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温家窑风景(五题)
文丨曹乃谦
亲家
一大早就听得院外前毛驴在“咴咴”地吼嗓子。黑旦说:“狗日的亲家来搬了。”女人说:“甭叫他进,等我穿好裤。”黑旦说:“[求],横竖也是那个了。”女人的脸唰地红了,说:“要不你跟亲家就说我有病不能去,反正我不是真的来了?”黑旦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
黑旦出院迎亲家,亲家把毛驴拴在院门框。黑旦冲窑喊:“去,给亲家掏个鸡,我下公社灌瓶酒。”
“亲家。”黑旦亲家说黑旦,“我带来一瓶。每回净喝你的。”
“[求],咱俩还分啥你我。”
黑旦女人低着头出了院,眼睛不往谁身上看,去掏鸡窝。
“甭,甭,夜儿个村里跌死牛。”亲家冲黑旦女人说,“我到队长家借毛驴,狗日的堂屋里正煮牛肉。”亲家把吊在驴脖子上的一个裹着的毛口袋解下来,“给,不烂再煮煮。”
黑旦女人低着头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谁身上看,进了窑。
喝着酒,黑旦说亲家:“她这两天正好来了,要不等回去再走。”
“行。”
“不过,借队上的毛驴保险要扣工分。要不你们走就走吧,反正是等她完了再做那个啥。”
“行。”
“下个月你还给送过来,我这儿借不出毛驴。”
“行。”
喝完酒黑旦说女人:“把那干净衣裳换上,甭叫人家村笑话。”
“甭,路过公社我给她买上个袄儿跟裤。”
黑旦送女人和亲家。送过一道一道的沟,又送过一道一道的梁。亲家说:“你回吧,上山呀。”黑旦说:“上山吧,我回呀。”说完犹犹疑疑地反转了身。亲家抡起大拳头照驴屁股就是一下,驴蹄子咯噔噔地踩起了乱碎的点儿。
“[求]。去吧去吧。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是把个女儿白给了咱儿。球。去吧去吧。横竖一年才一个月,中国人说话得算话。”黑旦就走就想。
扭头再瞭瞭,黑旦见女人的那两只萝卜脚吊在驴肚下,一悠一悠地悠悠。
黑旦的心也一悠一悠地打悠悠。
女人
温孩总算是娶上了女人,村人们挺高兴。可听房的说:温孩女人不跟好好儿过,把红裤带绾成死疙瘩硬是不给解,还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黑夜。
后来又传出说:温孩女人不仅是不给温孩脱裤,还硬是不出地,温孩从地里受回来,她硬是不给做饭,还是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白天。
再后来全村就嚷雾了:黑夜不给脱裤,可以让过她,可白天不出地受还不给做饭,这是不可以让过她的。
“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一条。”人们说温孩。
“该咋着?”
“不揳扁她要她挠。”
“那能行?”
