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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作品《至死不渝》

艾米:至死不渝(17)

石燕拔脚就逃,打开房门,来到楼道里。到了这里,她就不怕了,因为她知道卓越爱面子,不敢追出来打她。果然,他呆在屋子里没出来。她颤巍巍的,扶着楼梯栏杆一层层下楼,一直到走出了卓越住的那栋楼,走出了熟人邻居的视线,才开始哭起来。

这样一个寒冷而无阳光的冬天,一片灰朦朦的天地,一阵无情的风,一些脏纸片贴着地面飞舞,而她,一个怀孕的女人,手提一个塑料袋,在寒风中边哭边走,光这一个意像就令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跟卓越回他那边去,上次是自己离家出走,还有几分骨气,有几分脸面,这一次却是被他赶走的,面子里子全没了,想想就窝囊。

她越往南一舍走,脚步就越沉重,这好比是离开了虎口,直接就往狼窝里跳一样。那个小刚的“铁头功”,比卓越的“污嘴功”也好不到哪里去。“污嘴功”只伤害她,而“铁头功”直接就伤害肚子里的孩子。但她也不敢两害之中取其轻,因为卓越的“污嘴功”有迅速演变成“乱拳功”的趋势。他这个没人性的人,如果他认定孩子不是他的,他肯定会不择手段地伤害孩子。

她走在半路就拐了弯,往学校房管科走,虽然她知道换房是很难的,即使房管科答应换,也得拖段时间,但事到如今,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总得试试。

房管科很忙,人进人出的,吵的吵,闹的闹,要房的人都像是住在桥洞下一样,急等着分个地方栖身。而房管科的人则像人家在要求跟他们共产共妻一样,死活不松口。她排队等了好一阵,才有个科员类的人物接见了她。她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科员问:“你爱人在那里工作?”

她支吾起来,如果说在师院,科员肯定会叫她回爱人那里去住,她撒谎说:“在外地——”然后申明说,“我不是叫你给我分个单间,我只想换间房,因为我同屋的儿子很调皮,我怕他撞伤了我肚里的孩子——”

科员脸上显出一种“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神色,仿佛唤起了儿时的回忆,若有所思地问了她的名字和寝室号码,查了一下资料,以一种“踏破球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口气说:“啊哈,原来你就是南一舍五楼那个?对于你们寝室里的两个人,已经有很多举报了,你们在那里搞得太不像话了,吵得几层楼的人都休息不好,严重影响教职工的生活和工作——”

她不满地说:“这是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吵得几层楼的人休息不好了?”

“年轻人,这么不虚心!你没吵,人家发了疯要告你?”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气得要命,还想分辨,科员说:“就是因为你们寝室里的两个,现在你们那层楼闹着要重新分房的不在少数,给我们的工作增添了极大的麻烦。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好不好?”

她斗胆说:“既然很多人要换房,那你们把我换到别处去——不是就解决了——很多人的问题了吗?”

科员仿佛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你还有脸提这种要求?工作了几天?不考虑怎样为国家做贡献,光想着让国家照顾你,你有没有一点——荣誉感羞耻心?你再闹我——我把你从南一舍赶出去!”

她没换成房,还挨了一通训,像“洞洞拐”那边的人说的那样,“脸上像被屁冲了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了房管科,拖着沉重的两腿回到南一舍。

寝室没人,她的床上空空的,被子垫单都在卓越那里。她想了想,没别的办法,决定自己冒险骑车到卓越那里去拿东西,如果骑车不行,就慢慢推过来,不然晚上没被子睡觉。她下了两层楼,才想起她的自行车放在五楼的楼梯转角处,是她改为步行上班之后,姚小萍叫严谨帮她提上来的,免得人偷走。现在要骑车,还得从五楼扛到一楼去。她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一路痛哭着回到寝室,抓过姚小萍的被子,裹在身上,躺床上尽情地哭。

天擦黑的时候,她的救命恩人姚小萍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严谨,抱着小刚,有说有笑的。她见他们进来,赶快擦了眼泪,把被子还到姚小萍床上。

姚小萍二话不问,支使严谨说:“严,我来做饭,你到卓越那边帮忙把石的东西拿过来——”

严谨摸头不是脑:“什么东西?”

“被子啦,换洗的衣服啦,有什么拿什么,你就说是石叫你过去拿东西的,卓越自然知道——”

严谨面有难色,扭扭捏捏的,好像是叫他上花轿一样。姚又命令道:“快去吧,天都黑了,石要休息了——”

“如果他——不让我拿怎么办?”

姚小萍两道眉毛一竖:“不让你拿就揍他的人,还能怎么办?难道你的拳头是吃素的?”然后又哄小孩一般,“他不会不让你拿的,你是他的铁哥们,你去拿,他还能不给你面子?”

不知道是严谨的虚荣心被姚小萍的几句恭维鼓动上来了,还是惧怕心被姚小萍那倒竖的柳眉给挑上来了,总之是不那么情愿地遵命而去了。

姚小萍对石燕说:“我们小刚现在好多了吧?前两天就准备去接你回来的——”

石燕擦擦泪,说:“小刚跟严谨好像还——处得不错——”

“嗯,严叔叔现在是小刚心目中的英雄,我那天煤气烧完了,背着小刚去找他,正好碰见他在辅导体操队的那些人。小刚见严叔叔又会打翻叉,又会玩杠子,还会跳马,一下就被严叔叔迷住了,闹着要跟严叔叔学打翻叉。现在只要说‘不听话就不叫严叔叔教你打翻叉了’,小刚就听话了。”

