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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莫景春:静夜思

散文 |莫景春:静夜思

静夜思

文丨莫景春

没想到,家乡进城比我还快!

从河池东上高速走南宁,走了没几分钟,仰头一望,对面的山崖上高高举起一块巨幅牌子,赫然写着“世遗环江,神秘毛南”。我内心不由惊喜:故乡真的很神秘,有众多傩面,有漂亮的花竹帽,有香喷喷的菜牛肉……家乡的脚步迈得挺快的,已经走出河池了。高速路上,车子一路狂奔,过武鸣时,一座小桥从路顶跨过。一块五彩斑斓的广告牌跃入眼帘:“世遗环江,多彩毛南”。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像是他乡遇故知。南宁城里,“木论思泉”“木论白丹”“下南菜牛” ……甜甜的水、香喷喷的肉已经悄悄走进千家万户,家乡不再是深藏闺阁的女子了,而是一位迈着款款步伐向外展示自己的美女。

其实,世界自然遗产地的申报成功已经让家乡走出很远了。木论世界自然遗产地处于云贵高原东南缘、九万大山南麓间,属于苗岭山脉。这个山脉绵绵延延,连着著名的贵州荔波小七孔,连绵的群山,茂密的原始森林,形成了一片罕见的地形地貌和一座保存完好的动植物园。这是环江毛南族自治县川山镇下干村、白丹村、社村村、木论社区等几个村连成的一片原始森林。那是世世代代的父老乡亲们用心灵守护的圣地。

尽管身处深山的乡亲们是烧柴做饭的,但不能乱砍滥伐,有很多禁忌:村庄后面的树木是不能砍的。乡亲们很讲究风水,也许这并不是迷信。乡亲们觉得有山有树有木,这些地方才能养人,而且树木越繁茂,人丁越兴旺,人体越健康。那些光秃秃的地方是不能住人的。于是村里的每个人都像爱护自家财产一样守护着那片森林。即使离家很近,非常方便,谁的刀斧也不能进入这片山林。

记得有一次村外的人看中了一棵古老粗大的青冈木,想偷砍回去弄个家具。没想到,刚咚咚咚砍几下,乡亲们就一呼百应,全村出动,将那片山林团团围住,将那位偷伐人抓住,在村头开了批斗大会。那人山人海的场景让人难忘。长大了,我慢慢知道了树木对故乡的重要:故乡静静地躺卧在青山脚下。山上石头叠垒重重,有些松动,甚至脱离滚动下来。如果没有这些树木的抵拦,滚滚而来的石头冲进村庄,房子倒塌,人员伤亡。茂密的山林就是我们的保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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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桥头路边的大树也是不能砍的。这些大树树影婆娑,枝条尽情地伸展,像是一个巨大的屋顶,遮住阳光,遮住风雨。树下清凉舒适,像是一个天然的亭子。树下摆有光滑平整的石头,那是乡亲们长年累月坐出来的。乡亲们劳作归来,都会坐在树下歇一歇,聊聊天,等力气恢复了,又重新挑着担子慢慢回家。村头的大樟树更是少不了人。闲适的时候,乡亲们很少窝在家里,都不约而同来到大树下,天南地北地聊,聊谁家的媳妇懒谁的孩子乖,聊落了太阳,聊出了月亮。有的摆上棋盘天昏地暗地杀上几盘。这是天然的娱乐场,太阳晒不着,风雨进不来,乡亲们其乐融融!

村头桥头的大树上经常挂着一些红布条,那是乡亲们在祈求树神保佑,降临福祉。每每逢年过节,乡亲们会给树点上一炷香,摆些简单的祭品,像是供奉自己的先人。如果谁家娶媳妇生小孩,有的也来这里挂个红布条,或还愿或答谢,那么虔诚,那么恭敬。如果谁伤害了这些大树,就是折断一根枝条,乡亲们都认为是冒犯神灵,会被天打雷劈。父母有时候就在我们耳边唠叨,对树要充满敬畏之心。

远处的山林是公共的,那是乡亲们烧火煮饭用的柴草,谁都可以砍,但是春天时,乡亲们是不允许上山砍柴的,因为树木正在生长,砍了就影响它的生长,一定要等到秋天以后,树木凋零,才能砍伐。于是秋天来临,各家各户磨好刀斧,抓住时机,纷纷上山,准备一年的烧水煮饭之柴。乡亲们的封山,类似于外面的封海,遵循了自然的规律。故乡的山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却依然那么草木茂盛。

