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选
打灯蛾儿打黄灯,都是咱爹娘坏良心。
咱两本是一条心,棒打鸳鸯不成亲。
——山歌
当赵虎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黄昏,在富裕路的一家火锅店,他和黑娃、赵阳刚围着一个牛油锅,在解决了三瓶牛二,没有尽兴,又要了一个小二两,黑娃和赵阳刚为一个“四红喜”的拳争执不下时,无意间,他的眼睛掠过锅里翻滚升腾的雾气,看到火锅店的玻璃墙外,一张苍老的面孔,紧紧贴着玻璃,呆呆的瞅着他们红油晃荡的火锅,和锅里已经煮成老柴的牛肉。
赵虎在雾气里,隐约看见那个人浑身漆黑,一手扶着玻璃,一手提着什么。但他还是努力的看清了那张脸,那张因为贴的太紧而挤压变形的脸,以及他微微张开的嘴,和上下起伏的硕大干硬的喉结。那一刻,他想说什么,可店内喧嚣震耳,黑娃和赵阳刚争执的嘶吼也没有停止。他咽了咽唾沫。把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他到底要说什么,事后,当他再次回忆当时的情景,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唯一记得的是他起身,穿过雾蒙蒙的大厅,像一只破饮料瓶一样,在醉生梦死的声浪里摇摇晃晃游出门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个人真的消失不见了。他是个影子。
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自始至终就是一种传说?赵虎难以说清。同样难以说清的,还有随着父亲赵拜生的过世,留下的巨大的难以厘清的谜团。
那个人,好像叫赵拜天。说是生下来爱哭。有时哭开,能哭一夜,差点要哭断气。有人说赶紧认个拜大(西秦岭一部分人把父亲叫大,拜大类似认干爹),娃就不哭了。但认拜大,得请人看生辰八字,得提上礼当去请贵人当拜大,得挑一个吉利日子,得摆一桌席放一串鞭炮,得举行一个认拜大的仪式。可那时候,一家人穷的要死,哪有余粮和闲钱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形式。若有点粮钱,先把命保住。可娃哭得不行,该咋办?有人出了个主意,也是老办法。找来麻纸,裁成碗口大,上面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路过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写好后,贴到村里的墙角、树上,路人看见,顺口一念,就能起到护佑的作用。真有作用吗?好像有。要说真有,也不完全是。事实而非,含含糊糊,对这样的事,大家也就信以为真,即便不真,也要假装是真。如此,心里才安稳。
娃是哭的少了。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要是再犯呢?况且,请人写字,也是麻烦事,很看脸色。不如找个拜大,从根子上把问题治住。可拜谁呢?拜人是不现实的,太穷。只好拜个石头啊树木啊山啊之类的,也有拜村里的山神的。拜这些为大,秦源也不是没有过。那拜啥呢?拜石头,命太硬。拜树,树一辈子挪不了一步,一挪死。拜山,山是穷山。拜个山神吧,也不妥,神仙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别人,你看庙里的香案上,一年四季没点供果之类,跟狗舔过一样。那究竟拜啥?有人说,拜天吧。听天由命,人的命、天注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命有归……多厉害多嚣张的人,都逃不过头顶的一层天。给天当儿子,天一高兴,还会安排个好命,说不准,一辈子做官为宦,富贵显赫呢。况且,拜天又没有多少讲究,又不花费,只要香蜡冥票即可,这样省事,节约。
那就拜天为大吧。起名:赵拜天。给天当拜儿子(干儿子),以前秦源有过没有,不得而知,在老人们记忆里,赵拜天还是第一个。
有了赵拜天,后面,又生了赵拜生。赵拜生没有拜给什么,只是随便起了个顺口的名。
在父亲赵拜生过世之前,赵虎曾向他问过一些关于大爸(伯父)的事,试图核实村里人的一些说法。但父亲对此置之不理,始终保持着某种怪异的沉默。问得急了,会说,你有个屁的大爸,我一辈,就我一个,哪有哥哥?你成天听谁瞎说。赵虎挠着头,对父亲的矢口否认有一些莫名。赶紧拾粪去。父亲打发他去拾粪,他背上背篓,提着拾粪罩,出大门时,依然迷惑不解,为什么父亲说自己没有兄弟呢?那赵拜天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曾有一个黑漆漆的模糊身影,冒着月光,在黑漆漆的院子、屋子、驴圈出没,无声无息。说是身影,似乎不准确,应该是个影子。单薄,昏暗,恍惚,毫无声响,又那么易逝。
那时候,他三岁,或者四岁。而当他到了真正能记事的年岁,那个影子,不见了。
在村里人零零碎碎的讲述里,赵虎努力拼凑着一段模棱两可的往事。
赵拜天父母活着时,一家六口,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六口人,挤在两间土坯房里,屋檐下,支着锅灶,茅草棚里,圈着牲口,鸡啊猪啊,没有窝,在墙角的柴草堆里卧着。屋里,除了两张破棉絮,两身缀满补丁的衣裳,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真是家徒四壁。赵拜天和弟弟一人一件用破布改拆过来的上衣,没裤子,成天精球当啷,在泥里土里,风里雨里,野草一般长着。后来,两个老人相继过世。没有棺板,写了借条,借了别人家准备盖房子用的几块板,才勉强让老人入土为安。
