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时代只有一个星期,现在再想起那段时光,依然像一口大钟,敲醒我在尘世沉睡的灵魂。
我10岁之前从未去过学校,于是,对上学的渴望,就揉进了每日三餐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10岁那年,我每逢吃饭就跟爸爸闹,哭着喊着要去上学,爸爸一边骂我,骂完又哄我,他说他会想办法,让我再等一等。
我终日关在这个院子里,没有朋友,没有老师,没有伙伴,没有要做的事,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我等了又等,只等来了怨言,等来了恨意。
对于一个普通孩子来说,上学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上学的路就像天梯一样遥远,虽然我从未放弃努力,但课本、校服、鲜艳的红领巾,我依然不配。
【01】
我是一个患有先天性脑瘫的孩子,奄奄一息时没有被父母放弃,大概是我此生经历过最残忍的事情。这意味着我永远是个废人,多活一天,就要多遭旁人一天的白眼和口水,我的生命就如门前那条排满污水的谷河,常年呜咽,却又让人无能为力。
人生的前10年,我一直在和自己的身体斗争,辛苦而惨烈。我用3年时间学习端坐,4年时间学习站立,8岁时,我终于可以艰难地迈开步子,9岁那年,我一天能走上5000步,10岁,我已经能在村里溜上一圈儿了。尽管摔倒还是家常便饭,尽管身上总是淤青不断,但我已经会走了,没有理由不让我上学。
有一天,我照常大喊大闹,踢打桌椅,拒绝吃饭,爸爸突然对我说:“别闹了,下个星期我就带你去学校,我已经跟学校老师说好了。”我当场就愣住了,那顿饭,我吃的绝不是一碗普通的面条,因为那绝美的味道,我后来再也没有尝到过。
周一,我醒得很早,大概5点钟的样子,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爸爸的鼾声在一旁起起伏伏,我轻轻凑上去,情不自禁对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他没有醒,我的嘴里有黑土的腥味,爸爸在砖窑做工,昨晚又没洗脸。
哎,这些年,这个40多岁的男人像一个佣人一样照顾我吃喝拉撒,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儿子,搞得家里鸡犬不宁,妻离子散,真是个十足的傻子。
吃完早饭,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载我去了学校。一路上,空气中到处飘着蛋糕的香味儿,阳光砸下来,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干上,一树一树的彩虹铺天盖地。
我被校长带到一年级的班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同学,我太兴奋了,以至于老师让我做自我介绍时,我的舌头根本不听话,我的口水一串串流下来,同学们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哈哈大笑。
爸爸把我抱到第三排中间的位置,老师笑呵呵地说,那是班里最好的位置,特地给我准备的,同桌是跟我一个村的王鹤。之后,老师催着爸爸离开,他说,爸爸在这里会影响别的孩子学习,我看着爸爸出了门,才发觉自己已身在另一个世界。
上午两堂课,下午三堂课,时间飞得很快。第一次上课,由于我的身体一直没敢动,放学时腰部以下都是僵硬的,幸好,爸爸的脚步和放学的铃声一起出现,我才深呼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自行车打着铃铛前进,我坐在后面哼着歌,口水在爸爸的后背上印成地图,直到了家,我才想起一上午都没有去厕所。
之所以提起上厕所这件尴尬的事,是因为这件对别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事,对我却极为困难。十一月里,天气严寒,衣服穿得厚,凭自己的力量,我根本没办法把裤子解下来,小便时还能尽力而为,大便时我只能哭天喊地。
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太兴奋,在学校里的第一天,我没有上厕所。这种让人难堪的隐私,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可是,就在第二天,每次下课后,老师们都商量好似的,站在讲台大声问:“李自强,你要不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全班30多双眼睛齐刷刷看着我,我平生第一次羞愧地低着头,说:“不要。”
老师走后,我的同桌王鹤开始狂笑,他大声喊:“李自强是个大笨蛋,尿尿都不会,哈哈哈……”开始只有一两个同学,惭惭地所有的同学都跟着他大笑。
我看着他们,脸上火烧一样的疼,我大喊:“你才是笨蛋,你才是笨蛋……”可我发出的声音,在他们看来,就像一只野狗在乱叫。我终于哭了起来,直到老师进了班,拍着肩膀对我说:“别哭了,一年级的学生可不兴哭,要不然就不让上学了哦。”我忍住眼泪,憋到脸色发青,再也没有哭出声来。
爸爸接我放学,回到家帮我脱裤子小便时,他说:“要不然,我们明天不去了吧。”我一听便急了,嚷道:“凭什么?我就要去。”我愤怒地挣脱他的手,想要自己穿裤子证明自己是可以的,拉扯中,爸爸的手背多了几条深深的血痕。
过了一会儿,爸爸对我说:“那你就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我没说话,心里分明又开始流泪。
【02】
然而,让我最痛苦的事情还是来了,第三天上午,刚到学校没一会儿,我就想要大便,我的肠子一阵阵翻滚,可是我不敢说,不能说。终于等到下课,我艰难地起身走出去,校园并不大,厕所在西北角,这个距离对我来说并不远。
刚走出教室,一个同学就跑过来跟我说:“你干嘛去?我奶奶说你的腿像个x,真的很像,哈哈……”说完他便拐着脚,学起我走路来。
“你的腿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就和你做朋友。”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推了一把挡在我身前的手,我没有时间跟他说话,我的肚子已经电闪雷鸣。
“你竟敢推我?你个小瘸子。”说完,他猛地推了我一下,我重重倒在地上,额头瞬间冒起了硬币大小的血疱。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阵骤雨汹涌而来,黏黏糊糊的,让我恨不得马上死掉。
“呀,太臭了,你是不是拉裤子了,我要去告诉老师。”他大笑大喊着跑开了。
我颤抖地站起来,这世界大雨倾盆,只淋我一个人,这世界万千精彩,我却被关在门外。
老师来了,爸爸来了,我被带回家,我被按进浴盆里,爸爸一边为我洗身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骂我,一边骂老天。
爸爸问:“你还想去上学吗?”