刚说完,小刚就在扯桌上的几本书,姚小萍警告说:“小刚,快别动桌上那些书,不听话严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刚果然住了手,姚小萍很得意地看着儿子对石燕说:“小孩子,只要他还盼个什么,喜欢个什么,就有救。”然后交待小刚说,“小刚,阿姨肚肚里有个小小刚,你可别撞阿姨,如果撞了阿姨,严叔叔不教你打翻叉了——”

小刚正想“呀呀呀呀呀”地学舌,姚小萍很威严地“嗯”了一长声,小刚就住了口。姚小萍对石燕解释说:“他以前在县中那边散着到处跑习惯了,现在关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养,他就无奈何。我们现在天天带他出去大操场玩,去体操房玩,看人家踢球啊,教他玩杠子啊,每天都争取把他玩得精疲力竭,他就没精力闹了——”

小刚又在呀呀吧吧地讲“严叔叔”,两母子用j县话交谈起来,石燕听不太懂,但她很替小刚高兴,替姚严二人高兴,也替自己难过,怎么别人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而自己就没有呢?

严谨跑了两趟,才把石燕的东西都搬过来了,跟着又去帮她们打热水开水,每次上来的间歇时间还要跟小刚虚与委蛇几句,但看得出来,严谨也很享受自己这种被崇拜被仰望的地位。姚小萍在走廊上做饭,弄得香喷喷的,不时地进来欣赏一下严叔叔跟儿子亲切友好交谈的场面。石燕看着这一家三口,羡慕得不得了,只希望他们不要嫌她这个电灯泡。

周末的时候,姚严二人带着小刚回了趟j县,严谨和小刚呆在一个朋友家做精神后盾,姚小萍身入虎穴去拿小刚的户口本。

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寝室的时候,石燕见姚小萍脸上青肿一片,一问才知道是被吴志刚打的。严谨骂骂咧咧的,说今天他没在场,便宜了吴志刚那小子,不然打扁他那张青瓜脸,看严谨满脸遗憾之色,仿佛一个几乎到手的全国冠军又被人抢跑了一样。

但姚小萍不在乎脸上的青铜二色,因为她拿到了小刚的户口,可以转到师院来了,她再也不用回那个鬼地方了。

小刚上了d大的幼儿园,虽然还是不时地被老师告状,在寝室也是间歇地大闹天宫,但总的来说,是一天比一天听话了。

姚小萍这边一片歌舞升平,而石燕那边却大难临头了,让她想起那句“人民一天天好起来,阶级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俗话。

那时已快到年底了,张副校长突然找她谈话,她一向是很怕被领导找去“谈话”的,领导在她眼里就像瘟神一样,凡是被领导找去谈话的,都没好事。她工作这几个月,张副校长还从来没找她谈过话,平时连照面都很少打,现在肯定不是叫她去当花瓶,除非张副校长偏爱大肚子花瓶。

她忐忒不安地去了张副校长的办公室,战战兢兢地坐在张副校长对面的座位上,张副校长还没开口,她就从他脸上的凝重表情中猜出了个大概。果然,张副校长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个工作,不是走大路弄来的,这个你我都知道,现在有人向师院举报了我,师院逼着我查处这件事,我为你顶了一段时间,但实在顶不住了,所以——”

她虽然料到是这回事了,但还是觉得五雷轰顶,眼泪也上来了。

张副校长劝慰说:“你也不要太紧张,不过是个工作地点问题,工作总还是有的,我们不会把你搞得失去工作的,现在就是看你愿意去哪里了——”

她哽咽着问:“到底是谁——在举报?”

张副院长以像极江姐的口气,琅琅道:“这个是组织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她想,那才怪呢,你是被举报的人,连你都知道是谁举报的了,刚好就不能告诉我?组织怕人打击报复举报人,也应该是怕你打击报复。但她知道问也是问不出来的,便直截了当地说:“肯定是卓越举报的吧?要不就是他妈妈举报的——”

张副院长不置可否:“你不要乱讲了,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的,说话要负责任——你别打听这些事了,先想想去哪里吧,你的工资只能发到这个月底,工作关系也只能保持到这个月底,你在这个期间找不到接收单位,我们就把你分回‘洞洞拐’去了——”

现在对她来说,去哪里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只关心一件事:“那我的——生育指标没问题吧?”

张副院长有点茫然:“生育指标?什么生育指标?”

“就是我——生这个孩子的指标——”

“噢,这个呀?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到学校计生办去打听——”

她慌慌忙忙跑到学校计生办去打听,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了学校“计划生育办公室”,但人家一听完她的描述,就斩钉截铁地说:“你在生孩子前就调走,就得把指标还给学校,我们指标很宝贵,不能让外单位的人占用。”

有个好心人还建议她:“你慌个什么?还是等到生完孩子再调走吧,那时就不用还指标了——”

她想,如果能等到生完再调走,我会现在急着调走?但她不敢把调走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只声泪俱下地请求计生办开这个恩,别把她的生育指标拿回去。计生办几个人都被感动了,眼眶红红的,但政策就是政策,如果政策因为几滴眼泪就能改变,那早就改成一锅粥了。

石燕昏头昏脑地回到寝室,把这事一说,姚小萍忿忿地说:“这个姓卓的也太阴险了,太恶毒了,整人就要把人整死,就像他那天一样,恨不得逼着我小刚跳楼。如果那天我小刚真的掉下去了,我变个恶鬼,咬都要咬死姓卓的——”

石燕也恨不得变个恶鬼咬死卓越,但变恶鬼就像实现共产主义一样,只是一个远大理想,不能救燃眉之急,而且她就算能变恶鬼,也舍不得把肚子里的孩子也变成恶鬼,她得找个接收单位,搞到一个生育指标,生下孩子,最好不要回“洞洞拐”,不能让那边的人看她家的笑话。

那个月剩下的日子,经张副校长恩准,她不用去上班,只抓紧时间联系接收单位。她自己到处跑,又跟姚小萍一起到处跑,花钱如流水,因为她不能去挤公共汽车,到哪里都得打的,一点积蓄眼看着就快花完了。

而这些钱都打水漂了,跑来跑去,仍然没找到一个接收单位,主要原因是快到年底了,任何单位如果调她这么一个大肚子进去,就得给她一个生育指标,但没哪个学校到了这个时候还剩得有生育指标的。如果职工“无指标生产”,除了职工个人要被罚款,还要被开除公职之外,单位也要受到惩罚,红旗单位是不用想了,还要交罚款,负责计划生育的干部肯定要受处罚,单位主要领导人都有可能受处罚,所以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姚小萍给那些单位出主意:“你们今年的指标用完了,用明年的行不行?明年的指标总还剩下一些吧?”