赵拜天二十二岁那年,冬天,大雪节气,没有落雪,没有刮风,但奇冷,冷的把土皮冻起了拳头大的泡,冷的把干木头冻裂了缝,冷的把村里的好几头羊毛冻掉,羊死了。牛娃爷在外面拉野屎(牛娃爷每天早上有到村西边杏树下拉野屎的习惯),刚出来的热乎乎的屎一下子被冻住,栽在屁眼里,像一根栓驴橛,掰不断,扯不出,最后没办法,提着裤子,撅着光屁股,回到家,让家里人生了一盆火,屁股搭在柴上,才烤化,弄掉。从那以后,牛娃爷拉屎——冷棒,成了秦源人自创的一句歇后语。冷棒,是指大脑不清整,很二的人。
那天,赵拜天家的洋芋窖也被洞塌了。
一家四口,挤在炕上,挤麻子一样,盖着薄被子,冻得牙花子当当当掸着,身子像竹箩一样筛着。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四个人都嫌冷,不愿下炕看个究竟。最后,赵拜天缩成一团下了炕,因为他是儿子,又是哥哥。赵拜天在房后一看,窖塌了。一家人没办法,只得缩成团,提着头铁锨,来到房后。他们都知道,半窖洋芋是命根子,洋芋冻坏,这个冬天就熬不过去了。他们一边把埋到窖里的洋芋往外掏,一边挖新的窖。挖了两天,土冻的跟石头一样,实在挖不动。当挖到第三天,他们决定就此罢休,把洋芋装进去,上面盖上树叶、土、破地膜、胡麻丝给洋芋保暖时。赵拜天父亲的头“当”一声,挖在了更坚硬的东西上,他以为是石头,又挖了一头,一块黑陶片被勾了出来。不对劲,他丢下陶片,又使劲挖了几下,一个陶罐,跟脑瓜一样,从土里冒了出来。他要来铲子,把罐子周围的土小心翼翼铲开,刨出罐子。他突然乏极了,一屁股坐在土里,抱着陶罐,心扑哄哄乱跳。他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但以他吃了五十年五谷的经验,觉得里面一定有什么。他倒掉陶罐里的土,从里面倒出来了一个布袋,布袋已经腐烂,一碰,就成了碎片。布片里,哗啦啦淌出来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真的白花花的,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泛着光泽。他抓一个,举在眼前,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是银元。秦源人叫的袁大头。他又抓起一个,两个一碰,叮——清脆的撞击声在耳边犹如水花一般溅开来。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像一头叫驴,在窖里嗷嗷大叫着,打着转。站在窖外面提土的赵拜天,听见叫声,以为父亲冻风了,他爬在窖口朝里喊:大,大,你咋回事?赵拜天父亲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舔了舔干硬的嘴皮,骂道,狗日的吵啥哩,赶紧把我弄上去。赵拜天把父亲从窖里拖上来,父亲一脱烂棉袄,把陶罐一包,露着驴脊背一样削瘦的后背,跑进了屋子。赵拜天真的以为父亲疯了。
人们说,赵拜天家的日子好过起来,就是从这一罐银元开始的。赵拜天父亲最先揣着几枚银元,摸清了门路,试探了行情后,慢慢开始三枚、五枚的出手。他用卖来的钱给家里人每人扯了两身衣裳,换了一堆白面大米,还了棺板钱。他们开始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随后的时间,赵拜天父亲请来匠人,买来木材青砖,盖起了一面马鞍架房。三间房,一间堂屋,一间两个儿子住,一间厨房。赵拜天家突然发家,让秦源人措手不及,他们端着豁口的碗,站在赵拜天家院子,看木匠把松木皮劈掉后,提着推刨一来一去。呲一声,推刨嘴里吐出长长的刨花,打着卷 ,滚到了地上。院子里弥漫着松脂的味道和木头的味道。人们一边吃着馓饭,一边发出了羡慕不已的啧啧声。在人们的羡慕里,赵拜天父亲又盖起了两间厦房。一间他们老两口住,一间驴住。而堂屋留出来,他准备给赵拜天娶个媳妇,让小两口住。
赵拜天的媳妇已经有了眉目,山那边的一户人家,很穷,听说赵拜天家莫名发财了,极力想把女儿嫁给赵拜天。赵拜天父亲看过那家女儿之后,除了眼睛里有个黄豆大的白花儿,其他都满意。
正当赵拜天看定日子,准备提亲前的两天,突然死了。真的是突然死了。
那天早上,赵拜天父亲喝了一碗白面拌汤,准备九点一过去赶集。提亲的四色礼,烟酒茶备齐了,还缺两斤糖,要去称。赵拜天父亲换了赶集穿的新衣裳,时间还早,去了厕所拉屎,免得到集上找地方解决水火。他进厕所时,还给老伴说,我拉个屎,就走了。他进了厕所,半个钟头,没出来。牛娃爷也要去赶集,来找他,一起搭伴走。他坐在炕沿等了大概四十来分钟,没等住,心想可能是赵拜天父亲故意拖延不跟他一起走,心里骂道:人都说我拉屎是冷棒,我看你才是冷棒,气呼呼的走了。赵拜天母亲也有点来气,打发赵拜天去厕所看看:你看一下,进厕所一个钟头了,到现在没出来,是不是掉池子里淹死了。赵拜天蔫兮兮的嗯了一声,钻进厕所,一看,父亲蹲在坑子上,脑袋歪在一边,别在衣领里,像只鹅把头塞在翅膀下。裤子落在脚跟上,露着黑溜溜的屁股。赵拜天叫,大,大——父亲没应声,他进去一拉,人已经凉了。他哇一声哭起来,折回去,叫着,妈,妈,你来看,我大死了——
赵拜天父亲死了以后,他的婚事推迟了半年。秦源有人说,赵拜天父亲的死,是必然的,他们家发了横财,还花的那么明目张胆,横财一般人招架不住,命硬的,能撑些年成,命欠的,就一两年。也有人说,赵拜天父亲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要死,他要赶在自己死之前,先给大儿子把婚结了,也算是完了一桩心愿,至于赵拜生,他真是顾不上了。但他还是没有赶在黑白无常前头,就被勾了魂。他说我拉个屎,就走了。其实是给赵拜天母亲告别,把肚子腾空,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但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秦源人一边为赵拜天父亲的早逝感到惋惜,又一边为他这些年的发迹浑身不爽。人们拍打着赵拜天父亲给自己三年前就准备好的棺材,沉甸甸的松木,坚硬的木质,光滑的青漆,让大家唏嘘不已,都说:走得太早了。
