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至死不渝(15)
石燕不知道卓越到底是砸破了什么,她也不关心,她只担心卓越会追上来砸破她。她鸭子步也不迈了,一溜烟地下了楼,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连滑几步,就骑上去,往南一舍方向逃了。
一直骑到了宿舍楼前,她才下了车,往身后望了一阵,确信他没追来,就把车推进车棚锁好,想上楼去。但她想起今天跟姚小萍打过招呼,说晚上跟卓越出去吃饭的,姚小萍肯定没给她留饭菜,因为他们没冰箱,都是当天做当天吃,做多少吃多少,怕留到第二天馊掉了。
她看了看表,六点多了,青年教工食堂肯定关门了,但她听姚小萍说过,食堂里面有个小炒窗口,有时开到很晚。她到那里去碰运气,发现小炒窗口还开着,就买了一份饭菜,坐在食堂里吃。小炒窗口的饭菜卖得有点贵,但味道不错,如果她顿顿在那里吃,恐怕有点负担不起,但如果偶一为之,还是可以承担的。她决定以后隔三岔五地到这里来买几个菜拿回去跟姚严二人分享,作为对姚严二人照顾她的报答。
她吃完了饭,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两个家伙肯定关在房间里“百年好合”,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们还能不利用?她走到食堂外面,四处转了转,觉得好像转了几个小时了,把那一块都转遍了,但看了看表,还才过去了二十分钟。
无家可归的感觉可不大好,尤其是在晚上,家家户户亮着灯的时候,一个人在黑地里转悠,感觉很孤独。她上楼去碰运气,但她运气不好,寝室门关得紧紧的,看样子那两个野鸳鸯真的是在百年好合,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年了。她只好下楼来,跑到门房那里,跟门房扯了几句闲话,就坐那里看报纸,不时地瞄楼梯,准备等严谨下楼了,她就上楼去。
整个南一舍就门房那里有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了,都拿打电话当娱乐活动,门房那里的电话简直俏得不得了,不时的有人打电话进来,打电话出去,一问才知道是因为新增了往外打长途的功能,要收费,比外面打电话还贵,但方便多了,不用骑车跑到校外去打长途了,所以来打电话的人不少。
大概这是学校创收的一种方式,连门房也跟着沾光,据说可以拿百分之一的回扣,所以门房积极得很,对打电话的人一律很热情,传呼电话时跑得飞快,对来打长途的人更是热情万分,还站在过道里,向上楼下楼的住户宣传这里可以打长途了。
她坐在门房里,自然被门房定为重点宣传对象,即使门房不宣传,光那股热情也足够感染她的了,她也手痒痒了,想给谁打个长途电话。她搬回南一舍后还没跟家里打过电话,也没告诉家里她搬出来了,怕家里人问七问八,问得她答不上来。她想打个电话撒个谎,免得他们还往卓越那边打电话,但她还没想好该撒个什么谎,而且她家也没电话,只能等到父母上班了再打。
她想给黄海打个电话,但始终下不了手,应该说打个电话也不算过分,因为黄海为她买了出国复习资料,她还没正式谢谢他,只对姚小萍说过,说如果黄海打电话来,你就帮我谢谢他,再问问他这些书得多少钱,问了好寄钱给他。后来姚小萍说跟黄海通过话,谢了他,也提了钱的事,但黄海不肯说多少钱,说就算是送她的结婚礼物,等他以后结婚时她再还情。
姚小萍少不得又分析了一通,说黄海肯定没女朋友,也不打算结婚,不然怎么好意思说叫你还情?
她愿意相信姚小萍的这个分析,因为在她一生中,黄海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真正欣赏她的男人,卓越爱没爱过她,她不知道,就算卓越爱过她,也没欣赏过她。他只喜欢她的“天真纯洁”,翻译成通用汉语就是“傻瓜好骗”。他那时鼓励她出国,不过是为了把黄海比下去,最终也没见他帮她弄什么出国复习资料来。
她考虑了一阵,决定暂时不给黄海打电话,等她把自己的一团乱麻扯清了再说,免得连累黄海也成了卓越的报复目标。
快十点半的时候,她已经瞌睡得不行了,还没看见严谨下楼来,估计他今天是在这边“留宿”了,她只好上楼去棒打鸳鸯。刚爬了几级楼梯,门房就追出来对她说:“你是叫石燕的吧?这里有你的电话——”
她马上想到是卓越,她想不接,但她不想进一步惹恼他,因为他肯定从电话里听见门房叫她了。她来到门房,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石燕儿?”
她听出是黄海的声音,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准备找姚小萍的,一不留神说成了你的名字,我听见你们那边门房叫你的名字才知道你刚好在那里——”
她马上说:“那你等着,我上楼去叫姚小萍——”
“别叫,别叫,就是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黄海好半天都没说话,她想他可能还是找姚小萍的,被她接了电话,只好说是找她的。她问:“你——要不要我上楼去叫姚小萍?”
“不用,我找她——也就是问问——你的情况——”
她心里一热:“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
她很惭愧:“我——还没开始呢,这段时间——挺忙的——”
“我知道,现在先忙孩子的事吧,等孩子大点了再忙出国的事也不迟,到时候我再帮你搞资料。营养跟不跟得上?”
