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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作品《天藏》

 

第6节 弃山星

弃山星出现的时候,拉萨河有七个彩色夜晚。

这时候人们走向水边,与天相接,与水相舞。

哈达没遮住维格的身体反而描述了她的身体。

从没有人披哈达入水,从没有过。

拉萨的夏季,夜与昼有几天并置得时间特别长,彼时星星与晚霞同在,明暗达到了一动不动的类似永恒的平衡。每年,当法瓶山的弃山星第一次闪现,拉萨一共有七个这样的夜晚。这七个夜晚弥足珍贵,它们不仅是沐浴节的开始,不仅是洗涤身体的夜晚,也是洗涤灵魂的夜晚,创造生命的夜晚。

七个夜晚有七个名字,分别是:达瓦、米玛、拉巴、普布、巴桑、边巴、尼玛,汉语的意思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这天七天,无论老人孩子,无论少女还是青壮年一到黄昏便会扯起蓝白色调的帐篷来到河边。他们铺上鲜艳的卡垫,脱掉臃肿的衣袍,面对美丽的八瓣莲花宝瓶山上正在升起的弃山星,步入彩色的拉萨河。彼时河岸上一堆堆篝火鲜红、明亮,在一边夜幕一边太阳的余晖中闪闪烁烁,把拉萨河之夜装点得瑰丽璀璨。篝火边人们熬浓酽的茶,煮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茶的清香和肉的美味流溢于柳林河岸。酒足饭饱后拨响古老的天琴,弹起古老的神佛之歌和热烈如火的情歌,围着火堆跳“堆谐”、“朗玛”……这样的画卷,同样,不用说像任何一个地方的古老风俗一样,被史无前例的“历史”中断。

当然,现在这一古老风俗已经恢复了,只是无论如何有些不一样。譬如天琴已经失传,古老的“堆谐”、“果踐”中加入了四个喇叭的立体声伴奏,味道就很有些异样。此外,更不消说流行全球的迪斯科、啤酒、卡拉OK、可乐、牛仔裤、旅行帐篷、摊点、小吃、露天酒吧、站街女、众多的观光者、闪光灯、摄像头……这时的沐浴节之夜虽依然盛大,虽然依然具有狂欢性质,但已近似一个五光十色的消费欢场。一种中断的文化一旦恢复成为景点,一旦成为镜头和镁光灯入侵的对象,便很难再纯粹,很难再是“本文”。只能是“文本”。这时候,很难一见妙龄少女面对冉冉升起的弃山星一展月亮般神秘的胴体,人们只能在有水的林卡深处偶或一见。这时如果真有谁在众目睽睽的摄像头和闪光灯之下裸身入水,很可能是个娱乐化时代的挑战者,顶多,是一个复杂文化的结果。

是的,维格的入水就有这种复杂性,如果不是挑战性。维格没有全裸入水,穿了一条丁字裤,上身也还简单地披了一条长长的哈达。不过哈达不时被风掀动,不仅没有遮住惊艳丰满的胸部,反而由于轻轻飘动更生动描述了她的胸部。哈达是圣物,传统上从来没有女人披哈达入水,不知是维格自己别出心裁,还是某个才子或拉萨的编导帮或某个艺术家设计的这个入水的古老而又现代的“仪轨”。那些人就在河岸上,男男女女,气度不凡,有些王摩诘认识,有些不认识。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是现场直播这是个古老而又颇富现代性的创意,既单纯又丰富,既是传统文化符号又是最新潮的性感内衣时装,体现了某种专业精神。整个现场看去,维格差不多就像一个具有神高原神话色彩的内衣模特。当然,无论维格多么时尚,是否还是雪域原初意义上的浴女,她在走向水面那一刻还是部分地穿透了古老的时间,让人想到唐卡上的妙音仙女。

维格有着多文化背景,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维格从小生在北京,父母都在中央民族大学工作,父亲是英文教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维格的汉族名叫沈佳媛,从小到大一直是汉族名字,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到了法国,维格后来告诉王摩诘,她到了法国之后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西藏血液。从法国回来后像母亲一样维格选择了西藏定居。她重新命名了自己:维格-维格拉姆,简称维格,不过她的许多朋友仍管她叫沈佳媛,她倒也不在意,因为她自己也常常习惯性叫自己沈佳媛。她选择了拉萨西郊这所外僻静的中学教英语(她的第二外语),一方面拉萨不是她想象中的古老拉萨,内地的所有生活方式乃至国外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方面这里毗邻阿莫湿地,而阿莫湿地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认为阿莫湿地是自己的根母亲当年就是从阿莫湿地走向北京的。不过维格并不像王摩诘在学校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首先,周末她会回八角街看望母亲,另外,事实上她离不开城市生活、交际圈子。

某种意义,由于维格复杂的身份:北京出生,长大,1/2藏族的血液,法国归来,由于身处白哲寺之下的僻静圣地,由于礼佛修法有着多位上师,维格出现在拉萨不大的社交场上总有一种神秘的面纱,让人着迷。如果不在郊外背靠白哲寺她的神秘色彩显然要少许多,现在她感到满意,她要的似乎就是这种效果。周末她白天陪母亲转经,去大昭寺,穿上简朴的藏装,晚上出现在应邀的酒吧或party上,那时她的装束既有西藏符号又是开放新潮的时装。她被热情、赞美、追求所包围,她习惯了。

在王摩诘看来,维格即使代表了文化混合的某种方向,也仍有混乱的性质。哈达表明了虔诚、洁白、古老的极致,但同时也与人体、弃山星、水构成了从未有过的关系。哈达怎么能用来洗浴呢?这究竟是一种挑战还是一种回归?维格并不洗浴,哈达不过是一种符号,一种标识,但事物一旦变成符号常常就已抽离了它本来的意义。幸好这还仅仅是一个个案,幸好没被或者也不可能传播或推广,否则哈达是否也会像唐装被滥用至死?就如同娱乐至死。就个案而言,作为一种符号不能不承认哈达创造了至少表面的西藏的效果,它在维格身上确实非常美,可以说美的惊人。她太了解自己平时隐在罩衣里的身体了,她知道自己与哈达在众目睽睽下会有一种怎样的极致的效果,或许她在大镜子面前、在某些专业目光的注视下预演过、彩排过也未可知。总是言之,她有备而来。她高视慢步,款款凝思,远望弃山星,两臂自然上升;哈达时时张开、扬起,长发飘飘,闪光灯在她月亮般丰满的rx房上明明灭灭。她浑然不觉,她几乎就是度母、智慧女!但她究竟是沈佳媛呢,还是维格拉姆?哈达表明她是后者,丁字裤又提示着现代海滩……

没人像王摩诘这样思考维格拉姆,当王摩诘把维格拉姆看作沈佳媛时,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像所有人那样盯着她幻觉般的rx房,他承认人们没法不为她醉酒、发狂、做出过头的举动,没有比性感的同又是神话的美更是强烈诱惑。是的,维格已不是沐浴,而是在展示,是欲盖弥彰,是罂粟的盛开、女人最尖峰的时刻……

王摩诘到这里稍晚了一点,维格告诉他今天的活动时他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来了。他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没看到维格具体怎样更衣的情景,他到这儿时维格已披上了哈达,闪光灯和摄像在篝火旁就像在T台下面一样,维格正准备走向水边。这是一次名叫《西藏:今天·昨天·明天》的DV拍摄活动,王摩诘没带相机,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那种不需要带相机的人。但是当哈达掀动,当她的胸部与水平面相触的瞬间,王摩诘还是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太较真了。如果维格完全裸入水没有相机也罢了,但哈达的效果,确实难得一见。哈达掀动,世界好像仅此一刻,再不会有了。维格在水中完成了各种神秘的仪轨动作,包括:注目弃山星,莲花指弹水,捧水灌顶,将长发向天空打开,水滴钻石般辍满rx房,哈达轻抚,深深的浸入水中,慢慢的出水,最后,将哈达交付流水……哈达顺流而下,漂漂袅袅,仿佛交付了什么,仿佛让河水带走了什么,仿佛源远流长。维格一身洁净,向河水袒露了一切,也将一切都交给了河水,慢慢转过身,向回走,走上岸,走向火光,身上再无一物,连丁字裤也没了,好像还原为赤子,好像一切归于了本质的自然。这时如果没闪光灯,只有篝火就是昨天,就与今天毫无关系,而闪光灯是一切传统或昨天的杀手。不过也或许正是闪光灯也才使维格如此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灯光下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苍白如同蜡像,她的塑料模特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没有情人,没有男人,甚至没有火光。而且,事实上她也并没走向朋友们或观众们围绕的篝火,而是走向了不远处母亲的小小的帐篷。母亲的帐篷前也有一小盆炭火,上面燃着梵香和桑烟。母亲迎接女儿,给女儿披上浴巾,与女儿拥抱。母亲念念有词,而维格几乎像在抽泣。老人给女儿裹好毛巾,将女儿接进帐篷。

老人没有入水,女儿代替了她,女儿就是她的当年。她一点不像在大学图书馆里待了几十年的人,也不太像本地人,倒像是国外回来的藏胞。她的帐篷距女儿众多朋友的火堆不过几米,却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老人并不孤独。

真正孤独的是王摩诘。王摩诘在篝火的另一端,一无所有,甚至没带一瓶水。

老人有念珠、梵香、弃山星。

王摩诘什么也没有,只是枯坐。

维格换好衣服出来,回到篝火边的朋友之中,收到一片正常的赞美声。一个大满脸大胡子的人张开双臂夸张地高声唱《我的太阳》“多么辉煌,多么灿烂……”走向维格。维格与引吭的大胡子轻轻拥抱,同时接过另一个人的酒。女伴们对维格赞美不停,似乎显得更亲切,更内行,也更引为骄傲。众人举杯,一饮而尽。音乐响起,有人喊“跳舞啦,跳舞啦!”好像早就忍不住了。

酒。篝火。舞会。与沐浴节无关。与拉萨河无关,与弃山星无关,甚至也与维格无关。仪式过去了,世俗开始了,人们贴面,旋转,亲呢,热烈,窃窃私语,他们或是教师、记者、公务员,或是艺术家、老板、旅行者,诸如此类。

维格向王摩诘走来。这是迟早的事。

王摩诘早就想到了。他们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维格端了一杯红酒,一身晚礼服。

你要么就过来,要么离得再远一点,你不觉得你一个人这样很可笑吗?

维格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摩诘。王摩诘邀维格坐下。维格当然不会坐。

你觉得一个人就可笑?令堂大人好像也是一个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上帝,你有什么?

应该是佛祖,不是上帝吧?

这没什么不同。

恐怕不一样。一个有神教,一个无神教,人人可以成佛,人人会成为上帝?

谢谢赐教,不过这改变不了你可笑的样子。

我不觉得可笑。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不可笑。

噢,既然认识就相关,意思表达得不错。

很不幸我们认识。我的朋友也都认识你,他们请你过去。

是你,还是他们?

他们。

维格指了指那边。

我和他们没关系,王摩诘说。

你已经干扰了他们。

我可以离开,我已经准备离开了。

你随便吧,维格说完走了。

王摩诘站起来,停了一刻,不由自主地跟着维格走过去。在距离中“他们”的图像是清晰的,“他们”像活动的浮雕,但是走近了“浮雕”王摩诘反倒感觉一片模糊。王摩诘不适应这么多近距离的面孔,甚至不适应这么近的篝火。维格正式把王摩诘介绍给了她的圈子:他毕业于哪儿,什么专业,为什么来西藏,其中夹着对志愿者的表彰以及维格个人对王摩诘“一如既往的尊敬”维格越正式就越有着低调的反讽。

对不起,我可以喝点什么?王摩诘打断了维格的介绍。

有人递过一听啤酒。王摩诘问有没有矿泉水,他从不喝酒,只喝水。

哈,这人真干净!有人尖声嚷道。

没有矿泉水,维格说,你喝甜茶吗?

不,王摩诘说。

有人递上烟,最一般的礼节,但王摩诘也不抽烟。敬烟的家伙看着王摩诘说:

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肯定也不嫖……“娼”字没出来,粗痞而又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依然举着烟问王摩诘,那你每天都干什么?

没事,就是呆着,王摩诘说。

呆着?

是。

**,你丫真牛x!

敬烟的人突然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对众人大声说:

我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这哥们实在,实话实说,真他妈实在,以前老有内地人特神秘地问我在西藏都干什么,我老不好意思说无聊,老是跟人胡吹这儿多棒,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每天都是神仙的日子,其实扯淡,每天都缺氧,每天都很无聊,就是呆着呢!同志们,同志们,听见没有,以后再有人问干吗呢,我就说呆着呢,“呆”这个词儿真他妈棒!你干吗呢?没事,呆着呢!哥们儿,敬你一杯!