人家不耐烦地回答说:“你这都是外行话,生育指标是根据你怀孕日期排的,不是根据你生产日期排的。你在哪一年怀的,就用哪一年的指标。如果你刚怀了一两个月,我们说不定还可以通融一下,做个手脚,给你一个明年的指标,但你这都——六七个月了吧?还能哄谁?”

有的单位更简单:“我们明年的指标都用完了。”

还有的单位连她师院一起批:“我们的思想工作做得好,职工都是先拿指标后怀孕,哪里像你们单位,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还连指标都没有一个。你这种情况如果是在我们单位,早就勒令你做掉了。”

石燕找了几个朋友在“洞洞拐”那边打听,也不行,仍然是卡在生育指标上,那边可能是听说了她是“洞洞拐”出去的人,所以不光不收她,还把话说得很难听:“像这样一参加工作就慌着怀孕生孩子的人,肯定不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调进来也不会好好工作,我们有指标都不会要这种人,更莫说没指标了。”

她到处碰壁,每天在外面受一肚子气,绝望地回到寝室,总要大哭一场。姚小萍劝解说:“石,人强强不过命,就把这个孩子做掉吧,不然的话,你工作搞没了,孩子又上不了户口,到时候,大人小孩都贴进去了——”

她痛骂卓越:“都是这个狼心狗肺的卓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姚小萍接过话头说:“既然知道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留下他的种也没好处,白白给社会增添一个祸害——”

她不服:“你怎么知道它会跟卓越一样?它不能跟我一样吗?你家小刚不也能教育好的吗?”

姚小萍自知理亏,改口说:“我不过是这么劝劝你,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这么想,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满怀希望地说:“学校——是不是没收回我这个指标?我这个黄本本——他们不是没叫我还回去吗?”

“那个黄本本有什么用?只是记录你体检情况的,真正的指标是你生孩子之后学校给你的一纸证明,你没那个证明,就不能给你的孩子上户口——”

她发狠说:“我要去找卓越那个混帐王八蛋!叫他当面鼓,对面锣地给我把话说清楚,背后使阴坏,算什么本事?”

姚小萍力劝她不要去找卓越:“你找了他也没用,他不会承认的,就算他承认了,又有什么用?他可以说以前帮你开后门不对,现在他认识到了,改正了,所以举报了,他在端正党风,你能把他怎么样?干望!”

她横说:“我不管有用没用,我只想当面痛骂他一顿,不骂我心里气不过——”

“你骂他,他打你怎么办?”

“他敢!只要他敢动手,我就跟他拼了,反正他也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了——”

姚小萍劝不住她,对严谨说:“严,你用自行车把石带到卓越那边去一下吧,这么冷,她一个人走过去,还没开骂就累晕了——你在旁边盯着点,如果姓卓的敢动武,你打扁他我给你发奖状。我要带孩子,就不跟你们去了——”

严谨万般无奈地用车把石燕带到卓越楼下,但打死都不肯上去:“我怎么好去?我跟他跟你都是朋友,你们吵架,我到底是站哪边好?”

她没好气地说:“这还不简单?哪边对你就站哪边!”

严谨还是不肯上去:“你去吧,我就在二楼老郑家等你,你——吵完了,下来叫我,我送你回寝室——”

石燕也不再劝这个是非不分的胆小鬼跟她一起去了,就做个孤胆英雌,只身一人上了楼。到了卓越门前,她胆怯了一分钟,但马上就勇敢起来,怕什么?大不了被他打死,现在这种情况,离打死也不远了,说不定还能拉个垫背的。她敲了敲门,听见卓越在里面问:“谁呀?”

“我,石燕!”

他很快开了门,仿佛有点惊喜地问:“真的是你——”

她不听他假惺惺的寒喧,用手背把他拨拉到一边,自己走进屋里,也不等他招呼,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占据了客厅最高的位置,摆出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

他关了门,也走到客厅,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处于劣势,不算“平坐”,但因为他人高,也跟她闹了个“平起”。他问:“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迟疑了片刻,问:“还是——那本书的事?我没扔,我现在就拿给你——”他起身到卧室去,不知道在哪个秘密藏宝处拿出那本《孕期知识》,回到客厅,武林秘笈般地递给她。

她接过书,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你别装蒜了,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事来的?”

她愤然说:“你先想想你自己捣了些什么鬼!”

他不假思索:“我从来不捣鬼。”

“哼,你从来不捣鬼?那是谁向师院举报我找工作开后门的?现在搞得师院要把我调走——”

“师院要把你调走?怎么没人告诉我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越这么清白无辜,她越生气:“你装什么傻?张副院长不是你的朋友吗?他会不把这个决定告诉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告诉我——”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你妈,她老早就说要向师院举报我的——”

他推得一干二净:“我妈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你妈不会做这种事?难道她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嘴里说得冠冕堂皇,下面做的都是丑恶勾当?”