刚才一直在说出国的话题,他突然这么一转,她半天没拐过弯来,还以为在问“英语跟不跟得上”,搞得她不知该怎么回答,那些复习资料她看都没看过,怎么知道自己英语跟不跟得上?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听懂了,回答说:“噢,跟得上——”
“我看书上说,孕妇要多吃四季豆啊包菜啊之类的东西,不然孩子的脊椎会长不好,我记得我有个亲戚的小孩子就是一生下来背上就有个包,听说是脊椎没长好,里面的东西漏出来了,要动手术修补——”
这么可怕?她乖乖地说:“噢,那我记得吃——”
他又说了一些食物的名字,以及它们对孕妇胎儿的伟大意义,最后说:“都是书上看来的,我说多了你也记不住,我给你把书寄过来吧——”
她的确需要这样的书,也很想跟他多联系联系,便不客气地说:“好,那就谢谢你了。”她迟疑了一会,问,“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着就把实验室的事七扯八拉地讲了一些,然后抱歉说,“我说这些你肯定不感兴趣。”
“感兴趣,感兴趣。”她现在只想能跟他多说几句话,他说什么她都感兴趣,觉得他电话里的声音好听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好听过。受了他关怀备至的鼓舞,她小声说,“我是问你——个人生活方面怎么样——”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也准备结婚了,就今年春节吧——”
她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地上了,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黄海有点自豪地说,“她自从有了我之后,病情就好多了,结婚的事是她家里人提出来的,说结了婚她的病可能就全好了——”
“那他们不是把你当成一味药了吗?”
黄海仍然很自豪地说:“能当一味药,能治好一个人,不好吗?”
她突然觉得头很疼,心里也很难受,但她竭力轻松地说:“好,能治好一个人怎么会不好呢?她——漂亮不漂亮?”
“她挺漂亮的,听说以前是系花呢——”
“她这么漂亮,你不怕她病好了就——不要你了?”
“到了她不要我的那一天,就说明她不需要我了,那我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
她转弯抹角地提醒说:“那——你们的孩子会不会——受影响?”
“应该不会,因为她的病不是遗传型的——”
他连孩子的事都考虑过了,难怪这么关心孕妇啊孩子的事呢,她开始还以为他是专门为她才关心这些的,却原来是为了他自己的孩子。她想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因为妈妈是系花,爸爸本来也是很英俊的,只不过是产钳夹伤才成了这么个样子,但那肯定不会遗传,所以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亮,而且一定很聪明,因为黄海这么聪明。
他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边?”
她不想说她已经跟卓越分居了,不想让他知道她的爱情婚姻这么糟糕。她撒谎说:“卓越——出去开会了,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过来找姚小萍聊聊——”
“噢,那今晚就住这边了?太晚了,别在外面跑,你们那块建筑工地多,不安全,既怕掉到什么坑里去了,也怕被砖块沙堆什么的绊倒了,还怕——遇到那些——建筑工人,有的很野性的——我们学校一个学生就被一个建筑工地的人——给——”
他没说完,但她知道了大意,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这块很多建筑工地?你不就是去过我以前的宿舍那边吗?我现在已经从那里搬出来了——”
“噢,我瞎猜的,也可能是听——姚小萍说的。你现在还骑自行车啊?”
她撒谎说:“没骑了——”
“没骑就好,可以叫卓老师用摩托送你,或者自己走去上班,听说孕期多走路对生产有好处。我听我妈说的,她说如果她那时多走路,可能我就不会——挨一产钳了——”
石燕打完电话,感觉像虚脱了一样,搬着两条沉重的腿往楼上走。到了寝室门前,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姚小萍诧异的声音:“谁呀?”
“我。”
过了好一会,姚小萍才来开了门,问:“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她看见严谨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连忙抱歉说:“对不起,我——”
严谨说:“别客气了,应该我说对不起。我走了,你们休息吧——”
姚小萍出去送严谨,石燕满心内疚,但也没有办法,因为她没地方可去,只能回这里来。她到水房去打了一点冷水,拿回来兑了热水瓶的水洗脸洗脚。
正洗着,姚小萍回来了,打着哈欠说:“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半夜里还吵架?”
“哪里是半夜里吵架,根本没去吃饭——”她因为打搅了姚严二人,很过意不去,觉得无以弥补,只能以个人隐私来回报,便把今天跟卓越之间发生的事讲了出来,似乎推心置腹可以抵消她棒打鸳鸯的罪过。
姚小萍说:“只怪卓越太傻了,他想用这种方法说服你,怎么可能呢?男女不同的嘛——”
她诧异地问:“你也这么认为?难道他们男人起了那个——兴头,不得逞就要——死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男人起了那兴头,干不成到底有多难受,我又不是男人,哪里会有亲身体会?都是蚂蟥听水响,别人说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过我觉得你也不必太较真,他认了错,改正了,就行了。有很多男人连他这个程度都做不到,像我那个丈夫,从来都是连错都不认的,连事实都不承认。不过我也没你这么幸运,亲自抓了个正着。如果我亲自抓住他一次就好了,离婚就容易了。”
“亲自抓住了就容易离婚了?”
“那当然哪,他心里就虚了嘛,也就不敢乱提条件了——”
“那要看是什么人,像卓越这样的,心就一点不虚,厉害得恨,好像是我犯了错误一样。我觉得我跟他这个婚不好离——现在一离——可能就没有生育指标了——”
姚小萍赞同说:“那现在就不离,等孩子生了再离——”
“生了是不是就更离不掉了?”
“有了孩子肯定是更难离的。”
“那怎么办?”
“那就看你想不想要孩子了,如果不想,或者不那么想,我劝你最好现在就离,孩子不要了。但如果你想要孩子,只好先不得罪他——不过我觉得他还算比较懂道理的丈夫,没天天缠着你闹——”
“他缠着我闹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不是丢他的人吗?”
