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至死不渝(14)
吃完面,卓越好像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坐那里跟姚小萍聊大天。石燕也不理他,起身去收拾床铺。收了一会,她对姚小萍说:“我看几个水瓶都是满的,我可不可以用两瓶洗——脚?明天早上我再打来还你——今天好累——我洗洗睡觉了——”
姚小萍嗔怪地说:“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那两个水瓶本来就是你的,你尽管用,也不用打了还我,以后打水的事就包在严谨身上了,他每天下午都会过来帮我们打水的——”
她心里一酸,看来以后就只能沾姚小萍的光了,人家的男朋友就这么贴心贴肝,而她的呢?真不知道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会遭这样的报应。
卓越不好意思再逗留,起身向她们俩告辞,她没理他,姚小萍把他送到楼梯口,她听见姚小萍在叫他有空过来玩,而他满口答应:“会来的,会来的。”
姚小萍送走卓越,返回寝室,也不问她为什么突然搬回来,只帮她收拾桌子摆东西,其间讲些杂七拉八的事,好像她一直就是在这里住的一样。
她忍不住了,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姚小萍的思路显然还是在这件事上的,所以她一说“他”,姚就知道在说谁:“他没说什么,就说闹了点矛盾,你想回来住几天,叫我帮忙照顾你——”
“他说没说是什么矛盾?”
“没有。我也没问他,问了他也不会说真话。不过你们闹矛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你从来没搬出来过,所以我猜这次——是——有点不同寻常了——肯定是因为他妈妈家那个——保姆的事吧?”
她大吃一惊:“什么保姆的事?你——听谁说——了什么?”
“我还要听谁说?我自己没眼睛?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头,结果还真不出我之所料——是不是卓越跟那个什么阿姨来着?汪阿姨?姜阿姨?是不是他跟那个阿姨——有一腿?”
她简直怀疑姚小萍那天看到什么了,不然怎么这么肯定?她知道瞒不过姚小萍,便支支吾吾地说:“也不是有一腿——”
“我觉得也不可能有一腿,徐娘全老了,哪里还有风韵?那就是有一嘴了。”
她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小萍没作解释,只劝解说:“如果只是有一嘴,你也犯不上生这么大气——”
她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我们那里——这种事普通得很——那些家里穷的——儿子娶不起媳妇的——他们的妈呀姐妹呀——就这样帮他们的——有的死了老婆的——他们的女儿也这样帮他们——不算什么——总比乱伦好——”
这真是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了,她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还不是乱伦?你们j县是这样的?”
“我不是说j县,我以前不是j县的人——”
“那你们l镇是这样的?”
“也不是l镇,我以前的老家还不在l镇,在深山老林里,很穷,很闭塞。我跟你说,凡是又穷又闭塞的地方,肯定是又落后又愚昧的,愚昧的方式可能不同,但愚昧就是一定的。我出生的那个地方,那就真叫穷——你完全想象不出来,女人都不算人的,跟牲口差不多,因为她们反正是要嫁到别处去的——家里人能用用就——先用用——也算不亏本。我是后来我爹死了,我妈改嫁的时候才搬到l镇去的,我妈嫁了个——驼背——丑得不行——但把我们全家弄到l镇去了——算是我妈用自己的身体为我们——谋了一点福利——”
“那后来你怎么去了j县?”
“这不明摆着的吗?还用问?当然是我的公公看上了我,把我弄到他学校教书去了嘛——”
“你公公?就是你——丈夫的——爸爸?”
姚小萍安抚性地说:“你别想太复杂了,我的意思是我公公为他儿子看上了我——”
“那你以前怎么说——你不肯嫁你丈夫,你公公就利用职权整你,你们这不是一开头——就——讲好了的吗?”
“是一开头就讲好了的,但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我的丈夫,我只想利用他到县中去教书——”
可能是脑子已经麻木了,石燕现在听到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义愤填膺的感觉了,处在姚小萍那个境地,不利用自己的身体也就没什么可利用的。她问:“那你们——以前那个深山老林的人——就兴——那种事的?”
“也不光我们那里,”姚小萍不以为然地说,“太穷了嘛,娶不起媳妇,又有那个生理要求,那怎么办?什么花样都有,跟畜牲干的都有,只要是母的,那些人都可以上——”
“那也比——跟自己家的姐妹女儿——要好吧?”
“还不都是没办法了,谁愿意那样?大大方方娶个媳妇不好?但是很多人穷得叮当响,一辈子都娶不起媳妇,换亲都换不来——所以我们那里以前痴呆儿特别多,肯定都是跟自己的血亲搞出来的孩子——”
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想起“洞洞拐”那边以前也看到过很多痴呆儿,但那都是那里农民的小孩,“洞洞拐”的工人里面有痴呆儿的还是不多的。她那时以为是乡下农民人傻,所以生的痴呆儿就多。现在想来,应该也是近亲通婚的结果了。想到这些,她觉得可以理解乡下那些人了,但她不能理解卓越,不能原谅卓越,她愤然说:“乡下人是因为穷,但卓越呢?他也穷得娶不起媳妇吗?”
“可能是那个姜阿姨——把农村那一套带到城市里来了,不过姜阿姨也可能是一片好心,看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就从中帮个忙,反正在她看来,这事跟帮你们做饭没什么区别——”
她摇摇头:“奇怪得很,卓越跟你的说法一样,叫我就把这事当作姜阿姨在帮我们做家务——但这不是做家务,而且也不是因为我怀孕,他们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从卓越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了——”
“哎,那就怪姜阿姨了,既然卓越那时还小,当然不知好歹。只能说姜阿姨太愚昧了,好心的愚人,害了你们家卓越。不过现在你这么闹了一下,他们肯定不敢了——”姚小萍好奇地问,“是不是你因为怀孕不肯跟他——那个?”