正是乡亲们对树的敬畏和爱护,才有了木论自然保护区这么完好的原始森林,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可,认定其为世界自然遗产地。这片森林地处北回归线北侧,属中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土壤类型简单,主要为白云岩、石灰岩风化形成的石灰土,局部出现由燧石灰岩风化形成的硅质土,均属非地带性土壤。区内基岩裸露面积达80%—90%,土壤覆盖面积不足20%。森林覆盖率高达97.1%,森林总蓄积60多万立方米,森林植被目前已知有维管束植物1048种,隶属178科546属,其中多半是石灰岩特有种,有的为我国特有。林区内生长有兰科植物48属122种,是岩溶地区兰科植物种类最丰富地区之一。环江喀斯特保护区内麻栗坡兜兰、白花兜兰等世界极为珍稀濒危兰花品种有连片分布。现在这片保护区已经成为高等院校及科研单位的研究基地。

这些年来,国家加大扶持力度,执行退耕还林政策,要退耕还林,保持水土,防止流失,防止出现更可怕的石漠化。庄稼走了,没有犁锄的干扰了。藏在土地深处的草木根部迅速钻出土层,放心地伸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享受着灿烂的阳光。以前,它们是一出头就被锐利的刀斧砍掉或者被一场猛烈的大火烧掉。现在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里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草木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尽情地享受阳光雨露。它们重新拥有曾经被人类野蛮占领的故乡。

家家户户用上电和液化气,柴草是不烧了。故乡的山头树木丛丛,莽莽苍苍,有些林海的气势。山青了,水更绿了,树木涵养了水。故乡到处溪水潺潺、泉水汪汪,似是世外桃源。没有机声隆隆的工厂,没有浓烟滚滚的烟囱,有的是清脆的鸟鸣声,有的是轻柔的风的脚步声,呼入口中,是新鲜的空气。捧起一手泉水,亮晶晶、甜滋滋。经过科学检测,家乡的水含有多种微量元素,滋养着人体健康。

人们发现了家乡的水,开发了两种品牌:“木论思泉”“木论白丹”。家乡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向外面,滋养着更多快乐健康的生命。家乡的水流到了城市,流向远方。我虽然离开了家乡,但一张开嘴巴,就能喝到家乡甜甜的水。

我想自己浓浓的乡愁可能会被清甜的家乡的水消融了,看见桶里清亮的水,好像看见在清澈溪边洗衣的乡亲,看见了弓着身子在洗手的老母亲,看见了自由游泳嬉戏打闹的孩子们。那溪水溅起朵朵白色的水花……

现在走在大街上,看到人们手里拿的矿泉水瓶不一定是那些畅销全国的知名品牌,有可能是家乡的水,心里感到无比自豪。当人们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的时候,我的喉咙也是甜滋滋的,如果是熟人,我会很骄傲地说,你在喝我家乡的水。他会睁大眼睛,非常惊讶,简直不敢相信。我会坦然地解释一下。他的表情会由惊讶慢慢变成羡慕。

山水保护好了,有的是清澈的山泉水,漫山遍野是碧绿的青草杉等各种各样草木。毛南的肉牛就是吃着百草、喝着山泉水长大的。去割草的时候,一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以免草叶上的露水被晒干,要连那个露水带回来,让牛吃。还有毛南菜牛特别喜欢吃杉叶,那树叶含有丰富的微量元素,所以毛南菜牛肉味特别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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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时节,来到毛南山乡,你一定要尝一尝毛南菜牛肉:做客的家里都会架上一只小炉子,加上几块黑乎乎的木炭,即使没有旺旺的火炉也好,也要摆上个电磁炉,把夏天高高的餐桌撤下了,换上矮矮的小凳子,放上一张弯弯的围桌,就等待一拨拨的人把它们坐满,暖暖地把话儿打开。切上红中带黄的牛肉,混上切得细细的姜丝,配上几碟洗得干干净净的蘑菇等菌类。满满地摆放桌面。还有佐料:红红的辣椒,拍碎的大蒜,还有葱花、青菜、萝卜……这些都是吃牛肉最好的配料。