“问题是有些人到了这种时候,就考虑不到那么多了,闹了再说,管它是丢谁的人,我过不舒服,也让你过不舒服——”
她不想谈卓越的事了,谈来谈去都是头疼的事,她转到黄海身上:“你说黄海没女朋友,人家已经快结婚了——”她把今天跟黄海打电话的内容说了一下。
姚小萍似乎不是很感兴趣:“反正他也算个‘舍宝’了,自从他挨了那一产钳,他就注定跟爱情无缘了,如果能救一个人,也算行善积德,说不定对下辈子有好处——”
她见姚小萍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不想往下说了,端着洗脚水去水房倒。等她倒完水回来,姚小萍突然来了兴趣:“我现在真的有点相信命运了,你看,如果你先接到黄海的电话,知道他春节要结婚,然后去跟卓越约会,那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你就会回到卓越身边去了——”
她对此不敢苟同,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跟卓越在办公室过招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黄海,更没有把黄海当作一个退路或者后盾。但她觉得跟姚小萍声明这些也没用,不如不说。
姚小萍说:“你上次提到命运什么的,我还没在意,但是现在你看,真的好像有个命运之神在跟你作对一样,总是要到你做了一个决定了,它才让你看见一个早该看见的事实真相,结果就让你既做了一个错误决定,又立即知道自己错了,于是你遭受双重折磨,失败,再加上后悔——”
她沉默了一会,说:“不过命运还是对我不错的,让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不然的话,我现在肯定——孤独死了——”
“别这么客气了,命运对我也不错,让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又没帮上你什么忙——”
“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姚小萍担心地说,“我就怕你今天对卓越这么凶,他会报复你——”
“我怎么对他凶了?我就说了个不跟他回去——”
“这可能是他最恼火的了,如果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可能不会这么恼火,因为那说明你垮了,他没垮,等你哭过了,闹过了,你照样跟他过日子。但你现在这样一搞,就让他很没面子,隔壁左右的肯定每天都在问他你到哪里去了,他妈妈说不定也在问他。他这么要面子的人——”
“他要面子,不会对别人说是他不要我了?”
“问题是他心里知道不是他不要你了,而是你不要他了,所以他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会疯狂报复的——”
“那你说他会怎么报复我?”
姚小萍说:“我觉得他可能会把你这个工作搞掉,他今天不是说了吗?这个工作是他给你弄来的,他叫你滚蛋,你就得滚蛋——”
“滚蛋就滚蛋,我不稀罕他找的这个工作。”她硬气说,“我——找个中学去教书,难道我师院毕业的本科生,连个中学教书的位置都找不到吗?他总不能说手伸那么长,连中学也管得住?”
“他妈妈不是d市教委的头吗?”
她想了一会,说:“我觉得他妈妈是个很正派的人,不会帮着儿子整我——”
“我不相信你婆婆会有这么正派,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帮——”
她把她婆婆的正派言论描述了一遍,姚小萍还是不相信:“那都是说给你这个外人听的,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越是以权谋私的人,越会说这种话。她口口声声叫你自动辞掉这个工作,不辞她会提请师院处理你的事,你看她提请了没有?”
“但是——”
“但是什么?她从前没提请,不等于现在还不提请,就看你是不是她儿媳了。是,她就不提请师院处理你;不是,我看她马上就可以把脸一拉,提请师院处理你的事。到时候,她还落个铁面无私的美名——”
她也认识到这一点了,但还在嘴硬:“她提请师院处理我,我不怕,大不了去别的地方教中学,我没犯错误,总不能说不给我一个工作吧——”
“那除非是回你‘洞洞拐’去,不然的话,她妈还会给你一个d市的中学教?”
她可不愿意回“洞洞拐”去,那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校长助理,结了婚,要出国了,如果她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洞洞拐”去,一个人,怀着个孩子,那还不被人笑掉大牙?搞半天既不是校长助理,又没出国,被人搞大肚子甩了,只好回老家来教书。她坚决地说:“我不回‘洞洞拐’。”
“那你还能上哪里去教书?难道你愿意到下面县里乡里去教书?”
她楞了,没想到事情可以变得这么险恶,这么黑天无路。
姚小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年轻,你硬气,人在矮檐下了,还是不愿意低头,那就只好把头撞破,撞破了还得低头,那时就真的跟卓越说的一样,你去求他,他还不一定收留你了——”
她悲愤地问:“难道这个世界就容忍他们这样一手遮天吗?就没人管管他们吗?”
“这关世界什么事?世界还没睡醒,它才懒得管你呢。中国人就是这样,只要自己家里还揭得开锅,就不会起来造反,更不会管你家揭不揭得开锅,谁有权势他们就帮谁,一直要到当官的整到他们头上来了,才知道当官的可恶——”
她现在特别理解姚小萍了,你以为一个区区的县中校长管不住你吗?那你就想错了,在中国这种社会里,他有权有关系网,他就是土皇帝,他就管得着你,他整了你,你只能干瞪眼,而他还可以被当作大义灭亲的英雄。
但她这人有个怪毛病,骨子里是个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卓越越这样整她,她就越不服。你不就是要我回到你身边去吗?我偏不回,你可以把我的工作整掉,把我的名声整臭,但你不能把我整得爱上你,也不能把我整回你身边去。
她记得卓越这样说过胡丽英:“她想我爱她,但我不爱她,她不是会活得生不如死吗?”
她想,好,这是你教我的,那就不怪我有样学样了。你有办法整我,我也有办法整你。即便你把我整死了,你也不算赢,因为你没把我整回你身边去,也没整得我爱上你。我死了,可悲;而你生不如死,更可悲。
石燕把自己的豪情壮志对姚小萍这么一学说,姚小萍哭笑不得:“我说你太年轻,你还不相信。你看你,把事情想这么简单。”
“难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吗?我死都不怕,还怕他卓越?”
“问题是他不会让你死呀,让你死就太简单了,你两眼一闭,两脚一伸,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的。如果他想搞报复,他可以让学校把生育指标拿回去不给你,看你怎么生孩子——”
说到孩子她就不那么硬气了,她不怕死,但是很怕她的孩子失去出生权。她满怀希望地说:“但是他是很想要孩子的,他会把自己孩子的出生权给剥夺了?”
