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花 砖窑以及空院子
文丨刘云芳
一
爬上那道短坡,杜梨花正开在面前的土崖上,树冠朝上,树干横插在崖壁,成了土崖戴着的一根白花簪子。脚下的车前草几乎要把路铺满,可仍旧盖不住那两道深深的车辙。我蹲下身,看见一只悠闲的蚂蚁在那车辙里爬行,好像正在为春天巡逻。
土崖前,原来晾砖坯的场子已经变成田地,种植着核桃树。树下,长长的南瓜蔓爬了一地,黄灿灿的花朵点缀其间。风一吹,鲜活的绿色和喇叭状的金黄便来回翻滚,这浓烈却恍惚的颜色,让我眼前出现了多年前的情景:人们从黄土崖下取土,扣砖坯的机器不停运转着……那像是一场游戏:先往挖好的土堆上浇水,等土湿到一定程度,再用铁锹铲起来往地上摔,摔好的泥要从扣胚机这头送进去,不一会儿,一块块长方形的砖坯便从另一头运出来。砖坯散发着一股湿乎乎的泥土气,我总是会凑上去闻一闻。
湿砖需要风干几天,才把它们搬进砖窑。砖窑是在空场边沿往下挖的一个巨大的深井,里边的形状有点像一口坛子的内部,上下两头偏窄,中间宽阔。洞外的前面有个小土坡,在土坡的下端,又挖出一个口子来,再往前一直挖,挖到那口深井的底部,像是给它开了一个门洞。砖坯一搬进去,砖窑就变得像迷宫,眼看着站在砖石上的人从砖窑的底部渐渐升起来,直到把砖摆满,人再一步跨出,像是走完了迷宫的最后一步。泥黄色的砖坯需经过七八个昼夜的烧制。那几天里,要不住填煤炭,等时间一到,火灭了,再浇水使之冷却,砖头渐渐由红色变成青蓝色。小时候,我总是好奇,山下的砖怎么都是红色的,跟我们的砖不一样?后来听大人们说,那是因为差在浇水这一步骤上。出砖往往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村里其他人若不忙,都会去帮忙。有拉着平车的,有用筐挑的,还有直接上手往外搬的。
我那时也常去帮着出砖,三块五块地往外送,眼看着脚下和周围的砖一点点减少,很像人站在巨大的沙漏里。渐渐地,砖窑空了,上边露出的天空变成一个大大的圆,周围全是红色的土墙。我置于洞底,有人在外边喊,我一应声,声音撞在土墙上,盘转回荡,再回旋着往上冲去。我被自己无数个叠加在一起的声音吓跑了。空旷原来是这般令人恐怖的感受。
当年扣我家房子用的砖坯时,还没有机器。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就在这里用一个三格的木盒子当模具。沙子来自山下的河里,用它来防止砖坯粘连到一起。他们挖土,和泥。母亲怀着身孕,也怀着未来家园的蓝图。她跟父亲手工做砖,将它们码放整齐,等吸足了阳光,便送到砖窑,进行闭关修炼。母亲生怕守窑人的情绪影响了砖头的成色,每日变着法儿给他做各种饭吃。她将砖窑当成孕育我们家房子的巨大子宫。守窑是个辛苦活,要不断往窑里填煤。万一火灭掉,这一窑砖很可能会前功尽弃,无法使用。父亲说,陪着守窑人的那五天他几乎没闭眼,简直是在熬鹰!
烧砖时,砖窑上方总冒出热气,那股子弥漫在村里的气息总是出现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但我至今无法捕捉到一种可以描述它的语言。
我小心翼翼趴到砖窑的顶端。它像一张干瘪的嘴巴正在向着天空抒情。里面土层坍塌,将底部掩盖。从一旁的坡路上绕到前边下端的窑口,那里有一段甬道,通向窑身。每次谁家烧砖,便有守窑人用砖石垫了木板在这甬道里睡觉。后来,先是野草疯长,再是上边的土层大块大块脱落,几乎将它完全堵住,只留出一条缝隙。我刚准备顺着那缝隙往里望,却发现上边悬着一只蜂窝。蜜蜂们嗡嗡叫着,吓得我赶紧往后退两步,却看见侧边不知道谁挖了一个洞。凑近了看,发现那里有啤酒瓶、大大小小的鞋,上面还盖了一层虚土。它们都曾经做过时间的容器,出现在某个人特定的时光里,如今都成了弃物。是谁为这些物品修葺了一个坟冢?
