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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傅菲:父土

短篇|傅菲:父土

父 土

文丨傅菲

“土是我们的肉身。”凡生坐在茅铺喝水,和烂陀说话。烂陀是个瞎子,以算命为生。烂陀问他:“你踩了半辈子的窑泥,你怎么踩不厌呢?”烂陀后衣领挂一把油布伞,背一个黄白色棉布袋,拄一条竹杖。棉布袋里有三副纸牌,一把紫黑胡琴插在袋里。笃,笃,笃,他用竹杖敲击路面。烂陀说:“凡生啊,报个生辰八字,我给你算一张。”

“我的命就是土的命,哪有算头?”凡生说。他仰起脸,把半碗水喝干,摇摇空碗,说:“滴水不剩,到了最后,每一个人都这样。”

“话是不错,是这个理。你把手伸出来,我摸摸。”烂陀说。

拍拍手上的泥垢,凡生把右手伸了过去。烂陀捏他的手,反复摩挲,说:“你脸大脚大,眉骨凸出,铁板牙,命硬。”凡生张大了嘴巴,笑了起来,问:“你怎么看得清我的脸,莫非你是个睁眼瞎。”

“一个人的手,就是一个人的脸。你手宽手厚手指粗壮,指骨暴突。可惜你手指太短了。”烂陀说。

“报一下你儿子名字。”烂陀又说。

“大儿子叫土荣,十七岁;二儿子叫土旺,十三岁。”

“土生万物,草衰草荣。土养人丁,地肥人旺。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金兰。”

“你几个女儿?”

“两个。大女儿叫水仙,十九岁;二女儿叫桃英,十岁。”

“一花谢,百花谢。土硬物衰。”烂陀喝完了茶,笃笃笃,敲着竹杖,往巷子里走了。他走百十米,站一会儿,拿出胡琴,嘎咕叽咕,拉两弦,唱:“今生难得有情人,前世烧了断头香……”

烂陀临走扔下的两句话,凡生不解,但记住了。凡生问过村里好几个有书底的人,也不解。凡生求教风水先生法海师傅,法海师傅也百思不得其解,说:这是土咒,是赐给你的箴言,你还得请烂陀师傅解。

“我去了三次烂陀师傅家里求解,他不说。给他相命钱,他也不收。”

“他不说,土咒变成了命咒。既是命咒,坦然吧。一个人的命运,就是一个人肩上的担子,这个担子只有自己挑,换不到别人的肩上去。各人有各人的担子,再难挑,得自己挑。”法海师傅说。

短篇|傅菲:父土

烂陀在饶北河上游流域,很有声名。老一辈的人,信他相命。最让人信服的,是他打时。在郑家坊,打时也叫报时、断时、测时,是古代占卜法之一,俗称报时起课法,适用于寻物、找人、八字、拆字解字、预测寿数。他的胡琴拉起来,开腔唱两句,屋里的人便知道烂陀进村了。他一个人来,有时也两个人来——他的老婆牵着竹杖,带着他。他老婆叫素妍,身子高挑,水蛇腰,脸修长。素妍坐在烂陀身边,看他算命,微微笑,笑出一个梨涡。有几个男人也不下田了,看烂陀算命,也斜眼瞄瞄素妍。爆米花的疤瘌丁乐呼呼逗趣烂陀:“你又看不见脸,讨这么漂亮老婆干什么,是浪费。”烂陀说:“脸,摸起来比看起来舒服,你不懂了,女人的脸就是女人的心,脸软心慈。”素妍听了,咯咯咯笑。

瓦窑场在村口晒场侧边。一条石板路绕过瓦窑,在晒谷场分“丫”字形,进入村里。晒谷场和瓦窑场,是孩子玩耍的地方。这里开阔,场地平整,适合奔跑。孩子推铁环,放风筝,跳房子,都在这里。到了下午,在瓦窑场会有妇人来,提一个竹篮,篮面上盖一条白净的洗脸巾。妇人提着篮子,坐到自己男人身边,掀开洗脸巾,端出一碗面,或一碗蛋炒饭,或一碗饺子,给男人作点心。

在瓦窑场做事,属于重体力劳动。凡生是场里的踩泥工。金兰担(方言,担同提)点心,大多时候,是馒头。她不提篮子,臂弯里夹一个筲箕,筲箕里是花白白的馒头。有孩子在场,她一人发一个。孩子怯生生地接过馒头,撕馒头皮,一片片,吃完馒头皮,大口啃,一路小跑回家。面粉是她自己家麦子碾的,馒头喷香。她是种麦的好手。在村后山腰,她垦了一片山地,蓬松的黄土,麦子长得摇浪推波。