这种真真假假的场合王摩诘以前在北京社交场并不陌生。

这种乡音在这儿一样有种霸气。

而且与其说是流氓的霸气不如说是政治的霸气。

有人递给王摩诘一盒罐头,是个女的,脸上有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这是乌鸡罐头,大补的。

女人说虽然声音很低,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过还是有人装作没听清:

什么?什么?于右燕,你说清楚,补什么的?补哪儿的?

别理他们,要不要我给你打开?

谢谢,王摩诘说。

我给你打开!

女人一边打乌鸡罐头,一边问王摩诘是否总是一个人,声音温婉而又亲昵,好像在对一个童男子说话,有一种慎人的占有的气息。

刚才说你是学生物的?

也是学哲学的。

女人特别做作,王摩诘特别实在,这年头谁还愿说自己是学哲学的?

啊,哲学?我喜欢哲学!我这人最缺的就是哲学,可以去拜访你吗?

嗨嗨,右燕,你要坏了人家的修行吗?有人大声嚷。

去去去,捣什么乱,真烦人!

又低声问王摩诘:

如果你不觉得打扰,可以吗?

我觉得会被打扰。

哈哈,哈哈,太妙了!

人们大笑,连维格也笑了,但王摩诘毫无笑意。

别听他们的,于右燕亲昵地打了一下王摩诘的手,我真的想向你请教,我还想跟你学学种菜,你种的菜太好吃了,你能教教我吗?啊,你答应了,太好了!我请你跳舞!来吧,来吧,什么会跳不跳的,大家都不会,起来吧,起来,我教你……

王摩诘被拉起来,但是并没有一种久未碰女人的愉快的感觉。于右燕贴得很近,王摩诘身体僵硬。于右燕让王摩诘放松一点,对王摩诘耳语,说王摩诘很单纯,身上有一种三清之气,也就是道观之气,问王摩诘是否去过青城山、崂山什么的。直到这时王摩诘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于右燕,感觉于右燕还有些似是而非的文化。于右燕她穿了一件背带长裙,白色开身羊绒衫,短发齐耳,像日本的女生装,但同时又口红香艳,很近的气息里混合着像唇膏一样浓艳的酒味。胸部非常饱满,简直有些夸张,既母性,又诱惑,但神情又活泼得当像个小女生。总之,无论把她当成未成年少女,还是哺乳期的女人,王摩诘都感到有点乱伦的味道。王摩诘几次感到了于右燕有意无意碰过来的丰满的胸部,不过并不柔软,甚至是挺括的、厚厚的感觉。多年以前王摩诘很早的一个女友就喜欢戴这种罩杯又尖又厚的胸罩,王摩诘曾非常认真地建议女友私密时候最好别戴这种加厚的假胸,这种假胸一般是给公众而不给已经很私密的情人看的。王摩诘还对女友说过小rx房有小rx房的美感,特别是正在发育或喷薄欲出的美很多时候的比成熟丰满的美更动人。

王摩诘这样想着,舞步慢慢开始轻盈,和于右燕的身体也开始有了自然的接触。王摩诘一手扶着于右燕的腰一手牵着她的手转动起来,变幻出类似伦巴的花样。

实际上就是伦巴,但王摩诘已经忘了。

啊,你会跳舞!于右燕夸张地叫。

我以为我不会了,我跳得不好,王摩诘说。

讨厌,你跳得这么好!

是吗?

真的!火辣辣直视王摩诘,已没有任何造作。

我已经很陌生这种场合,王摩诘感叹地说。

当年你一定是个高手。

说不上。

他们旋转,似乎进入某种情境,但王摩诘却也在不时地搜索维格。维格在唱《我的太阳》的满脸大胡子人的怀中。维格也偶然看到了他。维格昂着头,目光空旷,在篝火的明亮而四周的黑暗中王摩诘注意到一束流动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就是这不易察觉的一刻,他看到她报以一笑,一瞬而过,此后他再没捕捉到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

你为她而来?于右燕低低地说,没有任何酸意,非常自然。

是,她通知了我,王摩诘仍看着别处说。

她已名花有主,是那个不跳舞的人。

我知道,王摩诘盯着旋转的维格。

是吗?你知道,那我真的要拜访你去了。

刚才是假的?王摩诘回过头。

于右燕故做生气地在王摩诘背上轻轻掐了一下,王摩诘一惊,但没做出任何表面反应。

我们都知道你,吃过你的菜。

还毁了我的菜园。

又掐了一下,并且重了一些,好像仍在毁他。

很好的感觉,让他激动,久违了。

可是你又把菜园建起来,建得那么漂亮,还装饰了避邪的宗教标识。

已经取下那些标识。

为什么?对了为什么后来怎么不见了?我正想问问你呢。

有人说亵渎神灵。

谁说?

当然是有信仰的人。

她?你干吗那么听她的。

我无法抗拒。

掐他,很重,又拿假胸碰了他一下,非常直接的暗示。

但王摩诘在注意“那个不跳舞的人”,这人一直在和一个人低头谈着什么,戴着一条隐约的红围脖儿,在黑色皮风衣里,身体异常沉默。也许他们在谈论诗,或诗学,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很投入,都吸烟,好像他们不是在有音乐和篝火的河岸,而是在烟雾腾腾的办公室。王摩诘知道这人在藏大数学系教微积分,写诗,是个独树一帜的诗人。有论者说此人的诗致力于几何空间的建构,并且将梦境做了数学模型的处理。

维格换了个舞伴,一个骠悍的戴牧人毡帽的家伙。或许由于音乐不同、节奏非常快维格和这个有牛仔风度的人跳得充满激情,十分火爆,以至爆发出阵阵尖锐的哨声。直到这时数学诗人才稍稍中断了谈话,平静的注视着飘逸而又惹火的维格。或许在诗人看来维格不断扩张的身体曲线显然已突破了他的几何空间,特别是那些测不准的瞬间更不可能给出数学的甚至几何的描述。骠悍的家伙是西藏大学登山队教练,已近中年,但仍有着马一样的骠悍的线条,浑身的肌肉看上去比年轻人还一种流畅而又成熟的活力。此人据说许多次奇迹般地从雪崩中走来,是个连死亡也不畏惧的人。维格显然被这个流畅的家伙激发了或者说早就激发过他们旋转、相拥、分开,如此默契,如此性感,如此纯熟,如此旁若无人;他们让人血液贲张,超越了嫉妒,超越了道德,他们简直是天生的野性的一对,简直可以做爱,甚至应该做,这会儿就做,因为他们太棒了!某些舞就是以性为中心的,这点不用说谁都明白。所有人都停下来,都退到了篝火的阴影中,都成了观众。

他们像火,如此原始,野性,而他们与火的关系更加复杂。

一曲终了,诗人带头叼着烟鼓掌,却鲜有应者,连与他聊天的人也没鼓。

众人豪饮,啤酒罐堆得像小山,一地垃圾。

短暂的豪饮之后,维格与教练再次起舞。他们似乎意犹未尽,似乎旧梦重温,似乎要有一段夕阳西下的抒情。慢三。两人贴得如此之近,像叙事,像催眠,教练确实几次在旁若无人地轻吻维格,每次维格都只是稍稍回避一下,并不认真。

人们又开始跳舞了。都更加放肆。于右燕再次邀请王摩诘,但王摩诘这时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王摩诘向于右燕告辞,他觉得差不多了。但就在他要离开这时,数学诗人越过篝火,向他和于右燕走来。

别走,我是找你的。数学诗人拿了两听啤酒,把一听递给王摩诘。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你肯定喝过,对不对?你到藏族家家访也不喝吗?你肯定喝,喝吧,喝吧,你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不强求你。

王摩诘接过了啤酒。诗人碰了一下王摩诘的酒:

干了?诗人提议。

王摩诘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认真地看着诗人。

这是两个戴围巾的男人,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王摩诘的灰格子围巾皱皱巴巴,有种低调的内在的超凡的味道,诗人的红围巾直接,大气,简单。不过不管两人怎样相似又怎样不同,总的来说都还是不戴围巾为好。

右燕,右燕,劳驾,你再帮我拿几听啤酒,我带少了。

等等,我不能喝酒,王摩诘拦住了数学诗人。

今天应该喝,我已把你当作藏族。

这对我是殊荣,我不敢当。

我没这么恭维过另外一个人。

我喝酒过敏,这是真的,王摩诘诚实地说。

好,好,我相信你,我应该相信你。诗人自己喝了一大口。我们见过许多次,可一直像路人,从没说过什么。我找你是一直想解释一下那天不幸的菜地的事,那本是个玩笑,可那天我喝多了。这段时间我经常喝多,有半年了,右燕知道我最近总喝多,是吧,右燕?

谁知道你呀,别拿我说事。

于右燕躲闪诗人,好像躲闪某种东西。

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人就是这样,多可怜。

又转向王摩诘。

这次是我提议她邀请你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她,诗人用下巴指了指维格,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不过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当然,不是现在。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到藏大找我,我会很欢迎。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一个星期后,一年,不至于一年吧,只要你记住我的话。

好吧,谢谢,王摩诘说。

干了?诗人提议。

抱歉。

祝你好运。

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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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一条河的两岸

他们不仅相信灵魂,还能看到灵魂。

他们说:就如人要穿衣裳一样,灵魂也有衣裳,

身体就是灵魂的衣裳;他们说:就如晚上人要脱衣

睡觉一样,灵魂也会离体而去。

大边巴脸上有块疤,生下来就有,疤痕的图案十分奇特,很像是耳朵错位之后印在了颧骨上。疤痕延续到了下眼皮,以至顾盼时眼白闪烁不定。此外,大边巴还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儿,脸长,说笑时复杂的表情神气活现,好像疤痕比眼睛的表情还丰富。大边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总是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并且和男生打打闹闹,经常做鬼脸儿吓人。既然是与生俱来的缺陷,藏着不如炫耀,似乎让别人害怕成为她的值得炫耀的快乐。她有个外号,叫“快乐鬼”,开始我觉得很奇怪,鬼还有快乐的?后来才知道鬼在高原并不总是可怕的,很多鬼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可与人相处。有一阵子大边巴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才听说她母亲突然过世了。那阵子班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氛,课上课下学生们窃窃私语,神神秘秘,好像谈论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后来几个女生认真地告诉了我有关情况,我觉得难以置信。她们说大边巴的母亲死后没两天就给家里来了报了信,说她要在第七天的黄昏回家一趟。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人死了怎么还能再回家一趟?

我的学生说怎么不可能,人死之后有段时会变成鬼,她们都看见了大边巴母亲了。她们说,大边巴母亲那天把走什么路线,从谁家门前经过,几点几分都说得一清二楚。我的学生们说,她这样说是要别人回避,别冲撞了她,要不然她就再也不能脱生了,就真的变成野鬼了。其实规矩人们都懂,但还要再强调一下,特别是要对小孩子强调一下,就像老师总是强调纪律一样。

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那天水泥厂区每条小街都非常安静,太阳刚落下去大边巴母亲就如期而至,她借助黄昏的影子一帆风顺回到家中。这是我的女班长格吉说的,她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说大边巴的母亲一回家就从绘有莲花和白象的柜子里取出一只银手镯,擦拭了一会儿交给了大边巴。她还与家人共进了晚餐,和大边巴说了会儿话,嘱咐大边巴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王摩诘显出一种少有的无奈的表情,因为这毕竟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是王摩诘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事)。我的学生说,她不但喝了新打的酥油茶,还喝了甜茶,最后披上了一条哈达借着黄昏的影子原路返回。格吉说这中间一点差错也没出,所有人都安安静静,没人走动,这时候不许高声说话,不能碰掉杯子、碗、筷子,要收起平时夜晚饮酒的喧哗。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声说。格吉同我争辩,她还从没同我争辩过,她每说一句话都强调是亲眼所见。大边巴母亲的影子就好像水上的影子,穿一身黑衣,包着平时的绿头巾,还戴着黑耳环呢。德清卓嘎说没错,她也看到了,次珍也同样说看到了,甚至连憨直的丹巴尼玛也说看到了。谁都看到,都说自己看到了,只有我没看到?您不知道这件事,我们没告诉您,他们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就是不能告诉您,他们说。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最后还是丹巴尼玛说,您是生人,和我们不一样,丹巴尼玛就差说我是汉族人了。死人怕见生人?我没听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一定要叫上我。叫上您您也看不见,格吉说。为什么?!我问,没有回答,可能也回答不了,在她们看来我就是不一样。要是我死了还能回家吗?还能在课堂上嘱咐你们什么事吗?她们“哇!”地叫起来,完全没想我会这么说。

