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达夫的名义去文成
文丨弋舟
邓一光,须一瓜,石一枫,勉强再算上邹一(弋)舟,不知情的,有理由揣测这支队伍是专门举“一”字旗的。还好有了计文君,否则的确有些说不清。
实际上,如果一定要举旗,那旗帜上也只能是“郁达夫”三个字。
问哲贵:郁达夫可曾来过文成?
一贯斩钉截铁的哲贵沉吟了,答:应该没来过。
基于对他一贯斩钉截铁的信任,这“应该没来过”就是“肯定没来过” 了。
即便同在一省,斯时道路阻隔,想来达夫先生也难轻易踏入这浙南的山区。但想想达夫先生东洋南洋都去得,浙南怎么就去不得了呢?于是“道路阻隔”的理由便不成立了。交通条件的不便,不是唯一的理由,理由怕是——达夫先生缺一个来文成的理由。
现在有理由了,《江南》给了达夫先生一个理由。这群貌似举着“一”字旗的作家,藉着“郁奖获得者”的名义,踏入了达夫先生未曾踏入过的这方土地。
“郁奖”的评奖理念开宗明义:侧重郁达夫式的创作追求和审美风格。就是说,获此奖者,多少要有点达夫先生的影子。作为获奖者,托大一点,就我理解,我们还得系着些达夫先生的魂。那么好了,此行,或可视为达夫先生魂游文成了吧?这是文学才能给出的理由,也是文学才能达成的美意。牵强吗?其实是不牵强的,“郁奖”的评奖理念还说了“力推浪漫放达、感性丰盈”,如此将达夫先生与文成联系起来,就是浪漫放达和感性丰盈的。而且,文学恰是能够将一切无关的事物勾连起来,世界的整体性由此被塑造,我们才能在人的意义上去理解一切意义。
想必,浪漫放达的达夫先生,也是会支持这样一种感性丰盈的联系的吧。
于是,系着达夫先生魂的这支队伍,踏上文成之时,脚也仿佛是达夫先生的脚了。每一步都走得郑重。
这是以大智者命名的土地。著名的刘伯温是文成人,或者说,有了刘伯温此地才被叫做了文成。明武宗在诰令中说刘伯温“慷慨有志,刚毅多谋,学为帝师,才称王佐”“占事考祥,明有征验;运筹画计,动中机宜”,是“渡江策士无双,开国文臣第一”,故“今特赠尔为太师,谥号文成”。经纬天地为文,安民立政为成,合言之,文成就是经天纬地、立政安民的意思。
读了这样的诰令,你才知道汉语有多了不起。慷慨有志,刚毅多谋,运筹画计,动中机宜,不知为何,几遍读下来,我竟觉得这是在描述文成的气质,是在形容文成人的样子。
于是看着慕白,都不禁暗自道一声敬佩。
慕白不是我这北人想象中南人的样子。想象中,北人惯于将南人臆造出一番斯文、白净的样子。至少以皮相论,慕白就是对这种臆造的有力驳斥。慕白不斯文、慕白不白净,但慕白长得慷慨有志,刚毅多谋。这不是笑言,这是见识。近年来,我常感江浙一带确乎存有我们文明的另一番气概,远远不是北人所以为的那般,只一味地娇柔与温软。鲁迅先生不用说了,民族魂;浪漫诗意的达夫先生,也都是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了的。这种见识,坐井观天肯定得不来,仅仅靠读书,也是得不来的,你得行走,得踏上江南,去绍兴,去富阳,去温州目睹一下温州的哲贵,去文成目睹一下文成的慕白。
刘基庙当然是要看的,这是地标。不仅看了,一众被达夫先生赏了饭的当代作家,还以地标为背景,挨个录下视频,向《江南》献上诚挚的祝福——恰逢《江南》创刊四十周年,一切便是这般“占事考祥,明有征验”了。
更有百丈漈。一个“漈”字难为了我。弄懂了读法再弄懂写法,意思呢,是岸边,是海底深陷处,都是引人感性丰盈着去联想的好意思。“漈者,趋下而不回也。”这一句就更厉害了,想一想,趋下而不回,该是怎样的舍生忘死、一条道走到黑?这便也不仅仅是一种物理态势了,还是一种精神态势。在线汉语字典也有解释——方言,瀑布:百丈漈;梅花漈(均在中国福建省)。括号里的注解不是我加的,只说明网上的学问也不可全信。哪里的学问可全信呢?不用说,自己用脚丈量出来的学问大致最可信。
达夫先生从富阳出发,用脚丈量了东洋,用脚丈量了南洋。我们从四面八方出发,用脚跑过百丈漈。
端的是“趋下而不回也”!这有着“天下第一瀑”之称的阶梯形瀑布,“头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宽”,满足了三维世界中人全部的观感,若是有另外的维度,势必也能给你不同的满足。我们就经历了这样的满足——此生第一次,我竟然从瀑布之中穿过。披着雨衣,被像雾像雨又像风地包裹一番,那滋味,已经超出了“高,深,宽”的三维经验,于是你只能无从描述。这是人的有限,这是经历了“漈”之后才能确认的无限。它让你学会了读,学会了写,岸边,海底深陷处,加方言。
这就是长见识。
一场名为“地方文化对文学的孕育”的讨论会,就开成了在文成的见识汇报会。我们向文成的同行们汇报,只有走出自己的“地方”,方能更好地被文学所孕育的心得,就好比达夫先生若不去东洋南洋地走,大约富春江的水也不足以浇灌出他“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这样的句子,不足以令他鞭名马与累美人。也好比,我们若不是从广东、从福建、从北京、从陕西而来,大约也永远难以见识到今日文成之生态文明建设成果,难以见识到这海底深陷处一般的漈。
我对哲贵又有一问:温州人刘伯温与安徽人朱元璋,彼此说话听得懂?沟通岂不是很难?
哲贵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答:那时也是有官话的。
离开文成,依然关注这著名的侨乡。一日看到新闻,海外一桩大案的实施者,竟然就是文成人。不禁又微信哲贵,向他表达自己对于文成人性格中之慷慨有志、刚毅多谋的新认识。作案当然不足取,可这多少也佐证出南人之凌冽,也让我忽而更加理解了达夫先生,理解了他对鲁迅先生“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的理解。
我对哲贵说:这让我对你的敬佩又添了一分。
他斩钉截铁地答:至少要添两分吧。
感谢文成,感谢达夫赏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