她不好意思地说:“就这段时间没有——”
“那难怪呢,你怎么不跟他做呢?你不跟他做,他当然要去找别的出路了——”
她很生气:“怎么你也是这么个论调呢?好像这事是我的错一样,我怀着孩子,怎么跟他做?你那时怀孕不也没跟你丈夫——那个吗?”
“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说你怀身大肚的时候——”
“那是怀孕晚期嘛,我前面不照样跟他做吗?到了晚期,我怕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我都想方设法帮他出火的——”
她知道“想方设法”是想的什么方,设的什么法,现在她可能比大多数过来人都更“过来”,她什么不知道?她反驳说:“我真的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怀了孕,做丈夫的不好好照顾妻子,还要逼着自己的妻子伺候他们,不伺候就要去外面寻花问柳,男人还叫不叫人?”
“肯定不是个个男人都这样,只怪我们两个运气不好,遇到这种畜牲——我没说你卓越是畜牲啊,我说的是我家那个畜牲——我就是那样迁就他,伺候他,他还是在外面寻花问柳——”
石燕说:“所以说这事根本不能怪怀孕的女人——”
“也是的,骨子里不老实的男人,你怎么样对他,他都是不老实。那你准备怎么办?老躲在这里?”
“我想跟他离婚。”她把她跟卓越就离婚问题进行的谈话说了一下。
姚小萍说:“我看你这个婚很难离掉,除非你准备像姓胡的那样搞得身败名裂——”
她也知道这一点,但她想横了,哪怕是身败名裂,也要跟卓越离婚,不能受他要挟,被他钳制。她气哼哼地说:“对他这种人,怕是没有用的,你越怕,他越猖狂。反正他恨上了的人,他都是往死里整的,你怕也好,不怕也好,没什么区别。胡丽英那时存着侥幸心理,帮他去陷害姓温的,结果如何呢?他并没有为这事就不整胡丽英。所以我想明白了,跟他这种人,就只能来硬的——”
其实她在说这话之前还没完全坚定“来硬的”的决心,或者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可以“硬”到什么地步,但说着说着,就仿佛思路理清了,意志坚定了。是的,这就是她的想法和决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淑女一言,八头犍牛都拉不回。
姚小萍慷慨地说:“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支持你。我一向就不喜欢卓越,但看在你的份上,自从你们在一起了,我就不便说什么了。现在既然你准备跟他离婚了,那我就说说也无妨了,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管你们今后和好不和好,你都不能告诉他是我说的,不然我肯定死惨了。”
石燕完全想不出怎么还会有和好的可能,便干脆地说:“我不会告诉他的——”
“其实严谨买的那些珍珠项链,的确是三块钱一串的,但我怕这事影响你们的夫妻关系,就让他撒了个谎,说是五块钱一串——”
“这个我想到了——”
“还有上次毕业分配的事,的确是他在中间搞的鬼,他让赵士光去我丈夫那里告状,好把我留系的事搞黄——后来赵士光全都告诉我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
这两件事,她的确是想到了,也就是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因为没有证据,也就没下结论。现在她的感觉是这些都不重要,有了卓越跟姜阿姨的事在那里垫底,这种占小便宜告黑状之类的事,真的只是小菜一碟,连胡丽英那件事都只能算中菜一盘,跟姜阿姨的事才是大菜一锅。如果没有姜阿姨这事,也许别的她还可以原谅,但有了姜阿姨这事,哪怕卓越在另外几件事上没错,她也不能原谅他。
但这些事也不是完全没意义的,至少起了烘托作用,像一些臭肉块,被姜阿姨这根铁签子一串,就都凑在一起,臭熏熏的,说明卓越不是个老实人,做人没原则,一切从个人恩怨出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跟这种人在一起,即便不被他整死,也肯定把孩子带坏了。
她感叹说:“事情就是这么怪,结婚前什么都没发现,一结婚什么都发现了。也许结婚前也不是没发现,其实发现还是发现了的,只是没证据。刚刚一结婚,什么证据都出来了,所有的罪过都得到了证明。你说是不是真有个上帝或者什么神灵?不然怎么会安排得这么巧呢?”
姚小萍安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们结婚的事,根本没人知道,离了婚也没人知道,到时候你还可以冒充黄花闺女,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我拖着一个孩子还冒充黄花闺女?”
姚小萍很吃惊:“你都准备离婚了,还要这个孩子?”
她也很吃惊:“难道可以不要这个孩子?这不是一条命吗?”
姚小萍斟酌了片刻,说:“你说到命上去了,我不大好说了,再说你就会觉得我这人没人性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拖着个孩子,怎么活得下去?而且你有了这个孩子,就永远别想摆脱卓越了,他是孩子的父亲,有权探望孩子,他职称比你高,工资比你多,又有后台,搞不好孩子被他要去了,他就拿这个孩子来惩罚你一辈子——”
她相信卓越肯定做得出来:“他肯定会用孩子来惩罚我的,他威胁过我,说如果我伤害了他的孩子——就要我的命——”
“那就更麻烦了,你也不能把孩子做掉了,不然的话,他真的可能会要你的命——”
她从来没想过做掉孩子,所以还没觉得这也是个危险,但姚小萍这样一提,也令她打了个寒噤:“他会不会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要我的命?”
“谁知道?”
“难道没人能管——管得住他的吗?”
“他这么狡猾的人,肯定会把事情做得让人抓不住辫子——比如买通了医院,让你生孩子的时候出个医疗事故什么的,你能把他怎么样?我就听说过这种事,一个男的被女的甩了,他恨不过,就买通医院,在那个女的盲肠炎开刀的时候把她的卵巢和子宫都一刀割了。你看看,那多惨啊,我听说卵巢割了就变成男的了——”
她又打个寒噤:“那——那不能告——告他们吗?”