大边巴又上学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上多了一只手镯。她们举着大边巴的腕子让我看,大边巴不住点头,证实她们所说一点儿不假。这是证明,从信任角度我绝不认为这是伪证,我甚至从所有天真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黑衣的女人。我见过那女人,做家访时,现在她就在她们的眼睛里闪动。

什么是真实地发生?真实的边界在哪儿?我们相信一张桌子存在,是因为它不仅可视还可触摸,在二维空间内我们证明它存在的手段可以很多,甚至可以多到无限,但我们是否从心灵的角度证实过桌子的存在?我们从来也不使用过这种看似可笑的方法,因为我们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而高原人的心灵空间是无限的。他们或他们的语言从不完全相信死亡这件事,生命对他们而言是一条河的两岸,其间有舟楫相送,可以过来过去,生死并无绝对明确的界限中。视觉并不完全由视网膜决定,它还由心灵决定,而心灵又是由语言决定的。他们不仅相信灵魂而且还能看到灵魂,看到灵魂像生活中人一样走来走去。我的学生给我举例说,就如人要穿衣裳,灵魂也有衣裳,人体就是灵魂的外衣;灵魂也并不总在身体中,就如同晚上人要脱衣睡觉,灵魂有时也会离体而去。后来,一个学生家长给我举了做梦的例子,人人都会做梦,梦就是人的另一种形式,一种灵魂的形式,梦是灵魂对身体的暂时游离,那位有学问的家长说,假如这身体不堪使用,那就像穿破的衣服一样,灵魂也会将身体丢弃。如果身体突然不堪使用,比如得了暴病,灵魂就会变成游魂,要四处游荡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未了,灵魂还会返回家中,将事办妥,与家人告别。因此人们常常被告诫在旷野,山谷,废墟或无人居住的建筑物中切不可大声喧哗,那里通常是游魂的栖息地。游魂最怕惊吓,一旦被惊吓,就会变成水中的饿鬼,就再也无法上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

这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语言,是雪域高原人世世代代生活的语言。事实上除了这种特殊的语言,他们与我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生活,开玩笑,饮酒,热爱生命,为前程打算,痛苦,悲伤,祈望未来,只是他们认为没有死亡。他们多了一维空间,而我认为那是不存在的空间。但手镯是怎么回事呢?它可不是语言或意识,它可是实实在在一个物理空间,它怎样落在了大边巴的手上?

那件事过去了,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手镯戴在大边巴腕上,永远不会丢失,而且还会传下去。我教育她们,传授知识,也常被她们取笑。没有绝对谁改变谁,只是一种双向的给予、多种的心灵方式。

是的,多种的心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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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寺院

“老人呵,注意我的话,选择易走的路。

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

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

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

某些时候,譬如黄昏或清晨,像一种召唤……当你走进鼓声和法号声的时候,你实际上已走进那浩瀚的白色的寺院。你何时经过了静止不动的村子,何时穿越了那片雪后很久的树林,以及那些狗叫、卵石、沟壑、水声你都浑然不觉。鼓声和法号敞开了白色寺院群的视野,寺院以梯级的上升结构覆满了同样敞开的山坳。楼宇经堂仿佛自山体开凿而出,又像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有无数的窗洞,石级,院落、深巷和转轮。

无法断定寺院的建筑年代,也不知道无数隐秘的房间里有多少苍老、智慧的眼睛,时间在这里无迹可寻,空间更是扑朔迷离。无论从哪个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没有出口,似乎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高墙深巷中因此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座宏伟的经堂、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幽深的的天井。有时阳光一束或几束同时打在天井深处的廊檐上,那时就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但淙淙的水声并非来自于此,可能是上面。

是的,上面一线水槽在阴影和阳光中贴檐而走,但水声很可能又是因更上一层的垂落产生的。那已是另一种声音,或另一种时间。走进那些天井,再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曲巷,甚至另一个世界。你站在残缺的石级上,站在嘤嘤嗡嗡的经声中,或许感觉到了风。如果感觉不到,很可能你面对的是一处绝壁般的高墙、一扇的斑驳的历史般的大门。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进不去;如果进去了,时间可能会顷刻注入,永恒将不复存在。

但我还是进入了,虽然看起来仍在门外。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辉煌,隐秘,灯火盛大,桑烟轻扬,三千长明灯跳动,闪烁,映得众多红袍身影在金色的巨佛像前飘逸舞动。鼓声咚咚。咚咚。咚咚。这是一面深藏不露世人罕见的人皮鼓,它源于某种古老的酷刑,后皈依佛教,据说唯有洁净美丽的少女才配制作此鼓。这是高原神秘的鼓声之源,任何一处空气和水的颤动都始源于此。身着红氆氇的苍茫老僧们面对面成行端坐,经幢一条条从顶部垂下,上面遥遥有小的回廊和倾斜的天窗,阳光落不到地面,只能斜射到经幢并透过经幢,落在高处的雕梁和壁画上。大殿两侧壁画幡影重重,神殿中部,一张黄缎卧榻上,一个看上去已非人间的老者仰卧着,已经奄奄一息。

某种东西正在脱离他的肉体,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诵经声伴他在中阴的路上。这是最后的出口,与天界和阳光仅一念之遥。一位神明般的主事老僧抓住老人的手,轻握,并以悠长的丹田之音念念有声:老人呵,注意我的话,好使你能选择易走的路,你的脚愈来愈冷了,生命已离开你的双腿,冷气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镇定沉着,抛开生命进入实相之境,毫无可怖之处。老人呵,你要沉着,长夜的黑影已侵入了你的视线,你的生命正在接近,愈来愈接近最后的解脱了。主事老僧一面指引,一面从锁骨敲到头顶敲打着弥留的老人,似乎是让灵魂无痛苦地解脱。老僧手舞足蹈,指指点点,引导着灵魂沿途的陷阱以及避开陷阱的道路:老人呵,山岳朝向苍天,默不作声,清风拨弄流水,花自盛开,你走近时鸟不振翅,它们对你不闻不见;老人呵,你的视力已经丧失,气息已经衰尽,你与人间已无瓜葛,你走你的路,我们走我们的,继续你的前程吧……

卧榻上的老人身体内部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声响,节奏随着神秘而盛大仪式进入鼓声,让老人脱身而去的“体滑声”沿着阳光进入天穹……

“体滑声”或许就是“灵魂”的声音?有一阵子我这么想。但马丁格并不认为谁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在马丁格的有多重阳光的小院,我曾问马丁格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听到?马丁格回答我说,只有那些经过多年静修的人才能听到灵魂的“体滑声”,并指导灵魂的方向。马丁格说,如果没有修行,人就是自身的盲者(真是至理名言),就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修行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实践,就是说修行者要经过长期观看自己的灵魂然后看到别人的灵魂。马丁格说一切都不限于现在的生命,人们既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灵魂具有延续性,同时也并不局限于某个具体肉体,当灵魂脱离一个具体的肉体后会有一个过渡期,就是说在进入一个新生命之前需要有一段时间被呵护、抚慰、引导,否则这些过渡的中灵魂就会因茫然因找不到恰当的寓所而四处游荡,所谓“无家可归的人”正是指这种人。

我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正相反,在我看来,人之死首先是意识或灵魂的死亡,而肉体反而要很长时间才消失,如果不焚烧的话,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肉体从细胞学或dan上来说几乎是不灭的。那么灵魂是什么呢?如果它不是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存在,比如由分子、粒子或侉克组成,那么它作为什么形态存在呢?我记得笛卡尔曾说过灵魂具体存于大脑的松果体内,我认为这是笛卡尔自我的一种想象或感觉,最终无法证实。我承认人有不灭的思想,但难以承认人有独立于肉体的灵魂,难以承认假如我死了,死后我还会一段旅程?还会转生于一个新的生命体?有一次,我一连说了许多个“我”,马丁格反问我“我”字何解?问我“我”是指人的肉体还是人的灵魂?

最初马丁格一下子把我说愣了,我对马丁格说,它们怎么能分开呢?我认为我的回答是对的,我并不糊涂,但马丁格用接近白色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我”首先不是指身体,佛陀讲“身非是我”,就是要人们认识到通常人们习惯说的“我”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身体”性的存在。马丁格认为,“我”在本质上是一个意识之流,这个“流”可以被分解为过去的思想、现在的思想、将来的思想,但这个“我”不是所有这些瞬间的总和,因为总和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瞬间之中。过去的思想已经死亡,已不存在,所以“自我”怎么能够属于仅仅是记忆的东西呢?将来还未出生,因此“我”也不能够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将来。那么,就只剩下现在,为要存在这个实体的“自我”就应当有一些确切的特征,但它既无颜色,又无形状,又无固定地点,人们越是寻找它越是找不到。而佛陀是这样认识的:通过直接的体验、分析和静观去发现这个“我”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

马丁格的论述我觉得如在雾中,但“我”的概念确实较以前有些松动。过去我从未怀疑过“我”的存在,甚至从未想到过要怀疑“我”的存。马丁格至少在“松动”的意义上撬开了我的一点点思想的缝隙。我希望我的思想是向全方位敞开的,我希望在不可能的地方打开哪怕是难以理解的空间。

打个比方,马丁格说,比如夏天的云,从远处看非常巨大、坚固,仿佛人可以坐在上面,可是如果进入到其中,则什么也没有,它们是不能触到的。同样,当人们注视一个思想(如烦恼、失望、痛苦等),并上溯到其源头,人们也找不到任何可及的东西;就在此刻思想也即“我”消失了。这也就是佛陀常说的“通过注视思想的本质,认识到它们的空而解脱自我”,如此一来被解脱的“自我”会越来越接近人的本质。好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从一个生命到另一个生命”的问题了,我刚才说了,佛教既然否定存在一个“个体的我”,那么肯定也就同样存在着一个与肉体相分离的非物质的意识,既然如此,这个意识也就可以从一种生存状态迁徙到另一种生存状态,从一个肉体过渡到另一个肉体……这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过程、一种永久的意识之流,但是没有一种固定的实体在其中通过。

一连串的转生,却没有任何确定的实体?!

我觉得还是费解,大声问马丁格,马丁格非常耐心。

我再打个比方,或许可以将这比作一条河,但这条河没有任何船顺流而下;或者比作一盏灯的火,这盏灯点燃第二盏灯,第二盏又点燃第三盏,如此下去,直到这个链条的终点,其火焰既不是同一个火焰,又不是不同的火……

通过观想,“自我”就能被取消?

人不能取消一个不存在的“自我”,但人可以认识到它的不存在,我还可举个例子,比如,当人在昏暗中看见一根杂色的绳子并将它当成一条蛇时,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他也许想要逃走或用一根棍棒将蛇赶走,但如果有人点燃了灯火他立即就看到这不是一条蛇。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取消蛇,因为它从来就不存在,人们只是驱除了一个幻象。只要“自我”还被理解为一个真实的实体,人们就倾向于追逐一切他认为是可爱的、有利的事物而排斥他认为是不可爱的或有害的事物。一旦人们认识到“我”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所有这些招引和排斥便消失了,完全像把绳子当成蛇的恐惧消失一样。

很精辟的比喻,我似乎理解了一些。我说:

好吧,假定“自我”是个幻象,但为什么会构成了这个幻象?