瓦窑场用黄土。黄土在官葬山。开手扶拖拉机的来春,负责挖黄土,拉黄土。黄土赭黄,干燥时蓬松,阴湿时绵实。“官葬山的黄土好。”凡生说。

“为什么这样说?”来春不懂,爱刨根问底。

“郑家坊一带,只有官葬山的黄土,用手指蘸水捏,捏出松脂一样的泥浆。其它地方的黄土,捏起来,指头磨出沙粉。”

“哦。怪不得,村里死了人,喜欢埋在官葬山。”来春说。

拉来的黄土,卸在泥坛里。凡生把泥堆出一个圆馕饼形,边堆边用锄头脑捣碎泥团。堆一个泥坛,刚好一天。泥坛大,可以装二十几车(拖拉机)黄土。太阳如渐熄的火炉,架在山巅之上。红焰噗噗飘动。天边的云彩也噗噗飘动。山影在田畈拉长,变形,像鬼故事中的幽灵。山影盖住了村舍。凡生操起长柄水勺,从泥坛边的清溪里,搲水上来,一勺一勺泼在泥面上。泥泼足了水,稀稀的天光蒙上了夜空。暑夜多美,蓝星爆出天幕,宛如露珠。南风从田畴卷过来,从河面卷过来,悠悠。风没有声音,只看到秧苗翻浪似的涌。幽凉之气夹着野草的气味,带着泥土的惺忪,一下子把晚归的人裹紧。天光浸透了草露,淡薄,有着南方的清雅和致远。

戴一顶箬叶斗笠,光着身子,用竹稍赶着牛,一前一后,在泥坛里踩黄土。黄土泡透了水,发胀,散成拳大的泥团。牛的脸上蒙着黑布,沿着坛边,一圈圈走。人也一圈圈走。牛脚陷在泥里,人脚也陷在泥里。牛走不动了,凡生甩一下竹梢,噼哒,打在牛臀上,说:“要么耕田,要么踩你,你不耕田,就可以吃吃嬉嬉吗?谁不想吃吃嬉嬉,你以为我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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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抖抖肥臀,唵——唵——唵——,叫几声,拖出长长的浓鼻音,尾巴甩在脊背上,甩死一只大牛虻。牛虻的蛰,针管一样,扎入牛的皮肤,吸血。牛虻头部呈黑褐色,有乌黑光泽,大而凸起。

天热。暑气滚滚,空气一波波涌动。牛走二十几圈,拔不动腿了。牛躺在清溪里,滚几下,沿着溪边墙埂,吃鲜草。凡生不怕热。他把泥浆裹在身上。他成了泥人。黄泥浆稠稠的,裹上去,吸在皮肤上,沁凉。泥浆一下子把身上的暑热吸干,泥湿慢慢蒸发,泥浆慢慢干涸,收缩在皮肤上,裂出细纹。泥浆变白,碎裂,落在泥坛上。泥浆里,有了凡生的汗渍,有了凡生的污垢。

一年四季,凡生都在泥坛里走。一圈圈走,黄土一圈圈烂,成了烂泥浆。泥浆稠了,又泼一次水,继续踩。黄土有了胶性,黏黏糊糊,手摸起来,像发酵了的面团。生土成了熟泥,盘泥切块,堆在茅铺下,供瓦工取料。

踩泥的人,不仅要一副好身体,还得要一双好腿骨。一个人天天浆(方言,浆,搅拌)在泥坛里,跟着一头牛打转,这样的人,会是什么人?踩泥的人,一个村子里挑不出三个。

泥坛是圆形的,像一个大脚盆。凡生二十一岁开始,没离开过这个泥坛。黄泥浆一直裹着他的双腿。他陷在黄土里。

踩泥之前,凡生造了三年田。生产队口粮紧缺,田少。山垄有一片缓坡,长满了芭茅和芦苇。缓坡有二百余亩,沿着溪涧,从山垄里一直往外拉。一家抽一个男丁,开荒造田。吃了早饭,生长队长丁丁壳在巷子口,嘘嘘嘘吹哨子,喊两声:出工了,造田了。三十几个青壮男人挑着簸箕,扛着钢钎,赶着牛,推着货车(独轮车),去山垄。他们把烧荒,挖草蔸,依地形修筑田埂。山垄是焦土,土硬,土质肥力不足,造田需要拉塘泥或黄土来。