“能告,怎么不能告呢?肯定是那女的告状才把这事传出来的嘛,但是告了又怎么样呢?医生顶多背个医疗事故的名,至于那个男,如果没后台,那也就是坐个牢,如果有后台,恐怕牢都不用坐。但那女的不是一生都毁了吗?”
她恨恨地想,如果卓越把我害到那一步,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他。
姚小萍说:“唉,你这辈子算是完了,怎么样都逃不脱他的手板心了。只怪你——被他看上了——又有了孩子,就像我一样,如果不是被那个混蛋看上,如果不是有了孩子,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一步,要不怎么会有‘红颜薄命’的说法呢?”
她谦虚说:“我们算什么红颜?”
“我们怎么不算红颜呢?不算红颜的话,这两个混蛋怎么会看上我们?”
“都怪你,那天要跑到你那个什么亲戚那里去借工作证,不去那里,我们怎么会碰上——那个混蛋?”
“那应该怪黄海,不是为了找他,我们怎么会去我那个亲戚那里?”
说到黄海,石燕就很黯然,感觉真象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她跟黄海接触得好好的,半路上杀出这么一个卓越来,搅散了她跟黄海,而她跟卓越发展这么一段感情,好像就是专门为了把黄海推到那个疯女人怀里去一样。她沮丧地说:“算了,也别怪他了,他现在自己也很惨——”
“他怎么啦?是不是为你的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我的事,反正他——找了个精神方面有问题的女朋友——”
“啊?有这种事?他条件再差也不至于找个疯子嘛!他干嘛这么慌?”姚小萍分析说,“他肯定是想跟你赌气,你结了婚,他也结个婚给你看——这也太不成熟了——不是害了几方吗?”
石燕赶快替黄海辩护:“他肯定不是赌气,他不是这么浅薄的人,他是同情那个女的,因为那个女的以前的男朋友一出国就抛弃了她,她就有点——疯了。黄海是想把她办出国去——”
姚小萍说:“我不相信,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人?为了把一个疯子办出国去,就跟她谈恋爱?疯子出得了国吗?人家美国又不是中国的疯人院,会让一个疯子到那里去?我觉得他在撒谎,要么就是因为要面子,你结婚了,他也编造一个女朋友出来;要么就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象是在撒谎。你说他要面子,跟一个疯女人结婚就要回面子了?再说,他也不是一个撒谎的人——”
“要不要我帮你去试探他一下?就告诉他你快离婚了,如果他听说了你快离婚的消息,还坚持说他有女朋友,那就真的是有女朋友了。如果他那个女朋友只是个幌子,那他听说你快离婚了,肯定就会改口说他没女朋友了——”
她觉得这样做好像不地道一样,如果黄海并不爱她,那他肯定会瞧不起她:如果你喜欢我,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等到跟卓越过不下去了,你才想到我头上来,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一边玩去吧。如果黄海真的是喜欢她的,那他听说她快离婚了,肯定会把那个疯女人丢了,那不等于逼死那个疯女人吗?
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是她所希望的,她坚决制止说:“你别去问黄海,少在他面前丢我的人——少在里面瞎搅和——”
姚小萍苦笑一下:“我是一片好心,怕你们两个人错过了,既然你觉得我是在瞎搅和,那我就不管你们的闲事了——”
她好奇地问:“你以前不是——最反对黄海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么积极地要把我们凑拢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是既不了解黄海,又不了解卓越,觉得他们一个外在不美,一个内在不美,所以我是两个都不赞成。但现在不同了嘛,可以说是既了解了黄海,又了解了卓越,那我就赞成黄海了。以前我是觉得黄海配不上你,但你现在也不是从前那个你了,你结过婚,有过孩子,难道你还能像以前做姑娘的时候那么心高气傲?”
这话让她很不开心:“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没心高气傲,我现在也不自卑——”
“说是这么说,但你心里还是有个谱的,都说女人心里有杆秤,自己几斤几两,称得比谁都准。你经历了这一切,潜意识里就把自己的价格降下来了,也就不会那么在乎他那张脸了——”
这话让她更不开心,看来在姚小萍眼里,她已经是降了价的人了,以前是黄海配不上她,而现在就成了她配不上黄海了,真是岂有此理!她反驳说:“我不认为我现在就掉了价了,我以前也不认为黄海就配不上我,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这么两个男人,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
姚小萍改口说:“不过我也觉得现在最好别去招惹黄海,主要是怕你那个卓越吃醋。如果你是因为他和那个姜阿姨的事跟他离婚,可能他还不会把你往死里整,毕竟这事是他不对。但如果他知道你跟黄海有什么,那还得了?不把你们两个整死,他肯定是睡不着觉的。”
现在石燕就等着卓越来整她了,她连遗书都写好了,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如实写上,最后说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卓越就是罪魁祸首。
她把遗书复印了好多份,装在一个个信封里,信封上都写好了收件人地址,有给自己的父母的,有给卓越的妈妈的,还有给学校领导,市公安局,市报社的,等等,这些遗书她都签了字,盖了自己的私章,但没封口,全部交给姚小萍保管着。
姚小萍一面安慰她,说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一面又拍胸说:“如果你真的遭遇不测,我肯定不会放过姓卓的——”
她不知道姚小萍有什么本事不放过姓卓的,但她也不想追问,就满足于理论上有这样一个愿意为她报仇伸冤的好朋友。
现在她跟姚小萍的关系更上了一层楼,不知道是同病相怜还是志同道合,反正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她完全理解了姚小萍的处境,姚小萍也完全理解了她的处境,或者说姚小萍一直都理解她的处境,但她是到了现在才完全理解姚小萍的处境的。
她也彻底体会到了那种丢掉钥匙去革命的豪放,这次不是在感情上丢掉一个依赖,而是真正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她不知道卓越会怎么整她,但她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都设想过了,比如正骑着车,就被拦路拴的一根钢绳绊倒了,摔死;或者正下着楼梯,几级阶梯就坍塌了,跌死;或者半夜被卓越摸进寝室里来,用浸透氯钫的纱布捂住口鼻,闷死;或者生孩子的时候,被卓越买通的黑心医生丢在手术台上,产死。
但她从来没设想过刀砍斧劈的那种死法,不是因为那种死法不浪漫,而是因为她觉得卓越的坏不是暴徒式的坏,而是毒蛇式的坏,都是阴着整人。比如说对姚小萍吧,他不是直接到系里去告状,而是拐弯抹角地让那个赵士光去姚的丈夫那里告状;再比如对胡丽英吧,他不是直接打骂胡一顿,而是让别人到报纸上去诽谤胡。
一句话,卓越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不见血的目的是洗脱自己的干系,以便逍遥法外。最可恨的就是这种人,最可怕的也是这种人。
她把这么可怕的结局都想到了,还敢跟卓越对着干,让她有种胜利感:怎么样?我就不怕你,看你拿我怎么办!可能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上勇敢,只是被迫,就像陈胜吴广一样,已经晚了,拼命赶到目的地也是死,造反也是死,说不定造反还可以为自己谋条活路,何乐而不造呢?