他脸红了,辩解说:“我没说我妈口是心非,她肯定不赞成开后门,但她可以不管这事——”

“她说了举报,又没举报,这不是口是心非?”

他脸更红了:“你要这么说她,我也没办法,但是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多少总是有点私心的,你自己也要做母亲了,难道你不能理解这一点?”

“你别拿我要做母亲这点来编排我,我告诉你,如果我因为这事保不住这个孩子,我——变个恶鬼,咬都要咬死你!”她照搬了姚小萍的话,又觉得有点庸俗,担心被他耻笑。

果然,他不屑地一笑:“你说一句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是你的怎么样?不是你的又怎么样?”

“是我的我就——帮你想办法,不是我的——”

“你就整死它?”

“我没说我整死它——我没有这么不通人性——”

她讽刺说:“你多么通人性啊!真是说大话不怕凉了牙齿!”

他表白说:“我知道你是在说我那天不肯送你,但是我那天——也就是气头上——说了那些话,我过后追出去帮你把东西送过去,你就走不见了。我追到你们南一舍,也没见到人——”

她见他能说出那天寝室没人,心想他说不定真是追过去了的,当然追过去不能代表什么,有可能是追过去打她的。

他又说:“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就不会怪我发那么大火了,如果是我跟别人——弄出一个孩子来——你会怎么想?我只跟——那个——姜阿姨有那么一点事,你就不依不饶——”

看来他真是吃错了药,又把那事扯出来,她一听就有气:“你什么意思?如果你认为这孩子不是你的,你就有资格污辱我的人格?你就可以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

“我没有把你和孩子往死里整——”

“你整掉了我的工作,整掉了我的生育指标,你不是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是什么?”

“这事的确不是我搞的——我承认——打电话给姚小萍的丈夫——那是——我干的,但是——”

她真是气昏了:“原来那事还真是你干的?你还说你没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整,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命大,小刚那一撞,还不把孩子撞掉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造了这么多孽,你真是——不得好死!”

卓越脸色变了,指着石燕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一直在这里忍气吞声地给你陪小心,你倒越陪越上脸了?几次三番咒我不得好死,你以为我怕你是不是?告诉你,我现在是在等着你生下这个孩子验血,不然的话,我早就——”

“你早就怎么啦?说完啊!有本事说完啊!”

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两边腮帮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她讥讽道:“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暴露狼子野心了吧?你这种人,做得出初一,就做得出十五。一看你那天对待姚小萍儿子的态度,我就可以想象得出你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你就可着劲整死你自己的孩子吧!我再说一遍,你是个没人性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他几步凶到她面前来,举起拳头,她也不逃了,站起身,挺着胸送上去给他打:“打呀,你打呀,打死了省得我每天为了生育指标到处求人——”

他的拳头举在半空,干举了片刻,放低了,改成一阳指,几乎点到她脸上,一连点了一二十下才说出话来:“你——说我没人性——你才叫没人性——你咒我死——我——”

她看他那样子,胸部急起急落,脸色发白,眉头发青,嘴唇发紫,太阳穴上的血管既青且紫,煞是五颜六色。她生怕他扑地而死,让她背个命案,便没再火上加油,只对他怒目而视。

两个人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声不吭地对峙了一阵,卓越的心肌才仿佛疏通了一些,说得出话来了:“我可以去帮你找张副校长要回你的工作,也可以去找刘医生帮你要回生育指标,但你听好了,如果这孩子生下来,验了血证明不是我的,我——对你不客气!”

“是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但凡有点人性,就不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我没有举报你,你怎么这么纠缠不清呢?”

“我纠缠不清?如果你从来就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在背后搞鬼,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你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要是你恨上的人,你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没有恨你——”

“你还是把这些话留着哄鬼去吧!”她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

他说:“我用车送你吧。”

“不用,严谨在二楼等我——”

他讥讽说:“不要那个丑八怪了?把人家姚小萍的墙角挖来了?”

“我挖谁,关你什么事?”

他恼怒地说:“不关我的事?别忘了,你还是我老婆,你少在外面丢我的脸!”

“我丢你的脸?我还嫌你丢我的脸呢。我不是你老婆,你那个结婚证是搞假搞来的,你想我去揭发你?”

“既然你不把我当你的丈夫,我为什么要去帮你搞生育指标?”

她也烦了:“告诉你,我要你去搞生育指标,是因为我以为你还有点人性,让你将功赎罪,如果你已经灭绝了人性,你不搞拉倒。但我把话说了放这里,如果这孩子没指标,被人强迫做掉,你就是罪魁祸首!它的冤魂会一辈子缠着你,你休想得到片刻安宁!”

他好像是气昏了,又象是被她镇住了,好半天才说:“没见过这么狠的女人!”

“没见过吧?这次就让你开开眼界!”

“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你还这么凶?”

“我没求你,我是在命令你,在考验你,看你还有没有人性——”

“这孩子真是我的吗?”

“不管是你的不是你的,都是一条命,你有这个能力,你不去救它,你还算人吗?”

“如果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责任去救它?只要我没伤害它,谁也不能说我没人性。”

她见他还在狡辩,更生气了,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你没伤害它?你唆使师院把我调走,让我失去这个生育指标,你这不是在伤害它,是在干什么?”

他申辩说:“真的不是我要把你调走,我现在就跟张副院长打电话,你在旁边听着,行不行?”