“你去问问你妈。”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尽的坟头草的人说。
温孩去问妈,妈说:“树得刮打刮打才直溜,女人都是个这。”
温孩听了妈的,回家就把女人揳了个灰,揳得女人脸上尽黑青。
听房的人们传出说:这下顶事了,温孩压在女人身上就做那个啥就说,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
“温孩爹那年就是这么整治温孩妈的。”有人说。
后来温孩女人就给温孩做饭了。
再后来温孩女人就远远儿地跟在温孩屁股后头扛着锄出地了。
“啧啧,黑青。”
“啧啧,黑青。”
地里的女人们撇嘴儿,眨眼儿,摇头儿。
愣二疯了
人们不机明愣二愣得好好儿的咋就又给疯了,也不机明愣二疯得好好儿的咋就又不疯了。
愣二爹有喘病,老根儿了,吃甜草苗不顶事,想上矿跟愣大要点儿麻黄素。女人说:“去!半年没见他一分钱,就便要些洋灰袋。”愣二爹颤抖颤抖地爬上了到矿拉粪的车。愣二在爹走的第二天就疯了,疯得跟上回一样样儿的。一天价尽是“杀人——”“杀人——”地喊。
愣二面迎天躺在炕上。黑的大巴掌伸直“叭叭”地拍着炕,就像那场面打梿枷。拍乏了就后脑瓜顶着炕,身子往起挺着“杀人——”“杀人——”地喊。喊乏了再拍炕。愣二妈不敢离开,守着他。
“要真杀就灰了,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跨在锅台边瞪着愣二出神地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
愣二常说:“穷球的,连顿中莜面窝窝也吃不起,老和山药蛋。”愣二妈说:“想给你攒个钱。”“球,靠不吃中莜面窝窝几年能攒两千块。”
这回愣二妈给愣二做了中莜面窝窝。愣二不吃,只是喊杀人和叭叭地拍炕。硬是把洋灰袋裱过的炕席拍得露出了土炕皮。
村人们说,赤脚板医生不行就问个大仙爷看看。愣二妈摇摇头,愣二妈知道这都不行,上回就不是赤脚板医生和大仙爷看好的。
“真杀就灰了,真杀就撞上鬼了。”愣二妈想。
可是村人们不知道在第几天的早起就不听愣二杀人也不听愣二拍炕了。
愣二圪窝在炕头呼噜呼噜打鼾睡。跟猪似的。
“好了?”有人问担水的愣二妈。
“好了。”
“咋好的?”
“好了。”
愣二妈匆匆跨过去。
愣二爹坐着粪车回来了,说大媳妇不给钱,只拿回些洋灰袋和麻黄素。愣二妈没跟愣二爹说愣二疯过,上回就没说。愣二爹也不操心炕席原来烂成啥样儿,现在又烂成啥样儿。愣二爹操心的只是麻黄素,说喝两颗可解瘾呢。
愣二妈把煮熟的山药蛋给捣成泥,愣二用山药蛋泥把用水浸过的洋灰袋裱在拍烂的炕席上。
“总比杀了人好,总比撞上鬼好。”愣二妈跨在锅台边就看愣二裱炕席就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
莜麦秸窝里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为自己做了一个窝。
“你进。”
“你进。”
“要不一起进。”
他和她一起往窝里钻,把窝给钻塌了。莜麦秸轻轻散了架,埋住了他和她。
他张开粗胳膊往起顶。“甭管它,挺好的。”她缩在他的怀里说,“丑哥保险可恨我。”
“不恨,窑黑子比我有钱。”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他听她快哭呀,就不言语了。
“丑哥。”半天她又说。
“嗯?”
“丑哥唬儿我一个。”
“甭这样。”
“要这样。”
“今儿我没心思。”
“要这样。”
他听她又快哭呀,就一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绵绵的、软软的。
“错了,是这儿。”她嘟着嘴巴说。他又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凉凉的、湿湿的。
“啥味儿?”
“莜面味儿。”
“不对不对。要不你再试试看。”她扳下他的头。
“还是莜面味儿。”他想了想说。
“胡说,刚才我专吃过冰糖。要不你再试试看。”她又往下扳他的头。
“冰糖,冰糖。”他忙忙儿地说。
老半天他们又是谁也没言语。
“丑哥。”
“嗯?”
“要不,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吧。”
“甭,甭,月婆在外前,这样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嗯,那就等以后。我回来。”
“嗯。”
又是老半天他们谁也没言语,只听见外前月婆的走路声和叹息声。
“丑哥。”
“嗯?”
