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早过了,天还没下雪。天不下雪,二妮儿就感到很惆怅。惆怅也不行,天还是不下雪。
二妮儿想叫天下雪,连晚上做梦都在想,可天就是不下雪,不下,二妮儿就发愣。往日里洗洗衣服扫扫地,还不觉得什么,今儿个没事干,反倒闲的慌。娘那个脚,阴不死阳不活的,你可晴呵,你可下呵,真把人憋死。
二妮儿从屋里转到院里,又从院里转到门口。便靠在门框上望着大街发愣。
大街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也不行,二妮儿还是发愣。
邻居他婶提着菜篮子过来了,走的很慢,两只小脚在地上干拧。拧到二妮儿跟前,便问:“二妮儿,还没做饭?”二妮儿吓了一跳,愣过神来,连声:“啊啊,没有,不做了,他们全家今儿个晌午去吃桌了。”
吃桌就是吃酒席,晌午就是中午。来城里几个月了,二妮儿就是学不会城里的词儿。中午老说晌午,下午,老说后半儿,说得亮亮问他妈后半儿是几点。亮亮妈说她几次让她学说普通话,她说俺要学成了蛮子,俺爹不撕烂俺的嘴。逼得急了,就说:“中啊,今儿个黑了俺瞅着电视就学。”亮亮妈摇摇头,不再逼她学了,晚上再给亮亮一点一点儿纠正。
二妮儿靠在门框上看大街。大街上很热闹,热闹的有些过头了。卖东西的扯着嗓子大声吆喝,买东西的不依不饶高声还价,小摊上的喇叭嘶哑地叫唤着同一种声音……。人们的底火好像很大,动不动就吵嘴抬杠,整条大街沸沸扬扬,没一点路数。二妮儿依然在发愣。不远处,一位穿戴入时的女人拉个小孩,小孩要吃冰糖葫芦,女人不买,小孩就哭着不走,女人就啪啪两巴掌打在小孩屁股蛋子上,小孩便大声哭,惹得街上好多人用异样的目光去看那女人。真实的,穿那么阔气,连个冰糖葫芦都舍不得买。随后又寻思道,恁冷的天,吃啥冰糖葫芦哩,城里娃就是娇气。女人拉着小孩带着哭声远去了,她又去看那一串串鲜红鲜红的冰糖葫芦。心想,有啥好吃的,不就是山里果沾点糖稀吗?山里果,啥稀罕的,俺们家里漫山遍野长的都是。想起山里果,二妮儿就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出来两仨月啦,她和姐姐也没回去一趟,住到城里给人家干活,做饭,扫地,洗衣服,虽说吃的好些,见得多些,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出去进来都得看别人的脸色,大气不敢出一声… …。二妮儿想家,一想家就想哭,但她不敢哭,也没地方哭,住到街道旁,黑明都有人,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哭不成,就老把眼泪往肚里咽。有时二妮儿自己想,乡里人,命真贱那,没吃没喝,光想有吃有喝就行,可有吃有喝了,又想家,想母亲,世上咋就这么不公平呢。二妮儿恨城里人,凭啥他们就过的那么好呢。二妮儿恨城里人,人越多,她越恨。
远处,传来汽车瘆人的叫唤声,二妮儿听多了,知道又有人犯法了。城里人,啥都好,就是不知足,有吃有喝,干嘛还去偷、还去抢。前天,亮亮爸还说他们局里三个头头都抓起来了。三个头头,两个贪污,一个干那不要脸的事,活该,吃滋了。叫唤声近了,二妮儿才看见不是警车,是救火车。二妮儿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子,咋都是一种声音,二妮儿知道又是哪儿着火了,着火了才好,烧死城里有钱的人,有钱人烧的很,不知道自己是老几。
二妮儿还在那里呆呆地站着。邻居他婶的小儿子瞪着三轮车回来了,路过二妮儿跟前,放慢了速度,两只眼贼一样地在她身上偷看着什么。她低着头,心里骂道,乌龟王八蛋,不是个好东西,让你眼里长疔疮。
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又响了。大街上越来越没路数。二妮儿愣在那里,满脑子乱哄哄的,像大街一样,二妮儿好烦。喇叭里稀里糊涂地放着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的曲子,二妮儿今年正好十八,可十八了也烦,烦啥里,不知道。
大街上下班的人流滚滚而过,二妮儿看他们一个个都慌的跟捉鳖似的,也像亮亮全家去吃桌一样。二妮儿越看越烦,越烦越气。这时正好一位头发像黑瀑布的女郎骑辆彩车从她面前飞过,她“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头栽… …”他左右看看,没敢说出声,两只眼直直地盯着那女子的彩车。
二妮儿又想家了,想她那个虽然很穷但属于她自己的小山村。那是一个多么静悠的地方啊,有山、有水,有十冬腊月天也发绿的松柏。天那么高、那么蓝,她和村里的小伙伴们采果子、捉小鸟,躺在山坡上看白云,想喊就喊,想唱就唱,声音传的很远很远,在山谷回响… …可眼前,二妮儿的脸又耷拉下来了。
大街上,又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争吵着什么,一辆汽车对着人群使劲地响着喇叭。汽车过不去,后面成群的自行车也过不去,人们吵着、骂着,夹杂着喇叭声、车铃声,把大街搅成一锅粥。二妮儿心想,天咋不下场雪哩,天咋不下场雪哩。昨晚,她做了个梦,梦里天就下了场大雪,漫天遍野一片洁白,把平时让人见了恶心的臭水沟、垃圾坑严严实实地给埋住了。梦里,她和姐姐一起,在雪地上打滚,在雪地上玩耍,咋滚、咋玩,身上都不会沾泥,都不会脏… …。
二妮儿想叫天下雪,心想哪怕下一点也好哇,可天就是不下。她望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看看大街,大街依旧吵吵嚷嚷的。老天爷,你咋不下哩,再不下,人们不把你吵塌才怪。
二妮儿又抬头去看天。他真希望有几片雪花从空中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