“也许他是很想要这个孩子,但他也知道如果真闹离婚,他也不一定要得到这个孩子,如果他要不到,那跟他没孩子有什么区别呢?他这种人,对女人也好,对孩子也好,都不是真爱他们,只是要拥有他们,既然他不可能拥有孩子了,那他还不如根本不让你生下这个孩子,也算对你的惩罚。哎,一个工作,一个孩子,我觉得就凭这两招,你最后就得乖乖回到他身边去——还不如趁早回去算了。等他下次再来求你的时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吧——”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气人,自己做了那些丑事,还要推卸责任,恨不得说那都是我的过错,每次都讲狠,讲威胁恐吓,想吓服我,压服我,像这样的人,你叫我怎么跟他一起生活?”
姚小萍叹口气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们红颜薄命的呢?”
她忿忿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如果被他用这些威胁恐吓压服,他就会变本加厉,我永远都活得不舒服。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怕他的人。如果他一开始就好好爱我,说不定我会原谅他这一次;如果他犯了错就老老实实认错,说不定我也原谅了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好好爱过我,一上来就是使手腕,耍计谋,做了丑事还总想些歪门邪道的办法来解决矛盾。如果我怕他一次,他就会得寸进尺——”
姚小萍宽她的心:“算了,我也是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也许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反正你们结婚的事也没人知道,他回去把结婚证一撕,再找个黄花闺女容易得很,犯不上拴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这话说得她欢欣鼓舞:“我也这样想,他说有好多女学生喜欢他,他何必要缠着我不放?现在嘛,他先试几次,如果我回心转意了,他可以继续欺负我,但如果我没回心转意的话,他也懒得多费时间了,随便找个女学生都比我强——”
“你想到他会去找女学生,也能找到女学生,你心里气不气?”
她想不出有什么好气的:“为什么我心里要气?哪个女学生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该她倒霉,我才不气呢——”
“那你比我洒脱。我那时虽然不爱我丈夫,但他跑去追别人我还是很气的,因为太不把我当回事了,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女人吗?所以我跟严谨好,开始是有点报复我丈夫的意思的,但是后来就觉得严谨真的是个好男人,虽然没你卓越那么聪明能干,但他人好,又不嫌弃我是结过婚的——”
她不解:“你怎么老说什么‘不嫌弃’,‘不嫌弃’?严谨他凭什么嫌弃你?”
“算了,你不懂,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就跌价了,你还把自己当黄花闺女一样金贵,就没人愿意娶你了——”
她的倔劲又上来了“没人娶就没人娶,我又不靠谁养活——”
姚小萍唉声叹气地说:“不是靠谁养活的问题,而是——感情需要嘛,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爱你,那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她也沉重起来,但她觉得这种事着急也没用,你希望有个人爱你,但可能就是没有人爱你,你再怎么把自己降低,也可能还是没人爱你,那你怎么办?难道不活了?而且你违心地降低自己的身价,就算得到一个人的爱了,又有什么意思?
再说这是今后要考虑的问题,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再嫁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问题,她自己的生存,她孩子的生存,至于感情上的需要,都退居二线了,等她把生存问题解决好了,再来考虑也不迟。
她这个人不是主动出击型的,但也不是束手待毙型的。她知道光有骨气不行,还得有战斗力,不然的话,一下就被卓越打垮了,只剩下骨气,也不能当饭吃。她开始为自己找退路,打听哪个中学差老师,也叫姚小萍帮她打听,还叫以前的那些同学帮她打听。
她仍然不相信卓越的妈妈会帮着自己的儿子以权谋私,凭感觉,她觉得乔阿姨不是那样的人,也许乔阿姨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没有提请师院处理她,但那不等于乔阿姨会看在自己儿子的份上,不让她进d市的中学教书。她进d市中学,又不算开后门,乔阿姨为什么要把她的事搞黄呢?说不定乔阿姨这个教委主任会大力欢迎她去d市的中学教书呢。
大家帮她打听到的都是好消息,几乎每个中学都差老师,一听说是师院毕业的,都表示欢迎,有的恨不得叫她现在就去试讲。她听了很开心,越发不怕卓越了,差点就主动辞掉师院的职务不干了。
姚小萍教训她说:“你无事生非辞什么职?别搞得像我那时一样,怕系里不留我,就早早地接受了附中的工作。我那时是毕业分配,一脚踏空就麻烦了,你现在还占着一个茅坑,屎又还没胀来,你慌个什么?”
她觉得姚小萍的比喻有点粗俗,但道理还是不粗俗的,便说:“那倒也是——”
“你正好可以用这一点来测试一下卓越,看他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坏。如果师院叫你走,那就说明他去捣了鬼,如果师院根本就没叫你走,那你干嘛要走呢?如果你主动辞职了,你就没法测出卓越到底会不会报复你了——”
两个人像招收研究生的导师一样,把题目都出好了,就等着那个家伙来接受测试了。
这个高级别的测试还没见分晓,另一个低级别的测试就抢先到来了——她们的煤气烧完了。石燕是坚决不赞成叫卓越帮她们换煤气的,觉得太——那个了,已经分居了,闹成这样了,还叫他换煤气,怎么说得出口?
但姚小萍有不同的看法:“那有什么?你怀着他的孩子,你吃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孩子的健康。就算他恨你,但他不该恨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真的爱这个孩子,肯定希望搞好孩子的营养,他难道不应该为我们换坛煤气吗?”
她坚持说:“我是不会跟他说这事的,我不愿意求他——”
“这怎么是求他呢?这是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你不说我来说。”姚小萍说,“我们就把这坛煤气当个试金石,如果你跟他闹成这样,他还能帮我们换这坛煤气,那就说明他是真的爱你爱孩子的;如果他拒绝帮我们换这坛煤气,那就说明他这个人——没人性,不是真爱孩子,也不是真爱你,爱的是他自己,他的面子——”
她也觉得姚小萍说的有道理,便同意姚小萍去测试卓越一下,跟他交涉煤气的事。
姚小萍跑到楼下去打了电话,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说:“石,你说他狡猾不狡猾——”
“怎么啦?”