半年以后,那个眼睛里飘着萝卜花的女人成了赵拜生的媳妇,也就是赵虎的母亲。
好多年前,父亲赵拜生还活着时,赵虎曾问过他关于祖父那一罐银元的事。当然,他是关心祖父的银元,究竟还有没有了。如果有,他也试图搞几个,倒出去,换几个钱花。父亲狠狠的剜了一眼他,骂道,你缺胳膊还是断腿了,不自己挣钱,就想着吃神仙饭?赵虎挠着一头油腻的长发,把驴赶出驴圈,顺手狠狠抽了两鞭子。
赵虎坐在草坡上,看着两头黑毛驴,站在酸刺林边,用嘴皮摘着嫩叶子吃,吃饱了,面对面站着,一个给一个啃脖子。这是驴互相配合挠痒痒的一种方式,也是互相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看着没有血缘关系的两头驴互啃脖子,他想起了自己和哥哥赵龙,也想起了父亲赵拜生和大爸赵拜天。
赵拜天,在村里人的讲述里,他是存在的,而在父亲赵拜生嘴里,他是不存在的。这里面到底暗藏着什么秘密?就像当年母亲无故消失究竟暗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人的存在与否,赵虎模棱两口。而需要证明这一切的唯有记忆,但记忆早已模糊,甚至消失,就像一把镰刃,磨着磨着,就磨光了,只有铁屑,散落在时间的缝隙里。赵虎就是那个捡拾铁屑的人。这些往事,早已不再重要,甚至那个人到底存在与否,都不再重要,但那张贴在玻璃上的面孔,幽灵一般的出现,让赵虎开始难以安宁了。它就像一根刺,别在肉里,虽然疼痛早已弥散,但终究还是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他努力捡拾着这些铁屑,努力拼凑着,希望看到一把镰刀的轮廓。
赵拜天父亲死后,赵拜天一家的生活开始日渐下滑。有人说,赵拜天父亲死的太突然,剩余的银元没有来得及给家人说埋藏的地方。也有人说,赵拜天父亲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但他不能把剩余的银元告诉家人,他知道得财折子,财是横财,子是子女,他已经给儿子顶命了,再花横财,后果不堪设想。也有人说,村里人知道了他们家挖出了一罐银元的事,给公社报了案,赵拜天父亲怕挨批斗,把剩余的银元偷偷上交了。至于那种说法是确切的,大家不得而知,但他们开始走下坡路,是大家知道的。
赵拜生结婚以后,母亲一直想给赵拜天娶个媳妇,这是她最后的心病,但家道已经不允许她再拿出余钱筹划这门婚事了。以前,他们一家靠着银元,过上了相对体面的光景,然而一家人并没有什么投资、技术、产业、手艺之类的东西,作为来钱的门路。随着父亲的死亡和银元的不知所终,一家人断了财路,犹如釜底抽薪。曾经有钱的年月养成的懒惰的习性和对农事的生疏,让他们在随后的日子尝尽了苦头。
赵拜天母亲带着不甘离开了人世。
她死的时候,是个冬天,跟挖出银元的那一年一样,天气异常寒冷,把炕沿下的酸菜缸都冻烂了。不过那一天,下着棉絮一样的雪,一大片一大片落着,落在了秦源的头顶、肩上。母亲躺在厦房的炕上,气息微弱,她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说,弟兄两个,要相互帮衬,拜天,你是哥,要多担责任,多出一把力,拜生,你是弟,你有家有室,要给你哥把吃穿管上,你还欠你哥一门婚事……说话至此,母亲已咳嗽不止,难以言语。他们守着瘦如麦秆的母亲,直到第二天凌晨,赵拜天听见屋檐上的一片瓦,断了,掉在石台阶上,啪一声碎了。一只山鸟头顶大雪,哇哇叫了两声,消失了。赵拜天知道母亲走了。她的魂,从窗口出来,被守在墙根的黑白无常牵上,踏上瓦檐,骑着青鸟,去了远方。
隆冬时节,暗夜无边,大雪茫茫,洗刷了一个人六十余年的喜乐和哀伤。
赵拜天爬在炕头,连叫几声妈,没有应答,他伸手试鼻息,已然停止。他知道母亲死了,他没有哭,他听见大雪轰隆隆落下的声音,像一辆拖拉机碾压过一个人稀薄的一生。他听见赵拜生在雪夜里点燃的鞭炮,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那金黄的火光照亮了雪花的脸庞,照亮了野鸟的翅尖。
人死如灯灭。油熬光了,灯盏就灭了。有的人,油多,活得长,有的人,油少,活得短,也有的人,油多,但被打翻了,有的人油少,但被续了油。赵拜天想起母亲曾这样说过。不论油多油少,所有的灯盏都会灭掉,人世间,没有长明的灯。
母亲的灯盏灭了。他的灯盏呢?
这些事情,都是赵虎没有经见的。他只能凭借村里人的言语,来一一拼凑。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影子。在哥哥赵龙还活着时,他曾问过他,是不是小时候家里有个影子一样的人?赵龙年长他三岁,已经记事。他们端着碗,蹲在门口,喝着清汤,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包裹着秦源。他们在酸涩的汤水里,隐约尝出了此生的无望。群山紧裹,不见出路,他们将一辈子守在这山屲上,在黄土里熬尽一生,最后熬干了油,熬灭了灯。这让他们绝望,而这种绝望,赵龙似乎更强烈些。他起身,叹了一口气,拍打着屁股上的土,说,那不是影子,那是我们大爸——赵拜天。
母亲死后,赵拜天从堂屋里搬出来。堂屋本来是留给他结婚用的,屋里收拾过,用报纸糊了墙裙,贴了年画,还有一个大相框。相框空着,准备以后放他们的结婚照。几年下来,堂屋早已落满灰尘,报纸被炕沿熏黄,年画卷皱在一起,相框架子松散了,丢在面柜上。一切还是父母活着时精心收拾的样子,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不堪回忆了。
