何必扭扭捏捏的呢?又不是外人,该说的不说,闷在心里,跟我赌气,搞得两个人都不舒服,真是又害人,又害己。来来来,我今天让你好好高潮一下——”
她担心他七搞八搞把孩子搞掉了,推他的手说:“不要,不要,别把孩子——”
“不要紧的,我慢慢来,先试几次,如果没事再接着来——”他伏下身,衔住她的乳头,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他很满意于这个效果,继续吮她的乳头,一只手潜行到她两腿间,上下摩挲,她觉得隐藏在她体内的欲望在外来势力的挑动下,正在积极搞政变,宣传机构也配合着哼哼叽叽造声势,迫切希望外来势力派兵进入内部促成这场暴动。当他的手指钻进去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仿佛“苦迭打”实现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苦迭打”很快就实现了,她感到一阵收缩由那个隐秘处升起,直奔小腹,一种令她骨头发酥的感觉漫向全身。但她还没尽情享受那久违的快感,就觉得肚子绷紧了,铁桶一样,硬绑绑的,沉重地压着她,小腹那里纠结地痛。她吓坏了,捂着肚子连声问:“宝宝,宝宝,怎么啦?你不喜欢?妈妈不来了,妈妈不来了,你别这样,别吓妈妈呀——”
卓越也楞在那里,问:“怎么啦?”
她也不知道怎么啦,只知道整个肚子硬绑绑的,好像孩子石化了一样。
卓越还想继续,但石燕不肯了,请求说:“我们别来了吧,孩子不喜欢——”
“它懂什么?它现在连呼吸都不会,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它知道的,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凶它,它就不听你的,我跟它讲道理,它就听——”
“那是巧合,懂不懂?它那都是无意识的生理运动,是你在那里左一解释,右一解释,搞得煞有介事的——”
他起了身,又像上次那样把她往床边拉,但她坚决不肯:“我说了今天别来了,你怎么听不见?你说了不强迫我的,你又在强迫,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别为了一时的享乐害了孩子——”
他抱怨说:“你刚才想要高潮的时候,怎么没担心享乐害了孩子?等你自己高潮过了,大道理都出来了——”
她死也不肯,他气呼呼地躺到床上,别过身不理她。她捧着肚子躺在那里,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你要是没事,就躺下睡觉吧!你要是没事,就轻轻动一动吧。你别这样啊,别吓妈妈呀!”
她感觉孩子似乎躺下了,肚子没刚才那么硬了,但她的下腹仍然纠结地痛。她去了趟洗手间,用卫生纸擦了擦下面,看到带血的分泌物,越发慌了,连忙回到卧室,边穿衣服边对卓越说:“我下面在出血,你送我去医院吧,我怕孩子会出事——”
他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怎么好去医院?”
“你怎么不好去?”
他掀开被子,指着自己乌红绷硬的地方:“我这个样子,怎么好去?等会又要痛起来。还是你来帮我,把这事解决了再去吧,快得很,就几下——”
她烦了:“到底是你那事重要,还是孩子的命重要?”
“物竞天演适者生存,刘医生说了,要流掉的孩子就是该流掉的——”
“她的话就是圣旨?”
“你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上次那事不是吗?兴师动众的,把你们一栋楼的人都惊动了,还深更半夜把我叫去,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自己吓自己,给别人看笑话?”
她不再跟他罗嗦,自己拿了小包,往门外走,以为他会追上来,但一直走到一楼了,他也没追来。她只好到门房去打电话,但不知道该给谁打,想打给姚小萍,又太晚了,他们肯定睡觉了,即便没睡也不能用自行车送她上医院。她央求门房说:“师傅,我现在肚子很痛,我怕孩子出事,急着去医院,您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叫辆出租?我付钱你——”
门房为难地说:“这时到哪里去叫出租?看在校门那里能不能拦到车,又是元旦——你不是楼上卓老师家里的吗?卓老师他不是有摩托的吗?”
