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山记
文丨李元胜
有一次,在一个聚会上,有位酷爱登山又喜欢写诗的人找到我,希望我为他的诗集写序。他说,这是一本很特别的诗集——因为他这十多年来,有计划地登完了重庆有代表性的山,而且为每座山写了一首诗。
听上去太特别了,我兴致勃勃地展开了他打印的诗集,读了几首,就有点尴尬地合上了。
熟悉的老干体,让我的心情很复杂,很心疼他这么多年的坚韧旅行,也心疼那些被他写过的山。很多人所理解的诗歌,就是他们读过的那些小套路。但是他们真正的经历,放不进那些套路里。
那是在重庆北城天街的一个茶室里,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我。
我们就这样以各望各的方式对峙了几分钟。
最后,我转过脸来,看着他,说:“你知道重庆城口的九重山吗?”
“不知道。”
“那是我觉得重庆最值得登的一座山。既险又美,万山之王呀。”完全不是为了应付他,我真的沉浸在对九重山的回忆中。停顿了一下,我又说:“你去登那座山吧,从樱桃溪往上一直走。说不定你能写出最好的一首诗。等你把这首诗补上了,我就给你写序。”
“真的?”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真的。”我仰望着他的脸,很肯定地说。
这又过去了好多年。他没有去登九重山?或者去了,登山的经历,让他觉得这本诗集应该重新写一遍?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我有时想想,还觉得挺惋惜的。
我所说的九重山位于重庆之北的城口县,属于大巴山脉的南侧。大巴山脉以陡峭之势,插入重庆,贯穿重庆的城口县、开州区、巫溪县,最后在湖北境内形成莽莽林海覆盖的神农架。除了造就千姿百态的风景外,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态走廊,依我个人的粗略评估,如果没有大巴山脉,重庆的动植物物种数量,可能会减少30%以上。而九重山更是处在这个大型生态走廊的起点,承接大巴山的走势,获得了众多的高峡窄谷,生物多样性价值也极为显著。
第一次听到九重山,还要从我们当时一起玩的大家论坛说起。2005年夏天,有一个重庆城口籍的大学生,在大家论坛上分享了他和伙伴们从樱桃溪登上九重山的经历。九重山独特的风景,一下子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其中一张照片,我至今仍记得,山峰身披朝阳,山脚下是葱茏的树丛和草原,而中间是一层整齐的云雾,像富士山却又更精致更神秘,一下子就圈粉无数。不过,我们的注意力都在风景上,基本忽略了也有部分图片讲述了攀登过程的艰难。
九月份,我的老友、重庆一家妇女杂志的主编王继准备带队到城口九重山去搞团建,问我去不去。这算是个福利,因为我也常为他们刊物评刊或者出主意,他知道,所有生态好的地方对我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去呀,当然要去。”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中旬的一天,经过八九个小时的颠簸,我们进入到城口县境内。那是我第一次进入重庆的北境之地,沿途净是陡峭入云的山峰,看着既养眼又心生敬意。我印象最深的,是石崖上密布百合,虽然花已开过,但植株仍然悬空傲立寒风中。花开时,这一带该会多美。
傍晚的时候,我们入住城口县招待所,享受了印象深刻的一顿晚餐,说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做法,但当地的食材确实好,比如土豆,实在太好吃了,煮、煎、红烧都很好吃。有一盘小鱼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种我似乎见过的鱼,头锥形,口在下位,后背隆起,鳞片很小。吃起来细腻、鲜美。感觉很像是四川雅安地区的雅鱼。问了一下当地人,说是洋鱼。后来我根据拍摄的照片,查到是裂腹鱼,是城口本地的原生鱼种。而雅鱼也是一种裂腹鱼,怪不得如此相似。