“好啊,你现在就打,我听着。”

他迟疑了一下,说:“走,我们下楼去打电话——”

她跟他下了楼,在门房那里打电话,她知道他会瞎拨一个号码,然后说张副院长不在,果然,他打了一阵,放下电话说:“张副院长不在家——”

她连“我早就料到了”都懒得说,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正要走,他又说:“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这次倒是一下就打通了,估计是姜阿姨接的,因为他很快地说:“请你叫我妈接电话——”然后他作贼心虚地望了她一眼,她没理他。

她听见他在问他妈妈举报的事,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一直在“噢”“噢”的,然后估计是他妈开始上政治课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什么都没说。等他挂了电话,他对她说:“我妈妈说不是她举报的——”

“不是她就是你,反正离不了你们卓家的人——”

他没一针对一线地反驳她这句话,只说:“但是你到d市中学教书的事,的确比较难,主要是生育指标的事——”

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妈妈,不这样说,还会怎样说?说不定那边接电话的根本不是他妈妈,而是那个姜阿姨,谁知道他们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他就拿这话来糊弄她。

他问:“洞洞拐那边怎么样?实在不行可以先回那里——”

她抢白道:“洞洞拐那边有指标,我早八百年就回去了,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他盯着她,半晌没说话,但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瞧,我没骗你吧?d市中学你进不了,洞洞拐你也进不了,你山转水转,最终还是会转到我这里来,没有我给你搞生育指标,你就生不了这个孩子,何必讲狠呢?就是这个世道,你不服气是不行的——”

她懒得看他那个得意样,气冲冲地到二楼叫出严谨,准备回南一舍。刚出楼房,卓越就迎了上来,把严谨拉到一边去说话。她叫了几声,严谨也不过来,只回答她说:“等一下,老卓有话跟我说——”

她想,你连严谨都要拉拢过去?也太黑心了吧,她威严地叫道:“严谨,走吧,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但严谨那个胆小怕事的家伙还在那里跟卓越讲话,她一生气,不等严谨,自己先走了。

走了一段,严谨骑车追了上来,抱怨说:“你的脾气也是太大了点,他有话跟我说——”

“我阻拦你跟他说话了吗?”

“你没阻拦,但是你这么一跑,我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说话?你在这些方面要向姚学习——”

她回敬道:“你在这些方面也应该向姚学习,她就不会因为帮了我而骂我——”

严谨好脾气地嘿嘿了几声,说:“姚是雷锋,我们都应该向姚学习——”

她也消了消气,问:“那个混蛋拉着你说什么?”

“他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帮你在附中找个工作——”

“他那么有能耐,还需要找你爸爸帮忙?你——爸爸他能不能——帮上忙?”

“等我今晚回去问他一下,不过你也不能做他的指望,他无权无势,只能凭熟人关系,但他已经请人家帮过一次忙了,受了人家的恩,还没报——”

她安慰说:“你帮忙问问他就行了,别给他施加压力——”

回到寝室她把今天的经过一讲,姚小萍说:“卓越这是做空头人情,找严谨的爸爸没用的,如果有用,还用卓越来提醒?我早就会想到了。不光是因为严谨的爸爸没权没势,还因为附中缺的是语数外体音美的老师,而不是缺我们这个专业的老师,我去之前是缺一个这样的老师的,但我一去,人家就不缺这个专业的老师了——”

她毛遂自荐:“我也可以教语数外——你不是说你以前什么都教过吗?”

“我那是在乡下的时候,跟附中比不得的。附中现在是d市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学生挤破门,想调进来的老师也多得很,所以附中的条件也定得很高,没有所教专业本科学历的,都不会接收,你不是学语数外的——”

“那我就到乡下去,那里肯定不会这么严格,说不定——也有生育指标——”

姚小萍坚决反对:“你没在那种地方呆过,以为乡下就是生活苦一点,我告诉你,那不光是生活的问题,是精神上的苦。中国的事儿就是这样,越往下,土皇帝越一手遮天,领导水平越低,也就越不知道欣赏你的才华。我在下面教小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我教得好,都觉得我的方法不对头,我的学生考再好都没有用,不是说我运气好,就是说我搞了鬼。我到了乡办中学,才有几个人看得出我教学水平高。到了县中,我每年都是高三的把关老师。现在到了附中,上上下下都说我教得好,刚来不久就让我上了全市公开课,附中领导为了留住我,亲自到幼儿园帮我说话。如果你跑到乡下去,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你憋屈死。”

“但是——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你把孩子生下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它过幸福生活,过人的生活。如果你跑到乡下那种地方去,自己都只能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你还想你的孩子能过人的生活?一旦你和孩子的户口落在了那个地方,今生就很难弄出来了。你只要看看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就明白了!别眼光短浅,害了孩子。孩子没出生就做掉了,是害了一条命,是你心头一个永远的伤,但孩子自己没受过苦;如果你把它生下来,又没有能力让它过好的生活,那你不是害了它一辈子?”

石燕知道姚小萍说得对,如果不能让孩子过人的生活,那就干脆不要把它带到这世界上来。但她觉得现在已经晚了,因为她已经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虽然在她肚子里,但她的肚子在这个世界上,那孩子不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吗?

她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完全不懂事,完全不知道痛苦的,她觉得她的孩子聪明得很,什么都懂,跟她心连着心。每次她哭的时候,孩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不愿意给她增添忧愁一样;每次她生气的时候,孩子就会猛踢她几下,好像在提醒她:制怒!制怒!怒气伤肝;每次她担心孩子有什么意外的时候,孩子就会连续动几动,好像在告诉她:别担心,我好着呢;每次她跟孩子“抵架”的时候,只要她在心里对孩子说“宝宝,累了吧?换个手手”,孩子就换个手手,在另一个地方鼓起包来。

她没做过流产,关于流产的事都是听姚小萍她们说的。听说四十五天之内的胎儿,是先用什么把胎儿打碎,然后用负压吸出来;三四个月的,是往你子宫里放个装水的塑料袋,骗你的子宫,让它以为孩子够大了,于是产生宫缩,把孩子挤出来;再大点,就可以催产生下来了,跟正规生孩子一样,你一样阵痛,一样鸡喊鸭叫,一样坐月子,但孩子不会给你带回家去养,而是由医院“处置”了。