我说:“有一点点。”
爸爸说:“那休息一下午,明天我们再去。”
第四天,我的同桌王鹤在课堂上跟老师说:“我不要跟李自强同桌,他拉裤子,太臭了。”说完用手捂住了口鼻。
老师问:“你们谁想跟李自强同桌,请举手。”
老师又说:“谁举手,谁就是好孩子。”
没有人举手。
后来,老师让一位娇小的女孩跟王鹤换了位置,一整天她都坐得离我很远,蜷缩在一边。
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在教室里,在喧闹里,在歌声里,却比一个人在家时还要难过。
那一天,爸爸都没有离开学校,我上课时,他就坐在校外的一根枯树干上等着,我下课,他就带我去厕所,为我 擦口水。放学了,他载我回家,自行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第五天,老师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整张桌子都是我的。据说,女孩的家长去学校找了老师,说我长得太奇怪,说女孩看见就害怕。
我在后面跟着老师念拼音字母,学习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这些早在几年前爸爸就教过我的,我回答问题,老师让我小点声,别影响别人。
【03】
周末过去了,爸爸推出自行车,擦洗充气,我对爸爸说:“别擦了,我不去学校了。”
爸爸说:“你不是一直想上学吗?”
我说:“我上过了,就不想了。”
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依然孤独,依然艰苦,但不再胡闹,不再做梦。爸爸将一捆新书拆开,摆在书架上,又去了砖窑做工。
哎,这个男人为了我,辛辣酸苦,千尝百尝,真是个傻子。
十岁之前,我的生活虽然和别人千差万别,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当村里那群留守儿童在外面嬉笑打闹的时候,我有爸爸陪着,在院子里一圈圈练习爬行,他爬在前,我爬在后,我追,他赶,好不快活。当他们因为挑食被奶奶追打时,爸爸正拿着小勺一口口喂我,食物不冷不烫,很是鲜美。当他们哭着被爷爷送往幼儿园时,爸爸将一大箱子的书籍摆在我面前,在这片书的汪洋里,我胡乱扑腾,学了拼音、汉字、算数,再回到岸边时,已生了条鱼的尾巴。
动物世界、自然科学、童话故事、中小学生必读名著……这些书整套整套地堆在我的书架上,让我觉得,其实我比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孩子富裕多了。
上天给了我破烂的身体,却慷慨地给了我一颗灵慧的心。这颗心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汹涌的快乐和爱,这种感觉化成生命的力量,使我吞下一口口流食,挣脱身体上的一把把枷锁,竟顺利活了下来。这种力量,使我很早就学会了认字,看到了书里的奇异世界,那个比眼前的世界更恢宏,更有趣的地方。
十岁之后,我虽然尝到了被冷落、被嘲笑、被轻视、被侮辱的滋味,我虽然知道了世界非善即恶,但我依然热爱我的生命。假如我只剩三天光明,我也应该像海伦·凯勒那样,身残志坚,对世界温柔相待。
【04】
十一月的冬风吹过,那一年春节,离家几年的妈妈,带着哥哥姐姐回家过年,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爸爸在家照顾我,妈妈出去打工挣钱,供哥哥姐姐上大学。他们从未离开过我,那个遥远村子里的小家庭,也从未支离破碎过。
那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脸上挂着大朵的笑,像春天的牡丹,像秋日的芦花,丰满、招摇,盛满了我的整个青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