指导我们做城口行程的是县林业局的副局长夏贵金,见面后,这位兄台听说我们对九重山情有独钟,非常高兴,但同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神色。过了很久,当我顶着月光在九重山上赶路的时候,终于读懂了这一丝神色,但是,那一刻为时已晚。
贵金兄对向外宣传和推广城口的森林和旅游资源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除了九重山,还着重介绍了几个县城附近的景点,抽时间亲自陪我们去看。九重山其实已经够大,溪流、瀑布、峡谷、险峰、高山草甸应有尽有,他为什么还要热情介绍更多景点?我们当时也没有明白,明白的时候,同样为时已晚。
总之,第二天看了几个他推荐的景点后,第三日上午,我们才到了樱桃溪。按照贵金兄的安排,我们午饭后上山。当时我很困惑,还问,为什么不上午就登山。王继解释说,上午出发就要准备干粮,这条路很难走,团队女生多,负重太困难,下午的话,登顶到场部吃晚饭。嗯,听上去挺有道理的。
女生们忙着互拍照片,我忙着在山谷前寻找蝴蝶、昆虫和有意思的植物,我们都没有浪费登山前的时光。
毕竟是九月了,已过了观察蝴蝶的好时光,山谷里只见着一些粉蝶和灰蝶,我小心地凑近它们,记录到宽边黄粉蝶和点玄灰蝶,都是比较常见的。另外有一只线蛱蝶,略有点残,非常敏感,试了几次都不能靠近。于是放弃了寻蝴蝶,想看看灌木和草丛中有什么昆虫。
当我俯下身来,才发现这些荒芜之所原来是热闹的幼儿园。在荨麻科的某种植物上,几只大红蛱蝶的低龄幼虫在匆匆啃食着叶子,好像在和秋天的时钟赛跑,要抢在冬天之前成蛹化蝶。在一株樟科植物的幼苗上,发现了一只青凤蝶属蝴蝶的低龄幼虫,它就一点也不着急,啃食几口,就抬起头来思考一阵,像在品鉴着这树叶的滋味,有点美食家从容、淡定的派头。高一点的灌木上,我找到了硕大的有着翡翠般身体的天蚕蛾幼虫,从特征上看接近绿尾天蚕蛾;矮一点的灌木上,我发现了一窝叶蜂的幼虫,它们都喜欢弯曲着身子,把自己弄成S形。最有意思的,是一种蛾类的幼虫,它头顶隆起,眼斑突出,拟态蛇头,如果你没有思想准备,猛然看到它,一定会被吓一跳。
不知不觉,拍了半个小时的幼虫,我抬起头来,继续往旷野里走,但不敢走得太远,因为随时会有吃午饭的召集令。走了几十米,发现我仍然在昆虫幼儿园的范围内。我在一枝斜垂下的枝叶上,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幼虫。这个幼虫浅绿色,像一个小龟壳,略隆起的背部贯穿着白纹,两侧各有八组刺毛,刺毛与背部之间还有红色的斑纹,整体像一个讲究的小艺术品。看着看着,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扁刺蛾的幼虫。扁刺蛾家族广泛分布于我国,危害果树和其他林木。以前看过图像资料,没想到实体颜值竟然很高。我拍了又拍,心中赞叹不已。
走完这段荒坡后,前面是几块巨石,巨石上也有藤蔓和杂草,巨石脚下野花盛开,正是野棉花闪耀的季节,它们硕大的花朵密密挤在一起。我小心地经过,尽量不踩到它们。想靠巨石近些,看看上面有没有兰科植物。我总是对兰科植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突然,石壁上,我看见一只蜂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它背部猛然弓起,尾刺弯向自己的腹部下方,这是典型的攻击姿势啊。我条件反射地举起相机,已经晚了。它攻击瞬间就结束了。在它松开足,退后一步,从容观察自己的猎物时,我看清楚了,一只蜘蛛在那里一动不动。原来是蛛蜂!这是一种非常阴损的蜂类,它会用毒液麻醉蜘蛛,带回巢中,让它们不能动弹却又不马上死亡,成为它们产卵育儿的温床和食物。它退后一步,是为了自己不被蜘蛛伤害,一旦判断对方完全失去行动能力,就会带上它回家了。我第二次举起相机,果然,蛛蜂伸出前足,拨了几下蜘蛛,就抓起它,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但飞不了多远,又在一处石壁上停下,走了几步,再次起飞。在这个过程中,我拍到了一组照片,开心极了。虽然曾经在野外观察到蛛蜂的攻击,但拍到它携带猎物回巢还是第一次。
午饭后,王继带着我们沿溪流边的小径出发了,前方是云雾缭绕的群山深处。贵金兄微笑着看着这个主要由女生构成的花枝招展的队伍,反复说:“爬不上去不要紧,原路返回,我给你们准备晚饭哈。”