“他不说不帮我们换,也不说帮我们换,他说他去想办法,但不一定能搞到煤气——”
“哼,他还要想什么办法?他每次都是一下就换到煤气了——”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故意问他,你这么有本事的人,还愁搞不到煤气?你以前不是一搞一坛,一搞一坛的吗?”
“他怎么说?”
姚小萍学着卓越的口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帮我搞煤气的那个人现在不在煤气站工作了,我得想别的办法——”
她硬气说:“我们不指望他的煤气了,就在食堂吃算了,还可以省点事——”
姚小萍解释说:“我倒不在乎在哪里吃,我是怕你吃食堂伙食,营养跟不上——”
“我可以去小炒部买菜吃,那里的菜不错——”
“不错是不错,但是多贵呀!你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你在那里吃饭,而你现在还得存些钱,生孩子的时候用,孩子生了之后,你还得有钱请保姆,给孩子买奶粉什么的,有你头疼的时候——”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为这去求卓越让我回去?”
“现在去求他是没什么用的,他可以不收留你,即便收留了,他也会永远把这当作你的一个痛指甲,想捏就捏你几下——”姚小萍小心翼翼地建议说,“我看你还是把孩子——做掉吧——没孩子的话——你就什么都不怕他了——”
她知道姚小萍说的有道理,但她舍不得做掉这个孩子,这是一条命啊,跟她血肉相连的一条命。孩子已经会踢她蹬她了,每天她都会跟孩子一起做一会体操,孩子的小手小脚在她肚子上鼓一个包起来,她就抓住那个包,轻轻地跟孩子“抵架”,孩子的力气不小呢,可以抵好一会,然后她默默地对孩子说:“宝宝,换个手手抵”,孩子好像能听懂一样,过一会就让那个包消下去了,再过一会,另一个包在肚子的另一个地方鼓起来,她相信那是孩子换了一个手手,她就跟那个手手去“抵架”。
她那一个夜晚几乎没睡,一直在想孩子的问题,但她不是在想做掉还是不做掉的问题,她肯定不会做掉,她想的是从哪里可以搞到钱来养孩子的问题。她知道有人做家教赚钱,但她带着个孩子肯定做不了家教,就别指望那个外快了。她自己有一点存款,她还可以问父母要钱,他们一定会支持她。
卓越也应该付孩子的生活费,但她估计他会赖帐不付钱,用经济手段压垮她。她不会吃他那一套,她会想办法逼他付出他该付的那份钱。她记得以前有几次看到过一个乡下妇女模样的人,用个布背袋把孩子背在身上,坐在系里的办公室里哭诉丈夫不给他们母子生活费的事。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妇女的丈夫是系里一个老师,教过她,她以前还挺崇拜他的,但自从看见他妻子上门要账的情景后,就把那个老师看白了。
只要卓越丢得起这个人。
有那么几天,因为没煤气,石燕只好在学校食堂吃饭。她最近几个月胃口越来越好了,人家说孕妇不爱吃油腻的东西,但她刚好相反,以前不爱吃学校食堂炸的那种“油涮涮”的花卷,现在也爱吃了,一顿早饭可以吃两个,还加一两稀饭,就着榨菜丝,很好吃。中午她就在行政楼附近的学生食堂吃,晚上在青年教工食堂吃小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只不知道营养跟不跟得上,再就是小炒太贵,天天吃是吃不起的。
好在她们的煤气很快就接上了,因为严谨帮忙搞来了半坛煤气,是他父亲的煤气计划,师院给教授级别的人两个月三坛煤气计划,如果不在家里用热水器,严谨家每个月可以省下这么半坛。不知道姚小萍下了什么迷魂汤,严谨就勒令家里人都到学校澡堂去洗澡,然后就把老爹家的半坛煤气运了过来。
姚小萍很得意,石燕也很开心,两个人互相吹嘘:
“看,我们严谨也不赖吧?”
“不靠卓某人的煤气,地球照样转!”
地球很快转到了周末,中午的时候,三个人正围着个小桌子吃饭,就听外面闹闹嚷嚷的,石严两人都没注意,但姚小萍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往走廊望了一眼,就嗖地窜回来关上了门,紧张地说:“严,快躲起来,吴志刚来了——”
石燕估计吴志刚就是姚小萍的丈夫,她也紧张起来,连叫严谨:“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严谨慌慌张张地四处看了一下,问:“躲哪里?”
屋子里的确没地方躲,没大柜子,没阳台,五楼,跳楼也不可能。还是姚小萍急中生智,吩咐说:“待会就说你是石的男朋友!”