“自我”存在着的自然的感觉,它使我们想:我冷,我饿,我走,等等,这些感觉本身是中性的,它们并不特别地倾向幸福与痛苦。但是随后而来的却是这种想法:认为“自我”是一种恒量,它不顾人们所经受的肉体上和知识上的种种变化而在我们的一生中永久保持着。我们眷恋着这种“自我”的观念,我们总是这样想:“我的”身体、“我的”名字,“我的”精神,等等,而佛教强调的是人的意识的一种流动和延续,否定在意识的流动或延续中有一个牢固的、持久的、独立的“我”的存在。佛的精神本质就是通过修行静观驱除有一个“自我”的幻象,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一生要充满对静观的劳动。

许多次,我与马丁格的对话使我们的散步有时不知不觉在鼓声中延伸到了整个寺院,我觉得整个寺院不再外在于我,以至,有段时间我也曾试图静观,试图什么也不想。我甚至差不多做到了静观。一次我和马丁格站在寺顶延伸出来的露台上,对了,还有维格,我们三个人站在露台上,背后是更加广阔的废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我们在寺院的最高处,将并不遥远的拉萨河尽收眼底。

当然,这种时候总是在黄昏,总是在夕阳西下之时。通常黄昏的光感总让我们既兴奋又安静,或者说是一种安静的兴奋。我说过西藏的黄昏是猛烈的,不过只有登临高处才能看到那种庞大的猛烈的黄昏,那时大面积阴影快速移动,我们看到山下的树木、村庄、小山、建筑、田野纷纷在阴影中陷落;我们看到当大面积阴影的前沿差不多快要到达拉萨河边的时候,河上以及河对岸仍是一片金色耀眼的辉煌;那时河流已呈极致的火红色,河流追着落日,河流源远流长……它快与一条更大的河流汇合了,但一段浅山横亘在了前面,遥远的拉萨河仿佛一下黯然消遁,不知所终。然而隔过那线岛链似的浅山,河影再度在原野上出现,而且,一旦重现越发显得辽阔。我知道,那是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汇合处那里水光粼粼,水天相接,像扇面一样打开了一泓寥远的金色滩涂和水洲。滩涂和水洲上有无数面镜子般的椭圆的小水洼,就像无数的马蹄形的梦,那马蹄形的梦让晚景一照,就像女娲刚刚补过的还在微微颤动的一角桔色的天。那时我们目光如此深远,马丁格,维格,我,我们的脸被映得通红,身体几乎透明。然而,就在某一刻,就在倏忽之间,我们的身体突然暗下来;我们变成了青色,接近灰,银灰……那辉煌的一刻真是稍纵即逝,大地完全静下来,但心灵依然活跃,甚至更加活跃,尽管我并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时,我不得不对马丁格说,即使我在如此的静观时,“我”好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越来越丰富。我觉得没有一刻我的思想都不在活蹦乱跳,尽管非常隐蔽。我说我记得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也试图在一些时刻中使自己的思想停止,但他说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在他这样想时思想又立刻重现。

威廉·詹姆斯这种断言对这里的隐修者是轻率的,马丁格对着远方说,他们修行多年,在控制自己的精神后都能够在很长时间里停止思想流,可以处在一种不受心理综合约束的觉醒状态中。并不是要堵塞思想,仅仅是停留在一种清醒的在场的状态中,或者说是清澈的状态、意识的状态,这时推论性或逻辑性的思想在这种状态平静下来。

可终究还是有思想、一些心理活动……

是,当然,但不是线性的,而是一种直接的认识。

直接的认识?

直接的本质的认识,就是直接看到,而不是思想。这种静观需要修行,最初,当你准备开始控制思想时会感到特别困难,各种思想就如同从悬崖上落下的瀑布一样,这时你甚至觉得这些思想比平常还要多。但这并不意味着真的更多,而是说,人们开始意识到它们的数目。接下来的修行就如同我们眼前的这条拉萨河,水流有时汛急,有时平缓,但它已不像思想的瀑布。这个阶段精神相对的平静,这之后精神变得越来越像风平浪静的一片海洋,这时线性思想的褶皱还会时时地从表面经过,如微风一样,但在深处它们已不被搅乱,这时意识达到了一种状态,也就是我称之为的“清澈的意识”,在这种状态中精神是彻底透明的,不会被线性思想所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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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对话

精神研究每时每刻都带来满足,

就像一支箭径直飞向它的目标--

每一个瞬间都是珍贵的,愉悦的。

我觉得自己如一只关在笼中的鸟

只有一个想法:给精神以空间!

马丁格第一次的喜马拉雅山之行,并非空手而行,巴斯德学院的勒布瓦耶博士有事相托。巴斯德学院的勒布瓦耶博士长期资助一位喜马拉雅山的精神大师,恰好有一笔钱带给那位大师。那位喜马拉雅山大师叫康玉尔,是一位著名的仁波钦(活佛),几年前才颠沛流离到了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吉岭。康玉尔仁波钦生活在贫困中,和家人住在大吉岭一间小木屋里。小木屋家徒四壁,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生活设施,但却填满了大师所带来的全部的书籍。马丁格乘法航非常便宜的飞机飞往达德里,大师的儿子来德里领取这笔资助金。如果不是有这个小小的任务,如果不是大师的儿子来取这笔资助金,马丁格首次的喜马拉雅山之行几乎就是盲目的。康玉尔仁波钦的儿子把马丁格带到了大吉岭。

“大吉岭”本是藏语,由“霹雳”和“地方”两个意思合并而成,翻成汉语就是“金刚之洲”之意。大吉岭是西藏、尼泊尔、不丹、锡金和孟加拉的混居之地,历史上很长时间没有明确行政划分,到1861年才由英国殖民者把其划为印度。大吉岭虽然各种文化错综,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但最多的还是佛教寺庙。佛教寺庙大多散落在山岭上,绛红色喇嘛几乎是雪山下的天然景色。著名的布提亚布斯提寺在干城章嘉巨大的雪峰下虽然如玩具般小巧,却保存着一套世界上最完整的《西藏度亡经》。《西藏度亡经》是藏传佛教对西方思想界影响最深也最让人着迷的一部经典,因它向全人类宣布: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觉醒的开始;人停止呼吸的瞬间之后会看到一道光明,这道光无色无味,是一条超越生死的精神之流,是生命的本质;弥留之际的人融入这道光,将使死者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使他死后仍可以看得到家人,听得到他们的哭泣,所以通常家人不要哭,因为哭只会使死者的神志糊涂;要让死者延着光继续存在,直到成为另一个生命……年轻的马丁格对此多少有所耳闻,不仅如此,马丁格还知道差不多就在一年前,美国哈佛大学的科学家也宣称发现了“生命之光”。哈佛的教授们研究分析了“生命之光”的意义,他们的描述与《西藏度亡经》中描述的生命的“那道光”几乎完全一致。哈佛科学家承认这是一种非物质研究,人体的生命之光甚至可能不以分子或原子形式存在,但它们又是存在的!马丁格在布提亚布斯提寺见到了《西藏度亡经》,在寺中长时间留恋,对“生命之光”充满了好奇。

大吉岭地处喜马拉雅山南缘,气候干爽,景色壮丽。晴朗的日子可以依次看见三座世界最著名的山峰,依次是:洛子峰,世界第四高峰;珠穆朗玛峰,世界第一高峰;干城章嘉峰,世界第三高峰。日出或日落时分,三座并置的高峰颜色千变万化,不由得让人产生登临世界之巅的遥想。1953年一个午后,夏尔巴人丹增诺盖就是从大吉岭出发,成为人类首次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第一人。丹增诺盖在登上珠穆朗玛峰后说:他替父亲放牦牛时,就经常想象登上峰顶就如同登上天空一样,在那样高的地方一定住着神灵;他说,他在珠峰顶上所见不仅是岩石,冰,所有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富有灵魂的。丹增诺盖的塑像和死后的墓地就在大吉岭珠峰博物馆旁的小山顶上,各地来此朝圣的人们无不为这位世界第一人献上鲜花和花环。马丁格也在丹增诺盖墓前献上了一束鲜花,并在这里久久凝望无远山。马丁格喜欢这三座山峰,喜欢三座山峰周边世界那种博大、寂静、自在,喜欢无法言状深刻动人的自然界的伟岸风光,这一点他完全不同于公开怀疑论哲学家的父亲。

马丁格在大吉岭待了三个星期,其间除了偶尔到街上走走,每天就是简单地面对康玉尔仁波钦静坐。康玉尔仁波钦七十多岁,总是背朝着一扇窗坐着,因此马丁格总能看到窗外展开着云海,云海散去可以看到远处的三座高峰。马丁格初次见到康玉尔仁波钦便觉得自己一下被击中,因为语言不通他只能终日坐在大师对面,看着大师修行。尽管语言不通马丁格觉得还是接受了一些教导,教导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大师的身体传递出来的。马丁格相信身体是有语言的,身体的语言有时胜过一切语言,康玉尔仁波钦静穆的身体和无所不在的目光所散发出的深沉、力量、宁静的气息,正犹如“身体之浴”,马丁格感到自己获得了深刻持久的启迪。苏格拉底之后欧洲已不存在身体与思想相统一的哲学家,但在康玉尔仁波钦面前,马丁格仿佛觉得回到了伟大的古希腊时代。一切在这里在康玉尔仁波钦身上都没变,这里的时间完全可以和两千年前的时间相提并论。如果说寺院里佛龛前一尊人为的雕像都可以启迪人心,那么一个端坐的有着活生生精神气息的大师则可以穿透心灵与肉体。如果灵与肉是不可分的,那么“身体”就同样是哲学。马丁格听到了自己的内心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如同是与大师的对话。

马丁格在康玉尔仁波钦身边度过了三个星期,与康玉尔仁波钦建立了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联系”。这种联系直到许多年后也没中断,尽管康玉尔仁波钦已圆寂了许多年。离开了大吉岭,马丁格继续假期旅行,从喀什米尔到了大马士革,看了苏菲伊本·阿拉比的陵墓,十字军骑士的城堡,又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在图尔努的修道院感受了安静空旷的清新气氛,但这一切,都不能同他在大吉岭面对康玉尔仁波钦的三个星期相比。马丁格回到巴斯德学院,感觉一切已经和以前不同。尽管他的分子生物学研究蒸蒸日上,雅各布导师对他越来越倚重,但他却无法忘记喜马拉雅山的康玉尔仁波钦,无法忘记那三个星期的“身/心/现象学”。

每天他仍旧在显微镜下登录细菌染色体卡片,研究最前沿的无限的微观世界。这是生命最初的形成阶段,但是生命形成之后又应该怎样呢?马丁格经常在显微镜下这样想。事实上,生命形成之后的精神世界的形成远比生命的形成更为复杂,这方面不但没有随着科学的发展而进步,事实上反而倒退了马丁格在登录卡片时同时做出这个结论。马丁格作为生命的整体在对生命局部的几乎不可视的细微的观察中,总是不断回想起康玉尔仁波钦坐在窗前的身体,以及那个时刻康玉尔仁波钦所传递出的生命的信息、精神的密码、每一刻的静默、窗外的流云和山峰统一的精神世界,这一切让马丁格意识到在康玉尔仁波钦的身体中显然有一种更能启发生命本身的科学。

当我在康玉尔仁波钦身边时,马丁格告诉父亲,我容易忘掉巴斯德学院,当我在巴斯德学院时,我的心则总是飞向喜马拉雅山。1972年,我终于做出决定,离开巴斯德学院,置身于我所希望的喜马拉雅山。那时候我已完成了研究课题,雅各布教授本想派我到美国从事一个新的研究主题。雅各布教授和那个时期很多前沿的研究者一样,已从对细菌的研究转到了对动物细胞的研究。这在当时是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这个领域后来使细胞生物学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完全知道继续课题研究的重要性,但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科学研究生活已经结束了。我发表了一些研究论文,我没有浪费各类的投资:包括家庭为我的教育作的投资、让-弗朗西斯科·雅各布的投资,我认为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实现我的个人向往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加速信仰的发展,在定居喜马拉雅山之前,从1967到1972年我等待了多年。我将我前往喜马拉雅山而不是前往美国的决定通知了让-弗朗西斯科·雅各布教授,我记得也通知了你……

可是,你不觉得科学与信仰,这两件事是可调和的吗?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问儿子,问得一点也不犀利,甚至不如说是慈祥的。

马丁格告诉父亲,科学与精神两者之间的确并没有根本的不相容,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一直坐在两张椅子之间,或是用一根两头尖的针缝东西。对他而言在他看到最内在的需要的时候,他再也不愿意将时间分摊开来,他希望将时间完全贡献给在他看来是最主要的事物。

后来,正如你希望的,我发现我的科学训练与对佛教形而上学和对佛教的实践是完全可调和的,而且,在随后的二十五年中,我从来也没有在我所理解的科学精神也就是对真理的研究中处境艰难。

我好像明白你所说的调和,父亲说,你将先前的科学训练和严格精神用在了有关佛教或佛经的研究上。可是,在最近的三十年里,分子生物学方面的研究一直是科学史上有着最重要发现的领域,而你本来是能够参与的,这无论如何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父亲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有些动感情。

生物学没有我也发展得很好,这个星球上不缺少研究者,不缺少科学家。

马丁格这样说多少有些不讲理。这是第一次甚至也是唯一一次马丁格流露出作为儿子对父亲的特征。

真正的问题是,我的生命中需要建立一个优先的等级,那时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没有尽可能好地使用人生的潜能而任我的生命一天接着一天地风化。对我而言,大量的科学的认识已经变成一种对于较小的需要所作的较大的贡献。

你把自己贡献给了一种比我们纪元还早多个世纪的古老教义中,但你带来新的认识了吗?老头穷追不舍,晃了晃福尔摩斯式的直嘴烟斗。

请注意,马丁格完全恢复了平静,对佛教而言,并不是要搅动一种古老而过时的教义的灰尘,当精神研究引起一种真正的内心改造时就是一项有生命力、不断更新、不断有新鲜感的研究。像佛教这样的一种形而上学传统,既然它是针对的是存在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永远不会衰老。事实上,在历史上更为经常的倒是科学理论自然而然地衰老,并且不断被新的或别的理论代替。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它们被别的理论代替是由于充分的道理:因为认识进步了,人们观察到新的事实,经验对种种假设进行了裁决。

生物学和理论物理学确实带来了一些关于生命和宇宙的认识,但是这些认识并不能够让人建立幸福与痛苦的那些根本的机制。认识地球的形状和精确尺寸,是一个不可争论的进步,但地球是圆的还是扁的,对于生命的意义并无多大的改变。无论医学的进步能有多大,人们只能暂时地减轻痛苦,而且,这些痛苦还要毫无疑问不断地重新出现,并且通过死亡来达到最高点。人们能够阻止一次争端,一次战争,但如果人的精神不改变,争端和战争还会发生。相反的,难道就没有一种办法来发现一种不取决于健康、权力、成功、金钱的和感官快乐的内心平和吗?