为了万无一失,王继请了一位老乡当向导,还可以帮着大家背点行李。大家一边拍一边走,速度很慢,我倒也不着急,正好看看沿途的动植物,用相机作记录。
刚开始,还有路,继续走着走着,路就汇入了溪流。原来,才走几百米,我们就只能在樱桃溪的河床上行走了。
大家兴致都很高,因为景致实在太美了。我们前面的峡谷不断变幻着图案,有时开阔,有时逼窄,还总有云雾从峡谷中升起。视野里,山有很多层,近处的颜色深,远处的浅,最远处的和云雾连接在一起。
“这里太适合拍古装片了。”有人评价道。
慢慢地,有些地方必须要涉水了,生怕鞋子沾水的女生不时传来惊呼,因为要踩的卵石都滑滑的,随时都有失去平衡栽进水里的可能。我注意看了一下向导,他穿一双解放鞋,直接往水里踩,步子稳得很。这是最廉价的溯溪鞋,也特别好用。我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登山鞋,这可不敢往水里踩,不然一会离开溪流上山步行就艰难了。湿透的鞋会很重,脚也相当不舒服。
又走了一段路,我们进入了一个窄窄的峡谷,两岸全是陡峭的石壁,但脚下却很平坦,走着很舒服。如果时间足够,这段峡谷倒是野外观察的极好区域,我在峡口附近的醉鱼草上,看到了两只略有点残的凤蝶,一只是常见的碧凤蝶,另一只却是极珍稀的金裳凤蝶。金裳凤蝶很敏感,人群的喧哗让它很快飞走了。我只拍到了碧凤蝶。
看着风景好,大家决定休息一下,拍人像及喝水。我蹲下来看清澈的溪水,发现里面水生昆虫不少,比偶尔游过的小鱼还多。数量最多的是蜉蝣稚虫,然后是石蝇稚虫——后面这种小家伙,把自己裹在小管子式的巢里,安全得很。
“李老师,快来看这个。”有人在远处喊我。
我快步走过去,原来,地上有一只螳螂,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种类。它全身深褐色,翅膀轻薄,足如细铁丝。更有意思的是,人类应该是它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但它却没有丝毫畏惧,它爬到石滩里最高的一块石头上,没有一点要逃走的意思,举起一对褐色小刀,像表演,又像是威胁。那气场,感觉它才是这峡谷的小主人。我趴在地上拍了几张照片,叮嘱其他人经过时小心,别踩着它,然后轻手轻脚离开了这个骄傲的刀客。后来请教了昆虫学家张巍巍,巍巍说这是古细足螳,比较罕见。果然罕见,在后来的十多年野外考察中,我再也没见过这个种类。
走出峡谷,走到前面的人停住了,原来,我们走到了溪流的断层下方,溪流到这里变成跌水,冲击出一连串的水潭。居住在上面的山民,为了通过断层,制作了简易的木梯,但木梯已残了,又在水流正中,人必须要走进水潭才够得着木梯。
向导已经走过去了,他判断梯子还能用。为了不湿鞋,我脱去鞋袜,放进包里,赤脚走进了水潭。虽然才九月,但山里的溪水冰冷刺骨,只好咬着牙坚持着,尽量走稳。赤脚可远远不及穿鞋步子稳,因为下面的石块什么的,有时非常尖锐,踩着很痛。如果上面还有很长一段水路,我想还是得把鞋穿上。不然,可能走不了多远。
多数人都是穿鞋走进水潭的,包括刚才怕打湿鞋的姑娘们。看见前面的路如此险峻,重庆妹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反而上来了,没有一个人想撤退。
我们沿着全是流水的木梯,小心往上爬行,狭窄处,两边的岩石已挤到一起,队伍左冲右突,非常艰难地穿过一个水声轰隆的曲折洞穴,才到达断层上方。看着完好的队员们,王继松了口气,他是真担心自己带出来的这些人,有一个踩滑了摔下去,那就麻烦了。
经过惊心动魄的溪流跌水地带后,前面的坡上出现了小路,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左右。仰头看了看前面的山峰,估计只需要一个多小时路程了。虽然路有点陡,但我还是把摄影包放下来,重新取出相机,抓在手上。这是人迹罕至的山地,我不想错过任何精彩的物种。
可是,相机是取出来了,却几乎没有拍摄机会,因为同伴们都已疲倦,而路又陡又滑,时常需要我出手相助。