“这是命。”
“命。”
“咱俩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好。”
“不好。”
“好。”
“就不好。”
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她的脸蛋蛋上。
锅扣大爷
锅扣大爷又被人们从野坟地抬回来了。
锅扣是外省份的人,村里没亲戚,可是全村人们都叫他锅扣大爷。他一喝醉酒就不分辈数地给所有人当大爷,村人们也就真的不分辈数都这么叫。
锅扣是村里唯一每天每天要喝和能喝起酒的人。他的弟弟盆扣是省里头的大官儿,每个月都给他寄个二十三十的,可齐叫他喝了酒。
锅扣喝酒不就菜,还好喝热的。锅扣热酒的方法跟人不一样,在裤裆里头补个兜,将酒瓶往里一塞就顶事了。喝两口又塞进去,喝两口又塞进去。
锅扣也给人喝酒,“来,给大爷喝他狗日的一口。”说着他就一吸气,把皱巴巴的肚皮吸个凹凹儿,手就伸进裆里拔出瓶子。酒瓶温乎乎地热,除了酒味儿还有股别个的味儿。有人嫌,不喝。有人不嫌,撑起瓶子就咕嘟咕嘟吹喇叭。锅扣眯着笑眼歪侧着头看人喝,嘴一张一合的,好像那酒是倒进了自个儿肚里。
锅扣大爷一喝得七格儿八格儿就摇晃着往野坟地去,哼着老也就是那两句的曲儿:
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到了坟地他就手脚一伸四八丫叉倒在一块大青石上睡大觉。天气要是不冷他还把衣服都扒光,任大蚂蚁小牛牛儿在肉上窜。
“去!到野坟地抬抬你锅扣大爷,要不,会着凉的。”上了年纪的说年轻的,年轻的就吆喝着三个五个的去了。
碰到酒醒些人们就逗他,“锅扣大爷给蹦个老虎呗。”他说:“老了老了,蹦不了啦。”“不老不老。”人们说着就拔些草拧一根绳,锅扣就撅起屁股用屁沟子将草绳夹住,四脚趴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往前蹦。草绳不掉,和裆底的那个稀稀的吊着的东西一起晃荡着磕碰着,直笑得人们打疙蛋。
这次人们又把锅扣大爷抬回来了,但这次抬回的锅扣大爷只吐出一句话就再没醒来过。他说:“把我埋进三寡妇的坟。”
谁也没牢防他说了这么句话。这句话把村人们给说了个大眼儿瞪小眼儿。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读后感
文/汪曾祺
这几篇小说我是在一个讨论会开始的时候抓时间看的。一口气看完了,脱口说:“好!”这是非常真实的生活。这种生活是荒谬的,但又是真实的。曹乃谦说:“我写的都是真事儿。”我相信。荒谬得可信。这是苦寒、封闭、吃莜面的雁北农村的生活。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有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苦寒,形成人的价值观念,明明白白,毫无遮掩的价值观念。“人家少要一千块,就顶把个女儿白给了咱儿”,黑旦就同意把老婆送到亲家家里“做那个啥”,而且“横竖一年才一个月”,觉得公平合理。温孩在女人身上做那个啥的时候,就说:“日你妈你当爷闹你呢,爷是闹爷那两千块钱儿”。温孩女人也认为应该叫他闹。丑哥的情人就要嫁给别人了,她说“丑哥保险可恨我”,丑哥说“不恨”,理由是“窑黑子比我有钱”。由于有这种明明白白的、十分肯定的价值观念,温家窑的人有自己的牢不可破的道德标准。黑旦的女人不想跟亲家去,而且“真的来了”,黑旦说:“那能行?中国人说话得算话。”他把女人送走,就走就想,还要重复一遍他的信条:“中国人说话得算话。”丑哥的情人提出:“要不今儿我就先跟你做那个啥吧”,丑哥不同意,说:“这样是不可以的。咱温家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为什么不可以?温家窑的人就这样被自己的观念钉实、封死在这一片苦寒苦寒的小小天地里,封了几千年,无法冲破,也不想冲破。但是温家窑的人终究也还是人。他们不是木石。黑旦送走了女人,忍不住扭头再见女人那两只萝卜脚吊在驴肚下,一悠一悠地打悠悠,他的心也一悠一悠地打悠悠。《莜麦秸窝里》是一首很美的、极其独特的抒情诗。这种爱情真是特别:“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我不要。”“我要攒。”“我不要。”“你要要。”这真是金子一样的心。最后他们还是归结到这是命。“她哭了,黑旦听她真的哭了,他也滚下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她的脸蛋蛋上。”也许,他们的眼泪能把那些陈年的习俗浇湿了、浇破了,把这片苦寒苦寒的土地浇得温暖一点。作者的态度是极其冷静的,好像完全无动于衷。当然不是的。曹乃谦在会上问:“我写东西常常自己激动得不行,这样好不好?”