我看不到这两个问题在哪方面上不相容,在生物学、科学,尤其是分子生物学给许多疾病带来新的解决的办法,因而也就有助于减少人类的痛苦,而由发现生命的那些根本机制所获的知识性的满足,则是一种非功利性的满足。你就没有考虑过,能否将你操心的两个方面结合起来?

佛教不反对科学,马丁格说,佛教将科学看做是认识上的一个重要但又片面的影像,我感觉不到那种向它贡献同样多的努力并分配我的生存的需要。那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只有一个想法:给精神以空间。

你了解科学目前的情况吗?

马丁格听出了父亲的意思,顺便拿出一本《生物学刊》对父亲说:

实际情况是,我带着更大的兴趣继续关注生物学方面的发现。总体上看近几十年来成千的研究人员的研究成果确实是令人激动的,但一个研究人员的一生是在若干年的时间里学习研究这些研究领域的一个很微小的方面、一个错综复杂的事物的各种因素,这些因素集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生物学现象的清晰的图像。但是,普通的研究者很少注视科学的整体画面,一些巨大的努力只获得较小的成果,只是偶尔有一个研究者获得了重大的发现,比如说脱氧核糖核酸的结构的发现……

还有双螺旋结构,这本可能是你的发现,老头大声说。

马丁格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根本不接父亲的话荐儿。

这些发现回报了研究者的努力,但只是极少数的例外,这无法同我对精神研究上的兴趣相比较。精神研究每时每刻都带来一种满足、一种喜悦,就像一支箭径直飞向它的目标,每一个瞬间都是珍贵的,愉悦的,都被尽可能好地利用了。整整七年,我一直生活在师傅康玉尔仁波钦身边,一直到1975年,康玉尔仁波钦去世为止。那之后我在寺院上方的一个小隐修院中继续修行,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个师傅,赫延采仁波钦。

也是从西藏过来的大师?

是的,像我的师傅康玉尔仁波钦一样从西藏过来。赫延采仁波钦来为康玉尔仁波钦主持丧仪,我们得以结识。当时我的喜马拉雅山的法国朋友们正要在多尔多涅开始传统性的三年隐居,我问赫延采仁波钦我是不是应该去与他们相会。赫延采仁波钦回答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学习。我在他身旁生活了十二年,听他的教诲,侍候他,陪伴他旅行。1975年我正式皈依,受比丘戒,七年后西藏开放,我随赫延采仁波钦回到西藏。在白哲寺的日子里,在赫延采仁波钦身边,我度过的这些年构成我所能接受的最好的退省和教诲,我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坚信,任何事物、任何人都不能将它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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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身体现象学

他托移着高跟鞋,像托举一件圣物。

他身体旋转,盯着高跟,像兀自欣赏着

一种芭蕾。他一边亲吻鞋,一边说:

你知道,哲理和哲学是不同的两码事,

哲学在于思辨,哲理在于箴言……

王摩诘第一次拜访马丁格的时候,恰好于右燕第三次来访。那个明亮静谧的午后并非周末,正是上班时间,王摩诘没想到于右燕会来。他已和维格约好了下午去见马丁格,结果就在他将出门时,于右燕不邀而至。那个沐浴节之夜不久,于右燕已来过王摩诘这里两次,两次都并不很愉快。一次来的时间很短,不过几分钟光景,于右燕从维格那儿过来,声称只是随便看一眼王摩诘。于右燕给了王摩诘一袋法院发的腊肉,说她本来是专程给维格送腊肉的,他得感谢维格,他沾了维格的光。实际这一切都不过是某种掩饰。由于腊肉的关系王摩诘才知道于右燕在市法院工作,是拉萨市中院民厅的书记员。发放腊肉和法官并列在一起,奇怪地组合出一种莫名的怪异的东西。王摩诘记得当时难以置信于右燕的法官身份,短暂的交谈中,下意识地谈到了对通常法官严肃的印象,彼时于右燕挺了挺不真实的胸挺胸是于右燕说话时固定的表情很不高兴地问王摩诘,他的意思是她不严肃?是的,在王摩诘看来,作为法院系统的援藏人员似乎是不太严肃,至少于右燕的资历太浅,或者过于年轻了。

于右燕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被所在城市法院系统派到了西藏,而于右燕一点也不隐讳来西藏的态度:来就来了,来了也不错,西藏将是她乏味法院生活中的一块永远值得回味的飞地,将来回到那个毫无内容的城市也好有一份浪漫的回忆。她多次跟朋友们宣称回去就不干法院了,要到公司去。

或许为了证明自己的严肃,于右燕第二次来访时,一身笔挺崭新威风凛凛的法官礼服,深色领带透着文明气息。尽管没戴大檐帽,尽管直发偏向一边,尽管七寸高跟鞋让她身体轻盈,但她“重装”的法官制服形象仍是确凿无疑的。特别是肩章、胸牌、金属扣以及庄严的领带,都宣示着毋庸置疑的庄严。于右燕不知道穿沉重法官制服比起她穿背带小女生装更有一种货真介价实的性感,无论整体还是所有的细部,都让王摩诘印象深刻,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激动。幸好于右燕不知道她这一身法官的“重装”给王摩诘带来了怎样的快感。于右燕声称来向王摩诘学种菜的,王摩诘带于右燕进了小小的菜园。可能是由于重装在身,于右燕没有任何搔首弄姿,没有扭捏作态,没有平时的五迷三道。于右燕煞有介事地问这问那,王摩诘都悉心地回答。王摩诘少有的殷勤、和蔼,简直唯唯诺诺,以致于右燕最后竟也习惯了用法官口吻同王摩诘讲话,命令让王摩诘干这干那,比如也帮她建一个菜园。王摩诘满口答应。菜园热烘烘的,潮糊糊的,于佑燕脱去法官的外衣,露出雪白的职业衬衫和长领带,样子愈发好看。

王摩诘恳请于右燕留下吃饭,摘了若干种青菜。于右燕最后才同意了,不过说她可不会做饭,别指望她。王摩诘连声说他做,他怎么可能让她做呢。这不是你干的活,你什么都不用管,随便看点什么,我这儿有很多书,还有法律方面的书,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王摩诘殷勤有加,好像换了一个人。其实如果不恳求,于右燕自己也会要求留下吃饭,一恳求于右燕反而越发强化了制服的身份,这点特别让王摩诘喜欢。王摩诘喜欢于右燕的职业衬衫、职业领带、职业铜扣,不过要是比起庄重的法官外套还是多少有此致不满足。王摩诘做了最拿手的香肠烧米饭,鸡蛋炒西红柿、烧茄子、凉扮小黄瓜,这样的蔬菜在西藏可以说近乎奢侈。王摩诘从不预备酒,没有酒的意识,但这次王摩诘居然想到了酒,要专门为于右燕去校外的小卖部买瓶红酒这包含了王摩诘的某种隐秘的动机而于右燕居然制止了王摩诘的买酒行动。王摩诘记得于右燕挺能喝酒的,沐浴节之夜她可是喝得有些飘飘然,如果不是她一次次掐他的后背,他根本受不了她的酒气。

于右燕反问王摩诘喝不喝酒,他要喝她才喝,王摩诘说他不能喝酒,但是她要喝的话可以陪她一点,结果于右燕说那就算了。王摩诘讨了个没趣。不过还是满心喜欢。吃过饭,于右燕要帮助收拾桌子,要求洗碗,王摩诘让于右燕不要动,举案齐眉地把茶端到于右燕跟前,就像当年对待警官妻子一样;收拾桌子,洗碗,擦拭,沏茶,倒水,他什么也不让妻子干,婚后所有的家务活他都包了,他是个模范丈夫,简直太模范了,他给妻子脱大头鞋,给妻子洗脚,吻妻子的脚,吻妻子的鞋;他不是用手而是嘴把妻子的大头鞋脱掉,闻鞋里的气味,就像吸毒一样,然后用舌尖轻轻地舔马蹄状的鞋跟,舔鞋尖,让他的妻子用他舔过的鞋跟或鞋尖踩在他的胸、嘴、乳尖,然后是他的腹部、小腹、浓密的xx毛,乃至xxxx……王摩诘脑子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不妨碍他同于右燕交谈。于右燕谈到对王摩诘种种不同的印象,每种印象都好像是另一个人。于右燕问王摩诘这是不是和他的哲学专业有关,她觉得他既难以理解又有趣。他回答了她,并且直截了当。这和哲学无关,他对她说(同时脑子想着别的),人既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的人,任何人都如此,不光是我。人从来就不是统一的……他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他,提出跟他离婚,他不同意离婚,坚决不同意,妻子没办法,启动了不利于他的司法程序。于右燕问他人既是同一个人又是不同的人这不就是哲学吗?很有哲理的呀?于右燕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多少有些品位的,王摩诘感觉稍好了一些。于右燕襟危坐正,一方面法官制服没法不让她正襟危坐,一方面她的严肃与正经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当然,王摩诘说,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哲学,但实际上这与哲学无关,你知道,哲理和哲学是不同的两码事,哲学在于思辨而不在于箴言警句……正说着,王摩诘突然把话题转到于右燕的高跟鞋上。王摩诘表示惊讶于右燕的鞋跟之高于右燕的鞋跟足有七吋,鞋跟尖尖的长长的,看上去极有快感王摩诘一直希望妻子也有这样一双尖尖的长长的流线型的高跟鞋,可妻子个子高,总是穿平跟鞋,妻子鞋跟最高的鞋就是执行公务的大头鞋……你的鞋真漂亮,非常漂亮,在法院上班可以穿这么高的鞋吗?王摩诘脑子想着别的事时同时问于右燕。

听到表扬,于右燕本能地甚至不顾制服地翘起高跟鞋,一下忘了刚才的话题她并不喜欢谈论哲学,哲学就像她的法官外套让她很不自在。既然翘起了高跟鞋,如同某种暗示,某种冲动已无可避免。

一看就是名牌,这鞋很贵的,可以脱下来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于右燕说。

于右燕活跃起起来,焕然一新,好像一下摆脱了沉重的制服,一下获得了自由。高跟鞋是她今天唯一保持的一点儿个人特征,是她隐秘骄傲,而竟被王摩诘发现了。而且,王摩诘出乎意料地托起了她的鞋!没有一个男人有过王摩诘这样对待漂亮的高跟鞋的举动!她本能地要自己脱鞋,没想到被王摩诘拦住了。

等等,我来,这样,这样脱。

王摩诘像托举一件圣物那样“托/移”高跟鞋,移到了高处,就像托移着一个袖珍芭蕾舞演员,兀自忘情地欣赏着。王摩诘的举动尽管让于右燕看上去有点不解,不过更多的还是意外的喜悦,因为在于右燕看来,这难道显然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特别的欣赏吗?王摩诘可是公认的与众不同的人,他这样当然暗示了一种东西。不,不能说是暗示,简直就是喜欢,就是接受,就是别致的爱欲!

但接下来王摩诘的举动真的要让于右燕吃惊了:王摩诘将鞋从高处慢慢移到鼻子前,将鼻子完全伸鞋窠里,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两口气,三口气。

不错,真不错,你的体味比得上任何香水,香极了。

接下来又将鞋面贴在脸颊上,就像拥抱一个人似的亲吻流线型的鞋梆、鞋面,鞋尖,鞋跟,最后竟将尖尖的马蹄形的小鞋跟含在了嘴里!于右燕终于尖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呀,脏不脏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王摩诘说,上班也穿这双鞋吗?

当然不是,我穿法院的皮鞋!

应该和警官的皮鞋差不多吧?

不知道,我还没注意过,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你这人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怪,王摩诘看着鞋,又吻了一下鞋,说,我给你穿上。

不,不要!