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大力拍门,然后是一个男人用石燕不太懂的话大声叫嚷。姚小萍走过去开门,刚打开一道缝,门就被踢开了,如果不是姚小萍闪得快,肯定被门撞伤了。
她看见姚小萍的丈夫站在门外,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神情很疯狂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往屋角落里躲,怕呆会打起来会伤了她的孩子。
下面的一段就像看没字幕的粤语片一样,几个主要演员都认识,还挺熟悉的,但因为听不懂对白,就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老想到以前他们演过的几部影片上去了,跟眼前的剧情对不上号。她想请严谨替她翻译,但严谨神色紧张地盯着那对男女主角,她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了。
门口一下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平时都没怎么打照面的人现在都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一样,济济一堂,肯定还吸引了别的楼层的住户,把她们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她估计这里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看不懂这场闹剧,剧情能蒙出一些,对白也能猜出一点,但终究是隔膜得很。
哪知道人群中有一个j县那边的人,很热心的那种,也有点语言天分,操着一口带j县口音的普通话,义务为观众做起同声翻译来,大家终于跟上了剧情的发展。
石燕也沾了那个同声翻译的光,知道了剧情大意:姚的丈夫把儿子给姚送来了,因为他不能让姚在外面快快活活地偷人养汉。
姚小萍刚开始是很理直气壮的,大概对丈夫说了严谨是石燕的男朋友,但一个在同声翻译帮助下听懂了剧情的五楼住户揭发说:“啊?原来这个女的是有丈夫的?我看她每天跟那个男的在一起,我还以为他们俩才是夫妻呢——”
同声翻译很忠实地把这句译了过去,吴志刚暴跳如雷,要冲上去揪打严谨。姚小萍奋不顾身地挡在严谨前面,被姓吴的一巴掌扇开。
只见严谨像一头豹子一样窜了出来,跟姓吴的扭打在一起,可惜格斗场所太小,两人把小饭桌都掀翻了,又拥抱着倒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思想意识差一点的人很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健康的联想。
但石燕像看一出言情剧一样,热泪盈眶,虽然吴严二人扭打的姿势不那么雅观,没有拳王打斗时那么富于暴烈美,但也把石燕看得感动万分,感慨万分,心想如果有哪个男人为我这么扭打,哪怕姿势难看一点,我这一辈子也就跟定他了。
观众的立场显然是站在戴绿帽子的一边的,一见姓吴的有打不过学校体操队严教练的趋势,就吆吆喝喝地拉的拉,扯的扯,把他们两个都从床上揪了起来,分在两边,各由几个壮汉扭住。但在石燕看来就是故意抱住严谨,让姓吴的随意。
姚小萍显然也看出这里面的不公平了,操起锅铲来助战,被几个女观众拉住了,斥责说:“一个女人,还是讲点脸!”
石燕知道自己在格斗中帮不上忙,只好进行义务解读,讲述姚小萍的生平和姚严爱情故事的历史背景,希望唤起广大观众对姚严二人的同情。但没谁对这个感兴趣,大家都有满腔的感慨要发表,谁还有时间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只听骂奸妇淫妇的,感叹世风日下人民教师堕落了的,说动手不应该的,号召婚姻一定要门当户对的,七嘴八舌,应有尽有。
而姓吴的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抓住机会狠狠揍了严谨几拳,严谨的嘴角很快就开始流血,鼻子也跟着流血,一只眼睛发了青。严谨发毛了,大声嚷道:“你们都放手,谁再拉住我,别怪我连他一起打!”说着就反脚踢了某个抓住他的人几下。
那人“哎哟”一声松了手,骂爹骂娘去了,其它几个抓住严谨的人也放了手。
严谨冲到姓吴的跟前,狠狠地还了几拳,姓吴的也开始嘴角流血,鼻子流血,一只眼睛发青。严谨到底是体育教师出身,比赛讲究个“费厄泼赖”,既然分数打平了,也就没有再出手。严吴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双手握拳置于胸前,脚下不断变换位置,看上去有点像严教练在教姓吴的拳术。
有人大叫:“叫保卫科呀!谁去叫保卫科的人来!再不来要打死人了!”
吴志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难道这个连d市话都不会说的人居然最知道学校保卫科在哪里?
还是姚小萍悟得快,马上对严谨说:“严,你也快跑吧!当心保卫科把你抓去!”
严谨上去拉了姚小萍:“走,我们一起走!”
观众全都嚷起来:“太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两个人都是人民教师,干出这种事来——”
姓吴的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小子,推到姚小萍面前:“这是你的儿子,交给你了,你们两个狗男女做什么丑事,我不管了,你就当着你儿子的面去x烂你的x吧……”说完就夺门而出,不知去向。
同声翻译忠实地将这句译成了普通话,在两个x处很费了一番思量,脸也有点泛红。
姚小萍扯着儿子追出去:“姓吴的,你要走把儿子也带走,你把他放我这里怎么行?”
众人又议论开了:“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
姚小萍声明说:“不是我不要儿子,但我明天要上班,谁来照顾他?”
一花引得万花开,姚小萍很快被群众的声浪淹没了:
“放在学校幼儿园就行了——”
“我们都是带孩子的人,也没见谁就上不了班了——”
“这种女人还配当妈?有了奸夫,连孩子都不要了,呸!告她学校去,把她的职撤了,这样的人教我们的孩子,还不教坏了?”
姚小萍一概不听,拿了自己的小包,对孩子说:“来,小刚,妈妈送你回去。这里没地方你住,妈妈明天又要上班——”
一直没吭声的小刚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叫:“妈妈,我不回去呀!我不能回去呀!我回去了爸爸会打死我的呀!”
姚小萍泪如雨下,跟孩子抱头痛哭:“他又打你了?”
小刚点点头:“他说了,他不要我了,叫我跟着你的,如果我回去他那里,他就——打死我的——”小刚说着就挽起裤腿,脱了外衣,掀开内衣给妈妈看身上的伤痕,“这是脚踢的,这是烟头烧的,这是绳子捆的——”
观众哗然,议论纷纷。
“这个当爹也太狠心了吧?”
“快别把孩子送回去了,这不是往火坑推孩子吗?”
石燕忍不住了,冲上去替孩子求情:“姚,你就别送他回去了吧——”
“不送他回去,他住哪里?”
“就住这里——”
“你不怕吵?”