她觉得她的情况跟陈胜吴广差不多,既然已经撞破了卓越和姜阿姨的丑事,还能指望卓越放过她?与其委曲求全地跟着他,容忍他跟姜阿姨的丑事,最终还是被他报复,不如揭竿而起,逃离他,省得日夜担惊受怕,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受玷污,孩子不受影响。
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就做个不能回来的准备,等到每天下午又安全回来了,就感觉占了生活一个便宜,白捡了一天。她也不关心d市晚报上有没有登载诽谤她的文章,如果有诽谤,总会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没传来就当它没有,如果传来了,那她就不客气,把他的丑事整个捅出去。
她一点也不怀念跟卓越一起的生活,有什么可怀念的?他完全是拿她当不要钱的高级保姆,家务活都是她干,他什么都不干,都是吃现成的,衣服也不洗,都是她洗,虽然有洗衣机,但总要拿出去晒吧?这些事卓越都是不帮忙的,如果她说他,他就说“你不想做就不做,又没谁强迫你,我最讨厌那些任劳不能任怨的人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那里写东西,也不陪她,隔三岔五的,她还得经历那种可怕的“做爱”过程,想想就恶心。
现在她跟姚小萍住,比她跟卓越一起住还舒服,因为姚小萍把做饭买菜的事都包了,姚小萍虽然是在附中工作,但比她还自由,不用坐班,上完课批完作业就可以回家。姚下班回来的路上正好要从菜市场过,就进去买菜,回到家就点火做饭,因为是煤气,做起来很快。
严谨像按时上岗的哨兵,每到下午五点左右就过来了,帮忙打开水打热水,石燕什么都不用做,有时帮忙择择菜而已。晚饭都是三个人一起吃,吃完之后姚小萍打发严谨去洗碗,收拾停当了,姚就跟严谨出去散步,散到哪里去,做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反正姚小萍只要出去散步,都是很晚才回来。
姚小萍有时一边做饭一边开玩笑:“石,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恩将仇报?用着卓越的煤气,还支持你跟他离婚。我迟早要遭报应——”
有时姚小萍又说:“我把你在这里的生活搞这么舒服,等于是在给自己挖坟坑——”
她不解:“为什么?”
“你在这里住得这么舒服,就乐不思蜀了,那不等于断了卓越的一点想头了吗?他本来是指望你在这里住两天住不下去,自动跑回他那里去的。这下好了,卓越要把一肚子气出在我身上了,我也找个时间把遗书写好吧——”
姚小萍说得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又担心:“这坛煤气用完了怎么办?他还会不会帮我们搞?”
她也不知道,其实她不想用卓越的煤气,她想彻底跟他一刀两断,什么牵扯都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她怎么尽力撇清,她今生都不可能跟他断那么清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总有一半基因是他的,他要看孩子她也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既然是断不清了,也就不必在一坛煤气上做文章了。
姚小萍说:“哼,我们就用这个来考验他,如果他一直帮我们搞煤气,你就跟他和好,不然的话——”
她觉得这太儿戏了,她跟卓越的问题绝对不是一坛煤气的问题。
她搬回南一舍来没几天,卓越就跑来告诉她,说拿到生育指标了。
“谢谢你,”她伸出手,“拿来给我吧。”
他接过她的手握着,却不给她任何东西:“给你什么?你以为是个证件?指标就是指标——”
她把手抽出来:“那总得有个凭证吧?”
“凭证在校医院,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吧,一定得两个人一起去,不然拿不到指标——”
她嘲笑说:“一个指标还得两个人去抬?”
“不是抬,而是——学校的规定,你也得去医院做些检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孩子的出生权要紧,她答应了。
那天姚小萍留卓越一起吃饭,严谨还跑去买了几瓶啤酒,跟卓越两个人喝得热火朝天,不知就里的人看见这四口子,还以为是两对恩爱夫妻呢,哪知道一对是夫妻,但不恩爱,另一对挺恩爱,但不是夫妻。
也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恩爱与夫妻,常常是二者不可得兼。
第二天,石燕专门请了半天假,跟卓越到校医院去拿“凭证”。她还是上次就业体检的时候来过校医院的,印象不是很好。今天来到妇产科,印象更糟糕,哪里像个妇产科?虽然她不知道妇产科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总要有些仪器、有些病床、有几个白大褂们晃来晃去吧?