毛南菜牛肉层次是分明的,一层瘦肉夹着一层肥肉,红黄相间,肉质饱满,手指轻轻一摁,指头绝不沾水,如此鲜嫩的牛肉,本身就很香甜,不讲究什么上等配料,只需找几片生姜,切成细条,加点盐,往烧得旺旺的锅上一炒,吱吱有声,不消几分钟,一盆香喷喷热腾腾的牛肉便摆在你眼前。

层层的肉纹截然分明,滚滚的汤水,落入几片薄薄牛肉,香气四溢,捞起一片,轻轻一咬,甜汁顺着嘴唇甜透了全身:这是毛南族牛肉下火锅甜甜的感觉。

现在回到村里,鸡是最热情的。刚回到村口,就被一只大母鸡盯住了,我手里拿的东西,它以为是用来喂食它们的,于是母鸡就拖着一群棉花球般的小鸡迎上来,似乎在迎接久违的亲人。那些小鸡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叽叽喳喳地闹着。不一会儿,这些棉花球团团围住了我的脚,吵吵嚷嚷地闹要东西。我低头一看,原来我拎着几把菜花。嫩黄的花朵把它们吸引住了,跳着,扑腾着,争先恐后叮啄着。

老母亲还守着一堵黑乎乎的灶台,不愿移动脚步跟我到城里去。母亲不来,我得回去。她接近九十岁的身体飘得像秋天里的一张树叶,随时有落下的可能。我是她最疼爱也最引以为豪的小儿子。我可能就是滋润她的一滴雨水。每每回到家,她的精神矍铄无比,像是一盏注满油的灯。她拿着我给她买的水果,左邻右舍地转一圈,碰到大人给大人,碰到小孩塞小孩,口里念念有词:我小儿子回来了,在城里上班呢!

大哥大嫂到县城带孙子去了,二哥二嫂又另起自己的楼房。空荡荡的三层楼房就剩下一个整天弓着身子慢慢挪步的老人。老屋不远处有一块菜地,一年四季都生机勃勃的:春天开着油菜花,夏天爬着南瓜,秋天弯着玉米棒,冬天冒出白萝卜。母亲就不肯让土地歇一口气,就像折腾她自己一样,喜欢像一个陀螺不停地转。回到家,找不见母亲,只管到菜地里来,总会看到一个被岁月压弯了腰,高不过一棵玉米的身子在穿梭。她手里总是在抓着一把野草,或者一把地皮灰。她的手裂痕纵横,甚至有些脱皮,就像她脚下那干裂的土地。菜地在母亲的手里犹如一个魔箱,不断变幻出各种各样的菜,喂大了我们几个小孩。我觉得母亲已经变成地里的一棵菜,喂大了我们,然而她也还在不断地生长。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不愿跟我到城里去的原因。她觉得城里没有泥土,没有水分,她活不下去。

母亲说,年纪大了,走不动了,田里的活干不了了,只能在屋后的菜地里种点菜,养点鸡鸭,还有猪,等我们从城里回来宰了吃。她不喜欢城里的鸡肉猪肉,一口咬下去,就像咬海绵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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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养,什么时候想吃就宰了。地里的菜多,米吃不了多少,就拿来喂养这些禽畜,饱饱口福。以前的日子太苦了,现在该补一补,说着,母亲便抓起一把米,撒在地上,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大大小小的鸡纷纷聚拢来,低着头抢着吃。我觉得有些很眼熟,大概是我进村的时候便热情地迎接我,尾随我。它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死心塌地追随的人竟是吃掉自己的人,太险恶了。母亲拿来一张硕大的网,递给我,指着挤在里面的一只比较大的鸡,叫我逮住。

肉味的鲜美自然没得说的。城里成长的女儿吃得津津有味,鸡腿吃了,还要吵着吃鸡爪。什么?吃鸡爪?女儿的声音就像鸡爪一样在我的心里狠狠地抓了一下。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家乡有个风俗,就是不允许小孩吃鸡鸭的爪子和头部,因为鸡鸭的爪子是用来觅食,四处乱抓,一片凌乱不堪。小孩正在学习阶段,写字还没有定型,如果吃了鸡鸭爪,字就会写得潦潦草草。鸡头鸭脑吃了,容易引来苍蝇,不卫生,吃了容易生病。小孩子的抵抗力不强,又不勤洗漱,吃了鸡头鸭脑,整天被苍蝇追,那多可怕!于是,打小的时候,对这两样东西是非常忌讳的。

