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时候
文丨玄武
一
兴起去看黄河落日，走得晚了，眼见得落日一点点沉沦。及至，天灰黄，河水昏沉且少，大为失望。无甚可拍。
这是任侠的王之涣见过的壮丽大河，要过一会儿才能流到鹳雀楼下；是曾映在自祁迁居到蒲州的王维眼里的黄河；是勇士入水恶战蛟龙将其杀死的黄河；是秦伯将亲生女儿祭献给它的黄河；是重耳渡过迎娶秦公主、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的黄河；也是孔子终于未能渡水入晋的黄河。
所谓“胡马饮河”，最不济，当胡骑绝尘而至此横亘大河，也须十万匹铁马硬生生止步、齐刷刷低头。
此刻它和我所处的时代一样，干瘪，枯槁，肮脏，沮丧，在秋风中胆怯得发抖，然而毫无诗意可言。
二
秋天，阳光移步，已进半屋。夏天最热时，它只打在窄窄一条窗台上。到了冬天，它会走进我书房，晒着我的脊背和屁股，但不晒电脑屏。我有点得意对阳光的采用。
我是喜欢阳光的人。优秀的人就像明亮的光，和他们待久了，就再不想退回黑暗之中。
三
落日恢宏，浓云中滚动，如同破天地之裆而出。桥上无暇驻车来拍。
俯看另一侧，河冰已消，春情荡漾，波光粼粼。赞叹！
四
老家带来的柿子，新品种，日本柿子，硬着也能吃，不涩。但吃不到小儿无赖时的味道。
小时爷爷用青柿子酿醋。醋快好时，里面柿子捞出来吃，好吃之极。
方言叫：醋柿。我39年没吃过。39年前爷爷死了。我记得他试穿家人给他做好的寿衣，转身的样子。他的脸，我已经忘掉了。人间记忆是不靠谱的。
五
窗上皓月正当空。伸展到空中的花枝，浸在月光中，积蓄着力量。花苞已累累，明晨起来看，花苞会增大许多。
六
黄昏一树雪白，为何让人悲伤。
七
山逐车转。满目寂寂绿意中，时有一树灼灼红花乍现，红得烧人眼睛一般，又像整树花扑到人脸上来。人一惊，它们却又远去了。
八
旧年，梨树不开花结果，村中老妇就往树干上钉颗大钉子，一边钉一边骂咧咧，诸如再不结梨砍你烧柴之类。次年，梨果然累累。
此事颇奇，至今不明其理。
九
水上草木之影。如我们日渐倾颓的人生。
漂亮的树枝！干净得像唐人诗篇中最好的那一联对句。
鸟姑子望水发呆，忽然飞起来。它扑棱棱的翅膀像打翻了过往。
十
夜雪无声，而凛冽，而温柔。
夜跑。雪霰扑面。过陵下。
陵下，有沧桑时间感的地名。名来自何时，是哪个陵之下，陵中何人？
我想当是春秋时一位诸侯，或某位贵胄大臣。或不止一位。回去查查。
十一
夜拍残雪。再拍已是待来年。有人已不能望来年之雪，有人已不能见我拍来年之雪。汉诗：
“行行重行行。”
苏诗：
“我行日夜向江海。”
十二
遇见大楼楼梯里一只猫，比整上午我见到的所有人类亲。俯身问它：
“你会抓老鼠吗？”
它喵了一声。
“你春天找女朋友了没，快乐吗？”
它喵了两声。
“你抓小鸟了没？”
它喵了一声。
人太笨。我知道和人类往来多的动物，有时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人类却不行。我不行。我听它说的话，只是千篇一律一声喵。
十三
柴木会有其质的香气，干热地扑来。面烫，背仍是有点凉。火焰跳跃，噼啪作响。
若这样，才会像北方的冬天。
一只裹了锡纸的鹌鹑扔进去，发呆久了，拿出来会有些焦。焦香，像小时烤的麻雀。不用盐，那样牙撕着吃就好。旱地红薯却是极美，绵，沙，甜，质地细密，吃起来都有些噎了。它的香气久长，缭绕室内，仿佛沾染了全身，乃至毛发。
如此，值坐一夜。一首首诗会具有烈火柔软、纯净而灼心的品质。
十四