我脱下来的就应该我穿。

王摩诘躬下身,跪在地上,如在舞台上一样托起于右燕的脚。于右燕脚上穿着透明丝袜,非常光洁,漂亮极了。如果这是爱的表示,表情一定幸福的,痴迷的,但于右燕看到的却是像塑料一样平静的表情,甚至平静得很难说是反讽。于右燕不知所措,无法拒绝。王摩诘给她穿上了,但事情并没到此结束,王摩诘又在吻她的鞋跟,她像被烫了一样抽回了脚。

你怎么对鞋这么感兴趣?简直变态!

我还对很多事情感兴趣,你想听听吗?你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你妻子?于右燕睁大眼睛。

她跟你职业相近,是个警官,可能也学过法律,她是公安大学毕业的,公安大学应该也有法学专业,我想应该有,我不太清楚。

当然有,于右燕内行地说,我们那里的法院还有公安大学毕业的。

我妻子不是学法学的,她的专业是刑侦学和犯罪学,这我知道。

犯罪学也要修法学的,我们院长就是学犯罪学的。

当然,这应该是肯定的。

真看不出你还有妻子,你把人家放家里放心吗?

她离开了我。

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喜欢她的鞋,皮带,还有手铐,脚镣。

这是干吗?你怎么喜欢这些?

我喜欢蹂躏,蹂躏你懂吗?

于右燕慢慢的如梦方醒的表情,最后凝固了:

你……真是个……变态?!

别说得这么难听,这只是游戏,各有各的角色。

我,我听说过一点,可我从来没见过!

一种有趣的游戏,如果你喜欢。

不,我不喜欢!

每个人都有暴力倾向,你是施暴者,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如果你有创意就更好,施暴也需要想象力,你能想象用什么新法子对另一个人吗?

不,不,于右燕打战地站起来。

你喜欢掐人,你掐人掐的很不错。

噢,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真是吗?

你想试试吗?

不,谢谢你的晚餐!

于右燕迟疑地走了,王摩诘并没挽留。王摩诘并非不清醒,他清醒他的诉求、他身体的久违的渴望。同时他又是淡漠的,他以淡漠的口吻披露了他的某种惊人的取向,于右燕知难而退也是他所希望的。两种取向他更倾向哪一种呢?无疑是前者,这不用说,但事实是他导向了后者。他本可以用渐进的方式,但他直截了当。他认为于右燕也就配这种方式,这个公车式的女人也就当她是个法官时还有一点特别的性感。她要么接受游戏,要么离他远点,她比他的妻子差远了。他的妻子出身于警察世家,爷爷是民国的老警察,父亲是民警,本人是个有严格教养的警花。于右燕带给他的一切从本质上说无疑是心理垃圾,他没想到来到西藏还会产生这种垃圾。当然,他也知道到了西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并非就成了一个“新人”。“新”从来只是对“旧”的遮蔽,新并不消除“旧”。不过如果没有出现于右燕(主要是她庄严的制服),在遮蔽中他的确已看上去是一个新人。不,不只是看上去他是,事实上他也几乎是一个新人。他过着僧侣一般的生活,远离尘嚣,与世隔绝了,他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相通,一切都开始了新的感知、新的确认、新的生成,他甚至重构了自己。当他第一次从维格那儿听到马丁格的名字,既难以置信又感到某种光照,好像在自己的道路前面突然看到一个更为彻底的身影。与此同时,他惊讶于维格怎么会认识马丁格,而她竟称马丁格只是她的上师之一。那个夜雨之后的早晨维格不经意向他谈到了马丁格的至少看上去不经意,也许早就有意识也未可知。维格的母亲要去白哲寺听一个闭关三年的高僧讲经说法,早晨先到了学校,因为维格也要去。中午维格做饭,王摩诘让维格到自己的菜园摘点青菜招待母亲,结果维格得寸进尺提出要多摘点菜送人。王摩诘不能容忍的就是维格拿他的菜送她的朋友,维格吃多少都可,别人不行;维格赶快解释不是送拉萨的朋友而是送白哲寺一位不同寻常的喇嘛。维格谈起了马丁格,尽管只简单几句介绍足以让王摩诘感到意外,以致难以置信。他原来是生物学家?是科学家?王摩诘重复着。是的,维格说,他是生物学家,你们在哪一点上有点儿像……刚说到“像”维格马上改口,好像大大失言:不不不,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你差远了,我太高抬你了!维格连挖苦带损说了一大堆贬低王摩诘的话,语速极快,完全是一个北京伶牙俐齿的女孩。你们也就是专业有点儿像,你也学过生物,可你怎么能跟马丁格比呢,你算什么学生物的,也就种点破菜而已,还这么斤斤计较的,一说送人瞧给你急的,跟守财奴似的……维格这样数落着王摩诘,竭力挽回自己的失言,同时手并没闲着,豆角摘了一袋子,茄子摘了四个,黄瓜已摘了五根,正摘第六根,而且还在摘,非常麻利,简直像是扫荡!维格也太不客气了,王摩诘当时心疼极了,特别后悔让维格摘菜,还不如他摘好自己送去。唉,有些人一放任就毫无节制!他们约好拜访马丁格。

他没想到于右燕还会再来,而且装束完全不同,非常俗气。于右燕庄严的法官制服消失了,小女生装也不再,代之以一身笔挺干净的牛仔装。毫无疑问。于右燕捉摸了王摩诘的趣味,认为王摩诘对牛仔装会有类似制服的质感。她的牛仔装上身的是开身的,里面透着黑色紧身T恤,胸部高耸,尽管一看就是戴了加厚的胸罩,甚至罩杯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是的,于右燕做了精心打扮,整体效果看来好像还不错,至少比矫揉造作的小女生装强了一点,特别是黑色紧身T恤配上富于质感的蓝色牛仔,很有点野性味道,而她整齐的偏向一边的直发仍有淑女的感觉。当然,高跟鞋使她紧绷的部臀又有一种放肆味道。这些王摩诘都感觉到了,他不感兴趣,他冷酷地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于右燕,于右燕下巴微微扬起,挺胸,直视王摩诘。

看什么,不认识了?

很不错,不过从哪儿还能你看出是个法官呢?

看不出就看不出,我讨厌法官。

我有事,不能请你坐了。

你有课?没关系,上去吧,我在你这儿看看书。

于右燕转动着紧绷绷的身体,臀部很高,不像造假。于右燕面对书架,背朝王摩诘,走来走去,显然在展示自己紧绷绷的身段。于右燕抽出一本书征询王摩诘的意见,而由于王摩诘还在想着于右燕的法官形象就耐着心谈了对书意见。此时,面对满壁的书册,两人共捧着一本书,喁喁细语,耳鬓厮磨,很有点古典爱情的味道。当然这仅就上半身而言,如果视线移到下半身,比如移到于右燕紧绷绷的臀部,一望而知根本不是古典含蓄的爱情而是赤裸裸的欲望。一般说来于右燕这样的姿态对一般男人已有足够的诱惑,但是对王摩诘不起作用。王摩诘向于右燕推荐了三四本书,于右燕嫌太多了,让王摩诘定下一本。王摩诘耐心地定了一本,于右燕看看又不满意,又要换另一本。王摩诘想着和维格的约定,已经忍无可忍。他看了下表,知道他必须打发于右燕走了。于是当于右燕又对另一本书表示出兴趣时,王摩诘直截了当地告诉于右燕:

我不是去上课,我要出趟门儿,很抱歉。

对于突如其来的逐客令,于右燕仍然显得无所谓。于右燕大大咧咧地问王摩诘去哪儿,能不能一起去,王摩诘只能告诉于右燕是和别人约好一起去的(王摩诘想说和维格,最后还是决定不)他们要去白哲寺拜访一个高僧。于右燕非常顽强,她穷追不舍地问王摩诘到底和谁约好了,为什么她不能一块去。王摩诘没有回答,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是用收抬东西的方式提示于右燕不要再纠缠了。于右燕终于站起来,准备走的样子,突然问王摩诘:

维格在吗?我要到她那儿坐坐。

王摩诘直视于右燕,完全懂得于右燕试探的意思,对于右燕说:

她在,我就是和她一块出门,她在等我。

王摩诘,我一猜就是!你到底是真变态假变态?

王摩诘陌生地看着于右燕,看了一会儿说:

我只对警官或者法官变态,对别人很正常。

于右燕的眼泪顷刻流下来,她那样看着王摩诘,那样不解,那样愤怒,看了一会决然地走了。王摩诘目送着于右燕的背影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对她的愤怒倒是抱有某种期待,但她的愚蠢是可能的吗?

他不太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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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马丁格小屋

一切都应保持的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

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

我们心传的历史多么悠久漫长呵,

而超速的物传已使生活失重,

使赝品、碎片、似是而非包围了我们。

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可以

成为一个收费旅游项目吗?正如在某个民俗村

花一百元即可当一回“新郎”?

王摩诘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维格走了,已不在房间。王摩诘看着房门的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悔没对于右燕当机立断。

他一直犹豫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想入非非的呢?是的,从这点也可看来人从来是各种欲望综合的产物,而生活则如白驹过隙,时不我待。

不过应该还好,维格应该不会走出太远,他一直在看表,一直在控制着时间。王摩诘猜对了,事情仍在他的控制之内当他穿过形虚设的学校后墙,刚一进入村子,就远远看到了弯弯小径上维格异常清晰的身影。尽管是背影,尽管是不常见的藏式长裙黑氆氇王摩诘还是一眼断定那不是村中的姑娘,就是维格。那时阳光不动,村子如画,阴影尚未拉长,那时在白墙和黑窗框构成的乡村小径中,德拉的黑氆氇像特殊的阴影,沉默而朴素。除了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状,她完全是个藏族姑娘。维格平时要是这样子多好,多可爱,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转过墙角的侧影,取景框像油画。

王摩诘追上了维格。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走了?

你把人家丢下了?

我们说好去见马丁格。

我们什么时候见马丁格都行,你回去吧。

她已经走了。

你待人家好点,维格低声说。

如果不是一身厚重的藏装,王摩诘会觉得维格可笑。她的话同她的衣服是相称的,她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根本不像维格。一般说来不同服装是不同内心镜像的延伸,人有时的确会被服装规定。过去维格在学校也穿过藏装,那通常是在节假日,是被要求的,具有某种公共性,感觉像在舞台上,像穿着戏装。但今天,这个午后,明显不同,维格好像好像被村子决定着,被白墙、黑窗、小径、牛粪墙与屋宇上飘动的经幡决定着,被背景上的寺院定着,被自身的氆氇决定着。今天,维格一点儿不分裂,另一半的血液好像特别的纯粹,好像她刚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而是由整个身体说出的。

此外正好是秋天,一切都如此分明。

他们进入了树林。地上落叶还不多,金黄的秋叶大都还在树上,看上去既强烈又透明。西藏秋天的色彩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强烈、纯粹,因为温差的关系,因为离太阳太近的关系,因为气流、雪峰、水、太阳风,西藏秋天的树林像梦幻的火焰一样透明。如果天上哪个行星上还有秋天的树林的话,也不过就是西藏所能展示的了。不过王摩诘和维格并没太注意周围的色彩,他们对景色习以为常。他们在谈于右燕,谈于右燕同男人的交往,谈她的情感追逐。像王摩诘预料的一样,于右燕的一切行为都没什么新鲜的。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她不能再被伤害了,维格说。

维格做出了结论。维格的结论让王摩诘惊讶。她不能再被伤害了?这话什么意思?维格的话显然已超出了周围的乡村环境,甚至超出了她的藏袍装束。

王摩诘认真想了一下,对维格说:

你的意思,我好像明白,她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地位,是吗?我的理解是这样,虽然你没这样说。我看情况大约就是这样,你不说我看也看出来了。不过要真说到玩弄,你不认为她也未尝不是在玩弄别人?如果要谈玩弄的话。

你不了解她,维格竟然不生气,依然低低地说,她什么都跟我说,她总是喜欢追和我有些关系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又帮不了她。我觉得男人中你可能是最不会伤害她的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些。

问题是,你是谁?不同于她?王摩诘非常尖锐。

我也同情我自己,维格低声说,竟然承认王摩诘话里隐含之意。

她和你的数学诗人或其他什么人有些关系?

是,是的……

维格严厉地看着王摩诘,非常直接,目光已完全和她的藏装无关。

王摩诘不由得止住话题。

或许他们应该掉头返回,而不是在通往寺院神圣道路上谈论关于爱、玩弄或被玩弄的话题。然而尽管中止了谈论,但王摩诘心里并没中止,很显然维格也没有。王摩诘觉得维格的逻辑有些可笑不,不是有些,是太可笑了。维格认为于右燕在两性关系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关系是因为没人跟她认真,因为她总是处于被动,那么维格的两性关系正好倒过来了?这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玩弄和被玩弄都是同玩弄,假如非要用玩弄的观点看待两性关系的话。那么,王摩诘想,在这个意义上她又凭什么同情于右燕?她比于右燕强?因为她被众多人追求?