那时候,鸡鸭肉是难得吃上一次,只是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因为这些特殊的日子必须有鸡鸭肉来供奉祖先,祖先才能保佑,所以不管困难到什么地步,家家户户也要勒紧裤腰带买一只来供奉。我们这些活人也沾了光,吃上一两块肉。那白生生黄灿灿的肉摆在盘里,一年到头才见到一两次,眼睛盯得都发绿了。此时此刻我们小孩玩什么游戏都没有兴趣了,满脑子全是鸡鸭肉的影子,鼻子里满是肉的香味。时间没到,家人没坐齐,特别是重要的客人没到,谁都不能抢先动筷子。大人们坐齐了,小孩子两眼盯着大人,耳朵竖起来,只听着大人一句“开吃了”,大伙的筷子便直奔自己早已盯好的那块。小孩的筷子指向别的肉块时却被父母的筷子狠狠地挡住了。

鸡鸭腿是小孩的专利,谁都不能抢。谁最小谁先拿,但要算清楚,一个鸡腿就等于三块肉。小孩吃鸡腿,别人可以夹三块肉。干活没赶上吃饭的,大家夹一块,也给他夹上一块。大家就在早已分配好的秩序中有条不紊地吃,不一会儿,一盆满满当当的鸡肉就被扫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些鸡爪鸭头了。大人们还在吃,祖父、伯父、父亲他们边吃边说家里的事。那些鸡爪鸭头被分配到了他们碗里。他们咬上一口,抿上一口酒,说上一两句。鸡爪鸭头慢慢在他们的话头里被嚼得一根骨头都不想留。我们小孩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拼命想象着鸡爪鸭头是如何的在他们肚子里乱舞。想着想着,口水不知不觉咽下很多,心想自己快点长大,可以地享受那鸡爪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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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堂弟实在忍不住了,趁着大人们海阔天空地聊,偷偷夹了只鸡爪,跑出门来。只见大伯像抓小偷一样地冲过来,一把拉住堂弟,举起粗大的右手,狠狠地朝他屁股一甩,“啪”的一声,堂弟哇地大哭了,赶紧扔下鸡爪,逃命一般地跑了。伯父望着远去的背影,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就叫你小孩吃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儿写个字丢丑。”

这恐惧的情景就像一条毒蛇一样紧紧缠绕在我的心头,时不时刺激着稚嫩的心,从不敢轻易触碰鸡爪,生怕写的字歪歪扭扭。好在自己的字工工整整,不时得到老师的表扬,成绩也是顶呱呱,成了家族里唯一能吃皇粮的人。

现在女儿小小年纪就闹着吃鸡爪,似乎犯了天条一样,让我有点怒不可遏。但女儿娇宠惯了,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情,自顾自抓起来就啃。我伸手想抢过来,母亲拦住了。我有点不理解,感觉隔代教育的可怕。母亲笑笑说,都读那么多书了,还那么迷信?鸡爪跟写字有什么关系?那不过是大人们哄骗你们小孩的。你想那年头,你们小孩个个像小老虎一样的,吃起肉来,连骨头都不吐。没哄骗你们,大人们连点下酒菜都没有!

哦,一个伴随了几十年的谎言竟然让自己虔诚了整个少儿时代。虽然后来自己啃了鸡爪,倒是没啃到多少肉,但下酒绝对有滋味,于是很理解大人们的心情。

童年记忆储存了太多饥饿的碎片,以至于成为写作题材的源泉,似乎一提起笔,那些家乡独特的食材便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