赵拜天搬房并非自己的本意,他还想着,两三年,或者三五年,他会找一个媳妇,在这间房子结婚的。虽然家道衰落,他又上无父母,再无院落,或许没有姑娘会愿意下嫁,但他还给自己憋着一股子劲。他至始至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把什么都装在心里自己藏着。在赵虎的记忆里,这个影子似乎没有张开嘴说过一句话。赵拜生找他的时候,他坐在炕上,用母亲留下的篦子,刮着头发上的虮子。有些虮子死了,或者长成了虱,只留一个张干皮。有些还活着,圆鼓鼓的,白兮兮的,指甲盖一摁,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些透明的液体站在指甲上。赵拜生说,我屋有洗衣粉,你洗一下,虱啊虮子啊,都就被毒死了。赵拜天没言语,用手把蓬乱的头发梳了梳。赵拜生又说,哥,说个事……是这样,我跟草红挤在厢房,太小了,两个人,胳膊都伸不开,草红也有了……赵拜天已明白他的意思,让他搬离堂屋,人家两口子住。赵拜天哦了一声。他心有不甘,原本给我的媳妇,我看家道不行了,作为当哥的,为你着想,把媳妇让给了你,心胸也够宽了吧,这房,是父母给我留下结婚的,你现在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赵拜生似乎看出了当哥的心思,忙说,不是要占,就是先住着,等草红把娃生了,就挪出来,你继续住,以后实在挪不出来,咱们弟兄给你再盖一面,你说咋样?你的衣裳要洗要补,以前妈活着,有人管,现在妈走了,就让草红给你拾掇,你说咋样?赵拜天没有言语,从衣兜里摸烟,只摸出了火柴盒。
第二天,他卷着铺盖,来到了父母曾经住过的厦房里。赵拜生两口子挪进了堂屋。
搬房,或许在赵拜天的生命里,是一个标志。从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已经开始拐向了另外一条道。这些,赵拜天没有意识到。他还给自己憋着一股子气,要娶媳妇,要住堂屋,要把日子过好,过成那段家里有银元的日子。
虽然父母都死了,但家里的地,兄弟二人一直没有分,合种着。秋天,白露前后,先种油菜,后种小麦。赵拜天赶着驴,驴拖着籽种和化肥,在前面走。赵拜生和草红一个扛犁,一人背耱,跟在后面。中间总是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进了地,赵拜天架驴耕地,赵拜生扬粪,撒籽。草红提着锄头满地打土疙瘩。最后,赵拜天蹲在地头,捏一撮烟丝,卷烟吃。赵拜生和草红,一人牵驴,一人站在耱上,往平整耱地。三个人,似乎分工很明确。但赵拜天心里清楚,重活、累活是自己的,心里的苦和乐,也是自己的,人家是两口子一家人。
回到家,草红做饭,饭好了,赵拜生隔着门喊,拜天,饭熟了。赵拜生从不把赵拜天叫哥,他们一家人嘴都硬。赵拜天从厦房出来,到堂屋去吃饭。时间久了,他总是感觉自己在别人家吃饭。人家嘴上不说啥,也没给脸色,可他总觉得那是别人家,心里不自然。父母活着时,他坐着吃,站着吃,蹲着吃,有时爬在炕上吃,由着自己,油少了,盐多了,饭酸了,他发几句牢骚,也挑三拣四,不爱吃了,碗推开,自己钻进厨房倒腾。现在不行了,人家做啥吃啥,好里歹里不能言语。以前,衣服破了,脏了,母亲会从他身上剥下来,颤巍巍的坐在石条上搓洗缝补,干净了,缝好了,他只是等着穿。感觉是天经地义的事。母亲不在后,衣服破了脏了,起初赵拜生会说让草红洗或者补,后来也很少说了,他也不好意思再给人家拿去,毕竟不是自己的媳妇。慢慢的,他感觉自己真的是另外一家人了,人家是两口子,他,是孤家寡人。母亲在时,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算两兄弟为了啥事吵几句,他也觉得是一家人。现在,这种隔膜,犹如瓦罐上的缝隙,越裂越大,最后,都能跑过一屁光阴的灰马了。
饭是不好做的,一来没地方,二来自己做,会让别人笑话,三来自己也实在懒得爬锅爬灶。在秦源,做饭是女人的事,男人,宁可饿死,也不会钻进烟熏火燎的厨房。所以,吃饭,到堂屋,只能勉强着吃,也不管吃啥,把肚子填饱就行。
洗衣缝补,他再不想拿给人家了。他向来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有些衣裳,脏了,他忍一忍又穿上,反正成天干活,干净衣服也穿不了一阵。有时,赵拜生说,把你衣裳洗一下,脏的,你看都成铁板了。他搪塞,算了吧,穿不干净。有时,实在脏的不能搭眼,他剥下来,趁着晚上,在屋里囫囵搓洗一下,搭在外面,第二天赶早取进来,免得被人家两口子看见,心生嫌隙。至于缝缝补补,他是个手笨的人,到了晚上,借着昏黄的灯泡,穿好线,潦潦草草别几针,只要能连着就行了。
家里的种地耕作,起初,他决定哪块地种啥,第二天干啥农活。即便他没定,赵拜生还要到厦房来跟他商量,听他的意见。慢慢的,就由赵拜生做主了。一早,人家两口子提着镰刀出门,隔窗口喊一声,拜天,厨房有馍,我们先到红湾割麦去了,你后面把驴吆来。他蹲在炕沿上,抓着满是油腻的头发,刷刷刷的脚步声,落在了他耳底。去红湾,割麦。赵拜生没有和他商量今早要干的活,看来,人家已经事先安排好了,只是告知一声。吆驴来。已经有点安顿的意思了。赵拜天跳下炕,抓起旧衬衣,出了屋。
日子久了,赵拜天也就懒得操心家里的事了,你赵拜生叫干啥,就干啥,不说,就歇着,反正主你做着。他躺在脏乱的被褥里,枕头沾满油垢,头发蓬乱,胡子浓密,跟阴坡的蒿草一样。窗户虚掩着,窗棂上的旧报纸,被炕烟熏的黄兮兮的,有几处破了,没有糊,细细的风钻进来,吹出了细细的冷。他喜欢这样关着窗户,有种把自己藏起来的感觉,让人踏实、安心。他怕被赵拜生两口子看见,怕被村里人看见,甚至开始怕声音,怕光。他缩在被洞里,像一只老鼠,颤抖着,捂着脑袋,只把瘦长的尾巴漏出来,搭在焦黑的破席子上。
渐渐的,他成了一个邋遢的人,一个自闭的人。