但师院的这个妇产科,小得局促,迎门就是一个磅秤,像“洞洞拐”那边农民用来称猪的那种,旁边是一个很简陋的量身高的玩意,比根竹竿子高明不了多少,有张铺着白垫单的床,看上去脏不拉叽的。整个妇产科就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自称刘医生,但给人感觉连护士都不如,完全是姜阿姨那个级别的,就差穿一双白胶底黑布鞋了。
刘医生一边用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跟卓越讲话上,一边用百分之十的注意力为石燕做了一些很应付差事的检查,量量身高体重啊,查查血压呀,谁都会干的那种,最专业的检查就是让她躺到床上,在她肚子上摸了几把,花的时间比她扭扭捏捏解裤带的时间还短。
她忍不住了,问:“这个地方——怎么生孩子?”
刘医生没理她,似乎很不屑这种愚蠢的问题。卓越帮忙解释说:“生孩子不是在这里,这里只建立档案,做些检查,最后生孩子是到市里的医院去生。是吧,刘医生?”
“没错。你爱人不懂,你回去给她讲讲——”
卓越又补充说:“刘医生说了,临产的时候,可以在学校车队叫两次车,送一次,接一次,都是免费的,生产的费用是先自己垫上,再把发票拿回来报销——”
连生孩子都要开发票了,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难怪卓越干什么都要开发票呢。不过,听到这些细节,她放心了一点,呼噜了一句:“我是觉得这里不像生孩子的地方——”
刘医生跟卓越聊完了大天,发给他们一个小黄本本,上面有刚写上的身高体重腰围胸围什么的,还有孕期检查的时间表,看来还得到这个地方来好几回,不过她不准备跟卓越一起来了,免得这个刘医生心不在焉,给她检查错了。
刘医生还把孕期应该注意的事项交待了一遍,主要是有关夫妻之间的事,比如平时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生产后打算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体外射精不保险呀,避孕套如何带才有效啊,等等,还逼着他们买了刘医生自己编印的一个小册子,是关于夫妻性生活和避孕的,印刷质量很差,一摸就到处是黑墨,有一幅图好像被谁的汗手摸过,图上那男人的性器成了长长的一道黑墨,像三只脚站在地上。
这么一本破书,居然要卖十块钱,还没发票,让人疑心刘医生是在做黑市生意。不过卓越没心疼钱,当宝书一般买了下来。
有了这个黄本本,石燕心上的一个大石头放下了,这就是出生指标,这下她的孩子有了出生权了。前段时间,她总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理不直,气不壮,说话办事都躲躲闪闪的,不敢吐,不敢呕,不敢多上厕所,连走路都是弓腰驼背,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怀孕了。现在拿到指标了,可以扬眉吐气了。真是奇怪得很,刚拿到指标,就觉得肚子沉了许多,好像不仰着点走路就掌握不了平衡似的。
她迈着鸭子步走出医院,卓越建议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庆贺一下吧。”
她差点说出:“你庆贺个什么?”经他一提醒,才想起他是孩子的爸爸,照说也有权庆贺,但她不想跟他一起庆贺,恨不得把他那一半基因挑出来还给他,因为她担心他的那些德性会遗传给她的孩子。她不耐烦地推脱说:“我只请了半天假,还得赶回去上班——”
“那就下班后再去?”他不等她再次推脱,就接着说,“一起吃顿饭吧,看在孩子的份上——”
他的语调很央告,眼神也很乞求,又是为了孩子,她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天下午,石燕完全没心思上班,好在她上班也没什么事干,即便有事干也是不需要动脑筋的事,所以她有大把的时间想自己的心思。那天她心里都是孩子的事,她以前没怎么敢多想这事,怕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想多了,把指标给想跑了。现在拿到指标了,已经有个黄本本在握了,感觉上就像是给孩子上了户口一样,胆子一大,思想就像一匹野马,狂奔起来。
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孩子的性别问题,她以前是很希望生个男孩的,因为她觉得男孩多半像爸爸,女孩多半像妈妈。也许她在女同胞中间只算一个“中上”,但卓越在男同胞中间完全可以算个“上”,不论是长相还是智力都是如此。如果能生两个,那最好是一男一女,但既然只能生一个,那她就愿意是个男孩了。
不仅如此,她一向觉得做女人很辛苦,很吃亏,不说别的,每个月都要“倒霉”那么几天,就给女人平添无数麻烦,不光是人不舒服,还有好多的禁忌,这不能干,那不能干,生活上工作上都有很多不方便。女人还有个处女膜在那里坏事,她记得在那里看到过,说人的身体里几乎每个器官都是有用的,只有盲肠和处女膜,对身体没一点用处,搞不好还会坏事。她从她妈妈那一辈听来的有关生孩子的事,似乎没一个不说痛得要死的,个个都是鸡喊鸭叫,发誓再也不生了,而男人就不用受这些苦。
但现在她的想法全变了,她热切希望生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的话,很难担保孩子不踏卓越的代,谁知道他会把什么遗传给孩子?虽然他那事姜阿姨要负很大责任,但最初引起那事的,不还是卓越自己吗?如果换个老实点的孩子,胆子小点的孩子,即便“知事早”,也不会跑去偷看姜阿姨洗澡上厕所,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既然他就是这么个苗子,那即便他没遇到姜阿姨,说不定也遇上了一个蒜阿姨。或者更遭,姜啊蒜的都没遇上,于是天天在外面打游击,逮住谁是谁,结果成了强奸犯。
如果生个女孩,就不会有卓越那样的麻烦,女孩知事不知事,都不会有那种冲动,又怎么会偷看保姆洗澡呢?她回想她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有过想偷看男人洗澡的念头,哪怕是私下里都没有过这种念头。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用“洞洞拐”那边的话来说,男人身上油腻腻的,洗澡的水脏得可以肥一亩地。男人身上长着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还用得着冒犯法的风险去偷看?