两个小时的樱桃溪穿行,已经让这支弱旅体力耗尽。我自己扳着指头数了一下,还有能力帮助队友的,除了向导,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王继的朋友、在重庆师大工作的老周,他常年坚持户外活动,野外经验丰富,体能充沛。一个是美编小程的男朋友小申,小申看着清秀,但一到溪流中身体的强健就显现出来。还有一个就是在野外走了五年的我,其他人都把背包给了向导,我却背着自己摄影包。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可能只顾自己的拍摄。只有在小路相比平缓,或者有什么特别物种时,我才努力腾出手来,草草拍一下。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路边的一株植物让我眼前一亮。只见它的茎斜斜伸出,钟形的花整齐地分布在顶端。花瓣背面有着绿色的网脉。这是什么植物啊,叶子像兰科植物,但花形又像是风铃草。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找不到对应的物种。没有时间让我多端详,我匆匆拍了一组图片就离开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人,碰到的是多么珍稀的物种。
两年后,我在新闻里意外看到同一种植物,新闻里说它是大名鼎鼎的川东大钟花,此花还有一个漫长的故事。
1888年英国驻宜昌领事馆医生奥古斯特·亨利在沿三峡调查采集植物期间,在巫山北部采到川东大钟花的标本。该标本在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由著名植物分类学家赫姆斯利鉴定为龙胆科龙胆属新种,特点在于其花冠具网格状脉。1890年,该新种在《林奈学会植物学杂志》发表。1967年,瑞典植物学家史密斯建立大钟花属并将该种转隶大钟花属下,命名“川东大钟花”。为中国特有珍稀濒危植物。但是之后的几十年里,植物学家们再也没有看到它的踪迹,直到2007年在重庆开县被意外发现。
看完新闻后,我打开电脑,重新调出了九重山之行的图片。没错,就是它,川东大钟花。原来,在开县发现它之前两年,我就在城口遇到了它。身在奇遇中而不自知,毕竟还是学识有限啊。即便这样,我还是高兴得在书房里转了好几个圈。
又继续往上,再往上。下午四点过,我们终于全体登上了曾经高耸入云的山峰,回首望去,樱桃溪已隐身于云雾之下,犹如深渊。把视线收回来,打量四周,发现峰顶犹如鲤鱼之背,在云烟中浮现出来。这就是山顶?我们的目标,九重山林场场部在哪里?
有人看到,远处有一棚屋,大家一阵欢呼,就走了过去。棚屋很小,不像是住人的,倒像是方便照顾附近的几小块庄稼地的简易场所。
向导在我们旁边解释说,我们才走了一小半,要走到真正的九重山顶,以我们的速度,还需要至少五六个小时呢。对体力消耗到极限的众人来说,这个消息不亚于五雷轰顶,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我第一时间想起了贵金兄送我们出发时的微笑,里面颇有内涵。他定是判断我们这支弱旅,根本不可能走过溪流的断层,所以才说安排好晚饭等我们返回。但是,王继的团队,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强,不仅出乎意料成功穿越断层,还上了第一道山顶。
但比较尴尬的是,我们现在进退两难,再过两小时天就会黑,我们立即进入饥寒交迫的境地,而不管前进还是后退,那时必定还在路上。
关键时刻,王继发挥出了带头大哥的作用。他分析说,回程可能时间短些,但差不多是在天黑后才能过断层,向下比向上更难,所以风险极高。往前路途再长,我们慢慢走,反正能安全到。然后又是眉飞色舞地给众人打气,让大家休息一会就赶路。瘫坐在路边的众人,都被他说笑了,都说要尝试一下披星戴月赶路的滋味。
正聊着天,我突然发现人群背后的草丛里,不知什么时候飞了一只蝴蝶过来,起身快步靠近一看,是一只有着漂亮眼斑的眼蝶,很像是艳眼蝶。但是眼斑外有一团橙红色,和艳眼蝶可以区别开。我心里一动,感觉很像我在网上见过的舜眼蝶。可惜,它几乎没停,我只拍到它在草丛里闪躲的照片。我和舜眼蝶的第一次照面,竟然如此潦草。
如果有时间,就在这一带搜索,要找到这只舜眼蝶应该问题不大,但由于不能脱队,只好悻悻地背上摄影包,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我们现在到了第一重山,九重山嘛,意思是前面还有八重山。”向导在我们前面打趣地说。