像她现在这样的,肯定是催产。

那就是说,她的孩子是“生”出来的,而不是“流”出来的,也不是“刮”出来的,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能呼吸了呢?她想应该是的。如果孩子能呼吸,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能感受一切了吗?只是不会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抗议这个世界对它做的一切,不能请求谁来保护它,但那并不等于孩子不能感受痛苦。

她不可扼止地想知道医院将会怎样“处置”她那被催产出来的孩子,也许瞒着她,血淋淋地拿去做试验?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切割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也许他们在解剖前就把它弄死了?怎样弄死呢?捂住它的口鼻,还是给他打什么致命的针?她不敢沿着这条路往下想,只祈祷医院不会把她的孩子拿去做实验。

但如果他们把孩子丢垃圾桶里,不也很残酷吗?那样不管不顾地一丢,不把孩子砸死了?即便不砸死,不也砸得很痛吗?孩子憋屈地呆在垃圾桶里,不是很可怜吗?她一想到她的孩子将被丢到一个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她就仿佛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婴孩,躺在乱山岗子上,一群眼里泛着绿光的饿狼正一步一步逼近孩子,孩子用它仅存的力量向她呼救……

她不寒而栗,痛哭到气都换不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少,只知道她的泪终于流干了,眼里只剩下复仇的火焰。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的了,但她也没想过丢卒保车的事,她绝不会让她的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乱山岗上哭泣,而自己苟且偷生地活下去。活不成,就都不活了。她想象不出如果她做掉了孩子,保住了工作,她今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她心里永远都会回响着孩子凄厉的呼救声。

现在她只想复仇,为她的孩子复仇,谁弄得她的孩子活不成的,她就向谁复仇。但她想来想去,也只想出卓越这一个恶人,其它的人,都是在执行政策,都是没办法。只有卓越,是在公报私仇,打着端正党风的旗号,干着谋害人命的勾当。

她真的考虑起变恶鬼的事儿来了,变了恶鬼,就可以咬死卓越而不犯法。但她发现这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她怎么能担保自己死了就一定是变恶鬼,而不是变一个被恶鬼们欺负的善鬼?难道阴间就是什么清明公正的地方吗?还不是一样污浊腐败!仍然是卓越这样的恶鬼占上风,仗着手里有权,为所欲为。

她觉得对卓越最好的惩罚就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让卓越发现孩子的确是他的,让悔恨折磨他一辈子。但她仔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这也没什么把握,卓越那种人,即便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未必会受良心折磨。他根本就没良心,又怎么会受良心责备呢?即便他的良心还没给狗吃掉,他也不会受良心责备,因为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什么都是怪罪在别人头上,不光嘴里是这样说,他连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怪罪得那么理直气壮。到时候他肯定是责怪黄海不该寄那本书来,或者怪她没告诉他真相,或者怪那个医生骗了他,那样他就丝毫不受良心责备,每晚可以高枕无忧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亲手杀了那个灭绝人性的家伙,既然她也没准备一个人独活,那她还怕什么犯法?犯法就犯法,只要主义真。但她担心自己没这个体力,所以她只能凭智力来战胜卓越,先麻痹他,装做跟他和好的样子,等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下手。

她被自己的凶残吓了一个哆嗦,但她随即安慰自己:兔子逼急了都知道咬人呢,更何况是一只母兔子在为了孩子咬人?谁害了我的孩子,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杀他就是为民除害。

那天晚上,她的梦全都是跟死亡相关的,但奇怪得很,凡是别人伤害她和孩子的,在梦里都实现了,凡是她向卓越复仇的,在梦里都没实现,总是因为七扯八拉的事情泡汤了。她不时地从梦中惊醒过来,想到连梦里都没人为她主持正义,就义愤填膺,想到自己和孩子死后,父母该是多么难过,就心痛难忍。

但她不哭了,因为哭没有用,因为泪流尽了。

她没有按姚小萍建议的,赶在年底前就把孩子做掉,以便保住自己的工作。如果孩子保不住,她也不在乎自己工作不工作了,只要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完成了自己复仇的愿望,她就跟孩子一起死了算了,永远都不分离。

主意定了,她心情很平静,一边等待复仇的机会,一边仍然到处找工作,也不拘是什么工作,见到单位就进去问别人要不要人,有没有生育指标,问得别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只差把她送精神病院了。

有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刚进楼,卓越就从门房里钻出来,拦住她说:“燕儿,我想跟你谈谈——”

她见她的麻痹对象自己送上门来,心里一喜,说:“行啊,我们上楼去谈吧——”

“上楼谈不方便,我们到外面吃顿饭,边吃边谈——”

她现在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别说吃饭,就是吃枪子她都不怕,便不推脱,立即同意:“好啊,等我跟门房说一声。”她请门房告诉姚小萍,她跟卓越一起出去吃饭去了,免得姚小萍他们等她回来吃饭,然后回头对卓越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卓越用摩托把她带到校门那里,叫了一个的,带她来到他们初次下餐馆的那家,叫了好几个菜,也不急着说话,只帮她夹菜,劝她多吃一点。

她想,难道他在这些菜里下了毒?怎么劝得这么殷勤?但她想到他的摩托还放在校门那里,不象立即就要毒死她的样子,再说他看见她跟门房说话了,应该知道现在毒死她的话,他脱不了干系。她的肚子也的确饿了,加上好些日子没在餐馆大吃大喝,肚子里有点缺油水,看到一桌的饭菜,馋得厉害,也就不客气,自顾大吃起来。

吃了一阵,他说:“你也不问我约你谈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你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拉倒,我不在乎——”