她也算过来人了,也品尝过性爱高潮的滋味,从身体的感受来讲,那的确是一种别的感受都无法代替的快感,有人用掏耳朵来比喻那种感受,还有人用挠痒痒来比喻那种感受,但她觉得都不是,没有什么感受跟那种感受是一样的。但她也没觉得那感觉就值得人们为之冒险犯法,做爱对她来说,还比不上心心相印的关怀和爱护,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关心她,爱她,她一定会感到悲伤,但如果仅仅是没有人给她带来快感,她到不觉得有多可怕。
遇到卓越之前她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过性爱,更别说高潮了,她不也活得挺好的吗?高潮这事,你要比作人参燕窝都行,吃了大补,益寿延年,但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吃过人参燕窝,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卓越说女人品尝三次高潮就会上瘾,她已经品尝了不止三次了,她怎么没上瘾?
所以她无法理解卓越为什么要跟姜阿姨做那种事,在她看来,只能是他意志薄弱,存着严重的侥幸心理,只要没人发现就放纵自己一下。所有知法犯法的人都是存着侥幸心理:我做得这么隐蔽,怎么会有人发现呢?只要没人发现,做做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到被人发现了,抓住了,他们也不会检讨自己,反而恨那发现他们的人。
她无法体会男人冲动起来究竟有多难熬,是不是不释放就要爆炸?应该是不会的吧,不然的话,这世界上不知道该有多少人早就爆炸了。如果男孩都是中学左右“开知识”的,那离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还远得很,也没见几个爆炸的嘛?
卓越自己也上过大学,那时候应该是没法跟姜阿姨做那事的了,但他不也活下来了吗?难道他在k市找了别的什么阿姨?如果他经常性地找,天长日久地找,难道不会被学校发现,被他的同学发现?也许他就是因为被k大那边的人发现了,才避到d市来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许大家都知道卓越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她不知道。知道的人都不理睬他,他只好来骗她这个不知底细的人,根本不是爱上了她什么,而是看中了她好骗。你看他说的,“你胸也不高,屁股也不大”,而且他说话总是一口一个“你们女人”如何如何,既然他这么瞧不起女人,瞧不起她,他还要来追求她,那肯定就是因为他做贼心虚,知道自己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人了。
她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不知道那次楼道偶遇是不是卓越一手策划的,应该不是,因为卓越不知道他们那时会去那里,不可能先知先觉地设计好了。但是从他撒谎说钢厂在抓黄海起,他就是有计划有步骤的要把她搞到手了。后来他故意很久不理她,又追到火车上去,跟到她家里去,一步一步地逼着她献手,献口,到最后的献身,连孩子都是他使计让她怀上的,他自己也承认了。
他们的同居,也是他早就策划好了的,他让她跟姚小萍合住,而姚小萍有严谨这么一个男朋友,肯定要在寝室幽会,卓越就可以用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搞到他家去住,在别人眼里他们就跟夫妻一样了,等到发现怀了孕,他马上把结婚证搞来了,还积极地跟她回“洞洞拐”去举行婚礼,让那边的人也知道他们是夫妻了。
以前很仰望他的时候,她对他做的这一切都很感动,觉得他这么出色的人,能这样爱她,真是不简单。现在知道他的底细了,就发现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好哄,既然别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哄不住,那他只好来哄她了。
她心虚地四处望了一下,想看看别人是不是都在暗中嘲笑她。她感觉大家似乎都有点心照不宣的神情,特别是那个小田,肯定老早就从胡丽英那里听说了,看见她像个傻瓜一样每天跟卓越在一起,肯定在心里把她鄙视得一文钱不值。
她越想越烦,决定今天不去赴宴了,免得继续丢那个丑。五点还差一刻的时候,她就跟着一些溜号的人往楼房外面走,想趁卓越到来之前溜掉。她平时是不敢这样溜号的,虽然不少人都是提前十五到二十分钟下班,但她是新来的,有点不敢放肆。今天也顾不上了,溜了就溜了吧,免得被卓越撞上,死缠着她去上餐馆。
她刚从楼里出来,就看见卓越已经来了,叉站在他的摩托上,手里拿着个报纸类的东西在看。他似乎狠狠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茄克,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一身黑,只有衣领是白的,头发似乎也修整过了,肯定吹了一下的,很飞扬的感觉。
这件黑皮衣,她只在挂衣柜里看见过,但从来没见他穿过,好像还有很多衣服都没见他穿过,可能是因为他们几乎没约会过,一上来就同居了,每天她去上班的时候,他都还在睡觉,等到她下班回来,他早就上完课回家了,她看见的他,都是穿得很家居的,天热的时候就是一条短裤,背心都懒得穿,天凉了,就穿着棉毛衫棉毛裤,没有个形状。
今天他这么一打扮,把她晃得头一晕,还好他没带墨镜,不然的话,简直就像电影明星了。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他,发现过路的人都在看他,像看电影明星一样,令她想起那次在火车站,他穿着海蓝色的衬衣,扎在浅色的长裤里,戴着墨镜,鹤立鸡群地那么一站,也是引得过路人注目观望。
有那么一刻,她差点走上前去,让他把她揽进怀里。但她没法忘记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一下变成了那个狼狈不堪地往裤子里塞那玩意的丑陋形像,她不由自主地往他那个地方望了一眼,当然是在裤子里藏得好好的,但她仍然觉得自己看见了那个软缩的家伙。
她不声不响地退回到楼里,希望他等久了,不耐烦了,自己会走掉。但她刚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小田就跑来告诉她:“喂,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小卓在外面等你呢——”
她觉得小田的笑非常诡诈,肯定是在嘲笑她身在泥坑还不自知,她冷冷地说:“他不是在等我——”
小田好奇地看了她几眼,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又跑回来,气喘吁吁的:“他是在等你,我问了他的——”
她回答说:“噢,知道了,谢谢你。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小田又消失了,这回没再跑回来,但卓越很快就上来了,站在她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门。
她装做刚知道的样子,抬起头,抱歉说:“对不起,今天不能跟你去吃饭,我还有点事没弄完,等着要的——”
他走了进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还有多久?我等你。”
她装模作样地整理表格,他拿了张报纸看起来。过了一会,他说:“我今天去几家医院打听了一下,还是觉得市一医院的妇产科最好,不过听说他们俏得很,要排队,过两天我去找找熟人——”
她推脱说:“你别管这些事了吧,我去哪个医院生还没定——”
“医院一定要找个好点的,对大人小孩都有好处,这些事你别赌气,也别逞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应该从大局出发,为孩子着想——”
她懒得跟他多说,他总是有很多大道理的,而且他的大道理都是对别人的。她愤愤地想,你这么为孩子着想,为什么不为了孩子忍忍你那包脓,而要跟姜阿姨做出那些丑事来?你那时为孩子着想了吗?