黄土一板车一板车拉来,平整在新田里。男人一边平土一边唱着汗水浇透了民谣:“山沟沟里的喜鹊,山尖尖上的鹰。河湾湾的柳树下,鸳鸯浴红衣。哥哥在山沟沟背着太阳造田,妹妹在河湾湾等着春麦开花。麦花雪呀雪呀白,喜鹊叽呀叽呀叫。妹妹盼着哥哥来到柳树下,亲呀亲心口口甜。”

黄土田适合种土豆,也适合种麦子。一季土豆一季麦子。巷子里的人,看重那块生田。玉山有一个糖厂,有甘蔗渣。丁丁壳听说甘蔗渣埋在田里,很肥田,可以改造土壤。他们又去拉甘蔗渣。枫林去糖厂,有五十来公里,他们带上饭团、水、剁椒,拉板车,步行去了。一个来回,至少走二十个小时。去一趟,拉十几车甘蔗渣回来肥田。甘蔗渣白白的,用化肥袋装起来,堆在板车上,堆得像个草垛。他们躬着腰,车绳勒在肩上,草鞋踩在沙石公路上,脚趾紧紧收在一起,像患难的兄弟。那两年,看见拉板车的,十几辆走在一起,路上村镇的人,就知道枫林人拉甘蔗渣了。拉甘蔗渣的人有一副好脚力,耐饿熬瞌睡。

没有去拉甘蔗渣的男丁劳力,晚上拉板车去郑家坊街上,掏公厕。郑家坊驻扎着人民公社、粮管所、医院、学校、拖拉机站、酱油厂、石灰厂、供销社、木材加工厂、锅厂,这些单位的公厕,被枫林人掏得干干净净。生田养了三年,成了熟田,黄土便成了黑泥。

一条山垄变成了梯田。梯田月弧形,一弯弯。田是冷水田,一年两季水稻。第一年开秧门,巷子里的几十个男男女女,在山垄里办了开秧节。开秧节每年都有,一般比较简单,在拔秧之前,烧三刀黄表纸,上香,叩拜,在地上摆一碗肉、一碗酒,放一串百响花鞭(方言,短鞭炮)。炮仗放完了,卷起裤脚下田拔秧。而这一年的开秧节,很是隆重。三牲裹着大红布,摆在长条大木墩上,万响花鞭(方言,最长鞭炮)呼隆隆地炸响。香桌上摆了酒、茶、桑果,也摆了黄土,摆了长脚红蜡烛。男男女女戴上了大红花。丁丁壳站在秧田里,说,我们肩挑背驮,靠锄头簸箕板车,造了一垄山田,彻底解决了我们粮食问题,土长出了粮,粮是我们的神,秧门开了,就是仓廪实了。

短篇|傅菲:父土

冷水田种出来的稻米好吃,香,糯,甜,不吃菜,也可以让人吃下三大碗。

黄土多好啊,养了肥可培出熟田。黄土多好啊,浆(方言,搅拌)了石灰,可夯墙,有了我们的泥瓦屋,上百年,雨水也浇不塌它;在泥瓦屋里,浆石灰渣夯黄泥地,用壅槌壅,毛糙糙的地溜光了,千百年也不会坑坑洼洼,冬暖夏凉。黄土多好啊,踩烂了,摔出泥胶,套在竹模上,刷出器胚,晒干,放在窑里三日三夜地烧,烧出了屋上的瓦、墙上的砖,烧出了地窖里的酒坛,烧出了伙房里的钵头、瓦罐、水缸,烧出了圆腰深的米缸。土不仅仅长出了粮食和菜蔬,土夯了墙烧了砖,我们有了皈依;土烧出了人外在的脏器——吃饭的碗、储米的缸、腌制菜的坛、盛凉粥的钵头、礼佛的油灯、藏零食的瓮。

造了田,凡生去了窑场踩泥。他喜欢踩泥,脚陷在泥里,泥被挤压出空气,会噗嗤嗤地叫。泥叫了,脚舒坦。脚舒坦,人舒坦。他喜欢把踩出胶的泥,抱在手上,没有任何土腥和异味,凉幽幽,沁人心脾。