“我的天呐!怕要走到明天天亮了。”有人听得一声惊呼。
众人轰然一笑,都暗暗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我就走不动了。小道两边,竟然全是四照花,正值果期,鲜红的果子简直有铺天盖地之势。四照花又名山荔枝,著名的野外观花植物。据我的知识,四照花属的所有果实,都是可以食用的,区别无非是好吃或不够好吃。于是,我纵身跃起,说要采几粒来食用。我的举动把同伴们吓坏了,他们不由分说,推着我就走,说不能冒险。又过了一会,前面的树上垂下几根藤,上面挂着紫红色的荚果,这不是八月瓜吗,这比四照花果更好吃啊。我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想找一根竹竿,把八月瓜捅下来。这次没人阻挡,但并没有竹竿之类的东西。我只好咽了下口水,恨恨地继续赶路。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记不清楚经历了几次下坡又上坡,经过了几户人家,道路变得平坦了许多,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我看见王继走到队伍的后面,脸色极为难看,看来他之前的眉飞色舞,只是为了给团队打气,他的体力早就透支了。我靠近他,小声问他需要停下来休息不。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众人,摇摇头,继续慢慢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开阔,本来和前面的山岭一样的鲤鱼背,变成了开阔的草地,走近一看,还是开满了白色花紫色花的草地。走得已经相当沉默的队伍,又变得兴奋起来,都掏出相机,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点光线拍风景片。
我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紫色的有几种,其中一种是沙参,白花有点远,茫茫的一片,只勉强看出是菊科的种类。
我们在花海里继续向前,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美得有点不真实的场景,下面是走得有点轻飘的人们,上面是无边的夜空,月亮像一盞黄色的灯,照着隐约可见的小道。走着走着,感觉自己真的有点轻盈了,像走在某张印象派油画里,像走在某部欧洲文艺片中的原野上……原来,美从视觉开始,它在传递到我们心灵的过程中,仿佛自带一种力量,特殊时候,这种能量释放出我们沉睡的潜能,让我们迅速摆脱精神或身体的困顿,恢复到神清气爽的良好状态中。淡淡的月光中,我们的目光变得锐利,看得清小路的所有细节,感觉得到队伍中某个人的步伐。我甚至觉得,能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天明。
晚上九点,我们终于到达林场场部。见到我们,工人们松了口气,说大家都等了很久了,山上山下的人都担心着我们呢。
很多年后,我写了首诗,回忆当年在月亮下赶路的情景,时间过滤掉当时的全身疲惫特别是无比沉重的双脚,只留下了那空旷无边的苍茫之美。
九重山
多年后,我仍留在那座不可攀登之山
有时溯溪而上,
有时漫步于开满醉鱼草花的山谷
它和我居住的城市混在一起,我推开窗
有时推开的是山门,
有时是金裳凤蝶的翅膀
夜深了,半人高的荒草中,
我们还在走啊走啊
只是那个月亮,移到了我中年的天空
几乎是我想要的生活:
堂前无客,屋后放养几座山峰
前方或有陡峭的上坡,
不管了,茶席间坐看几朵闲云
依旧是一本书中打水,另一本书中落叶
将老之年,水井深不可测,
每片落叶上有未尽之路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还记得昨晚睡着前他们的谈话,好像是接到山下的电话。暴雨将至,为了这么多人不困在九重山顶,我们得改变原来休整一天的计划,当天立即下山。
我翻身起来,快速穿好衣服,提起相机就往外面跑。我怕来不及看仔细九重山巅的面目,我怕错过了精彩的物种。
出门时,外面冷冽的寒风,呛得我咳了几声,我尽量忍住,怕惊醒其他还在熟睡的人。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7:00。