有一天,他还发现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人。当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头皮都麻了。这个院子是我的,我是长子,有继承权,退一步,至少一半是我的啊,堂屋,还是父母给我修起结婚的啊,草红,按理说是我的女人啊,怎么慢慢的,这个院子除了这间破厦房,全成了你赵拜生的,不对劲啊。他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头昏眼花,那毡毛一样的头发,也一块一块掉了,甚至头皮也一块一块掉了。他只好安慰自己:算了吧,该是咋样,就咋样吧,谁让自己是个当哥的呢。
有好多次,赵虎躺在厦房的炕上,都梦见一个瘦高个子的人,踩着月光,挑着一副担子,穿着黑衣裳,头发散乱,眼皮低垂,进了院门。进院后,把担子放在廊檐下。那是一副货郎担,两只木箱子,上面有玻璃罩子,透过玻璃,他看到了红丝线,绣鞋垫的红丝线。各种红,梅红、水红、朱砂红、粉红、浅红、枣红、品红、胭脂红、酡红……还有叫不出名的红,在玻璃下面,一股股整齐的摆着,散发着红色的光泽。这光,溢出玻璃,流满了院子。
瘦高个的人坐在扁担上,抽了一根卷烟。在月光下,烟头一亮,又一亮,却怎么也照不清他的脸庞。他究竟长什么样,在很多次的梦境中,赵虎依然是模糊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看见的就是个影子。漆黑的影子,在月光下,闷着头,留着巨大的黑背影,裹着粘稠的灰白色烟尘。
那个人抽完烟,起身,来到堂屋窗户前,脸贴到玻璃上,朝里面瞅了半天。夜色深沉,月光清朗。屋里定是黑透的,他会看到什么呢?他那庞大而松散的背影,像一件破衣裳,搭在窗户上,风一吹,都会摇摆。
随后他又折身,来到厦房,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行走时,竟然没有一丝声音,甚至脚板没有挨在地上,像一团烟雾,悬浮着,走了进来。他站在厦房里,四周看看,又陷入短暂的沉思。最后来到炕头。炕上,睡着赵虎和哥哥赵龙。他们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睡在厦房了。(几年后,父亲赵拜生挪到了厢房,把堂屋留出来,准备给大儿子赵龙找媳妇结婚用。赵虎总是想,哥哥要结婚,要住进堂屋,他和哥哥在一个被窝滚的日子不多了。)那个人站在炕头,伸出葵花叶大的手,在赵龙的头上摸了摸,又低下头,用他麦茬样的胡子在赵龙脸蛋上亲了亲。
赵龙醒来了,叫了声大爸。那个人摇着头,说,叫爸。赵龙翻身爬起,叫了声爸。
有好多次,当赵虎神魂颠倒的把梦里的事情告诉赵龙,并表示某种恐惧时,赵龙骑在驴背上,架架吆喝着驴,大声说,是真事儿,不是梦。赵虎还想问什么,小毛驴撒着溜圆的黑粪蛋,蹄子下扬着灰尘,一路小跑,走远了。
五年,八年,或许没这么久。赵拜天曾奢望着尽快找个媳妇,成个家。也有亲戚、邻居给赵拜天介绍过。但人家一听说赵拜生上无父母,也没房院,住着一间烂厦房,还跟弟弟弟媳生活在一起,不管女方能对上眼不,大人先不同意了。认为自己姑娘嫁过去,以赵拜天的生活境况,肯定是吃苦受罪。这样的婚事,介绍了几门,人家都嫌弃,没成一件。亲戚邻居失望了,也就不再打算给赵拜天穿掇了。赵拜天知道问题的症结,他连一个像样的房都没有。他憋着一肚子气,叫来赵拜生,摊着手,向他讨要堂屋,并把自己娶不下媳妇眼看着就要打光棍的处境,开诚布公的讲了出来。他想赵拜生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能眼睁睁看着当哥的孤老终生吧。赵拜生揩着因感冒引起的鼻涕,犹豫了半天,说,你看,草红刚生了娃,其他房,不是小,就是没法住,只有堂屋,我们一家三口挤一起,还能凑活,当然,这堂屋,本来是给你准备的,你也有一份,但现实情况你也看到。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无奈的摇着头,又说,这样吧,等你真的有媳妇了,我们就立马搬,搬出来,给你再拾掇拾掇,咋样?赵拜天没回复,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知道,也只能这样再等等了。
又过了好几年,赵拜天三十冒头了。这样的年龄,在秦源是打定光棍了。人一世,草一生。人跟草一样,一茬是一茬,过了这一茬,就没有合适的茬口了。长夜漫漫,赵拜天躺在被窝里,从脖子下扯出枕头,夹在两根腿中间,他把村里的年轻女人齐齐想了一遍,甚至也想到了草红。对,草红。
他也只能想想村里的女人了。三十年,他像一棵草,把根扎在着黄天厚土里,没离开过秦源一步。当他想了一遍的时候,发现村里的年轻女人并不多,真正有姿色的也没几个,拨拉来拨拉去,似乎只有草红还受看些。他把枕头又夹紧了些,下半身,不由得往上抵。他的坚硬之物,要在荞皮枕头里,寻找出路。那该是一条细水叮咚、碧草起伏的道路,那该是一条软语湿了衣衫汗液独自翻腾的道路,那是一条粉色的、蓝色的、黑色的,最后是雾蒙蒙一片,灰色的道路。他在荞皮里,摸索,探寻,撞击,挣扎,紧缩,最后,白色的液体,流了出来,湿漉漉一片,漫过枯草。天地昏沉,长夜寂寥。他把被子卷成棒状,抱进怀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一种一败涂地,一种空荡无望,睡着了。
赵拜天需要一个女人了。
赵拜天终究还是没有女人。西秦岭一带似乎没有他的茬口了,即便有,也未必能给他当女人。赵拜天的婚姻就这样一天天耽误了,至于谁耽误的,谁也难以说清。秦源人看着他日渐破旧的弯曲的背影,像一个句号,成天挂在毛驴背后,拖着鞋,沉默着,顶着一头烟雾,不声不响,消失在了草丛深处,无限惆怅。人们知道,一个人已经被光阴毁了,一个光棍已经立在了村庄的窗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拜天开始往厦房里贴喜字了。赵拜生进厦房取麻袋的时候,在墙上第一次看到了红艳艳的喜字,在昏暗、陈旧的屋里,异常刺目,甚至突兀。那是一张用红纸剪的喜字,拧拧忸怩,中间腰部差点剪断。从炕上遗落的纸屑,他断定是赵拜天剪的。中午吃饭时,他问把脑袋伸进大老碗的赵拜天,为啥贴上了喜字?赵拜天没抬头,一边吸溜汤,一边说,没事干,消磨时间。他沉闷的回答,从碗里溢出来,让赵拜生无法相信。