这个土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长垄的窑身埋在缓坡状的土里,露出拱形的窑顶。晒胚场有四个篮球场一般大,砖胚码在中间地垄里,瓦胚码在场院四边。茅寮挨在窑的右侧,师傅在茅寮里裸着上身,单挂一件猪皮围裙,摇瓦胚。茅寮比较宽阔,搭成一个“人”字蓬,路过村子的人,想喝茶了,在茅寮歇脚,山天海地谈天。村里的事,镇里的事,在茅寮里做事的人,都能谈出子丑寅卯。踩泥其实是一脚(方言,件)枯燥的事。一个人在泥坛里,无人和他说话。凡生和牛说话。他高兴了,和牛说,拉拉牛尾巴。他受气了,也和牛说,摸摸牛屁股。有一次,他在家门口的樟树下,捡了一只受伤的山噪鹛。他养在笼子里,养了一个月,山噪鹛伤好了。他提着笼子,来到樟树下,打开笼子,山噪鹛飞走了。可没过一会儿,山噪鹛又呼呼飞回来,落在凡生的肩膀上,嘁嘁嘁嘁地叫。

凡生走到哪儿,山噪鹛跟他到哪儿。

山噪鹛在地上蹦蹦跳跳,也在他左肩右肩蹦蹦跳跳。凡生去踩泥了,山噪鹛也去,跳在牛背上,吃苍蝇,吃牛虻。他也和山噪鹛说话,他和山噪鹛说起了坳头的姑娘金兰。

金兰是猎人的女儿,家住坳头。坳头是一个十几户的小村,在深山里。深山没什么田地,多以捕猎为生。有一次,金兰挑野猪来枫林卖,快晌午了,还有一个野猪腿没卖出。凡生叫住了她,说:“卖野猪的,太阳这么大,过了等日(方言,晌午),肉腐了,谁还会买啊,送给别人也不会收了。”金兰抬眼看看,一个泥人,露出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子,身子高大,水牛一样敦实。凡生又说:“我用米给你换吧,半斤米一斤野猪肉。”

这样,他们认识了。他就和山噪鹛说了。他说,金兰姑娘能来我们家坐一坐,该多好。山噪鹛向他转起乌溜溜的眼睛,呿呿呿嘁嘁嘁。它叫得像山歌一样好听。凡生笑了,说:“我的话,你又听不懂。”山噪鹛又呿呿呿嘁嘁嘁叫。凡生又说:“我的话,你听得懂,牛也听得懂。”凡生又笑了。

金兰每次来枫林,在清溪边,山噪鹛嘘嘁嘁嘘嘁嘁,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在牛背上跳。凡生侧头一看,金兰戴着草帽,穿着青蓝色凉鞋,看着自己。金兰唤一声:“踩泥的,米换肉啊。”

野猪的肺、大肠、腰子,腥味重,无人买。金兰把这些东西放在箩筐底,送给凡生吃。金兰说:“山胡椒除腥,放干辣椒炒,一点异味也没有,比家猪下水好吃。”

金兰来了,凡生和山噪鹛说上半天。金兰隔了三五天没来,凡生和山噪鹛说上三五天,说:“金兰姑娘怎么不来了呢?我家的栀子花开得跟月亮一样大了。”

来年春天,凡生踩了新年的第一坛泥。凡生和山噪鹛说:“我想去提亲了,我想去坳头了。”山噪鹛嘻呿呿嘻呿呿,叫得很欢。他提两瓶“全良液”,恳请法海师傅作媒,去一趟坳头。枫林方圆三十里,没有法海师傅不熟悉的。他背一个黄布包,走遍了村镇。

翌年冬,下了一场盛大的雪。雪从山尖往下盖,盖了山梁,盖了田畴,盖了树梢,盖了屋顶,盖了窑顶。雪也往上盖,盖了白净的天边,盖了毛眼眼的太阳,盖白天也盖了黑夜。没有盖住的,是麦苗尖和灶膛火,从雪缝里钻出来,从灶膛里扑出来。麦苗吐出河流奔腾的气息。灶膛火带着干木柴的爆裂之气,卷起了山野。冒着纷飞的大雪,凡生挑着一担猪肉、一担布,迎娶了金兰。

短篇|傅菲:父土

凡生结婚时,烂陀还不认识凡生。烂陀还是一个少年,身上还没有过冬的棉裤,整个冬天焐在床上。他的父亲还在望仙(地名)的一个林场,代人记账。那时,烂陀还不叫烂陀,叫桥头瞎目。村村有瞎目,一个或几个。称呼起来,免得混淆,便以小地名作前缀代称,如马车瞎目、樊家村瞎目、七宝地瞎目。饶北河有一座木板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个”字木桥墩,有十三个,桥墩是松木。水下千年松,楼上千年枫。松木泡在水里不烂,桥墩取松木为多。木桥早于小村,小村便称桥头村。

