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民歌
文丨邓一光
中国帝制两千年,皇帝出了四百多,有的门外万里,纶言如汗,当得正经八百;有的白板天子,筚路蓝缕,当得窘迫辛苦,比如在路上逃亡了三十九年的四位南明亡国君、在龙椅上坐了一天的大顺王朝李鸿基、杀人杀到万户萧疏的大西王朝张秉忠、被民国政府恭恭敬敬写入正史的太平天国洪仁坤和洪福贵父子、堪称华夏帝制史上百足之虫的中华帝国袁慰亭。北元退守漠北的那几位可汗算不算在中国皇帝中,史家各有说法,要我说疑点不少,算在其中没有道理。
有皇帝必有谋士,君王侧,多的是谋士脑袋,不然显不出天子身价。《史记》中就记载了不少弄策之人,比如战国四公子、苏秦、张仪、张良、陈平、萧何和韩信。再比如唐朝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史家将他俩合璧作“房谋杜断”,李世民更是不吝盛赞,称前者有筹谋帷幄的社稷之功,后者有绸缪霸图的经纶之才,明显是当心尖上的肉看待的。宋朝的赵普算是谋士中圭臬,三度为相,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美誉,谋术中压箱底的宝贝是“黄袍加身”和“杯酒释兵权”,以后成为天下治国者的经典案例,多少总会用到,绕不过。明朝刘基也是一位,史家称“千古之人豪”“功冠有明一代”,民间有“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说法。刘基是全才,天文数理兵法国策无有不通,无有不精,以至襄助朱元璋打天下时,朱当面不敢叫他名字,要蹬稳了高腰红罗靴,恭恭敬敬称先生,老老实实听他聚米为山,国家栋梁做到这个份上,难怪世人称他活神仙了。
九月间,应《江南》求是和哲贵二位相邀去了趟文成县。文成是刘基的家乡,到了神仙地界,自然会应着时来时去的秋雨去看看神仙故居,只是听说,此故居非彼故居,刘基旧宅早就毁掉了,如今的“故居”是在原址上重新盖的,这多少让人兴味索然。
车沿着琼林玉树陪伴的山道蜿蜒而上,至南田镇武阳村口停下,大家落车,步行往村里走,去寻刘公足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头一方逶迤的池塘,那池塘大到不像话,池塘里莲荷疯长,墨色纵横,蜂蝶狂野,清气四溢,吊足了人胃口。明明走过去了,就觉得魂魄从身体中脱落出来,赖在身后,没跟上,走出一段路,老想抽身回头,去池塘边摘一盘带刺荷叶,折叠成乌篷船样,戴到头上,惹顽皮的雨珠横七竖六地跳上来敲打出噗噗嗒嗒的曲子,然后摸进池塘里,莲上捉雨,莲下寻佛。
沿着歪歪斜斜的青石板小路进村,参差不齐的石阶旁伴生着一弯清澈的水洼,亮晶晶的水泡不断在水皮子上绽裂,水面上漂着成片褐色边绿水鳖,鳖叶上懒洋洋趴着接天霖吐浊气的透明水虿,叶片下似乎有神秘的鱼儿游动,叶丛厚,看不清。刘基写过一曲小令,“一抹斜阳沙嘴,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槕入白苹花里。”水鳖就是白苹,只是不知道,刘公在词里提到的白苹,是否是村口那片池塘中白苹的祖先。那会儿就想,不如做弃家浪子,躲到南田来发几年呆,与那一池疯野的莲塘做伴好了。
第一次到文成,看到的和听到的,全是让人讶然的新奇事。