“如果是关于你的工作和生育指标的事的,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又有什么用?权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就可以把我们怎么样——”

他似乎噎了一把,过了好一阵才说:“燕儿,对不起,这事真的得怪我——”他见她又怒目圆睁了,便赶快声明说,“不是我举报了你,而是——我连累了你。我那天打电话给我妈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姓温的——已经内定为市里的二把手了,马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没正式宣布,他就开始整他的敌人了——我是他的眼中钉——他老早就想整我——这我也知道——但我没想到他——这么不择手段——拿你开刀——”

“你把自己洗刷得挺干净的嘛——”

“我没有洗刷自己,我已经说了,你是因为我受到牵连,这怎么是洗刷自己呢?这几天,我一直在跑这个事,但——这些当官的——你也知道——都只能在不影响他们个人利益的情况下帮帮你——真的危及到他个人的利益了——他当然是——顾不上你的了——”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她还是有点相信的,因为他看上去有点憔悴,的确像是在走背字的样子。而且在她看来,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区别,反正孩子保不住了是个事实,至于是谁造成的,只不过改变一下她的复仇对象而已,但不能改变她孩子的命运。她冷冷地说:“你们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跟我不相关。如果你是怕孩子的冤魂今后缠着你,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自己吧。你这种人——反正吃的就是撒谎的饭,骗人,骗己,总不是一个骗?”

他又想发火:“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好话歹话都分不清?我是好心好意跟你商量,你怎么——”

她反唇相讥:“你跟我商量什么?商量怎么去搞垮那个姓温的?你就别做那个梦了,我不会像胡丽英那么傻,助纣为虐,帮你去做坏事——”

他又噎住了,噎了好一阵,才沉重地说:“这次没那么简单了——”

她见他变相地承认了那件事,又想发火。但他抢在前面,说:“燕儿,不要害怕,这都只是我人生暂时的低潮,我会斗过姓温的那伙人的,我会搞垮他们的,我会把你今天被夺走的一切还给你的,而且是加倍地还,不信你走着瞧——”

她气不打一处来,教训说:“你到现在头脑都还没清醒过来,还在说昏话。你根本就不该跑到官场上去逞什么能,你就老老实实做个平民百姓,也不会连累我和孩子。我看你这次应该吸取教训,从此远离官场,不然的话——”

他反驳说:“应该是你的头脑还没清醒过来,还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做个平民百姓,就没你的事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没想过要卷进官场的是是非非,但是怎么样呢?你还是被卷进去了。如果你因为这事丢了——工作——或者丢了孩子——你恨不恨那些人?你会不会拼命反击,搞垮他们?”

她想起自己的复仇计划,但辩驳说:“那不同,我只反击那些伤害了我孩子的人,我不管他是官不是官——”

“我也只反击那些伤害——我——的人,只不过我的仇人刚好是官——”

“我跟你不同,我是被你连累的——”

“有什么不同?你也是被连累的,我也是被连累的,我父母身在官场,我就自然成为他们敌人的攻击目标,你以为我有什么选择吗?我跟你一样毫无选择。可以说你——比我还多一点选择,你至少可以选择不——嫁给我,但是我呢?我能选择不被生在卓家吗?”

石燕又有了那种感觉,总觉得卓越的理论有问题,但就是指不出问题在哪里。不过她也懒得管他问题在哪里了:“我不管你有没有选择,也不管你在官场上混还是不在官场上混,我早就搬出来了,跟你没关系了,你如果有点人性有点血性,就应该去对你的敌人说清楚,让他们也有点人性有点血性,该跟谁斗就跟谁斗,别拿孩子开刀——”

“如果他们有人性有血性,就不会做这种事了。燕儿,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就是要我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连我最亲的人都不支持我,都恨我,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搞垮我——”

这回她抓住了他的破绽:“你众叛亲离是他们造成的吗?就按你说的,我工作的事是姓温的捣的鬼,但我们关系破裂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我们关系的破裂不是姓温的造成的吗?如果不是他指使那个下贱女人写那封信——”

她打断他:“你别推卸责任了,我是为那封信搬出去的吗?”

“那封信肯定还是起了作用的,而且我跟——姜阿姨的那件事,不还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她一惊:“那也是姓温的——造成的?是他——教你的?逼你的?”

“如果不是他在文革期间整我的父母,把我父母都赶到干校去,我会——”

原来如此!她反驳说:“父母被赶到干校去的,该有多少?难道人家都——成了你——那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成——我——那样?”

她还真不知道那些人成没成他这样,她也不想知道,她无奈地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认错,什么责任都要推到别人身上,总要找个替罪羊,如果你不是这样,至少还有一点改正的希望,但像你这样死不认错——你还指望不众叛亲离?”

他辩解说:“我——不习惯口头认错,但是我在——实际行动上不是都——改了吗?而且口头上——我求你还求少了吗?我这一辈子没求的人,都——求在你身上了——”

“你求我什么了?你哪次不是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她发现这顿饭已经吃成辩论会了,便打断自己说,“我不想说这些了,分都分开了,再说这些没意思。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请你去告诉那个姓温的,我早就离开你了,跟你没关系了,请他不要为了整你就连累我的孩子——”

他不屑地一笑:“你以为政治斗争是过家家?跑去说声你跟我没关系,人家就认为你跟我没关系了?他已经下手了,就算下错了手,就算错整了我的邻居,他都不会改正的,更何况是我的——妻子——”

她很不平:“他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你跟他说,我不是你妻子。如果你不敢去,让我自己去跟他说——”

他压低嗓门喝道:“你去跟他说什么?说你跟我划清界线了?愿意倒戈一击,站在他那边对付我?”