她哭了起来,撒谎说卓老师不在家,门房见她哭得可怜,说:“那我骑车到校门那里去叫出租,不过拦不拦得到车我不敢保证——”
她感激涕零,连声谢谢,当即就给了门房二十块钱。门房骑车走了之后,她觉得腹痛得更厉害了,急忙躺到门房那个又小又脏的床上,自己轻轻抚摸肚子,做深呼吸,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总比干躺在那里着急好。
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在外面按喇叭,急忙起床走到楼外去,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司机看见她出来,大声问:“是不是你叫车?”她点点头,走到车跟前。司机见她大肚子,差点不让她上车,说新年第一天,如果他的车沾了产妇的血光,这一年都不顺的。她解释了半天,说自己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又许诺加倍付钱,司机才让她上了车。
坐在车里的时候,她就把车费都数出来,捏在手里,车一到,就赶快付钱,然后往医院大门走,但又不敢快跑,一路夹着腿来到急诊室,进门就大哭起来,告诉医生说她肚子痛,下面流血,叫医生救救她的孩子。
急诊室的医生一听说肚子痛,下面流血,担心她有先兆流产症状,直接把她送到住院部那边去了。住院部那边也如临大敌,验血验尿b超心电图什么的,全用上了,折腾了半夜,才告诉她:“暂时没有流产的征兆,出血可能是阴道或者子宫颈有外伤,先住院观察几天吧——”
卓越第二天才找到医院来,一来就问她的医疗保险还在不在,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师院的工作已于去年的最后一天结束了,她担心地说:“我也不知道,昨晚我把医疗证给医院的时候,他们没说不行——”
他有点不耐烦:“医院怎么知道师院早就把你开除了?医疗证又不会写那些东西,但是等到他们去师院结帐的时候,还不真相大白?”
她没功夫计较“开除”两个字,只惊慌地问:“那怎么办?师院会不会说我——搞假?”
“说你搞假到没什么,主要是医疗费的问题,他们不会给你报销的,该你自己掏钱.”
“得——多少钱?”
“我怎么知道?住院的花销总是不会少的——”他立即去找医院打听,医院好像也很糊涂,搞不清这种情况究竟该谁付钱。他又跑回师院去打听,一直搞到第二天才得到确切消息,气急败坏地回到医院,说师院绝对不会付这笔住院费,因为她已经不是师院的人了。如果她是去年住进医院的,师院还有可能商量,但她迟了这一天,情况就不同了。
卓越去找医生,要求马上出院,但医生不同意,说最少得等到明天收治她的某医生来了之后,才能决定出院不出院。就这样,她在医院住了三天,花了几百块,她本来想硬个气,自己付钱,但她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了,只好低三下四地叫卓越付钱。
卓越咬牙切齿地付了钱,一路都在痛骂师院,虽然没直接骂她,但她心里也很难受,因为这至少说明他很计较这笔钱,不然的话,看到孩子没事,还不早就把钱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石燕真是度日如年,前段时间虽然跑得辛苦,但总还是有点希望,而且还有工资,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用看人脸色。现在真正成了靠人养活了,让她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卓越买什么回来,她就做什么吃,不敢提要求,他一说起某菜太贵,某物涨价,她就心惊肉跳,怕他是在嫌她吃闲饭。
而他好像越来越有债权人的威风,以前是她做饭,他跟着吃,她不做,大家就去吃食堂。但现在不同了,饭做晚了他都要发几句牢骚,菜做得不够辣,他也要摔盘子撂筷子,比对姜阿姨还不礼貌。她知道只要她没工作,没收入,她就得品尝这种滋味。为了孩子,她只好竭力隐忍,祈祷这种日子早日结束,但她看不见一点光明,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参加工作。
有天下午,门房上来叫她接电话,她去了,以为是姚小萍打来的,但拿起来一听,是黄海。她的心无缘无故地乱跳起来,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生怕卓越下来发现,很没礼貌地问:“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我——元旦结了婚,想告诉你一下,就打电话到你上班的地方,结果他们说你——不在那里工作了,问他们你调到哪里去了,他们都说不清楚,我不放心,就——往这里打了个电话。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
她哽咽起来,勉强说:“没在哪里工作,还在找接收单位——”
他急了,问:“怎么搞的?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她不得不简明扼要地把这件事讲一遍,说主要是卓越的死对头上了台,搞报复,抓住她找工作开后门这件事,把她在师院的工作取消了。
黄海也不能免俗,少不得把那些她早就想到了并试过了的办法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听她否决。她这段时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样的答案,把她都重复烦了,觉得每个人都把她当个傻瓜,当个不动脑筋的人,每个人都把那些显而易见的路子介绍给她:“附中去试了没有?”,“d市的中学呢?”,“你老家那边呢?”,“乡下中学是不是好搞生育指标一些?”