赵拜天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各在屋里贴一张喜字。红纸剪成的喜字,大小不一,样子不一。有的精心细致,有的潦草不堪,有的虔诚谨慎,有的绝望悲恸。每一张喜字,都代表着赵拜天的心情。他从赵平的小杂货店买来红纸,抽出一张,对折,再对折,裁成一尺见方,用铅笔在纸上勾出喜字的轮廓,然后拿起母亲活着时用过的剪刀,一寸一寸剪着。每一次,他只剪一张,从不多剪。他只剪单个的喜字,这个囍,太复杂,他弄不来。他提着剪刀,似乎摸到了母亲手上的温度,似乎摸到了温度里包裹的心跳,似乎摸到了心跳里父亲的咳嗽。
小时候,母亲躲在炕上,提着这把剪刀,借着窗口漏进的光,在一张旧报纸上剪着鞋样,一丝不苟。父亲盘腿坐在炕边,熬着罐罐茶,炉火通红,酽茶翻滚。窗外,大雪纷飞,一些树,顶着厚重的白雪,袖手行走在西秦岭的群山深处。赵拜天依在枕头上,瞅着母亲剪鞋样的双手,痴痴呆呆。等母亲放下剪刀,捡拾腿上的纸屑时,他赶忙拿起剪刀,在一角废纸上也学着剪起了鞋样。母亲笑着,说,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一年过去了,赵拜天的整面墙上,贴满了喜字。这些喜字,整齐的排列着,像一个个顶着红盖头的新娘,满含羞涩,却喜气逼人的站在他眼前,等着他一一认领。在灯光下,这些喜字,泛着细密的光芒,把整个厦房都映衬的亮堂了起来,似乎不小心,月光就会揭开门帘,走进来。赵拜天瞅着喜字,双眼明亮,欢欣,跳跃,如同两只打灯蛾,扑拉着翅膀,在喜字盛开成的花瓣上,缠绕着,留恋着。他似乎听到了唢呐声,锣鼓声,人们的喧闹声,和一个细瘦女人脚蹬花鞋在驴背上的喘息声,沿着山梁逶迤而来,最后进了村,离他的厦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个声音喊着:新郎官,出门迎亲——
人们都说赵拜天想女人想疯了。人们去看赵拜天满屋子的喜字,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喜字,从四面扑来,像湖水一般,红光晃荡,让人眩晕激动,让人神魂颠倒,让人忘了尘世的一切苦难,想起洞房初见,红晕低悬,煤油灯的灯芯,开成了大丽花的模样。
人们断定赵拜天真的疯了。
赵虎已记不清满屋子的喜字了。当他睡进厦房的时候,墙上只留下一些面然(面粉调成的浆糊)干掉后留下的疤痕。
好多年以后,当哥哥赵龙因车祸死掉之后,他离开秦源,进城顶替哥哥,和嫂子刘兰兰生活在一起时,他通过赵兰兰的讲述,弥补了一些记忆中严重的空缺。而这些,都是赵龙死之前,躺在床上,给她一一道来的。
赵龙说,他四五岁时,曾听父亲赵拜生给赵拜天说,如果以后,你要是真的娶不下媳妇,打了光棍,我就把赵龙过继给你,给你当儿子,你老了,也有个人伺候,死了,也没有绝后,逢年过节,有个人烧纸磕头。他们两兄弟,坐在某个黄昏的石头上,背后是高高堆起的青草。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坐在一起,这么推心置腹的说过话了。赵拜生已经俨然成了一家之主,安顿着赵拜天的日常。而赵拜天真的沦落到了寄人篱下的程度,一副凡事不再过问,混口饭吃,听天由命的态度。他甚至都可怜起自己了,他渐渐给别人默默无闻的当牛做马了。赵拜生答应给他腾房的事,不了了之,他也无所谓了。
等以后,龙娃大些了,有个合适的日子,咱两到庙里,给山神烧个香蜡,就把龙娃给你过继过去,龙娃大,懂事,你好拉扯,虎娃还小,你拉扯不前。赵拜生递来一根纸烟。
赵拜天接过,别在耳朵上,抽起了自己的卷烟,问,龙娃不知道能改过嘴不?
可以的。
哦,但愿吧,后天逢集,我先把龙娃领上,扯一身衣裳,也算我的心意。赵拜天吧嗒吸了一口烟,眯缝着眼说。他现在唯一的寄托似乎只有一个即将过继过来的孩子了。他们一直坐着,直到月亮从西南边升起来,一点点,浇湿他们的脊梁骨。野鸟叫了几遍,他们依旧没有动身。
但最后,赵龙并没有过继给赵拜天。至于原因,有人说他们属相不合不能过继,有人说赵拜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日子,也有人说那只是赵拜生哄骗赵拜天的权宜之计。不管人们怎么说,赵拜天都没有得到一个儿子。他暗自伤神,一想起老了终将无依无靠,死了也没有人给他烧纸磕头,阎王爷问起有无亲人也不知该如何作答,阴曹地府的小鬼们欺负他时也没人给他出气。他活着是孤独一人,看来死了以后,还是一只孤独无依的鬼。想到这些,他就一把一把的揪着杂草般的乱发。
即便如此,赵拜天还是迷迷糊糊的和赵拜生一家生活在一起,他在他的厦房里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无望的光阴。
赵虎难以想到的是,记忆中那个黑漆漆的模糊影子,无声无息的影子,冒着月光,在黑漆漆的院子、屋子、驴圈出没了许久之后,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他还是从曾经的嫂子现在的妻子赵兰兰那里断断续续听出了一个让人发疯的消息。
那一年,具体是哪一年,谁也说不清了。父亲赵拜生过世了。哥哥赵龙也死了。母亲草红,在他们幼小的时候,突然失踪,是死是活,再也没有了下文。这些和事件有关的人,早已零落成泥,他无从打问更多的细节。但细节,让人触目惊心,不堪回首。
那一年的某个腊月,依旧天寒地冻,早上从炕上下来,开门出屋,冷的浑身筛筛子,嘴里呼出的气,跟烟管一样粗,墙角的残雪,冻成了冰渣,还罩着一层粗霜。人们端着尿盆,暗黄的尿液,带着浓稠的骚味,还没进厕所,上面已结了一层浮冰。