“我不怕——孩子多可怜啊——已经打成这样了——再打——恐怕是连命都没有了——”她找了个毯子包住孩子,大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别老围在这里,这有什么好看的?让他们娘俩休息一下,也好给孩子洗澡搽药——”
这句话提醒了姚小萍,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伤员去医院看伤买药,石燕留守后方。
后来还乱了很久,提建议的,发评论的,乱轰轰的,把她的头都吵昏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把那些围观的人打发走了。
最后姚小萍只带着一个小伤员回来了,石燕没问严谨的下落,知道他这个战斗英雄就怕这个“古代爷爷”,一定是借机躲起来了。她觉得姓吴的这招够狠,不费一枪一炮,就把严谨跟姚小萍拆散了。
但她不明白严谨为什么把小刚叫“古代爷爷”,她觉得小刚很懂事,也很可怜,肯定是严谨不喜欢姚小萍跟别人生的孩子,才会那么讨厌小刚。她想到姚小萍为了保全跟严谨的爱情,竟然狠着心不要自己的孩子,也太——那个了一点,但看在姚爱糊涂了的份上,她也就原谅姚了。
但她想,这个世界上肯定不会有一个男人,能令我爱到姚这个地步。无论这个男人多么爱我,从他讨厌我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爱了。
那天晚上几个人很早就上床了,因为白天的那一出把人搞得太累了。姚小萍跟小刚挤在一床,把几个椅子凳子都放在床边,算是加宽了一点,但也只是从思想上加宽了一点,因为几个椅子凳子高低不一,人是没法睡在上面的,最多可以接住掉下床来的被子。
小刚一下就睡着了,但两个大人睡不着。姚小萍抱歉说:“石,真是对不起,把你吵着了,你明天抽空到房管处去一趟,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换个房间——”
她觉得没必要换,不管换到哪里去,都得跟人合住,因为师院有规定,凡是配偶不在d市的,都只能跟人合住,哪怕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也只能跟人合住。她不明白师院这个分房政策是体现一个什么精神,好像是为了惩罚离婚带孩的人一样,但很多人夸师院分房政策好,说不分男女,都能分到房,如此男女平等的分房政策,在整个d市还很少见。
她安慰姚小萍说:“姚,没关系的,我睡觉不怕吵——”
姚小萍叹了口气:“你现在还没尝到我们小刚的厉害——到时候莫怪我没劝你搬出去——”
“我搬出去了,你怎么办?肯定还是会分个人进来的吧?难道学校会让你一个人住一间?”
“学校肯定会分人来的,但只要不是怀孕的人,总要好一点,我就怕小刚——毛手毛脚的——伤害了你的孩子——”
“我会注意的——”
姚小萍沉默了一阵,说:“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觉得这事肯定是你卓越在里面捣鬼——”
虽然姚小萍打了预防针,她还是吃了一惊:“这事——是卓越?哪事?你儿子的事?”
“嗯,因为吴志刚今天说了,是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边的——事——还有我的地址什么的——不然吴志刚肯定想不到这一手——也找不到这里来——”
“卓越——他干嘛要管你——儿子的事?”
姚小萍叹了口气:“哎,你真是年轻,不懂他这个人。他当然不是为了管我儿子的事,但是他想用这个办法逼你回去嘛——”
她仍然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他这样就能逼我回去?”
“所以说他也不懂你这个人,他以为这样就能逼你回去。有时我看在他这么在意你的份上,也为了我自己的安宁,真想帮他逼你回去,但是他这个人——又实在不是个好人——他这样做也可能不是在意你——而是要在这件事上搞赢——给你一个下马威,所以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害了你——”
“他越逼我,我越不会回去——”
“你越不回去,他就越逼你,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这么斗下去,何时是个尽头。算了,不说这事了,睡吧,明天我得很早就起来,看能不能把小刚塞进幼儿园去——”
但她睡不着,姚小萍的话让她想了很多,本来她没把小刚的到来跟自己联系起来的,虽然多个小孩子会吵闹一些,但她觉得也就是吵闹一些。现在经姚小萍这么一提,她开始捉摸卓越的这一计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才能用小刚逼她回去。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打热水,这个“古代爷爷”一来,严谨肯定不会天天到这边来了,也就不会天天帮她们打水了。姚小萍要做饭,那就得她去打水。
她现在才知道怀孕可以使人这么脆弱,这么需要别人的帮助和照顾。她现在就像一个老弱病残,或者像个玻璃人儿,因为怕孩子有什么闪失,所以什么都不敢干。自从黄海打了那个电话之后,她就没骑车了,上班下班都是走来走去。以前没怀孕的时候,不觉得骑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但现在不能骑车了,就十分怀念能骑车的日子,简直就像是生着一对翅膀一样,想去哪里,一扇翅膀就去了,现在她想从菜场买点菜回来都不行,因为菜场远,她买了也提不动。
又比如打开水打热水,以前她都是一手提两个热水瓶,另一手提一桶热水,一天要用的热水开水一次就拧上楼来了,但现在就不行了。她不好意思让姚小萍又做饭又打水,她总得干一样,看来只能多跑几次,每次拧一两瓶开水上来。要么就由她来做饭,让姚小萍去打水。
她最愁的就是孩子生出来之后的住房问题,前段时间都在忙着写遗书啊,准备死啊,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死的危险好像已经离远了,生的困难就显得很大了,特别是小刚一来,问题就更明显。带着个孩子跟人合住,别人肯定不喜欢,而且她总得请个保姆吧?那保姆又住哪里?师院附近都是农田,好像还没听说过有房子出租的,即便有,也肯定贵得很,她的工资可能连租房都不够。