一层薄雾,浮现在无边的衰草和干花之上。没有路,但是时常有人走过之处,衰草向两边分开,也算是路了。我沿着这些足迹往草地深处走,这才听到远处有人声、笑声,原来,还有起得更早的人,已经在这万山之巅放飞自我了。
在草地边缘发现一株西南卫茅,枝干虬劲,果实像漂亮的小灯笼。这么好看的植物,长在这深山无人处,无人赞叹,无人怜惜,却也逍遥自在。看了一阵,我继续往人声处走去,发现原来那里有一条溪流,弯弯曲曲地深陷在草地里。这么冷的天,还会有色蟌或蝴蝶吗?我马上又觉得不太现实,还不如好好看看溪水里有什么宝贝吧。
和忙着互拍人像的姑娘们打过招呼,我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草丛,来到溪沟边,只见里面的溪水汩汩流着,清澈见底,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不死心,顺着溪流慢慢走,睁大眼睛,在水草和石块的缝隙里慢慢看。突然,有什么从我脚边的石块上,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待水波平息后,我看见一只硕大的蛙类,趴在水底一动不动。这是一只隆肛蛙,清晨仍是它的最佳觅食时间,它其实并不胆小,我快踩到它时,它才从容跳进水里避险。
我远远拍了一张照片,继续顺着溪流往下走,周围全是没过膝盖的衰草,但是这一段衰草已不能占据整个视野,继续顽强开着的花朵们,在倒伏的黄色中挺立着,格外鲜艳。难怪现在的空气,已不只是冷冽,甚至不只是衰草的破败味,而是多了柔和的花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想借此把肺里的空气更快地置换出来。我实在不喜欢潮湿的枯草味,它们不像干谷草的清香那样令人愉悦。
接着,我发现了蜉蝣稚虫,于是小心地下到溪沟里,踩着软软的泥土,试图拍到清晰的照片。当我通过镜头在水下搜索蜉蝣稚虫的时候,余光里发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移动镜头、对焦、按下快门,在这一瞬间,我看清楚了目标,是一只小鲵。来不及思索,在它躲进石缝的瞬间,我连续按下快门,终于捕捉到了它奇特的身影。这是小鲵科巴鲵属的种类,大巴山脉溪流里的巴鲵属有两个种类,这是其中的施氏巴鲵。
后来才知道,在我拍摄巴鲵之前,其他同伴就已经发现了溪流中有“小型娃娃鱼”,还在招呼我去拍摄,可我走得太远,没有听到。看来,溪流中的巴鲵密度还不小。
十点左右,王继把散落在草地上的人们收集在一起,队伍出发了。
山上即将迎来暴雨的消息,让大家都觉得应该尽早下山。试想一下,如此险峻的山岭间的行走,如果再遇到瓢泼大雨,会更加艰难。
昨天上山的时候,大家是有说有笑,气氛非常轻松愉快的,毕竟不知道后面行走的艰难。但今天的出发,大家都有点严肃,有点沉默,是知道这一天的路不会轻松,而且还有可能在下山途中遇到大雨。昨天的兴高采烈出发去秋游,今天变成了竟近似逃亡的匆匆赶路。
“我们有点像逃亡啊……”有个姑娘感叹了一句,我已经不记得是哪一位了。
走在她前后的人“轰”的一下笑了起来。早晨整个团队预设的紧张赶路局面一下子就破功了。
立即有三个女士离开队伍,跑进了草地,采起花来。
“你们这是要献给我吗?”王继远远地喊道。
“献给我们自己。”她们连头都不回。
看着她们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喊到:“快回来,就在路边采!”
没人理我。
这正是衰草传播种子的季节,很多种子都有各种免费搭车的精心设计,让经过的动物把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有的设计了小挂钩,有的设计了黏性很强的液体。其结果就是她们回到路上的时候,全身挂满了各种草籽,有的估计数以千计,五颜六色的草籽,就像草地给她们慷慨发放的勋章。
走过草地,进入树林。树林里有人影闪动,原来,有人在捡蘑菇。
我们好奇地走近,看了看他们的收获。用一些塑料口袋装着,都敞着口,方便再放进去。看了一下,原来他们只采一种土黄色的蘑菇。
这就有意思了,进入树林后,我拍到了五六种蘑菇,其中至少有两种是常见的食用菇。为什么他们只采这一种?