这些问题回答起来很繁琐,你得一个一个告诉人家去过某校没有,怎么跟人家说的,人家又是怎么回答的,你又是怎么回答的,然后人家又是怎么问的,你又是怎么回答的,等等,等等。你不答清楚,人家就以为你漏掉了什么,就要反反复复提醒你。常常是说得她口干舌燥,烦不胜烦,但又不能烦,因为人家都是一片好心,都是在想帮你。
还有的更糟糕,基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既然没把生育指标的事搞落实,怀孕干什么呢?”,“这都怪你自己,先就不该走后门”,“当官的家庭根本不该找,图人家的地位,结果怎么样呢?”。
这还算沾个边的,有的指责根本不沾边:“你妈也是的,闺女的婚事,怎么不把个关呢?”,“门不当,户不对的,强扭在一起肯定过不好”,“早就叫你别学这个专业”。
她对这些热心人开始还挺感激的,听多了,解释多了,就只剩下烦躁,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干什么,恨不得对他们说:你们要么就拿个接收单位出来,拿不出来就别管我了!但实际情况往往是:越拿不出一个接收单位的人,指点得越欢,问题越多,解释起来越麻烦。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黄海,她差不多要发脾气了: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想到,我都试过了。我说不行,当然是不行,如果行的话,我还在这里跟你废话?还不老早跑那个单位上班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新路子?没有?没有就别说这事了吧。
但她不好驳黄海的面子,只好问一句答一句。还好,黄海只提供选择,不追问细节和为什么,算是比较好对付的热心关怀者。
“附中那边试了没有?”“试了。”
“d市的那些中学呢?”“也试了。”
“那么多学校,全都试了?”“全都试了。”
“‘洞洞’那边呢?不光是你们‘洞洞拐’,所有‘洞洞’的学校?”“都试了。”
“钢厂子弟中学呢?”
她有点烦:“刚才不是说过了吗?d市的中学都试过了——”
“但是钢厂子弟中学不是d市的,他们不属于d市管——”
她惊讶地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在那里做过社会调查,我怎么不知道呢?钢厂子弟学校以前是归d市管的,但后来两家矛盾很深,加上钢厂子弟又调皮成绩又差,市里没哪个学校愿意接收他们的子弟,他们的家属区离市里那些学校又远,所以他们自己办了子弟中学和小学——”
“但他们也不能解决生育指标的问题吧?”
“很难说。钢厂男职工多,但能娶到媳妇的却很少,光棍一大片,照说应该在生育指标方面没那么严,如果他们愿意调你进去教书,一个生育指标应该能解决吧?反正去问一下不会吃亏——”
石燕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刚才我还在心里嫌你罗嗦呢——”
“我也很烦别人这样为我出主意想办法,不过轮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罗嗦。”黄海建议说,“你现在行动不方便,叫卓老师先到钢厂那边去问一下,如果钢厂子弟中学也不行,那我就——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地方了——其实——丢掉公职也没什么——先保住孩子——工作的事以后想办法,大不了做个体户,等孩子大点了,还可以考出国去——”
她现在恨不得一脚跑到钢厂子弟中学去打听消息,其它事情都太远了点,没兴趣。她随便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挂了才想起没对黄海说个恭贺新婚的话,只好下次了。
她马上给姚小萍打了个电话,报告这个好消息。姚小萍一听,好像到手的头功被人抢了一样,后悔不迭地说:“唉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呢?总以为d市的学校就都属d市管,唉,我这么聪明的人,早该想到这上头去了。”懊悔了一阵,姚小萍突然问,“卓越知道不知道这事?”