桥头瞎目特别聪明,有听书不忘的本事。他拜了望仙乡的道道公为师,学相命、打时。道道公祖传相命,已有七代。桥头瞎目生下来,双目就是两个窟窿。

有一年,桥头瞎目拉着胡琴,去余宅相命,有一户人家请他打时。户主姓余,三十七岁,他的老娘被煞气伤了,瘫倒在床已有月余,看了几拨医生,也不见效果,人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了,该(方言,这)几日,只灌米汤喝了。桥头瞎目问了被煞气打倒的时辰、日子、地点,问了老人的出生八字,说:“敞开大门,我画的符贴在香火墙上,贴半个时辰,风吹掉下来,我就不打时了,我走路,风吹不下来,我打时,算一卦。”

正是大风之日,风呼呼呼,晾在屋檐下的辣椒串,掉了好几串下来。挂在窗台上的蜂桶,也倒了下来。

米汤糊在香火墙上的符纸,长条形,被风吹得啪啪响,纸像鸟翅一样扇动,可就是不掉下来。桥头瞎目说:“你去上三支香,烧一刀黄表纸,烧了纸,我打时。”

桥头瞎目坐在靠背凳上,抽布袋里抽出胡琴,架起腿,哩哝呐哝,清清嗓子,唱:

“行行度桥,桥尽漫俄延。身如梦里,飘飘御风旋。清辉正显,入来翻不见。只见楼台隐隐,暗送天香扑面。”

唱了几句,屋里来了七八个邻居,看他打时。

他摊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之间,跳来跳去,按掌诀大安、留连、束喜、赤口、小吉、空亡,掐指打时。

“唵,唵。余大哥啊,你娘伤了煞气的头一天,去上了坟。坟在南边,过了河。坟是七年的坟。”

“师傅。我娘是去上了坟。我外婆过世七周年,她去拜拜。”

“我给你解解时吧。”他又拉起了胡琴,舒缓地说唱:“你娘啊,出门上坟,早了时辰,在河边三岔路口啊啊啊,碰上煞神乌面伤了身,伤了身。乌面一路跟着来,关在屋里不现身。乌面不走人不安,人不安。”

余氏拜了下去,恳求桥头瞎目:“师傅驱走了煞神,我愿出一担谷子,放十万响花鞭。”

“余大哥言重了,救人要紧,救人要紧。”桥头瞎目说。他又说:“逢单日的酉时,你带一把笤帚去河边三岔路口,在路口叠七个石头,叠成塔,烧七支断头香,拜七拜,连去七次,你娘便好了。”

桥头瞎目又交代余氏说,笤帚从你娘房间骑在裤裆下,一直骑到三岔路口,不能开口说话,回来的时候,笤帚撒上香灰,进了你娘房间,烧七支老艾。

过了十四天,余氏的老娘下地了,大口吃饭,拎着篮子去河埠洗衣服。桥头瞎目在余宅传开了,说:“真是土地神显身,踏门时(打时也叫小六壬预测法,有十几种方法,有些方法具有巫性。踏门时是具有巫性的一种,打时的人不需要亲历事件,根据进门所掌握的信息,作出判断)灵验,无人可比。”郑坊街上的“徐氏诊所”徐远桂医生是老人的诊疗医生,说:“老人是膝盖关节风湿痛,吃了一段时间药,施了几天针灸,才可以下地的。”

余宅的人骂徐医生不要脸,吹牛,把桥头瞎目的功劳堆在自己头上。徐医生苦笑不得。

桥头瞎目如佛陀,被人叫成了烂头师傅。

短篇|傅菲:父土

据我母亲说,烂头师傅最厉害的,是下剑。下剑也叫下剑时,是打时的一种,专断妇女生小孩状况,什么时辰生小孩、生产时是否母女平安。下剑是在饶北河流域,失传了至少五十年,道道公也不会。

在饶北河上游,无论到了哪个村,烂陀师傅拉起胡琴,轻轻咳嗽两下,唱两句,屋里的人便知道他来了,很客气请他坐。他白兮兮肉乎乎的手,让人羡慕。他是吃轻脚饭(方言,无需干体力)的人。有妇人很来事(方言,带劲)地对烂陀师傅说:“我家男人一双手两只肩,来不过师傅一张嘴,你活得像个活神仙,不下田,餐餐白米,不挑担,起屋上梁。”烂陀师傅蠕动蠕动嘴皮,嘿嘿一笑,说:“吃一辈子饭,不晓得稻子长得什么样,走一辈子路,不知道路到底有多长,你说我是不是白活了呢?”