维格同情于右燕是毫无疑问的,但似乎并不完全。人之不可解,很多时候不是和复杂有关,而是和混乱有关。特别是女人们,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往往在表达一个意思的时候会被另一个意思(比如悲悯或其他)绊住,进而被这个意思弄得真挚有加,大动感情,完全忘记自己最初究竟要说什么。在王摩诘看来也许维格要表达的是他(一个与马丁格类似的人)不该与于右燕这样人所共知的人有什么纠缠,这样对两者都不好,特别是对他王摩诘不好。果如此,即便维格说得对,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不平等的表达:这样一来她既潜在地教育了他,又潜在地把于右燕置于轻蔑之地。这种潜在的东西实际起着决定作用。那么她是谁呢?她有什么权利这样“潜在”?这样高人一等?这些都值得分析和讨论。

他们走出树林,伟岸的白哲寺赫然展开。

白哲寺总是在第一时间把人击中,让人忘我,让人成为它的一部分。所有的宗教建筑都有类似的功能,白哲寺尤甚。白哲寺远看是个严密的巨大的整体,可置身其中却又是无数的迷宫一样的局部,正像某种分散的心灵;没有对称,布局,透视,完全是堆叠,僧舍、经堂、佛殿、金顶、法轮、宝幢随意铺陈,又处处联通。无数的小巷,像网一样,任何一条你多次走过的小巷或一线天的石阶你永远都不会熟悉,永远都是陌生的,没有出口,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之际,高墙深巷中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的幽深的天井,一束或几束阳光同时打在天井的廊檐上,便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就像王摩诘曾过的一样……走进天井小院是一条路,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巷,甚至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正确的路,也没有错误的路,对圣地而言没有具体的对错。

维格每星期都要来这里一次,当然熟悉这里,但维格也不能保证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维格说不必走熟悉的路,每条路都会到达你到的地方。王摩诘跟着维格上升,回转,向左,向右,向下,向上,试图记住这条拜访马丁格的路线,但当王摩诘问维格这里是否到了寺院西部,维格回答正好相反是东部。王摩诘完全被搞糊涂了。另外,这里不见溪水,却总是听见溪水叮咚,这里阳光明亮,但阴影也同样纷乱,阳光与阴影被折叠得忽明忽暗,阴阳难分。在通过一线天的石阶上他们迎面遇到了一队红衣喇嘛,红衣喇嘛像红云一样,好像从天上流淌下来,流进了狭窄的小巷。维格恭敬地侧身让路,行注目礼,王摩诘没这个习惯,维格拉了王摩诘一把让王摩诘边上站。这是一个真实而自然的动作,从这一细小的动作王摩诘感到维格1/2藏人的血液。维格恭敬如同黑衣修女,某个瞬间王摩诘甚至想到维格落发为尼的可能的情景,王摩诘想,如果维格出家,披上红氆氇,一定会倾倒一方信众。也许这对她真的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们在一扇阴影中的柴门前停下。柴门虽关得很紧,但轻轻一推就开了。推开即是阳光,即是明亮,即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院子。也就是三十平米的样子。院中长着两棵小树,两树间有个石桌,几个石凳,一方草坪。一间石头小屋在院子一侧的阳光中,门,帘,窗,自在又自然。作为寺院最小的单元,这里井然有致,十分简单,简直像画片一样简单。马丁格从小屋里出来,因为石头房门矮小,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十分谦逊,甚至有些弯曲。此外马丁格的脸庞如此之瘦、白,好像闭关了许多年。马丁格不像外国人,一点也不像,那种裹在绛红色袍子里的宁静已不分东方西方。他已是这座古老寺院的一部分,他的内心即是他的外表,外表也是他的内心,它们已难以区分。他与经册,与长明灯,与岩石墙是同一的,甚至他本身就是庙堂。

马丁格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书,成排的经册,唐卡,上师的相片。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长明灯,净水和必不可少的卡垫。卡垫可坐也是睡觉的床,可以看见另一端的被褥。不过真要论简单,王摩诘倒觉得马丁格的房间比起自己在学校的石头房子还要稍稍复杂一些,他没有供奉,没有佛龛,没有偶像,因此也没有长明灯,没有净水,没有唐卡,没有铃、杵、羽毛一类的法器。那么支撑他的是什么呢?知识构成理性能否同时也构成信仰?他需要信仰吗?他一直认为自己需要真理就可以了,但真理有时是多么孤单呵,而且真理常常是可怕的。马丁格的简单生活与宗教有关,王摩诘想:自己的简单生活和什么有关?和一种认识有关?譬如极简主义有关?极简主义认为世界不应是无限增加的,而应是减少的,增加只会走向反面,这方面他与马丁格有相似之处。

马丁格用藏语感谢王摩诘带来的新鲜蔬菜,赞扬王摩诘的志愿者行为,对王摩诘种菜表示钦慕。很显马丁格很了解王摩诘的情况,不用说维格向马丁格不止一次讲到了他。

王摩诘的藏语比较初级,只能听个大概,说就更困难。王摩诘原以为马丁格与维格会讲法语,而王摩诘将使用英语或简单的法交流,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使用藏语,现在藏语布满了三个人的空间。王摩诘过去还认为维格常来这儿有法语的因素,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非常纯粹,在王摩诘听来藏语几乎就是宗教用语。不过听得出维格的藏语远不如马丁格,因此她有时还要转而用法语请教马丁格。

维格告诉王摩诘,今天是她学法的日子,让王摩诘听着就是了不要多言。王摩诘让维格不用管他,他做个第三者也很有趣。在绛红色藏桌前,在长明灯下,一身降红色氆氇的马丁格捧着经卷朗读、讲解,不似教授,胜似教授,不似博导,胜似博导。马丁格的藏语言非常地道,没任何法国味,没有任何舌头不直的问题,当然了,也许王摩诘的藏语水平不高听不出来问题,或者,要么马丁格讲汉语王摩诘才能听出法国味?王摩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马丁格娴熟的声如钟謦般的藏语让王摩诘惭愧,这点应该让时而还要用法语请教的维格更加惭愧。不过维格这会儿除了偶尔的法语,她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陌生:她的黑袍子,白袖子,马尾状的头发,她的神情,都不是王摩诘所认识的通常的维格。女人的确应该信仰宗教,女人信仰是多么的美,以至后者让王摩诘多少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想到画面上温暖向上的烛光、柔美仰望的神情,想到拉斐尔,波提切利,提香,这种想象就好像时光迅速倒流,好像不是二十世纪末,而是中世纪或但丁时代,那时人已觉醒,但信仰的光辉依然烛照…

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虔诚仰视马丁格讲经说法的照片,闪光灯骤然的“邪恶之光”打断了时间深处的马丁格和维格,他们的神色都中断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回到二十世纪。现代科技太强大了,简直没有什么不被它摧毁。王摩诘赶快收起照相机,没有再拍。王摩诘很想多拍几张,可觉得自己就如同闯入时间隧道的现代魔鬼。王摩诘决定认真倾听,认真感知这难得的时间画面。维格这会儿似乎向马丁格谈到一些困惑,她总是缺乏坚持的毅力,她对每一项“加行”都要完成三十万遍的定额感到力不从心,她总是半途而废。像“大礼拜”,她说,她最多持诵了不过三万遍,就是她最敬仰的“文殊咒”到现在也只持诵了不到五万遍。另外她持诵的“莲师心咒”虽然达到了十万遍,可内心是怀着功利的,而且总是一出门或遇危险才会想起莲花生大师……

十万遍,五万遍,三十万遍王摩诘听着这些数字感到吃惊,觉得不可思议的,他想,这简直像机械运动、钟表运动,人怎么可能像钟表那样没有尽头地计数呢?王摩诘听维格说过她腕上的那串佛珠是马丁格曾持诵过数百万次“文殊咒”佛珠,马丁格把它送给了她,当时王摩诘听了没觉得什么,现在却觉得难以想象。王摩诘想,自己就算数数也不可能数到万,更何况一边持诵一边记数?王摩诘认为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宗教,难道说佛教就是一组没有边界的天文数字?甚至一种数字的强迫症?不过在强迫的意义上王摩诘倒是觉得维格需要天文数字,因为在天文数字中维格是这样素净、美丽、古典,这样物我两忘。宗教的力量有时就在于重复,千万次的重复会使人变得不同,变得与重复的事物融为一体,变得与万物凝结在了一起。

直到维格的功课结束(可算完了,谢天谢地),王摩诘才试着用英语对马丁格说如果允许的话他希望经常能拜访大师,他对宗教感兴趣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困惑,他希望常能聆听大师的法音。果然,马丁格的英语一样棒,仅就掌握了多种语言而言,马丁格就堪称大师。马丁格用英语告诉王摩诘:困惑是求识、求法的开始,佛陀二十九岁才开始觉悟,之前佛陀也是困惑之人,佛陀就是为困惑存在的。王摩诘问马丁格是否也还有困惑,问完立刻有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既不礼貌又低级的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大师面前王摩诘不必担心什么,马丁格始终是那么从容,告诉王摩诘,人都有困惑,没有没困惑的人,包括在寺院修行许多年的人,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马丁格诚恳地认为王摩诘这么年轻,已经对佛法心生解念,是难得的开始。马丁格如此平易,以至王摩诘忘记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马丁格是个谜,马丁格的修养、学识、佛法,包括仍能感到的逻辑清晰的科学素质都让王摩诘觉得不可思议,深深佩服。当然,王摩诘同时并没忘记对五万遍十万遍机械持诵经咒的不信任,甚至轻轻的哂笑。不过,王摩诘对维格一点也没流露出此意。王摩诘认为,对马丁格可以置疑,但对维格不能,这就像可以对上帝置疑但不能置疑他的信徒。王摩诘知道某些个信徒出于种种原因把自己交给上帝或佛陀很多时候是有益的,比如维格。

离开马丁格的小院,阳光依然明亮,甚至更加明媚。他们站在寺院一线天石阶上,可以一览山下的坛城,田野,鹤或鹳翻飞的阿莫湿地,可以看到布满倾斜光线的蓝色的拉萨河,河对岸矮矮的秋天的树丛,山上不多的雪,以及雪线勾勒出的山峰。这是寺院每天面对的,如同一个人每天面对的。

很难想象你一直在念经,可竟然这是真的,路上王摩诘夸奖维格。

我念得不好,很困难,维格低声说。

也许出家就不困难了,比如到这里。王摩诘想不想嘲笑维格,但还是忍不住嘲笑了一下。

我出不了家,维格叹息,少有的真诚。

不过你刚才的样子很美,可能是你最美的时候,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应该像中世纪的油画儿。很遗憾,我没多拍几张。

你还没见过我灌顶时拍的照片呢,那才是真正的美。

灌顶,不就是沐浴吗?我在沐浴节上见过你给自己灌顶……

你真是白痴!(又听到维格平时的声音)哪有自己给自己灌顶的?!

我就经常给自己灌,我还打肥皂呢。

我说你是什么星座的?巨亵(蟹)座的吧?

不,双鱼座,王摩诘认真地说。

停了一下,王摩诘接着感叹地说:

少拍或不拍照也是对的,这个世界已经传播得太厉害,有时我常想为什么不让西藏保有一份独特隐秘不为人知的价值呢?一种传播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灾难,现在这个世界上有独特价值的东西还有多少?多样化文化消失的速度像物种消失的速度一样快,甚至更快。我们的主体性已大大超过了赖以生存的客体性,客体不再制约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技术过度发展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不还是给我拍了照片吗?维格反驳说。

我当时就有点后悔,就感到是一种破坏。其实一切应保持的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人类心传的历史有几千年,而物传的结果往往是泛滥,是最终一切都变成一次性的碎片。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成为一个只要交费就可以操练一遍的旅游项目吗?就像在很多异俗之地游客可以交一百无钱当一回“新郎”入一次“洞房”的项目?那是一种泛滥,一种文化垃圾,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垃圾化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

你好像喜欢在宗教之上思考宗教。

不是我在思考,一些先哲早就思考过,譬如克尔凯廓尔就思考过这些问题。

原来你也是拾人牙慧,我以为你多伟大。

牙慧,啊,这并不是个坏词儿。

他们穿过卵石区,没走原路,向着阿莫湿地边上的乃穷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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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坛城

卡诺仁波钦微笑地从上面俯瞰她,

她的内心随之变成一朵微笑,一朵莲花

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

让她禁不住慢慢抬起低垂的头。

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啊,年轻的仁波钦,

水天一色的眼睛让她晕眩!