“我还没告诉他——”
“千万别对他说是黄海告诉你钢厂子弟中学的事的,如果姓卓的知道,肯定从中捣鬼,把这事给你搞黄。”
“那我就说是你想到的——”
“也别说是我想到的,因为他也恨我,他现在肯定想让他自己做你的救命恩人,好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无论是谁抢了他的恩人位置,他都会把你的事搞黄。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谁的利益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孩子的生命,他也不会眨个眼,反正他不愁没孩子,这个生不成,还可以生别的——”
“那我就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最好什么也别告诉他,先到钢厂那边搞落实了再说,等调令拿到手了,关系都转稳妥了,再告诉他也不迟。我总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使阴坏。你想想看,钢厂子弟中学不归d市教委管,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能不知道,但他会不知道吗?他的妈妈就是管d市教委的,管不管钢厂子弟中学,还能不知道?但他亲眼见你为找工作这么着急,他都没说让你去钢厂子弟中学试试,我看他是故意的——”
“我没工作,对他有什么好处?他现在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哭穷——”
“也许他就是要让你把工作搞丢,这样你就只好依靠他,所以说,师院辞退你的事,还很难说究竟是谁搞的鬼,说不定就是他搞的,只不过刚好姓温的也上了台,就做了他的替罪羊。换句话说,即便你工作的事不是他搞的鬼,他现在也是个祸害,他的敌人整不倒他,就拿你开刀。我们平民百姓斗不过那些当官的,只能防着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说得对。”
“他明天上午有没有课?”
“我记得是有的——”
“那就好,你明天等他上课去了,就打电话给我,我骑车到校门那里去叫出租,再到你门前来接你,我们一起到钢厂子弟中学去打听——”
她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鬼鬼的,不过姚小萍有一点说得对,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高警惕总是没大错的。她回到家的时候,没看见卓越。她想到明天才能去钢厂子弟中学打听消息,就有点坐立不安,恨不得现在就去讨个话出来,到底有没有生育指标。
过了一会,卓越回来了,一进来就问:“谁打电话来?”
她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回答说:“姚小萍。”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最恨撒谎的人!如果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兴许我还能原谅你,像你这样欺骗我的人,我最讨厌!”
她心虚地辩驳说:“我哪里——撒谎了?”
“你还没有?我去问了门房的,打电话来的是个男的,你怎么说是姚小萍?”
她硬嘴说:“我是跟姚小萍打了电话的嘛,你不信去问姚小萍——”
“我问的是‘谁打来的’,我没问你‘打给谁的’,你听懂了没有?”
她的脑子飞速地转着,看要怎样才能息事宁人,把这事混过去,但她急中总是不能生智,越急越糊涂,半天没答出一句话来。他厉声问:“是不是那个丑八怪打来的?”
她想起黄海已经结婚了,底气足了许多,说:“你别老是丑八怪丑八怪的,人家没名字?是黄海打来的,是来报喜的,他元旦结婚了——”
“你撒谎都不会撒,这话说了谁相信?”
“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你以为我不敢去问他?”他当真伸出手来,“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等我去问他。”
她想不给他电话号码,免得黄海把钢厂子弟中学的事给漏出来了。但她觉得与其让他因为吃醋跟她闹起来伤害孩子,或者完全限制她的自由,还不如把黄海的号码告诉他,也许他亲耳听黄海说了结婚的事,从今以后就没醋可吃了。
卓越拿了黄海的电话号码,下去打了个电话上来,口气缓和多了:“你们肯定是串通好了的,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大方地把号码给我了。我不相信,他那样的丑八怪,有谁要?如果真有,那肯定是个——丑九怪——”
“人家以前是系花——”
他的语调又凶了起来:“你能不能撒个像样点的谎?系花找个丑八怪?除非她是疯了!”