“你们采的什么菇啊?老哥。”我搭讪了一句。
“松树菌!”采菇人笑呵呵地说。
他是从山下专程上来采这种菇的,我们聊了一会,包括天气。他非常肯定今天是不会下雨的。
当地人说的松树菌,一般叫松菌或松乳菌,属于红菇科,是著名的美味菌类,价值很高。但是,松菌的菌盖上面,会有明显的同心环带,他采的菇却没有。
幸好,我拍了他采摘的菇,这个疑问,后来才能解开。原来,他采的不是松菌!而是大名鼎鼎的蜜环菌。蜜环菌属白菇科,喜欢晚秋后簇生或丛生于阔叶林的树桩或树根上,其他特征也和他所采的蘑菇对得上。之所以说它大名鼎鼎,是因为它和天麻有着微妙的共生关系,有蜜环菌的地方,才会有天麻。那么,早几个月来这片林子,我们完全有可能碰到野生天麻。
又走了一阵,我们穿出了树林,这一段路,其实是在不同层级的小片草地之间穿行,身边多是灌木。
可能是听采蘑菇的老乡断言今天不会下雨,又早过了午饭时间,大家都感到又累又饿,就都停下了脚步。讲究点的,找石块坐下休息,不讲究的,干脆找干燥的草丛或就在泥地上直接躺下。我数了一下,不讲究的人多达五个,应该都是相对体弱的。我好奇地学他们,也直接在泥地上躺下,还别说,很舒服呀。最令人意外的是,地上居然不冷,可能在我们到达前,这一带出过一阵太阳,把地皮晒得略有暖意。
这时,向导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过来吃野葡萄!吃猕猴桃!”
我翻身而起,兴冲冲地往那边跑。跑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那几个人根本就没动弹,像五根躺得很舒服的木桩。云影正从他们身上快速掠过,太阳光也在从远处慢慢移过来的路上。
向导说的野葡萄,看着很像北方的山葡萄,为什么说是北方的呢,因为南方特别是西南并无山葡萄的分布。我摘了一粒放在嘴里,浓烈的果酸味仿佛从口腔迅速传遍全身,解渴能力太好了。
野生的猕猴桃,已到了成熟的时候,看着他们踮着脚尖摘藤上的,我抓着另一根藤使劲一晃,就有些果子落下来。这是人家教我的,能晃落的是熟透了的。如果再晚些时候,它们自己就会掉下来。和野葡萄比起来,猕猴桃的酸味弱,芳香可口,聊以充饥。
老周又有新发现,他捡到了不少核桃,在附近农家借来了木锤,开心地砸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分给大家。我在农家的屋后,又发现了四照花的果实,此处树木低矮,很方便采摘。我摘了几粒,试吃了一下,略有涩味,甜度弱,不算好吃。怪不得虽在人家附近,果实累累却无人理会。
野果餐之后,我拍到了一种有意思的野花獐牙菜,一只有意思的蛾类锚纹蛾,又眯着眼看了一阵灿烂的阳光,才如梦初醒,赶紧提着相机,回到刚才路过的一处花海。果然,此处阳光下必有蝴蝶飞舞,仔细看了看,有白眼蝶、斐豹蛱蝶、银豹蛱蝶,它们基本都在川续断的花上停留。我试着拍了几张,但有风,蝴蝶停不太稳,很难拍清楚。一只硕大的蝴蝶飞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柑橘凤蝶。想起刚才路过了不少野花椒树,柑橘凤蝶的幼虫也吃花椒,在北方少有柑橘,所以北方管这种蝴蝶叫花椒凤蝶。
拍了不到十分钟,就听得大家在喊着出发了。赶紧收好相机,拔腿往前跑,追上了队伍。
前面的路已变得陡峭,女士们要靠体力尚可的男士帮助才能慢慢前行。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大家尽管很累,但天色开始转暗,只能咬着牙互相鼓励着缓缓下山。
我们这支弱旅,终于在天黑以前下到了公路上,和焦急的夏贵金汇合,我看到他舒了口气,满脸喜悦。
后来才知道,我们很多人的鞋,并不适合登山,特别不适合陡峭山路下行。有三个人,回家不到一周,脚趾甲全掉光了。
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