坛城。一个复杂而深奥的意象。

“坛城”在梵语有“圆圈”的意思,藏语中还有“中心与边缘”的意思。坛城有圆的,方的,有二维的,三维的,但无论二维还是三维,“中心与边缘”的原则一定存在。坛城的四面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由中心和四边组成一个汇集宇宙能量的地方。藏传佛教认为,宇宙本身存在有着一个“坛城”的形象,所以要接近它,建造它,供奉它,因为它是宇宙本质或佛法的聚汇地。坛城中心通常是供奉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神殿,据说总共有721位神居住于坛城,它们大多数是和时间有关的神,如季节之神,日神,月神,午后之神。此外还有元素之神,感觉之神,星象之神。在坛城中心的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旁边,是四冥想佛和它其空行母女伴,然后是众菩萨,众护法,越到中心,神力越大。坛城的结构可以看做是宇宙的缩影,至少是对宇宙的想象。坛城有时可以画在唐卡上,有时可以画在墙上,有时可以画在沙地上,有时就是一个寺,譬如乃穷寺。

乃穷寺坐落在阿莫湿地边缘,标准的正方形,四周有院墙,院墙也是坛城必不可少的回廊。回廊绘满了彩色壁画,画的多是时间之神,时间女神。回廊以及院子约占整个寺院的三分之二,主殿占三分之一。进入东门是回廊组成的院子,院内青石板铺地,中间一根石柱,十多米高,柱子顶端永远是经幡猎猎,彩旗飘飘。每年的萨嘎达瓦节释迦牟尼降生、成道、圆寂的日子拉萨各大寺院都要举行各种纪念法会,乃穷寺也不例外。虽然乃穷寺比起拉萨的三大寺要小得多,但因其最完整最集中体现了坛城的观念,它的法会更有一种神秘庄严的宇宙色彩。白哲寺不具体属于哪个教派,既不属于黄教、也不属于红教或白教,任何一个教派都可以在这儿举行法会。通常,如果法会中央挂着莲师唐卡并专修莲师所传的大法,在藏传佛教各教派中便是宁玛派即红教的标志。

维格的第一个上师就是在宁玛派的法会出现的,那个著名的节日,维格对王摩诘说,宁玛派旗幡猎猎,映红了阳光,阳光如彩色的雨纷纷闪烁飘落,宁玛派年轻俊美的卡诺仁波钦率领一长队喇嘛从坛城东门彩虹一样进入了四方的院子,长长的法号与漂亮的海螺一同吹响。他们中间有一幅绘有“莲师八变”的唐卡被慢慢竖起来,各种法器闪着不同的光泽,光泽与嘤嘤嗡嗡的经声、法号声海螺声汇成了彩色时间、彩色阳光,彩色雨露。在声光色之中,在“莲师八变”唐卡之下,一位年轻的高僧,丰瞻飘逸,光彩照人,端坐在法座上。他的年轻让人惊异,他像祥云一样接受着信众的哈达,给每一个俯下身的人摩顶加持。他就是著名的卡诺仁波钦,那时他的信众已排到寺外,队伍沿着山村蜿蜒曲折,像经幡装饰了山村的小径。

维格也排在人流中。她穿着崭新的黑氆氇,身上没什么饰物,既不像别的藏人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拿着转经筒,更不像牧区来的藏人,身上挂满了银饰、宝镜、绿松石,走起路叮当作响。维格崭新的藏装虽不是第一次穿,也差不多是头几次穿,新得甚至可闻到从八角街尼泊尔商店刚刚买回来时的印度熏香。那时她刚到拉萨不久,一切还都怯生的。其实她至少应该戴上一串念珠,或是哪怕一串佛珠手镯,但是都没有。她倒是戴了一串深蓝色项链,却不是在西藏才有的那种链子,而是在巴黎她就戴的那种在巴黎这串项链是西藏风格,在西藏它又是巴黎味道,而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串项链。

她排在了队尾,一点一点地跟着彩色的阳光和别人留在地上的影子前行。此前一些天,她已去在大昭寺和三大寺,知道一些有关的礼仪,因此带了一条哈达。接近中午,她进入了坛城,虽然一切都已熟悉,但感觉还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新奇。她听说今天是一位宁玛派的仁波钦做法事,现在她已看见了那位神话般的仁波钦。她对宁玛派基本一无所知,只听说这个教派更神秘,更有一种神奇的法力,这使她的内心多少有些紧张。她离仁波钦越来越近,不由得头越来越低。低头的人排成了一线,她不得不随着大伙如此。她看不见仁波钦的面孔,但是她已到了法座前。她看见仁波钦脚面,当她像别人那样将洁白和哈达举过低俯的头顶,她还以为像在色拉寺和甘丹寺那样,感到头顶被轻轻地抚摸,然后她默默地离开。

她根本没想到抬头,她就要后退着离开,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围绕了她。不,不是有形的东西,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非常有力量。她感到了某种顷刻的照耀、提升、心里好像升起一朵火焰。她分明听到他叫她的声音,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

至今她还记得,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内心的那朵火焰变成一朵微笑、一朵的莲花卡诺仁波钦正微笑地从上面看着她。是的,正是这罕有的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让她低垂的头禁不住抬起来,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他这么年轻,简直年轻得神奇,他的眼睛就像高山的湖水,那样纯粹,那样光彩,又那样自在。

他要她抬起头,那只刚刚给她摩过顶的手竟握有一样东西:一撮黑色的类似矿物质的砂粒。他打开掌心,示意她收下,她张开了手,但感到自己的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慢慢张开,当一颗一颗黑色砂粒像一串黑珍珠一样落入她的掌心,她的泪水也突然如白色珍珠落下,每一颗砂粒恰好呼应着每一颗泪珠。而那泪珠也不像她自己的,因为她根本就控制不住。她捧着砂粒和泪珠望着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再次给她摩顶。她没再低下头,只是透过金灿灿的泪珠看着年轻的几乎还是男孩的仁波钦。谢谢啦,她对少年仁波钦说,同样鬼使神差对仁波笑了一下。这是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微笑,她非常清楚。她已不完全是信徒,当然也不全是女性化的本能。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挑战一下某种礼节。她不低头就是要挑战一下。还有微笑,甚至于某种眼神……都是不应有的,但她又是发自内心。她心如水波,如此愉悦。但是她没看到在她幻化中卡诺仁波钦表情有任何变化,他依然那样纯粹,依然像湖水一样平稳。变化的是她,不是卡诺仁波钦,而她的一切变化又都来自于他。她感到冷,透明,感到好像穿着水的衣裳,他让她消弥在他的在湖水中。

那天的一切都像幻影,幻影一直没离去,永远也不会离去,永远是我和卡诺仁波钦的一个印心!你知道吗,印心就像两种光的重叠,速度极快,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光年,在最遥远处光年非常快又非常慢,你知道一光年是多少年吗?

一光年就是一年,就是光走一年,这很简单。

不,绝对不是!

这在物理学上是常识。

我觉得就是不一样,光年有空间感,我们平常说的年有吗?

可能空间上不一样,但计时是一样的。

我说的就是空间不一样!不,时间也不一样!

王摩诘承认维格在坛城可能的确感到了不一样的时间。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理论,那天的时间,由于卡诺仁波钦与维格心灵的加入,可以想象变成了怎样遥远的心理空间。那时,时间飞翔,空间旋转,时间既可以被坛城中心的目光加速,也可以随时被中心的目光中止。也许可以说维格感到的水的衣裳就是一种中止、一种定格、一种边缘,但同时,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最神秘的印心。

不管时间多长或者多短,维格告诉王摩诘那天她都得离开了,因为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排队等候的人。她慢慢后退着,不像别人低着头离开,她始终注视着卡诺仁波钦,注视着湖水,水的衣裳,她觉得水的衣裳慢慢变成了轻纱、变成了壁画、变成了永恒。卡诺仁波钦继续做法事,他的持有铃杵和法鼓的手是如此的完美,形状同样像古老壁画上所绘。在他的轻摇慢击的时候,他就是时间之神、季节之神、感觉之神。

但谁是时间女神呢?维格那时也许在捧接黑砂粒那一刻已具有了时间女神的可能?她已在佛法中被召唤?卡诺仁波钦给予她的印心究竟是什么?格言上说:弟子成熟的时候,上师就出现了。

可那时维格不要说成熟,就连信仰也还谈不上。事实是她到这里时来还没有真正的信奉,只是想通过这里来确认自己的另一半神秘的血液,只是在尝试用宗教的途径。她从法国回不久,刚在拉萨定居,她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的星罗棋布的寺院、桑烟、雪山、长明灯和同样古老的藏人,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独特的根系。这根系使她同过去的自己以及别人区别开来,一切都让她激动,她的一直沉睡的那部分血液涌遍周身以至沸腾。但同时这部分血液又让她陌生,甚至也让别人陌生。某种意义,她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属于内地,不属于法国,不属于西藏她是被三者都排除在外的人,又是三者的混合。混合意味着多种特点,这使她富于与众不同,但她知道是什么在真正起作用,那就是西藏,而不是别的什么。过去的很多年里,她的另一半西藏的血液没人知道,包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所填的各种表格都是汉族,所有的证件,学生证、身份证、护照都是汉族。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东西。她虽叫沈佳嫒又“秘密”地叫维格拉姆,小学、中学、甚至直到大学,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她就是不说、一直不说。当然,她并非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不说。小时候她不说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另一半血液的秘密。但是后来,慢慢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源自自己秘密名字的自卑、恐惧、不安慢慢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她秘密的名字反而一下变成了她内心骄傲,甚至是她最大的最隐秘的骄傲。但她还是不说。许多年了她已习惯了不说,她不愿轻易把自己最骄傲的秘密告诉人。她知道她迟早要去一次西藏,尽管她并不出生在西藏;她没想到母亲一退了休便先到了西藏,定居在了西藏。现在她也来了,她以为自己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结果她发现西藏竟是那样陌生。她竟然一时找不到故土的感觉,这让她惭愧。

当初她想象西藏时无论是在内地还是在巴黎她觉得自己身上有许多天然的又隐秘的西藏的东西,但到了西藏之后才发现:自己西藏的东西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了,她与西藏的区别太大了。其实这也很正常,内心的倾向与实际情况从来都是有很大距离的。她竭力想缩短自己与西藏的距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她由衷的喜欢这里的寺院,喜欢盛大幽深的长明灯,喜欢绛红色的袈裟,喜欢神秘的区别于日常生活的宗教节日;喜欢各种法会、仪轨、色彩、光感,把宗教活动当做一种富于复杂仪式感的审美来欣赏来参与,甚至模仿性的投入其中。她觉得新奇,觉得自己身上有了绛红色的色彩,觉得多了一种神秘文化。但如果没遇上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她会一下子从灵魂深处进入身体中的西藏吗?而宗教也不会这么快的在一瞬间就震撼了她!她觉得奇迹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啊,他那水天一色的目光是多么的让她晕眩!它越过许多东西把她一下投进内心巨大的漩涡,某种久远沉淀的东西在她心中爆发了。她本来已走出坛城,来来已面对山下蓝色的拉萨河,可是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又牵着她又走回了坛城。

再度由边缘到达中心。好像有什么附体她大胆地执拗地对年轻的卡诺仁波钦身边一个上年纪的僧人说:请转告卡诺仁波钦,我想认识他,我要跟他学法!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从来没人这样求法,她的话好像不是她说的,好是她身体中另一个声音说的。卡诺仁波钦边上老喇嘛尽管不懂汉语,但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被带到了一个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身边,她再次大胆地重复了自己的请求,依然用汉语,因为她基本不会说藏语!她等待着答复。她看到年轻的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到了卡诺仁波钦身边请示,不一会戴白边眼镜的僧人回来了,告诉她:卡诺仁波钦说他和她已经认识,他早就认识她,欢迎她到他驻锡的寺院来学法。

这太神奇了,我当时太激动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大胆,我胆大得没边了!

这没什么神奇怪的,很漂亮,像唐卡上的女人。

是吗?我像唐卡?

谁都喜欢美的事物,神一样,活佛也一样。美就是神造的,你看壁画上和唐卡上的白度母、智慧女,哪一个不漂亮?不是美女?

让你一说就俗了,哪儿有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如果简单恐怕就是登徒子了。

臭嘴,王摩,你要遭报应!你不信奉也行,也要有点敬畏之心!

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你是胡说八道!

我说过你不是一般的漂亮,你有唐卡味道。

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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