我说:要激动。但是,想的时候激动,写的时候要很冷静。曹乃谦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小说看来不动声色,只是当一些平平常常的事情叙述一回,但是他是经过痛苦的思索的。他的小说贯穿了一个痛苦的思想:无可奈何。对这样的生活真是“没办法”。曹乃谦说:问题是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们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可悲的。然而我们从曹乃谦对这样的荒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叙述时,听到一声沉闷的喊叫:不行!不能这样生活!作者对这样的生活既未作为奇风异俗来着意渲染,没有作轻浮的调侃,也没有粉饰,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实的叙述,而如实地叙述中抑制着悲痛。这种悲痛来自对这样的生活、这里的人的严重的关切。我想这是这一组作品的深层内涵,也是作品所以动人之处。小说的形式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朴素,一般意义上的单纯,简直就是简单。像北方过年集市上卖的泥人一样的简单。形体不成比例,着色不均匀,但在似乎草草率率画出的眉眼间自有一种天真的意趣,比无锡的制作得过于精致的泥人要强,比塑料制成的花仙子更要强得多。我想这不是作者有意追求一种稚拙的美,他只是照生活那样写生活。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浑成,并非“返朴”。小说不乏幽默感,比如黑旦陪亲家喝酒时说:“下个月你还给送过来,我这儿借不出毛驴。”读到这里,不禁使人失声一笑。但作者丝毫没有逗笑的意思,这对黑旦实在是极其现实的问题。语言很好。好处在用老百姓的话说老百姓的事。这才是善于学习群众语言。学习群众语言不在吸收一些词汇,首先在学会群众的“叙述方式”。群众的叙述方式是很有意思的,和知识分子绝对不一样。他们的叙述方式本身是精致的,有感情色彩,有幽默感的。赵树理的语言并不过多地用农民字眼,但是他很能掌握农民的叙述方式,所以他基本上是用普通话的语言中有特殊的韵味。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因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是简练的,但是有时运用重复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式,这种重复、近似造成一重叠的音律,增加叙述的力度。比如:温孩女人不跟好好儿过,把红裤带绾成死疙瘩硬是不给解,还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一黑夜。温孩从地里受回来,她硬是不给做饭,还是一个劲儿哭,哭了整整儿一白天。(《女人》)比如:愣二妈跨在锅台边瞪着愣二出神地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愣二妈跨在锅台边就看愣二裱炕席就想。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愣二疯了》)对话也写得好。短得不能再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是非常有味道:“丑哥。”“嗯。”“这是命。”“命。”“咱俩命不好。”“我不好,你好。”“不好。”“好。”“不好。”“好。”“就不好。”我觉得有些土话最好加点注解。比如“不揳扁她要她挠”,这个“挠”字可能是古汉语的“那”。曹乃谦说他还有很多这样的题材,他准备写两年。我觉得照这样,最多写两年。一个人不能老是照一种模式写。曹乃谦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写法,别人又指出了一些,他是很可能重复一种写法的。写两年吧,以后得换换别样的题材、别样的写法。
曹乃谦,男,1949年农历正月十五出生于山西应县下马峪村,退休前供职于大同市公安局。37岁时开始文学写作,现已出版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篇小说选《佛的独孤》,短篇小说选《最后的村庄》,散文选《温家窑风景三地书》,“母亲三部曲”《流水四韵》《同声四调》《清风三叹》等十多种文学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