“她是——有点疯——听说是男朋友出国了,不要她了,她就有点——疯了——”
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原来如此,我说呢,像他这样的人还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物!除了疯子和你这样的傻瓜,还有谁会看得上他?哼哼,我看他也就这点本事了,读了a大又怎么样?到头来还是输在我卓某人手下——”
她狐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说:“我跟严谨他们打了赌的,他们说我抢不过a大高才生,我说我闭着眼睛都能抢过那个丑八怪。对于你,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论哪个女人,我只要看她一眼,我就知道她心里为我动了多少情,要花多少气力才能搞到手。但我以为那个丑八怪会等你一辈子的呢,女人嘛,只要有人在等她,她就不会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当然我不是说他有多么忠贞不渝,或者说你有多么值得他等,主要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能找到女人要他——”
她心里怒火万丈,但她忍着没露出来,只傻乎乎地说:“他等我干什么?我们又没谈过恋爱——他一进大学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他嘿嘿笑着说:“他的那个女朋友,我早就调查过了,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一个强奸案受害者,好好的a大学生,被一个建筑队民工糟蹋了,闹得满城风雨,男朋友不要她了,所有人都不理她了,那个丑八怪趁虚而入,算是救了那女的一命——”
她心里一阵痛,不相信地问:“不可能吧?应该是谈过恋爱的吧?后来他们吹了,他还写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信向我诉苦呢——”
“所以说你傻罗,他那是一种求爱技巧嘛,知道你们女人心软,才玩那一套,像他那种条件,直截了当求爱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恐怕你连信都不会回他。他当然要迂回曲折,至少争取能让你回信,先以自己的惨痛遭遇获得你的同情,然后慢慢接近你的心——”
她又一阵心痛:“你问过他的?他这样告诉你的?”
“我还用得着问他?这些雕虫小技,我也用过,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不过对于你这样的女人,还真不能用这套。”
“为什么?”
他得意地说:“为什么?这不明摆着的吗?你根本不是什么怜悯女神,所以他想走怜悯变爱情的路,就注定要失败。”
“那你对我是用的什么妙计呢?怎么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连你都看出来了,还算本事?对付你这样的女人,就要先提起你的虚荣心,再捣毁你的自尊心,然后挑起你的情欲,弄大你的肚子,你就插翅难飞了……”
她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但仍然傻乎乎地问:“我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吗?”
“值得不值得,要看怎么说,也许从你个人的价值来讲,是不值得,但有了黄海这个a大高才生做竞争对手,又有严谨他们一大夥打赌的人,而且又在d市这种地方,你的价值就提高了嘛——”
“你这么算计来,计划去的,累不累?”
“我根本不用算计,也不用计划,一切都融会贯通在我心中。告诉你,无论是官场还是情场,我从来没输过,官场上我就不说了,那是个长远的战场,一时的输赢不能说明问题。情场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除非我不出手,只要我出手了的,没有不乖乖拜倒在我脚下的,哪怕被我甩了,都无法忘怀。我至少可以数出五个女人来,她们到现在都是躺在别人身下,幻想着是我在骑她们——”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们到现在还会打电话给我,怀恋跟我在一起的时光——”
她忍不住讥讽地说:“怀念你的手?”
他变了脸:“我的手怎么啦?你不是一样在我手下欲仙欲死吗?但人家都比你懂得报恩,不像你,自私自利,只要自己上天,不管别人下地。老实说,你是我遇到的最不懂报恩的一个——”
“那你怎么不去找那些懂得报恩的人呢?”
“因为她们都不——纯洁——”
她耸了耸肩:“那有什么?你自己也不纯洁——”
“男人有什么纯洁不纯洁的?从来没听说过找男人还要纯洁的,纯洁对男人来说,就是‘无用’的代名词——”他歪着头,看着她,“你听到那个丑八怪结婚的消息,有什么感觉?”
她撇撇嘴:“没什么感觉——”
“又撒谎了吧?他是你这一生唯一的一个追求者,现在连他都结了婚,你会没感觉?心破碎了就老实承认,从今以后脚踏实地跟我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