我母亲很信烂陀师傅,我父亲很不以为然。我父亲说:“算命打时,是讨一口饭吃的手艺,千万不能当真,只要不作恶不害人,三十六行总得有人干,瞎子算命,拐子撑船,聋子打锣,和黄地粉墙乌泥栽禾一个理。”

我母亲鄙视似的,说:“就你懂得多,昨日鸡笼少了一只鸡,你打一个时,把鸡找回来。”

我父亲咯咯咯笑起来,说:“你讲蛮话,昨日乌失(方言,丢失),我怎么知道鸡走哪里去了?”

“那你说什么,烂陀师傅就找得回来。”我母亲白他一眼。

“你找烂陀,他厉害,他厉害。可以了吧。”我父亲又咯咯咯笑起来,说:“我昨日买了一瓶假酒,你问问烂陀,谁造假酒,我找出造假的人,叫他赔一担谷。”

“一花谢,百花谢。土硬物衰。烂陀师傅给凡生的两句歇语,你懂得多,抱着收音机睡觉,你解解。”母亲又白眼他。

我父亲翻白眼,发傻,说:“他随口说两句,全村人当真。算命、打时就是迷信。”

“你痴子(方言,发傻)。哪有算命先生乱说歇语的?法海师傅也解不来。”我母亲说。

“全村人解不来的歇语,这样的歇语一点意义也没有,成了没有谜底的谜语,无解。”我父亲摊摊手。

“这个歇语,当然可以解,我会解。从我八岁开始,我爸教我解歇语。”我母亲说。

“哦。爸是道家高手,我把这个忘了。”

“我爸断诀下剑,救过很多人的命。可惜他死得那么早。”

“那你解解这个歇语。”我父亲挨过身子,对我母亲说。

“这是个命咒。不能讲,讲不得。”

“你解不来,就说不能讲。”

“你真是痴子。没法和你讲话。命咒解了,就是人咒。”我母亲提一个菜篮,摘菜去了。她浮在田畴间的羊肠路,沿着溪边,往窑场走去。窑场过去,是一片瓜架。每天早晨的太阳,从瓜架上升起,像一滴驼红色露珠。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咒。但无人知道自己的命咒是什么。这是我母亲常对我说的。命咒是一条密码文,刻写在头盖骨上。谁能看见自己的头盖骨呢?

凡生的密码文却是刻在脚板上的。1998年,窑场搬迁到官葬山,实行了机械化生产,也无需踩窑泥了。凡生做了个自自在在的种田人。他种了很多菜蔬,早上挑一担菜,去镇上卖。他有一个小布包,一根麻绳束袋口。钱塞在布袋里。布袋塞在内衣里,一分一角,他都交给老婆。卖完了菜,带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回来。包子是豆腐馅。金兰爱吃。

之前,他在泥坛里,天天踩,踩了三十余年。官葬山竹子林边的矮山冈,已被挖平,拉走的黄土,每一团,都踩在凡生的赤脚下。跟他踩泥的大水牛,先后有十三头。他是个温和的人,肥肥的裤腰扎一根长布条,跟在牛背后,戴一顶尖帽或圆帽斗笠,黄土踩出了浆水,踩出了稠胶。胶泥里,有他的脚印,有他的体温,有他的脾性和气血。这些,都烧在泥里,熊熊的烈火焚烧三天三夜,烧出我们头顶上的瓦,烧出我们的米缸酒瓮。

短篇|傅菲:父土

踩着踩着,金兰来了,成了亲。金兰蹲在溪边,看他端着大碗坐在坛池边吃点心。

踩着踩着,他的两个儿子来了,一个叫土荣一个叫土旺。

踩着踩着,他的两个女儿来了,一个叫水仙一个叫桃英。

踩着踩着,金兰又走了,他的鬓发白了。金兰去世,我母亲哭了很多天。作为邻居,我母亲异样伤心。2013年端午节,我从上饶市回枫林,行李还没放下,我母亲站在柚子树下,对我说:“金兰奶(方言,婶)往生了,走得很突然。我母亲惋惜地说,走得太早了,才六十五岁。”

金兰查出直肠癌,定了动手术的日期,日期还没到,还天天在晒谷场散步,在小满那天午睡,再也没醒来。这样也好,少了很多痛苦。凡生说。说着说着,他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在手背上,形成横流。凡生天天去里阳山的坟地里,坐上小半天。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结婚几十年,彼此没红过脸。凡生每次上街,骑上他嘎吱嘎吱响的自行车,驮她一起去。街在八里路外的郑坊。凡生走亲戚了,也带着她。凡生踩窑泥,下午的点心,金兰从来没缺过。