他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放下报纸,望着她,很诚恳地说:“燕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但是我并不是个——下流的人,我知道错了,也在改正,你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不吭声,他又说:“我这个人轻易不许诺,但只要是我说了的,我一定会做到,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做到,你可以走着瞧。”
她想,你威胁我?我怕你?她昂然道:“你不用威胁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记恨心很强的人,你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已经把遗书都写好了。你想干什么,你看着办吧。”说着,她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他跟过来,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在向你发誓。我说过我一生都不会背叛你的,我就一生不会背叛你。你可能觉得我已经背叛了你,但我——那不是背叛——我的意思是——我以前——觉得我——那不是背叛——因为我并不是出于——感情——我也没——跟她做——夫妻的事——但是既然你觉得那是——背叛——那我就按你的——想法——所以请你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做——那样的事了的——”
石燕没想到卓越会来这一手,顿时僵在那里,脑子里尽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能改正,就是好同志”之类的——玩意。
说是“玩意”,而不是“话语”,更不是“思想”,是因为她此刻脑子很糊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清晰的思维,连组词成句的能力都没有,只是一些感觉,可能感觉都算不上,只是潜意识,可能潜意识都算不上,只是一种——玩意,但那是个能决定感情倾向的“玩意”,比如此时她就没痛斥卓越一顿,然后逃掉,可能在感情上已经将他当成一个“善莫大焉”的好同志了。
卓越附在她耳边说话,弄得她的脸痒痒的,他的两条长胳膊把她连人带臂膀一起搂在怀里,像把她五花大绑了一样,令她动弹不得。他身上的皮衣散发出一股皮革特有的味道,而他的人散发着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混合成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令她眩晕,腿有点抖,头重脚轻,好像站不住一样,无力地靠在他身上。
他顺势吻在她脖子上,两手交叉在她胸前,不老实地活动起来,虽然隔着毛衣和外衣,她也能感受到他手的热度和力度,只觉血液迅速奔涌,她动用残存的一点理智,低声说:“你干什么呀,当心被人看见——”
“没事,都下班了,谁会看见?”
她发现自己这么快就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同谋,没反对他的进攻,只担心被人看见,实在很令她瞧不起自己,她挣脱着说:“放开我——”
他放开她,跑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她傻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你不是说——去吃饭的吗?”
他几步跨上来抱住她:“呵呵,现在谁还有心思去吃饭?吃这不好吗?好久没吃了,都快憋死了——”
她一听到这个“憋死”就有几分不快,用手推他,说:“但是我肚子饿了,也别把孩子饿着了——”
“不光是肚子饿了吧?那里也应该饿了吧?”他说着,手钻进她衣服下面,但她把棉毛衫扎在裤子里面,那是她的老习惯,比较保暖。他找来找去找不到衣服的开口处,只好隔着棉毛衫摸她的乳房。
这是她的“软肋”,她身上的火炬,最容易点着的地方,每次他抚摸她的乳房,总是让她兴奋莫名,比他直接进攻下面还令她动情。但他平时很少光顾她这一块,大概是觉得她的乳房不够大,提不起他的兴趣。他除了最开始的几次以外,其它情况下都是把她的胸当鸡肋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也不好意思叫他去抚摸她的乳房,因为她觉得如果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她叫他摸也没意思,他肯定是敷衍了事地摸两下了事,那她反而没感觉了。
她有点反感地想,其实他还是知道她喜欢他抚摸哪里的,但他自己对那里没兴趣,所以他一般不触及那里,只在需要讨好她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地摸一摸,有点像那些爱做表面工作的干部,轻易不到贫困地区去,但如果能吸引几个记者,讨好几个领导,塑造自己的光辉形像,还是会咬着牙,到贫困地区去走一走的。等记者们一走,他老人家就打道回府,再也不去贫困地区了,用个粗俗的比喻,就是“连拉尿都不朝那个方向拉”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把他推开,但她的双臂软得没有一点劲,她的身体仿佛是久旱的农田遇到了一场春雨一样,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准备接受一场透彻的滋润。
他推着她往办公室的一个长椅子那里走,就是那种几根长木条做成的椅子,如果赤裸着睡上面,背上肯定会留下斑马纹的那种。那个长椅子是供来访者等候用的,很简陋,但很长,可以同时坐四、五个人。他把她放倒在那个椅子上,她感到头硌得疼,她想抗议,而他已经在解她的皮带了。她抓住皮带不让他解,低声责问道:“你干什么呀?跟你说了,会给人看见的,你怎么不听呢?”