给我们开车的师傅是旅游局员工,个头不高,模样儿惯常,生着一副年画里的憨厚脸。一次吃饭,我离席早,出了酒楼,见他在车边转着圈踢轮胎,就过去和他聊天。哪知他一开口,桃花坞年画味就活过来了。他说他名下有二百亩粮田,产下的粮食吃不完,经销商在身后蹲守着,直接从地里拖走;他也不靠卖粮赚钱,粮款用来养茶园,茶园他有五百亩,雇了师傅打理,他不管,所以有时间在旅游局开车。我吃了一惊,先不说二百亩粮田加五百亩茶园的家当多大气派,就那份家当和开旅游车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个算术半天没算清,再看师傅样子,衣不长袖,腰无戥子,有些不信,回头向导游求证,问师傅的话是否当真。导游晏晏笑一轮,扬起外套赶走脚边一只跳过来讨食的红嘴雀,说,这有什么,文成有地的人多了。那副简略到怎么样都行的口气,让我脸上顿时感到发烫——我这大半生,脚下没有踩住过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和文成人比,真是枉活了。
到文成当晚,诗人慕白在一座青瓦褐木墙的古村设宴,请大家喝52度糟烧,吃香煎猪头肉。席间闲聊,得知文成县常住人口25万,海外华侨近17万。就是说,县境内的人,四成多移民去了海外。这个数字让我再度吃了一惊。
第二天,慕白安排大伙儿去爬铜铃山,做森林浴,因为担心膝盖上的伤吃不住,委屈了好客的森林栈道,我婉拒了,一个人待在酒店里,看窗外细雨渐渐下亮,想移民这件事。
记得有一年去撒丁岛,因为事先没做功课,上岛第一天啃了半天面包,待逛到一个村子里时,天黑了,饥肠辘辘,随便进了一家门脸不起眼的餐馆,没想到,竟然吃到了非常美味的白酱意面,调面的酱汁是秘不外宣的松茸料,口味十分奇特。后来听人聊天,才知道食客基本是村里人,餐馆相当于村间食堂。发色花杂的老板说,贝卢斯科尼是他店里常客,每年十月份都会把游艇泊在山脚下的海湾里,带着美丽姑娘来店里喝葡萄酒,吃白披萨,酒喝多了,就搂着姑娘纤细的腰唱他写的情歌,嗓音堪比贝尔贡齐。戴安娜也来过,来那次带着埃及人法耶兹,两人要了角落里的桌子,十指相扣,喝掉一瓶岛上黏土石灰石质培养的葡萄汁。那天,在店里吃饭的村民谁也没去打扰王妃,只有一个几岁的女孩,在征求过母亲意见后,大方地走过去,问能不能向王妃献上她纯洁的吻。以后没几天,就传出王妃和阿拉伯石油巨子二代的游艇幽会照,那偷拍照片的狗仔,被村里的人们鄙夷地称作“贼”。
有了头一天的经历,第二天早早约了晚上的饭点,那家餐厅经营全意大利最有名的烤乳猪,朋友特意在电话里叮嘱,他家自烤的面包非常棒,配面包的橄榄油产自塞维利亚山区,吃的时候要特别屏住气,提防味美打击,不然意志不坚定的会当场晕厥。朋友还笑着说,如果店老板恰好在一旁,他会笑眯眯等你丢完丑,再指点你往碟子里多添橄榄油,面包蘸足了油再往嘴里填,这样才是正宗吃法。据说,这种吃法是迦太基人哈斯德鲁巴留下的,为了纪念反罗马起义中牺牲的将士,有个让人听后坐直了的名字——“勇士之血”。
那天在岛上逛到脚肿,路过一家中国酒楼,买了一瓶苏打水坐下歇息。酒楼营业面积不小,大约两百张席位,经营改良版的中国菜,看上去生意不错。和酒楼里一位年轻华人聊了几句,知道酒楼是他姑父开的,他叔叔也有一家酒楼在岛上,他们是温州人。又说,撒丁岛上华人不多,论餐馆,数米兰和都灵两个城市聚气势,温州人开了数百家餐馆。因为晚上有预订,没有在中国餐饮吃饭,也不知道温州人在撒丁岛上做的海鲜餐,是不是依然保留了瓯菜的风味。
记得更早些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意大利,团长是意气风发的张贤亮先生。到罗马后,中国驻意大使请代表团吃饭,地点在一家两层楼的中国酒楼,落座后大使介绍,酒楼老板是温州人。刚离开中国,大家口味比较挑,那天对菜式没有什么印象,私下里认为,若换了奶酪火锅,或者帕尔玛火腿卷蜜瓜,哪怕上一份做工考究的千层面,印象恐怕也会强很多。但那天大使说了几段旅居意大利华人的故事,和阿尔巴尼亚人、马其顿人、波斯尼亚人明暗里的冲突之类,不知道席间另三位客人怎么样,我好像听科波拉的电影故事,有点血脉贲张,情状和酒楼满眼的中国红装饰特别契合。