乡亲们食肉的方式也很特别,绝对不会把动物的血浪费掉,比如说杀鸭,把鸭血拌成一碗酸鲜可口的鸭酱,沾着鸭酱吃鸭肉,别有一番风味。鸭酱先是鲜血淋漓的一碗,看起来有些吓人,总是让人想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不习惯的人还有些恶心,心想这个民族还在野蛮年代。乡亲们将调配合适的酸醋拌进去,顿时,鲜红的颜色慢慢变暗红,变灰,再倒入剁碎的姜末蒜蓉,加盐。你的眼睛渐渐适应了,产生一种一尝为快的冲动。大快朵颐,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存在鸭酱里的鸭味和热腾腾的鸭肉一结合,浓重鲜美的味道便在嘴巴里荡漾开来,让你欲罢不能。你吃到了原汁原味的鸭肉!猪的血可以弄成香喷喷的血肠,串串入口,令人回味无穷。牛羊的血也可以拌成活血,辛辣麻口,刺激无比。除了皮毛,真是整只动物的血肉都物尽其用了。

故乡地处喀斯特山区,水源土地都稀少,生活不容易,祖先们便流传很多生活的智慧,让我们在穷山恶水中生生不息,繁衍壮大。这里也慢慢变成了一方瓜果飘香的乐土。

村头的戏台还在,那是乡亲们唱唱跳跳的地方,让我产生想象的地方。

那戏台也不知道是哪年搭建起来的,孤零零地站着,有半人那么高。戏台的四脚用条形块石砌,斑斑驳驳地爬满墨绿的苔藓。久搁不用了,戏台有些地方坍塌了,露出黄黄的泥土,像是一块块岁月的伤疤。台面是用泥土夯成的,平平整整,那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一年一两次的电影就是在这里放的,一听说来了电影,村里人一整天就兴奋不已,白天干活也就心不在焉,盼星星盼月亮的,才有这么一次,但调皮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他们恨不得冲上天把太阳狠狠地推下山去,好不容易才熬到太阳落山,太阳一跌进山谷里,天色便朦胧起来,大伙赶紧停下手中的活,洗洗泥土,甚至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早早拎个小板凳找个好位子坐到了戏台下,便直直地坐在那里。谁都觉得自己赶早了,但来了以后才发觉很多人比自己更早,不但早已摆好凳子,凳子旁还留下了一堆堆瓜子皮,看来时间等得不早了。

来得太早,有时幕布都还没有挂上去,几个工作人员也在搭线挂幕布,摆放映机,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台下人影绰绰、人声嘈杂,眼睛也都直愣愣地望着台上忙碌的身影,似乎在欣赏一部现实中的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就这几个人的走来走去,他们也不感到厌倦,总比待在田间地头要踏实得多,看着白白的银幕也觉得过瘾了,电影往往就在众人的嘈杂声中徐徐拉开,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屏息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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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喜欢演彩调,那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大多是村里的乡里乡亲自导自演的,也可能是盼电影盼得太久了,村里一些喜欢唱戏的人自己看了些书,抄下来,模仿书里人物的动作演了起来,融入了很浓郁的地方特色,比如说彩调《刘三姐》,刘三姐是选村里最能唱的阿娟演的,套上个古代服装,也真活灵活现,唱得也委婉有调。戏台是挤得挪个脚都很难落的,多是些年轻人,坐在最前面,傻巴巴地望,看着“刘三姐”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一旦“刘三姐”转入后台,他们的眼神便暗淡下来。乡亲们还喜欢看些惩恶扬善的古戏,比如昆曲《十五贯》,乡亲们融入了故乡特点改编。那坏人名唤娄阿鼠,偷走了别人的钱,还害死了人,弄得台下的大妈泪眼婆娑,一旦娄阿鼠被惩罚后,他们又喜笑颜开,一颗善良的心被戏剧里的人吊着呢,这戏演了,都在村里传着,因为是本地民歌民戏剧腔的,大伙都学着唱,也都是有腔有调的,劳动休息之余,田间地头,大伙也情不自禁地互相演起来,有滋有味,若是孤单的人,便插着秧也自个儿哼着小曲。

电影映完,戏演完了,大伙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有的还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工作人员把银幕一一卸下,整理好装进箱里面,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也有的年轻人就坐着不走,三三两两地相依相偎,待台上收拾完毕,放电影的和看电影的都一一走光了,只剩下茫茫的夜色,他们便手牵着手,偎偎依依地坐到戏台上,两颗心在快速地跳着,他们彼此看不清脸,只有柔柔的话语在流淌。