这天,正好逢集,早上吃过馓饭,赵拜生摸着胡子上沾满的面糊,说要去赶集,打问一下猪肉和豆腐的行情,顺便买一张新席子。旧竹席,有天晚上,炕烧的太热,点着了,烧了几个大窟窿。一开始用破褥子盖住,勉强能睡,但炕不敢再烧的太热,怕全点着了。有一次,半夜冷,赵拜生把脚往褥子下面伸,结果一根牙签一样粗的席篾扎进了他的脚后跟,足足扎了五公分。赵拜生疼的嗷嗷直叫,咒骂着草红,让她端好灯盏,自己抱着脚,用针一点点往出来挑刺,血淌了一膝盖。
赵拜生走了后,赵龙领着赵虎跑出去溜滑了,屋里只留下草红。灰驴再有十来天,就要下驴娃了。草红在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往锅里一手撒玉米面,一手提着擀面杖搅拌。她要烧成稀稠均匀的汤,给灰驴喝,提前补补身子。在秦源,驴下驴娃,更女人生娃一样,是大事,得好好伺候一阵。灶膛里架着硬柴,火焰喧嚣。锅里的水,翻着大白花,水汽升腾,白蒙蒙裹住了厨房,只能看到草红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只能听到擀面杖碰撞锅底的沉闷响声。
这些年,草红是寡言的,甚至一直是沉默的,像一口缸,敦厚,朴素,笨拙,悄无声息。人们不知道她紧紧裹住的缸里,藏着什么心思。
面柜里空了,草红提着面盆从厨房出来,太冷,打了个激灵,她钻进厦房。厦房里赵拜天前几天刚磨了一袋新玉米面。赵拜生斜歪在炕上,炕太烙,把两条腿搭在脏兮兮的被子上。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整天囚在厦房里,他不想见人,不想跟人说话,不想看人家两口子出出进进。整个冬天,除了剪喜字,更多的时候,他都沉迷在往事的回忆中。他把自己的一生,反复梳理,像篦子梳头发一样,耐心,细致,但每一次,他都梳出的是失败,甚至绝望。
草红弯着腰,从墙角的袋子里挖玉米面。棉袄太短,绷了上去。棉裤又太重,往下拖。她的腰里露出了一巴掌宽的肉,随着腰身的起弯,不停闪现。赵拜天一侧头,看到了那坨白花花的东西,在出现,在隐没。那真的是一坨肉,雪白的,白里透红的,光滑的,绵软的,他甚至闻到了一股一辈子都在祈求的肉香,对,女人的肉香,解馋的,填饿的,抚慰伤口的,点燃心火的。他一骨碌爬起来,他听到身体里“嘭”一声巨响,他的脑袋热乎乎的晕乎乎的,他的下面高举着一根直挺挺的掀把,他胸口的火焰往上攒动着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他太饿了。他饿了三十多年了。
赵拜天从炕上跳下去,光脚片,两步冲到草红身后,一把拦腰抱住,像抱一只口袋一样,紧紧扎住,把草红放到了炕上,顺手别上了厦房的门。草红惊叫着,喊道,拜天,你疯了,啊——你疯了吗——放开我。火焰已经从嘴里喷了出来,他开始燃烧,浑身噼里啪啦爆炸着。他跳上炕,像一面土墙一般,轰隆一声,压在了草红身上,把草红的喊叫压了下去。他抖着手摸进草红的肚子,寻找裤带头,慌乱中,摸到了,但越拉越紧,他弓起腰,一头抵在肚子上,用牙撕咬着。草红又是撕扯他的头,又是拨打他的手,喘着粗气,声音低暗,带着哭腔,说,拜天——不要啊——拜天——赵拜天早已听不见了,他只听见自己身体里的火花声。裤带被他咬断了,他一把撕开棉裤,扯到腿弯处。她看到巨大的白,铺天盖地的白,大雪飞扬的白,死去活来的白。他颤抖着,撕掉自己的破裤子,顶了上去……
他像一头猛兽伏在大地的陷阱里,耸背撅臀把自己送了出去。三十多年了,他一直渴求着一个把自己最坚硬最柔软的部位送出去的地方。但没有,一直没有。他辗转反侧,他寝食难安,他日思夜想。他已干旱至极,开始龟裂,再忍不了一些时日,就会化成灰尘,随风而散。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个巨大的陷阱,深邃,幽暗,潮湿,撕心裂肺,甚至有汹涌的狂风,揪着他的根,往进去倒吸。起初,他试图撤回,但他还是放弃了,顺从了,沿着暗流的漩涡,咬牙切齿的向前奔跑而去……当他越走越深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巨大的疼痛,在耳朵上瞬间炸开,一股热辣辣的液体顺着耳根流到脖子,滴到了炕上。草红脸色惨白,双目圆睁,嘴上叼着赵拜天酱红的耳垂,嘴巴上糊满了血。
疼痛终于弥漫了赵拜天的全身,他腾出手,一摸耳朵,耳垂没有了,手上抓满了黏乎乎的血,浓烈的腥味在手掌上蒸发着。他顺势举起手,朝草红的脸上抽了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的抽了下去。他开始咒骂:你他妈是我的女人,你咬啊,你咬死老子算了,咬啊……他咆哮着,嘶吼着:你是我的,你知道不知道,是狗日的赵拜生抢走了,我他妈才是你的男人,你为啥不让我日……草红不再反抗了,目光呆滞,眼睛里的白花开成了红花,眼角挂着眼泪,脸颊被反复抽打加之沾上血迹后,红的似乎要破例了。她死一般躺着,耳垂跌落在炕上。赵拜天咒骂着,无限的愤怒,无限的疼痛,无限的悲哀,像波浪一样撞击着胸口,他停止了咒骂,再一次顶了上去,他要用愤怒、仇恨、悲哀把身子底下的女人顶成肉泥,要把这三十多年的旱情顶成一堆灰,要把寄人篱下浑浑噩噩的日子顶成粉末,要把夺人所爱毁人一生的狗日的赵拜生顶成驴粪渣子……
当赵虎想起多年以后的某个黄昏,他回到秦源,来到北坡的祖坟时,盛大的落日,如同一面烧红的铜锣,挂在山顶,秋风把落日反复敲打着,他听到了大地上荡开的嗡嗡之音,像千千万万个死掉的秦源先祖站在群山之巅,一齐喊叫他的名字。
他在荒草深处找到了自家的坟地。他始终没有想到,多年以后的秦源,会彻底从大地上消失。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曾经熟烂于心的祖坟会埋没在草里而难以找寻。在坟地,所有坟头长满了杂草,甚至野树,想必不用几年,坟地塌陷,草木肆虐,会把这里的一些重新篡改,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是坟地了。