如今张贤亮先生已经作古,现在想起,当年他长长瘦瘦夹着沉甸甸的路易威登皮包走在米兰蒙提拿破仑大街上,他不耐烦站在梵蒂冈博物馆外等着进馆结果眼镜掉在草地上摔坏了,他身着皮质西装配蓝黄条纹领带坐在巴勒莫颁奖仪式嘉宾席上……这些往事浮过脑海,心有戚戚。
文成属温州辖地,那两次经历,没有问当事人,他们说的温州,是不是指文成。
中国是靠移民移出来的国家,历史上每一次战乱,每一次政权更迭,就是一次人口大迁徙的开始;最早从人口稠密的中原迁往边疆,再从黄河流域迁往江南,接着从北方草原迁往黄河流域,那会儿造船业尚不发达,大规模迁徙基本限制在陆地上。北民南移,湖广填川,这些历史现在看来不过是书页上安静的文字,那会儿可是轰轰烈烈,经年不休,由此移出一个大大的华夏。
中国渡海移民,最早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多年,周灭商时,大量商朝士兵和百姓乘竹筏渡海东逃,去了东太平洋岛屿和中南美洲。秦朝时,秦皇御医徐福带着数千童子东渡去了扶桑,长生药没找着,徐太医和童子们一去不复返。到唐朝时,造船业已经相当发达,朝廷有专门的造船大使,造船基地设在水运发达的扬州,上十个大型造船工场,造出了讨伐高句丽的军事船队,移民中更是一改以往底层军民逃亡海外的历史,开了高端人才纷纷去佛国取经、赴蒙昧国布道,由此去国不归的先例。海上茶瓷之路形成于秦汉,发展于三国,到唐宋两朝最为发达,海外移民渐成风气,而元明两朝根本就是大移民时代,中国版图在不断扩大,华夏人口也在不断往海外迁徙,南洋一带,很多地方都有华夏人村落。到了清朝,朝廷那样禁止人口出境,都没有阻挡住移民之潮,雪兰莪、吕宋、安南这些地方的华人以数十万计,移民美洲的华人更是达到上百万,唐人街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为一种反客为主的族群城邦现象。华人在海外大多做着苦力,日子过得相当艰辛,但也有华人在当地建邦立国的例外。比如,番禺长寿寺的住持去安南做了顺化朝廷的国师,港口国国王莫玖索性就是广东雷州人,他当了国王不说,还下传了四世子孙国王。海外立国者不止莫玖一位,兰芳国国王罗芳伯、暹罗国国王郑昭、戴燕国国王吴元盛、昆甸国国王罗大,这几位都是华人。清朝嘉庆年间,婆罗洲的柔佛王下令驱逐华人,柔佛的华人推举广东嘉人叶来为首领,与柔佛的军队对抗,叶来派人返回广东采购军械、纠集嘉应县族人万余渡海到柔佛,与柔佛王血战八年,平定柔佛全境。其时,婆罗洲另一座岛屿槟榔屿上,华人与土著人也发生了冲突,叶来率众前往助战,用三年平定了槟榔屿。
文成人移民海外的历史和叶腊石有关。文成和青田接境,叶腊石雕享誉天下,文成人也就带着叶腊石雕漂洋过海去了海外做生意,以后发展到将海外作为新的生活开拓地。据史料记载,光是清末到民国,就有1312个文成人移民海外,去了日本群岛、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和中南半岛。1942年太平洋战争时期,东南亚的华侨大多投入了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日军大肆屠杀新加坡华侨时,就有数十位文成县侨民不幸死难,而胡建龙和周松飞两位文成人,更是以抗日武装勇士的身份战死在战场上。欧洲也有同样的例子,有位叫周亭的文成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去了意大利,然后转到巴黎谋生,法国沦陷后,他加入了抵抗组织,成为情报人员,把自己的皮革作坊当成组织的秘密联络点,掩护了很多抵抗组织成员。他后来被纳粹逮捕,遭到严刑拷打,骨头打断了几处,但抵抗组织的信息,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据说战后法国政府以国家名义给了他相对不错的待遇。