农村里,爱情是不能随随便便的,父母看的,亲戚盯的,到处好像都亮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让人感觉浑身不自在,所以乡村的爱情需要隐秘,隐在草丛里,隐在稻垛里,隐在戏台上,这夜深人静之时,看完戏过足了瘾的人们打着长长的哈欠,都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之中,谁还有闲情打探这夜里到处流淌的爱情,等到突然有一天,乡亲们被请吃喜酒了,大伙才恍然大悟,感觉到某晚看完戏后,他们两个没跟大伙一块回来,独自留在戏台上演戏了,看戏人哪,在演自己的戏。乡村戏台,演着戏里的戏,也演着现实中的戏。

黑白分明,夜晚戏台是个爱情疯长的地方,白天可是我们小孩子的天下,乡村戏台也是我们小孩流连的地方:放了学,家务干完了,小孩们便三五相约跑到村头的戏台来,看电影电视里的人物,玩起捉迷藏打仗的游戏,四四方方的戏台,恰好还是双方的对立阵营,左右各分一边,手拿着木头修成的玩具枪,耀武扬威地叫嚣着,喊打喊杀的,没有木头枪的,也把手指弯成枪的模样“叭叭”地朝着对方开火,被击中的对方也装模作样痛苦万分地倒下去。戏台上冲杀声、叫喊声,扭成一团,欢呼雀跃。我们的乐趣尽情地挥洒在这里。秋冬之时,附近人家把高高的稻草堆在这里,垛得高高地像一座座小土包,我们便钻在里面,像个老鼠打洞,窝在里面大半天不吭声。秋冬,天气凉冷,躲在草垛里都是暖乎乎的很舒适,任凭找的人在垛外大声疾呼,四处乱踢,最终还是自己很骄傲地跑出,让对方彻彻底底地认输,才善罢甘休。

现在政府拨款整修戏台。戏台更加宽敞漂亮了,还有个活动室。乡亲们不再满足那几个古老的戏了,他们要办乡村春晚。小年一过,大家忙着年货的时候也在排练着节目,赶在大年来临时热热闹闹举办。附近村屯的人都来了,尽管天气有些寒冷,尤其是傍晚时分,白天暖气渐渐消失夜里寒气悄悄袭来,乡亲们戴上帽子,围上脖巾,吐着长长的白气,却是那样兴致勃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拎着小凳子,带着小垫布。自己演的戏肯定好玩,大家都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等待着。演出的不光是本村,还有附近的村子,既能切磋演技,增进情感,又能丰富节目内容,扩大影响。

灯光和霞光一同亮起来,热烈的音乐响起来,一群在外读书的年轻人闪亮登场,他们在舞动着时下最流行的街舞。强劲的动作将青春演绎得淋漓尽致,你绝对没有想到偏僻的小山村也在激荡着如此时尚的潮流。

朝气蓬勃的青春之舞过去了,两位清纯的主持人出场了,那是村里近两年考出去的大学生,他们是村里孩子的骄傲。他们山里孩子那种羞涩之气已经消退了不少,变得落落大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句句流畅的台词,使晚会的舞台增色不少。老人们啧啧称赞,后生可畏呀!其实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在外面学习创业了,他们将新鲜的东西带进村里来。

最少不了的就是凤凰传奇《最炫民族风》伴的广场舞。这是村里中老年妇女最拿手的时尚节目。这些五六十岁的大妈大婶们,苦日子过去了,现在舒服了,平时闲得无聊,老是坐着聊天,弄得腿脚粗大腰身圆滚,虽然没有城里人那样追求身材,但肥胖的身材让人难受。有跟小孩到城里生活过一段日子的大妈回来说城里的中老年人都流行跳广场舞,自己也跟着去凑热闹,学了两招,还带回了几张碟子。村里的中老年妇女都纷纷跑到她家的院子,跟着她学,跟着碟子学。傍晚时分,村头的播放器准时响起,大婶大妈赶紧忙完手中的活,加入到这蹦蹦跳跳的队列中来。几个月下来,竟然扭得有模有样,跟城里没什么差别。大婶大妈们乐了,非得在春晚亮一手,让从外面回来的人感觉到如今的乡下也不比城里差。

静夜不思,故乡一直在。

散文 |莫景春:静夜思

莫景春,毛南族,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河池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民族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散文数十万字,著有散文集《被风吹过的村庄》等,曾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现供职于广西河池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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