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美,八二年生,山西代县人,居大同,有组诗发表于多家刊物。
刀
赊刀人在我心头撂下
一把开过刃的刀
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还没有回来
或许,他早忘了
或许半路遇上了意外,生死不明
这几乎微不足道的
所欠,搅得我心神不宁
铁定无望偿还的
一把刀。不能光明正大亮出来
割、斩、切、削……
不能和身边人说:这刀是我的……
赊刀人撂下一把刀
此后,渺无音信。而我
紧贴着一把刀,时时刻刻
思忖着,该怎样才能
避开心跳也可能招来的血肉之灾
黄 河
拐了那么多弯的黄河
哪个弯是犹疑,哪一个是反悔
它究竟在我们中间翻找什么
走了这么远,这么久
我迎头碰上的黄河
完全没有了一条河流该有的
澄澈的本义
灰头土脸,仓惶不堪
它又遇见过什么
我们用坝堤将它拦住的时候
它咆哮着,又死命不从
究竟在大地上翻找到了什么
滚滚而来的必将滚滚而去
我们听见的喘息
皆是泥沙里挣扎而出的喘息
看见的迟滞也像是
拖着整片泛黄的大陆
羁旅之后,才有的,暮年的迟滞
或者,这么艰辛,只是
像我一样,为了避开谁也避不开的大海
我不是计划外的孩子
生完四个孩子,母亲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不然,她还可以再生
一直到最后
她的爱都没有用完
这是个多么伟大的奇迹啊
从小,她就吃糠菜,背青草
一辈子都不停不歇挖土
风刮来的土,雨冲刷的土
唐宋元明清的土
她忍着多大的痛啊
没有把我生在
其中任何一个苦难的时代
没有把我生在
吃不惯的野菜里,听不懂的方言中……
须臾之间
这么遥远的地方,居然看到一只
在故乡也曾遇见过的百足虫
光洁的身体平静、安详……
居然没有沾染一粒灰尘
看不出它走了多少路,少了几条腿
好像也没有经历过死亡前的挣扎和忏悔
一定也不会有赶来的亲人了
不会有悲伤和痛苦……
它短短的一生,似乎只是
在上午的晴空万里和下午的乌云密布之间
跑了一会儿。累了
就躺在铺天盖地的落叶中
休息一会儿。等缓过劲儿来
好像还会爬起身,揉揉眼
没有走完的路,还会接着走
笼
是在屋子里听见鸟鸣的
从一扇开向我的窗户,是几只麻雀,
最先看见了我。而后喳喳议论着
颤巍巍的树枝上,那种
我体会不到的
久违的,惊心动魄的喜悦
我听见的鸟鸣是
看向我的鸟
一粒粒投给我的米
是饵料。我这个沉默的人呀
为什么不拒绝你们害怕的笼子
为什么还拼命要
把自己反锁在一间更小的
叫做“我”的屋子里……
谁喊也不答应,谁救也不出去
莫名……
有时候一睁眼,天下已经大白
黑夜收走的万物
又晾在了我们熟悉的大地上
跟昨天一样严丝合缝
只是老了一些,旧了一些
——是和我们一起慢慢老旧的
这让我们安心
但有时候不这样,有时候
昨天还新鲜的花
到了今天就不知道落向了哪里
到了明天,说不准
我们也就睁不开眼睛了
睁不开眼睛,曾经的万物
还会不会等在那里
我们空出来的地方又会晾着什么
这就是我们总也不敢
信誓旦旦,向明天保证什么的原因
这是我们每一次睁开眼睛,看着
已经在太阳下晾晒过无数遍的东西
仍觉得莫名欢欣的原因
偷 渡
漫长的边境线上,地老鼠们
悉悉索索
挖掘了一条又一条暗道
这边充沛的雨水
一滴滴,运到干旱的那边
那边富足的粮食
一粒粒背回贫乏的这边
两边的警察都紧紧扣住腰上的手枪
就这样很多年过完了
它们其中,也肯定有谁
不幸被缉拿。心一横,就咬断自己的舌头
绝不会慷慨陈辞
这里静悄悄的
没有为犯禁者举行的追悼
这里满目的石头
哪一块也没有被打磨成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