“我没这么卑鄙——我只跟他说我跟你没关系——”

“那他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想了一阵:“我可以让姚小萍去为我作证,我早就从你那里搬出来了,我们的结婚证也是——”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弄出很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她怕看他的眼睛,觉得凶光毕露,真的想不出为什么刚认识他的时候会当成“炯炯有神”。他威严地说:“你把我的事告诉姚小萍了?”

她装糊涂:“你的事?你什么事?你有什么事好告诉她的?”

“别装蒜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蠢到把什么都告诉她的地步,你就——别想我会原谅你了——”

她气了:“我什么时候请求过你原谅我吗?如果你今天约我就是告诉我你连累了孩子,而且一点不内疚,一点也不想办法救自己的孩子的话,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

说完,她就往外走,被他拉住,他小声恳求说:“燕儿,别走,我话还没说完。求你搬回来住吧,请你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你到了连孩子的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你还在想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几斤几两?就那么值钱?比一条命还值钱?”

“我叫你搬回来,也是为了保住——孩子的命——”他见她满脸是“愿闻其详”的神情,便解释说,“我都安排好了,你搬回来,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然后——”

她追问:“没生育指标怎么生?”

“生育指标不过是用来上户口的,你要生谁还能把孩子堵在你肚子里不让生出来?”

“但是不能上户口孩子不成了黑人黑户了?”

“成黑人黑户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上学交的钱多一些,难道谁还敢把孩子抓去杀掉不成?”

这倒也是,但是到哪儿去找钱呢?她问:“那我的工作呢?没有生育指标生孩子,我就失去公职了——”

“你还要公职干什么?就在家带孩子。”

“我不工作,我跟孩子吃什么?喝东南西北风?”

“我养活你——跟孩子——”

她狐疑地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慷慨大方了:“你不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吗?怎么又愿意养孩子了?”

他支吾说:“我——我问了刘医生,她说——是我没听懂——但是我觉得是她没说清楚——开始她说你是六月底怀孕的——但后来我再去问她的时候她——又说——说六月底是你末次——例假的时间,真正怀孕的时间应该是——七月中——”

“难道你连这也不懂?我们那天去拿指标的时候,她不是当着你面说的吗?”

“但是——七月中——那个丑八怪不是还——去找过你的吗?”

她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去送个书,只在客厅坐了几分钟,难道就——成了你怀疑我的理由了?”

“我——怎么知道他坐了几分钟?”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终于认识到这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根本就没打算再跟他在一起,还管他冤枉她没有干什么?

他恳切地说:“燕儿,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矛盾和误会——但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向国共两党学习,放下前嫌,结成抗日统一阵线。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光考虑个人利益,光顾着清算旧账,就不利于团结了,而我们的敌人就巴不得我们不团结,巴不得我们分裂,那他们就太好战胜我们了——”

她这人一向都是把党的话当圣旨听的,从来不在脑子里多打一个转,党咋说,咱就咋办。卓越的这些话,听上去就像党的话一样,有一种催眠作用,她一听到“放下前嫌”,“统一阵线”,“团结”,“分裂”什么的,就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觉得不服从就是大逆不道一样。她像被催眠了一样,火气也消了,反驳的神经彻底瘫痪,只剩下一种向往进步,向往高尚的愿望。

他问:“燕儿,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她梦幻般地问:“什么好不好?”她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老师责怪学生不听讲,或者责怪学生“猪脑髓”的神情,她清醒了很多,等他发脾气。

但他显然是忍住了,耐着性子说:“我在叫你搬回来住——”

“你让我考虑一下。”

“别又跑去问你那狗头军师,也该成熟一点了,别老是像个——小女孩一样,动不动就问别人讨主义,最后搞得主意没讨到,还把——家丑——泄露出去了——”

她受不了他那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气,回敬道:“我们有什么家丑?我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有什么家丑可言?”

他满脸都是“忍字头上一把刀”的神情,让步说:“好吧,你要跟她讨论可以,但是记住,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她的,不然你把她当知心朋友,她却把你当傻瓜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么大人了,心里要有个数,免得别人把你当傻瓜看——”

她回到寝室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跟卓越的谈话告诉给了姚小萍,急切地问:“你说他这个办法行不行?”

姚小萍断然反对:“你别上他的当了,他这明摆着是想保全面子,不让他的敌人看笑话。他这种人,你以为他说养你和孩子就真的会养你和孩子?就算他养,他也肯定是大牌子,二调子的,拿你当家里的奴仆看待。他捏着钱口袋,你想用钱就得一分一分问他讨着花。我告诉你,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她刚刚泛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泄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不要工作了,靠爹妈养活?”

“爹妈也不能养你一辈子,我觉得呀——”姚小萍试探着说,“如果你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失去公职就失去公职的话,你应该——去找黄海。我觉得他那个人,如果说了养你和孩子一辈子,他真的会养,但是卓越——肯定是个口头革命派,他现在需要你保面子,他就对你封官许愿,等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他还管你个鬼——”

“为什么黄海就会——说话算数?他飞黄腾达了呢?”

“他不同嘛,一个是因为他本身就比较善良,另一方面——”姚小萍迟疑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说,“他客观上也——不允许——”

她不知道姚小萍所说的“客观上不允许”是说黄海太丑,客观上不允许他移情别恋,还是说黄海没官运,不可能飞黄腾达。好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黄海根本不可能养她和孩子,他马上就会有他自己的家庭了。她想到春节快到了,黄海快跟那个过去的系花结婚了,心里有点难受,只简单地说:“别打黄海的主意了吧,人家快结婚了——”

“只是‘快结婚’,还没有结婚嘛,现在其实还来得及——”

她颓丧地说:“如果他现在把他那个女朋友甩了,那疯女人肯定活不下去了。算了吧,别为了一条人命害了另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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