她是越来越同谋了,而他也越来越心领神会了,安慰说:“放心,门拴上了的——”
他一手放在她脖子下,把她的头勾上来,吻住她正准备说话的嘴,另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打开了她的皮带扣,松开了她的裤子拉链,从她腰上把手伸进她裤子里。他的手有点冰,她哆嗦起来,但很快就被他按住了要害部位,冷摆子变成了热摆子。
他在她的要害部位抚摸了一会,发现她没再抵抗,便抽出放在她脖子下的那条手臂,两手齐心合力把她的裤子往下拉,边拉边说:“裤子别穿得太紧了,当心把孩子憋坏了——”
她虽然不喜欢他这个“憋”字,但因为是在说孩子的事,她还是顺从地“嗯”了一声。他把她的裤子褪到膝盖那里,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饥不择食”,“急不可耐”,“野合”,“苟合”,“偷情”等一系列坏字眼全跑到她脑子里来了。她使劲闭上眼睛,怕看到他拉开裤子拉链,让那东西露出来的情景。他不管是衣冠楚楚,还是全身赤裸,她都是爱看的,觉得有种贯穿一气的美。但他拉开拉链,露出那个东西的样子,就把他搞得不伦不类,很难看,很滑稽,让她想起那天他被“捉奸”时的丑陋。
但他并没拉开他的裤子拉链,而是坐在椅子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在她那个地方指指点点:“其实你也憋坏了,随便一摸就这么多水——”
她差点发作,但他很快将一个手指伸了进去,她“啊”了一声,就不吭气了,专心对付体内那种又胀又酸的感觉,羞惭地发现自己其实很贪这一口。他的手指在里面活动,边动边问:“想不想?想不想?你也一样想吧?还要讲狠,躲在外面不回来,你看你的身体多老实,想了就是想了,不撒谎——”
她恨他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但她无力呵斥他,只张开嘴,让他来吻她,好堵住他的嘴。他吻了下来,她很配合地把舌头伸给他,让他吮吸。他又加进去一个指头,胀得她放开他的嘴,“啊”地长唤一声。他得意地说:“很舒服吧?想不想我把你送上天?”
她不回答,他一边搅动一边说:“其实追求生理上的快感,对男女来说都一样,只不过你们女的脸皮薄,不愿意承认罢了,你看你现在多享受,这才是真实的你,平时总戴着个贞女的面具——”
她没理他,但心里发誓:你再说一句,我就走掉。
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她秘密通道的各个开关,知道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力度,什么样的频率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很快,她就感觉到快感的浪头正在一点一点逼近那个部位,那里的肌肉有种想收缩的欲望,但她知道还没到火候,还差一点,如果她现在就让那里的肌肉收缩,快感就会跑掉。她现在得屏住气,不去想那个地方,等那个浪头自己冲到那里,那里的肌肉会自动开始收缩,那时如果她加一把力,就会把那个浪头推得很高很高,分成前后两路向身体的各处蔓延,一股潮水从尾椎骨那里升起,沿着脊椎往上涌,另一股潮水从她的隐秘处升起,沿着她的秘密通道往里流,那种感觉是能深入到骨头里面去的,没有哪一种感觉能跟那相比。
她感到浪头快到了,就像往常一样,向他张开嘴,请求他来吻他。但他突然把手指抽了出来,她的身体顿时感到一种空虚,潮水还在那里徒劳地左冲右突,使她有种焦灼的感觉,很想把他的手抓住放回那里。她不解地睁开眼,见他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她想问他为什么,但她问不出口。
他得意地说:“差一点就来了吧?我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到——”
她喘着气,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这叫釜底抽薪,懂不懂?你现在体会到我每次的感觉了吧?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那是——纯生理的,是完全不带感情的,但我没有撒谎,就是那么回事。现在你体会到了,你就会相信了。到了你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我停下不管你了,那你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现在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情,你都会求着我帮你做完——”
她惊呆了,愤怒地说:“无聊!”
“我一点也不无聊,不过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你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你敢说你现在不想一步冲上那个高峰吗?”
她冷冷地说:“我想,但我不会想到连脸都不要的地步。我还以为你真的知错了,原来你只不过是想方设法替自己辩护。你以为你了解女性,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就等着我来求你吧——”她说着站起身,整理衣裤。
他懊丧地看着她,说:“可能我真的有点不了解你们女性,你们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觉得——非——达到高潮不可的吗?也许我还没把你弄到那个地步?”
她讥讽说:“你不是有一点不了解女性,你是完全不了解女性。按你的理论,我现在可以随便找个人来帮我,对吧?那我现在就去找一个,这个楼里肯定还有人没走,至少门房老头还没走——你就当他——帮你——做公务的吧——”
他呵斥道:“那个老家伙,你别去丢我的人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你做那事的时候,想过要脸没有?”
“那是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就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他词穷了,放开她:“你要找人帮忙,你去找吧,算是一报还一报,但是只能用——手——不能用别的——”
她哭笑不得:“我不会做那么不要脸的事的,你也完全用不着做那种事,你这些天——按照你自己说的——你在改正——你没干那事——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他争辩说:“那不同的嘛,这几天你没在跟前,我——没受刺激,根本都不会想那个事,也就没东西需要——放出来,但是那些天,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晃——但是又——不能帮我放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她没好气地说:“那就算是我的错吧,但我改正了,我搬出来了,不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他被她噎住了,噎了好一阵,才指着她,恨恨地说:“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已经认错了,我也改正了,我已经把身价放到了尘土里,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方,你还要怎么样?你面子也要足了,威风也耍尽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一个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她看他那么凶狠的样子,心里有点怕,怕把他气极了,头脑发热,会伤害她跟孩子,她知道好汉是不吃眼前亏的,但她也不愿轻易示弱,硬着头皮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威胁说:“我给你机会你不用,到时候可别后悔,等你来求我收留你的那一天,我是不会动菩萨心肠的——”
她见他这样说,就不怕他了,不就是个不收留吗?我根本就没想过请你收留。她硬气地说:“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来求你的。”
他咆哮道:“你这个给脸不要的贱女人,滚!”
他越这样,她就越不怕,冷嘲热讽地说:“别忘了,这是我的办公室,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滚?”
“你也别忘了,连你这份工作都是我给你找来的,我叫你滚,你就得滚!”
“我不稀罕你找的这份工作。”她看着他那个地方,幸灾乐祸地说,“你也别操心给我脸了,还是赶快去找你那个姜阿姨吧,当心把自己憋死了。”
她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他砸破什么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