他觉得从没有过的孤单。他失魂落魄。他忘记了他和丁丁壳说的话。丁丁壳往生,是凡生抬木棺的。丁丁壳的儿子哭得瘫软在木棺前,凡生安慰他:“丁丁叔,我们造田,种田,一辈子都站在泥土之上。我们站在土上就是站在人世上,人世是堆在土上的。土下没有人世。人在人世是暂时的,是个四季客。人站在土上,也是暂时的,人如麦子,长一茬收一茬。人被土盖了,才永生。”

雨里霜里,凡生都去里阳山。土荣和妻子,生活在义乌。土荣在一家大型服装厂,做水电。土旺和妻子在县城,他在一家太阳能晶硅片厂,做质检员。土荣的儿子在深圳,卖手机。土旺的儿子在兰州读书。

山垄里造出来的田,在2000前后,彻底撂荒了。只有凡生一个人在种自己的田,种玉米种土豆。凡生看着那么多田荒了,很是痛心,打电话叫土荣土旺回来,包田种。两个儿子没一个回来:“种田亏本,田不值钱。”凡生种了三年,也不种了——玉米土豆被野猪啃食,收不了。野猪特别多,有时还跑进村里。没几年,山垄长满了芭茅、乌桕、山毛榉、芦荻。田在草根树根下,消失。

“那么好的田,种出的糯米又糯又香,酿出的糯米酒比高粱烧还旺口(方言,口感好),田造了才几年呢,说没了就没了。”凡生对丁丁壳说。丁丁壳病在床上,凡生去看他。丁丁壳说:“一条山垄养了我们一代人,养了我们的,我们都不要了,我们到底要什么?我以后,就葬在山岩上,可以看见这条山垄,看看它会不会又从山垄变成田。”

饶北河边的大田畈,凡生有三亩来田,他是一直种的。这是祖宗留下来的。“祖宗山祖宗田,是我们的庙。我们不能把庙毁了废了。”凡生说。他一个人耘田、耙田,一个人拔秧、插秧,一个人施肥灭虫。稻子熟了,请来收割机,呼呼呼,半个小时把稻子全收割了。稻谷装进蛇纹带,扎紧,装上拉货的电瓶车,带回家。大田畈像一块圆匾,盖在盆地上。

田畈,是大地最厚实的胸膛。饶北河上游的人,与田畈相依为命。四月的油菜收割了,田再一次翻耕,溢满泱泱春水,田畈一片白。鹭科鸟从遥远的北方,飞越千里,从灵山顶上,随同春雨,降下来。田头河边,鹭鸟随处可见。乡人抱一个畚斗,赤脚下田,从畚斗里摸一把稻种,抛撒。十天后,田畴茵茵绿绿。稻种从黑泥里耸起油青的芽叶。雨滴不再阴冷,而是凉凉的,打在芽叶上,芽叶轻轻摇一下,又旺旺地抬起头。大地日渐繁盛。四季在田野的颜色中流转,葱茏,多姿。即使是冬天,田畈也不单单苍凉,肃杀的寒风一阵阵掠过,似乎从鼓风机里吹出来,呜呜呜地怒吼。麦苗和油菜苗在雪中,默默抽芽,菜蔬也越发翠绿。野冬菊散落在每一条田埂,绽开金色花。种子会发芽,草叶会开花——泥土孕育的生命在四季的流转中,自由竞放。每一轮的生命,是大地的铭文和纪年。

稻谷堆满了凡生的谷仓。他一个人,一天吃不了一斤米。他儿子回家,凡生取一担米,给他们带去义乌上饶。土荣不愿带,说:“扛一袋米,在路上辗转太累人了。超市会送米到家。一袋米值不了几个钱。”凡生把土荣脚上的皮鞋脱下来,扔进垃圾桶,狠狠地骂:“田畈长出来的吃食,是最干净的吃食,你还嫌弃,你不是枫林人,枫林走出去的人,脚上都黏着厚厚的土。”

里阳山是一个小小的山坞,遍布油桐树。有一天,凡生收了秋稻,扛一把铁锨一把两齿锄,去金兰坟地侧边,掏地坑。挖了十几天了,有人问他挖坑干什么。他说,他要修一座窑一样的坟。他拉河石,拉黄泥,在地坑上垒石块,圆拱形往上垒。干了一年,土窑一样的坟垒好了,有拱门,有天窗,内面可以摆下两张床。他又去砍木柴,砍了二十多平板车,拉到窑一样的坟里烧,关了拱门和天窗。木柴烧了三天三夜,一地炭灰,里面干燥了,暖暖。凡生把床搬了进去,他晚上睡在里面。