在祖坟的最上头,是两个坟头,听父亲赵拜生说是他的祖父母。下一排,应该就是父亲赵拜生的父母他的祖父母。再下面,只有一个坟堆,靠着右面。这是他父亲赵拜生的。按理,他的左面,空着的这坨地方,就是赵拜天的。左大右小。虽然至今在赵虎的记忆里,那个虚薄的影子没有下落。但他还是在这里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归宿,没有人再去争抢。它一直空着,平整,长满一种虚哄哄的瘦弱野草,它在等着它的主人。在赵拜生右面,也空着一坨地方,是给母亲草红的。自从那个大雨飘摇的日子母亲消失掉之后,就再也不知死活了。
母亲会去了哪里?二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但他相信,不管母亲去了哪里,走的多远,她都会死掉的。她死了,就跟父亲赵拜生、那个影子一样的赵拜天又团聚了。
最下面,只有一个坟头,是哥哥赵龙的。哥哥因车祸死亡,埋进了祖坟。如今,他继承了哥哥的一切,车、房、存款,包括女人和孩子。他有时想,他仅仅是在替哥哥活着罢了。就如同他的父亲赵拜生,替哥哥赵拜天活着一样。
哥哥的右边,也就是父亲脚下,将是他的归宿。他也犹豫过,死了,要不要回来。如果一火烧了,埋进城里的公墓,挤挤攘攘,热闹点。回到秦源,你看这落日如血,天地空旷,四野无人,长风呼啸,一切自生自灭,做个鬼,也是孤独极了。
他来到属于自己的地皮上,把杂草踩平,躺了下去。草是绵软的,让人舒适。天那么蓝,蓝的发紫,蓝的如同湖水一样,在晃动,在起伏。天成了一口锅,倒扣下来,他像一只蝗虫,隐身在草丛里。万一有一天,这天又倒过去,大地上的一切,掉进天空这口锅里,是不是就淹死了?他把胡思乱想的思绪扯了回来。他静静的躺着,听到了心跳声,听到了虫鸣,听到了风声。他在大地上唯一属于自己长久休息的地方躺着。此刻,他似乎终于回到了亲人中间,这让他踏实、安稳。
他想起赵拜天和母亲草红,现在,只有他们没有回到亲人中间。这世上,没有回到亲人中间的人,都是悲伤的。
赵拜天的耳垂被草红咬掉之后,他成了秦源人嘴里的秃耳。人们喊秃耳秃耳,赶集去,秃耳秃耳,山里抓野兔子去。赵拜天躺在厦房,没有回答,他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已经结痂的耳朵,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再见草红,饭熟了,赵拜生喊他吃饭,他说你们先吃。他随后独自钻进厨房,挖了一碗,端到厦房,一个人吃了。但他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能被赵拜生看穿什么。赵拜生问他耳朵咋了?他说早上给灰驴添草,他的草还没填进槽,灰驴就伸头过来吃,他一伸手,打在了驴肚子上,灰驴怀着驴娃,可能护犊,一伸嘴,把他的耳垂咬掉了。赵拜天哦了一声,说,牲口跟人一样,都护犊,你得小心。
赵拜生不知道他们的事,草红也闭口未提。
半年以后,赵拜生赶着老母猪到邻村配种去了。赵拜天割了一背篓草,背回来,放在屋檐下,等着晚上铡。他坐在背篓上,用镰刀刮着脚板底下的泥垢。草红抱着一盆衣裳,进了院子,朝屋子走去。赵拜天扔掉镰刀,跟随而去。他想给草红说点什么。平时总没机会,要么草红跟他一句不说。他跟进堂屋,嘴皮不由得抖了起来,他磕磕绊绊的说,草红……我……我想……想。他没说完,草红把盆子往椅子上一扔,黑着脸说,你想咋……人你也要了……你还想咋……赵拜天满脸通红,右耳朵也红成了猪血色,他看到了草红眼睛里的白花要开出眼眶了,他想解释,但草红狠狠的甩了话:你出去,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见你,滚啊——
几天以后,赵拜天就从秦源消失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是把厦房的喜字撕了,撕得一干二净,片纸不留。没有人知道赵拜天去了哪里。
多年后,有人说他在西藏见到了赵拜天,挑着担子,成了一个货郎,到处流浪,卖着各种红色的丝线。他带着大帽子,把脑袋和耳朵藏了起来。如果不是那吆喝声里的乡音,那人已经认不出赵拜天了。他满脸黑红,嘴唇干裂,人越发的瘦了,只有几根骨架子撑着厚重的衣裳,挑着担子,在雪山起伏的路上,独自前行。
最后,赵拜生还是知道了赵拜天搞了草红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草红只字未提过。难道是那头被栽赃的驴告密的?可驴会说人话吗?赵贵子说,他小时候经常听见村里的驴在槽头说人话,啥话都会说,啥话也敢说。
赵拜生把草红打了几次以后,就彻底停手了。从那以后,赵拜生变成了另一个赵拜天,开始沉默、孤僻,不再伸直腰杆出出进进无所事事,不再蹲在牙叉骨台上和村里人吹牛抬杠,每天都在地里折磨着时间,或者蹲在驴圈,跟驴絮絮叨叨,或者出门,去北坡的祖坟坐着,一坐,就是很久。
落日渐沉,山林肃穆,群鸟斜飞。几十年过去了,赵虎看到的落日和父亲赵拜生看到的落日还是同一个落日吗?他们看着澎湃的黄金涂抹在群山的额头上,他们看着大地上的事物屏住呼吸和心跳,他们看到时间的旧褥子被一寸寸抽去,他们看到衣衫崭新的祖先闭上嘴巴逐渐暗淡,他们看到自己的影子站起来朝祖先的方向走去。走去时,一边从地上捡拾着落日熔化的黄金颗粒,一边脱掉生活苦涩的外衣扔掉了。
赵虎听到了风把野草摇响,也摇响了草叶上所剩无几的落日的光亮,叮叮当当,风铃一样。他还听到了他的头顶,有一串咳嗽声传来。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小说选刊》《西部》《散文选刊》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林语堂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