她愁了半夜没睡好,觉得这事坏就坏在师院的分房政策上,如果带孩子的单身教职工能一人住一间,那她的问题就解决了。现在她很理解姚小萍为什么一直没把孩子带在身边,不怪姚小萍,只怪师院的分房政策。
她好像还才刚刚睡着,就被小刚的哭叫声搞醒了,那么凄厉的叫声,简直让人以为有人正在谋杀他。她最怕突然惊醒了,每次突然醒来,她就像得了心脏病一样,心跳得很快很难受,她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姚小萍小声说:“没事——他要拉尿——你接着睡吧——”
哪里睡得成?从那一刻开始,屋子里就闹腾起来了,先是小刚不肯到厕所去拉尿,一定要到“屋后”去拉,姚小萍怎么解释都不行,抱到后窗那里给他看了,说这是楼房,没有“屋后”可以拉尿,还是不听。姚小萍把小刚往厕所抱,小刚就像杀猪一样叫起来,最少可以叫醒三层楼的住户。最后姚小萍又是恐吓又是揍屁股,才算用一个脸盆接了半泡尿,另外半泡全拉在床上了。
石燕赶紧把自己的一床毯子拿出来救急,盖在尿湿的地方,不然两母子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折刚搞完,就到了起床的时间,小刚没睡够,不肯起床,姚小萍说再不起床妈妈就要迟到了,小刚就恶声恶气地学舌,可能他学不来整句话,但他学得来那个音调,所以就一路“呀呀呀呀呀”。姚小萍说一句,小刚就呀一句,刚开始还等姚小萍说完再呀,到后来,姚小萍一开口,小刚就呀起来,完全无法讲道理。姚小萍怕迟到,不得不狠狠揍了小刚几屁股,才勉强把衣服穿上了。
然后姚小萍下楼去买早点,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刚不要到处乱跑,等妈妈去买好吃的回来,石燕也出面保证看着小刚,姚小萍才敢去买早点。
姚小萍那里刚出门,小刚这边就闹腾开了,先是在床上蹦啊蹦,石燕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小刚掉下床来,又怕他头撞了天花板撞了墙,喊了无数声,都没有效果,喊到最后,小刚还蹦到她床上来了,吓得她连忙躲到姚小萍的床那边去,小刚又追了过来。后来就成了一个逃,一个追。她越叫他别碰她肚子,他就越要碰她肚子,她只好到处乱躲,搞出一身汗来,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幸好姚小萍买了早点上来了,大声呵斥,再加几屁股,才把小刚镇压下去。石燕借机溜到水房去漱洗,等她返回的时候,看见姚小萍又在揍小刚。她见一大早的,小刚就已经挨了好几趟揍了,又想到他身上的伤,忙上去求情,结果一眼看见稀饭馒头泼了她一床,她写字桌的两个抽屉也被拉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她狠了狠心,不替小刚求情了。
姚小萍揍完了儿子,又来向她赔礼道歉:“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我就是去拿个碗来装稀饭,他就把屋子搞成这样了——这个小混蛋——迟早把我气死——”
她连声说:“没事,没事,你别打他了,东西撒了,我捡起来就是了——”
那边小刚挂着鼻涕眼泪,恶声恶气地学她的话:“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有点烦,但没理他,收拾了东西,对姚小萍说:“我下去吃饭,吃了就上班去了,你要不要我帮你打早点上来?”
姚小萍苦着脸说:“算了吧,你爬上爬下不方便,我本来给你打了早点的,都被他搞泼了——”
她现在只想赶快避开这个“古代爷爷”,也顾不上报答姚小萍为她打早点的恩了,拿了自己的小包和碗筷,逃了。
上班的时候,她疲倦得要命,又不敢趴桌上睡觉。你别看人人都在看报纸聊天,但那是“正常的”,如果你趴桌子上睡大觉,那就不正常了,马上有人会去打小报告。她强撑着想来看报纸,哪知道越是拿着报纸越想睡觉。她跑水管去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一把脸,还是赶不走满脑袋的瞌睡,她心里很怵,不知道长此以往,她该怎么办。
下午下了班,她往回走的脚步比平时沉重了许多倍,恨不得不用回去就好了,但她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她可以在外面吃饭,但她不能在外面睡觉。她的床单今天被小刚泼了稀饭,肯定得洗一下,但一想到要手洗床单,她就头疼。
等她回到寝室,却发现家里没人,床上也没床单,大概是姚小萍拿去洗了。她松了口气,也许小刚在幼儿园被老师“夹磨”下来了。她知道有很多孩子都是这样,在家里调得要死,但到了幼儿园或者学校,却老实得象只绵羊,把老师的话当圣旨。
她看了一眼家里的几个水瓶,有两个不见了,知道姚小萍下去打水了,心里很感动,立即动手做饭,免得姚小萍呆会回来又要照顾儿子又要做饭。她这段时间没做饭,对家里的锅盆碗筷是一点也不熟悉,找了好一会,才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切菜板。又找了一会,才发现切菜刀插在桌子跟墙壁之间的缝里。
等她把这两样都找到了,才发现家里没什么菜可切,可能姚小萍今天忙,没功夫去买菜。她只好找了一个铝制饭锅子和两个大碗,下楼去打饭。刚下了一层楼梯,就听见姚小萍呵斥小刚的声音,然后看见姚小萍一手提着两个热水瓶,一手扯着儿子上楼来。小刚脸上贴着一大块白纱布,一边上楼,一边拉拉扯扯地不肯好好走。
她吃惊地问:“小刚脸上怎么啦?”
姚小萍放下水瓶,直起腰,气喘吁吁地说:“在幼儿园跟人打架了——”
“谁把他打伤了?你不找他去?”
姚小萍苦笑一下:“老师打的——”
“老师还打人?那还不告她?”
“怎么告她?人家是看在我教她儿子的份上才让我把小刚临时放她班上的,我也把话说出口了,我知道我的儿子调皮,所以我叫老师对他严一点,即便是打他几下,我也不会怪老师——”
“那她就真打了?下——这么狠的手?”
“也不怪她下这么狠的手,小刚把人家老师的指头都快——咬掉了——缝了好几针——还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听得毛骨悚然,恶心想吐,慌忙说:“我下去打饭,你今天就别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