巷子有人讲凡生:“越老越讥骨(方言,不合常理),有家不睡,睡到坟里。”村里有好几个人,人还活在世上,便修好了自己的坟。但没活着睡进去的人。凡生说:“一个人睡在家里心里会慌乱,睡在金兰身边,踏实。”有一次,凡生睡在家里,听到金兰在叫他,可他应答不出来,喉咙里塞了沙子,他一把把掏了出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他说:“金兰在里阳山,一个人太孤单了,得陪陪她。”

在窑一样的坟里,凡生住了四个多月,水仙出事了。水仙在马车村生活。她是一个很会干活的人。田里地里,她一个人干。她老公一直在火车站货场,做装卸工,也节俭,钱一块一块地给水仙留着。水仙有高血压,不是很严重,便也一直没吃药。她婆婆身体不怎么好,得滋补一下。水仙杀了一只鸡,放在土灶里吊汁,塞了十几片人参进去。参片吊鸡汁,不能用盐,水仙放了两块冰糖下去。水仙的婆婆不怎么吃甜,汤汁喝了一半,又全吐了出来。婆婆说:甜味,实在受不了,和血腥味一样,呛肺,鸡汁还是你自己喝吧。水仙把剩下的鸡汁,一口喝干了。午睡了之后,水仙去田里拔稗草。稗草多,稗草长得比禾苗还高。她把稗草拔出来,踩进烂泥里。一边拔,一边踩。拔到了田中央,水仙倒在了田里,脸盖在泥里。过了十几分钟,被人发现了,拉进华坛山医院,人都没了气息。医生给她做了检查,说是高血压上来,有轻微颅内出血,倒在田里,被水呛死了。医生从她口腔鼻腔,洗出很多乌黑泥浆。医生说,有高血压的人,吃参鸡汁,就是把自己往死里吃啊。

凡生的脸在收缩,像干旱的田,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缝。他头发落得快,黄白斑盖了头脑洼(方言,脑门)。苍蝇喜欢落在他头脑洼上,嗡嗡嗡。他的脚背生了一块块青苔一样的皮癣。皮癣痒,黄几天,再黑几天,继而一直白下去。临湖祖传医治皮肤病的麻壳梨医生说:“这是皮肤中毒,凡生脚踩了太多的泥,吸了泥毒,积在脚上。”凡生餐餐喝半两五步蛇酒。蛇解毒。其实,凡生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患皮癣。他说:“枫林屋顶上,有过半的瓦,都是我踩出来的。”说这句话,他说得特别响亮、提气。

他是一个完全把自己融在土里的人,以土为命。

短篇|傅菲:父土

土是生命最高的神祗。

“我们在土上面种甜瓜也种苦瓜,种我们的吃食。我们播种,施肥,浇水,打药。”这是凡生在十几年前,对我说的。他坐在我的院子,看柚子花开得幽香白艳,他问我:“你说,世间什么东西最好了呢?”我一下子哑口无言。世间好的东西太多了,空气、阳光、水是好的,钱权是好的,美色也是好的。哪有最好的东西呢?最坏的东西是有的,比如灭绝人性,比如恩将仇报。最坏的东西,都与恶毒的人心有关。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土长了我们的吃食。没有吃食,人会死掉。土从不叫人归还什么,土只负责生长,长花长草,满世界的葱绿。”凡生说。

凡生现在每天从我家门前走过。他穿一双棉布拖鞋,露出花斑皮癣的脚踝。我会想起他以前,甩着竹稍,吁嘘嘘吁嘘嘘,赶着牛踩窑泥。他油亮的胸膛,绷得像一张羊皮鼓。他养过三只噪鹛。噪鹛死了,他又养,养了又死。噪鹛快活地叫,飞飞跳跳。后来他没养了,不知道为什么。噪鹛死一只,他伤心一次。

水仙出葬的时候,我母亲走了五里路,去了马车。我母亲念金兰的好。在物资短缺的年代,金兰帮了我母亲太多太多。念一次,我母亲难过一次,烂陀留下的两句话,扎着她心。烂陀师傅已有十来年没来过枫林了。公路上车太多,他走不了。其实,烂陀留下的两句话,我也会解,但我也不会说出来。

大地是时间最宽敞的河床,所有的迁徙和别离,所有的驻守和重逢,都在这里发生。而土,始终以父之名,塑造了万物之形,哺育每一个肉身。

短篇|傅菲:父土

傅菲,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山花》等刊,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并收入五十余种各类选本。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草木:古老的民谣》《南方的忧郁》《大地理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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