从前的时候，大夏天，大日头，大正午，不知热。矮小而浓黑的阴影，在脚下一绊一绊。南瓜花上面，有蚂蚱在歌唱。老家方言中，蚂蚱专指蝈蝈。悄悄走近，还没看到它，它戛然而止，像觉察到什么。屏声静气等待。一会儿工夫，它恢复歌唱，声音时断时续，似乎不太放心。蹑手蹑脚，瞅见它，在南瓜花边上伸着小腿，细细地抓进嫩黄的花中。两手张开，手掌微微回拢、中空，靠近，靠近。忽然一扑。啊哈，捉住它了。它细细的指爪，在手心挠得又疼又痒。担心它从指缝里逃开，连南瓜花的残瓣一并揪了下来。手指被花粉弄得发黄。用麦秸秆编一个小笼子，就成了它崭新发亮的房子，有新鲜好闻的麦秆气息。
它能唱几天。最后没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捉到碧绿的刀把，它举两把大刀，等着捕捉蚂蚱。刀把也就是螳螂，不会鸣叫。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它最终的结局不重要。一年一年，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回注意到麦秸秆做的笼子，在村口路边，被风推搡着滚动，于是开始意识到，美好时光渐渐远了。
村口的路，通向另一个村子，那里有初中学校。
十五
世界是思想的产物。我思故我在。我不思万物，万物不在场。于万物而言，我不在场。
人的行动，都受思想制约和支配。即便懵懂的人，也是本能被支配而不知为何物支配、束缚，不知所以然。然后活着就死了。
十六
明月极好。是雷暴捶击过、闪电抚摸过、黑暗的雨水濯洗过的明月。
整理散文《十一枚月亮》，诗作《明月十三种》，及《朽暗之镜》十首。原来写过这么多颗月亮。
以月与古人交。是李贺记忆里的月亮，宛若能够击响、发出铜声的月亮。拙句：
“风吹脚踝骨脊瘦，
犹能击月作铜声。”
十七
一种山燕，不似寻常家燕，更迅疾，集群，空中的轮廓锋利如刀。它们飞起来像战斗机群，是投放地狱导弹的那种无人机。
寺庙里拍。古籍中的胡燕，不知是不是指它。
十八
希望写出诸物的神性，诸物的灵。神性自在，笔如何契合它。它赋汉字予意义和不可思议。汉字不是散乱的肢体，随意摆布而了无生气，不是偶人。它意气风发，山峦奔腾。或柔肠百转，像鸣叫了整个春天你却看不到的鸟儿们。
十九
写信，收到信，曾经是世上美好的事。每一信写下，寄出，有漫长的期待，像在心中养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加缪：“这是沉默的一天，赤裸裸，屋里时而有阴影，无所事事。我的思考全是你的头发的颜色。到了周一，又变成了你眼睛的颜色。我在夜里写你的名字，亲爱的玛丽亚。”
二十
谦逊有什么用。莠子们才最需要装谦虚，并靠装谦虚生存。
骄傲和敢于骄傲，是高贵的品质。
二十一
一处荒林。凌晨踏露，来此读书。林中阴湿转暖，已是旭日高升。此间少人，甚仙。林鸟起初慌飞而去，渐渐返回，飞鸣于树间。
蜀丝吴桐，不及诵大章于高秋。这便是人间的好光景吧。
二十二
人，不要对同类高估。
老虎，古称大虫。其实古代的虫泛指一切动物，分五类：禽为羽虫，兽为毛虫，龟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
虎为百兽之王，所以前面要加一个大字，叫大虫，以示尊重，比人的等级还高些，似乎有伤人类自尊。
二十三
大道如青天，何人不得出。
午后办事，绕城狂奔一周。在东城、南城、西城，分别追上三场雨。晚六时回到北城，误过北城雨。发微信时雷声大作，又一场雨将开始，雨滴三三两两大大咧咧砸将下来。
二十四
一只刚学飞的小麻雀，停在樱桃树梢，不敢动了。我看她张开嫩黄的小嘴，渴，或者打瞌睡。它把头放进翅膀里睡觉。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它吓一跳，拍打小翅膀保持平衡。我看见它翅下柔软的细羽。
我拍照的当儿，它拍拍翅膀飞走了。原来它会飞。
玄武：山西作家。1989年开始写作。著有诗歌、散文及少量小说，作品见当代各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