如今的17万文成华侨,分布于全世界六大洲52个国家,主要在欧洲,而在意大利生活的文成人最多。他们开酒楼和商店,做旅游和进出口贸易,辛苦打拼,大多站住了脚,闯下一片天地。意大利是时尚之国,世界上半数奢侈品牌诞生在意大利。早些年国内人去意大利,总喜欢带些皮衣皮鞋回来,其实少有人知道,文成人在意大利的皮制品生意做得很大,皮革、皮包、皮服、皮鞋和皮饰,整个儿一条热热闹闹的流水线。服装也是,文成人以米兰为中心,在米兰、普拉托、罗马、都灵、佛罗伦萨、热那亚、米洛娜等地开了数百间服装工厂和贸易公司,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有时候不免想,国人在意大利买的皮货和服装,恐怕很多都是文成人生产的……
黄昏时分,去铜铃山栈道做森林浴的人回到酒店,果然有“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的美丽样子。晚上吃饭时,席间又谈到文成的旅欧侨民,有人笑称,文成在意大利有块“飞地”。这个说法让人忍俊不禁。我的确笑了,笑过后不免想,说“飞地”是玩笑,但以现实生活环境,早期移民,战争、动乱和变革是重要原因,人们奔着开疆拓土去,数代数十代下来,异邦成了本域,早早出去的人也都渐渐消失,他们的后代,连血缘都稀释到需要依靠DNA检测才能找出祖宗基因。对祖国和家乡的认同,的确如飞地效应,具有某些边缘地带的特征,只是不知道那些移民海外的文成人,他们对此是怎么想的。
在文成两天时间,主人安排的活动非常充实,文成山巍峨水清秀,世世代代生活着聪明智趣的畲族人,才情不虚者不止学为帝师的伯温先生一个。畲族人创造过大量长篇史诗和叙事诗,比如《高皇歌》和《盘瓠王歌》,这些史诗没有具体作者,是文成先民共同的智慧结晶。刘基是讲故事的圣手,文成人和他一样,大多善说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多为鬼和人,在我看来,属于人物关系之上品。离开文成那天,伴着翠峰跌雪的百丈漈瀑布拾级下山,乘车往县城赶,县文联一位女士和旅游局一位女士就分别说了两个鬼故事,是她们的亲身经历,说的人哧哧巧笑,听的人发根紧拽,那会儿,汽车在山道上行驶,窗外的景致不断换景片,人的神经绷得紧紧,比看什么鬼片都血压上头。
可惜错过了曲调优美歌词生动的畲族民歌。还是几年前,听一位青田朋友讲他家乡的揀茶歌和背柴歌,歌中有俏皮的生活观,当时就觉得,要磨砺多少年,把万物看得多透彻,才能写出这等好歌来。可惜这次没有缘分,没能听到,这让我直到上了温州去常州的动车,找座位坐下后,还觉得遗憾不减。
不过,文成有位叫杨叔尧的旅法侨民,我读了老先生的诗,其中有两句思乡句,“嗟我离乡客,常存故里心”,让人心有所牵。刘基也写过同样的诗,他有一首《门有车马客行》,开题四句,“门有车马客,云是故乡人。执手前借问,乡语知情真。”他的另一首《题梅屏》,则把客外者的心境写得令人读后抚卷三叹,全诗是:“树杪过流星,轻霜落半庭。疏花与孤客,相对一青灯。”刘基和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他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诗文理气并重,一荡元季文坛的纤弱之风,属经世致用之仰,若是让他评价同乡杨叔尧先生这样的民间诗文,恐怕未必心中看顾,但我想,就二人思乡的不贰心境,在巍峨的雁荡山和连绵的南田山中,都算是一种经久不去的民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