我猜想,这定是离这儿最近的岳老二掩埋的。前一天,我还看见他背着个蓝色的喷雾器,在给道路两边喷一种叫百草枯的农药,说要预防那些蒿草在夏天里招蚊子。看见我在砖窑附近转悠,他问我,在干什么?我忽然想起当年他们在这里准备烧砖的样子。他挑着两个筐,扁担在肩膀上一闪一闪,汗水把衣服后背都湿透了。他老婆那两条大辫子垂于胸前,辫梢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很多天没有梳理过了。她的衣服总是带着油污,脚上趿拉着一双男式的球鞋,干一小会儿活,便停下来,像猴子一样蹲在某个角落,手指间夹着一截烟,开始高谈阔论。岳老二气呼呼的,催着她快点干活,她却总是瞪着一双超级大的眼睛,问他,急什么?
他们家是有名的“超生游击队”,生了六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想到搬砖时却占了优势,从十几岁的大女儿到四五岁的小儿子,全都派上了用场。再加上我们这些正在放假的娃娃兵,就有了蚂蚁搬家的阵势。到了饭点儿,我们便各自回家,谁也不愿意去他们那间土窑里吃饭。
就连岳老二自己也说,他那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去他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往砖窑里搬砖坯时,他拒绝那些大人帮忙。总得管人家吃饭吧,他说。他感叹,年轻时家里太穷,能娶到媳妇就不错了。可他们弟兄七个,老三要结婚,他和老婆就不得不腾地方,搬到一孔古老的土窑里住。几年后,那土窑时不时往下掉一大块土,他们住得提心吊胆,赶紧又找了另外一孔土窑。那间人畜共居的屋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把砖坯全都搬进砖窑之后,岳老二的孩子招呼我们去他们家里玩。掀开布头拼接的门帘进去,屋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右边撞了一下,我摸出那是炕,便小心翼翼往前移,腿又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大约是把凳子,硬着头皮再往前走,感觉脚底下软绵绵的。忽然,一张骡子脸伸过来,冲着我喷鼻子。我急忙挪脚,没想到,一个什么动物吱吱哇哇地叫起来,吓得我拼命往外跑。他家孩子笑得直不起腰,说,那不过是头猪,你刚才肯定踩着它尾巴了。
岳老二家那窑砖烧好后,像胎死腹中一般,好几年也没有往外搬。也是在那几年里,我们村硬是没有盖房子的人家,任他们家一直占着砖窑。但岳老二的老婆却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这砖头就像钱一样,得把它们用在刀刃上。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刀刃是什么?当然是给儿子娶媳妇。砖头如果快速搬出来,堆在那个空场上,今天丢一块,明天丢两块,用不了多久,砌一个炉子用的砖就没了。
为了攒着这些砖头,村里人用怪异的眼光瞅着他们家买来一大卡车砖,盖了间房子,大家都以为他们要自住,没想到却在里边养起了骡子和猪。直到他们的大儿子到了婚嫁的年龄,这才终于启动砖窑这座“保本的银行”,搬出了砖,开始动工盖房子。地基选在离砖窑最近的那块地的尽头,大小盖了十间,他们一下子拥有了全村最大的房子。房子盖成后,女孩们结婚的条件提高了,都要在城里有楼房。这个要命的理由,让砖窑从此“绝育”了。
他老婆去世后,他家里脏乱的臭名声,也随着她一起走了。他把屋子里收拾得异常干净,人也精神了不少,常常穿一件雪白的衬衫,衣服上没有一点折痕。只是腿脚不太好,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拎着那把红尼龙绳穿的凳子,踏着砖窑边上的小路,去村里各家串门。来我家院子时,往往是为了蹭互联网。他时不时掏出手机刷来刷去。里边播放着巨大的音乐声。这是小女儿新送他的礼物。新旧日子总是在他脸上倒映出不一样的光景。
我从砖窑溜达回来,采了一捧杜梨花,把它们插进一个黑色的老瓦罐里。村里人都说好看。杜梨花仿佛是引子,他们开始讲起各家当年在杜梨花下扣砖坯、烧砖的情景,有苦涩的,有欣喜的,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小院里。
二
从我家院子边上的小土坡下去,就到了爷爷家。他一个人住在那三间老宅。这砖砌的窑洞镶嵌在一座山崖里,房顶同时又是马路,偶尔有机动三轮车奔驰而过,有时是一群散漫的羊。因为土层够厚,在窑洞里也感觉不到它们路过的声音。墙根下,爷爷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了泥土,种植了各种果蔬。
爷爷不在家,门却没有上锁。我踏进堂屋,白色塑料布下盖着一个庞然大物。这物件并不难猜。村里人上了年纪,棺材就像一件必备的家具一样,总会停泊在家里某处,等着他们。身体一直康健的爷爷一开始是非常排斥它的,但眼看着自己的老伙伴一个个走了,便也从容了许多。
房子后边挂着条门帘,是奶奶生前用旧布拼在一起缝制而成的。小时候,我盯着那条门帘,内心总会涌动出恐惧。门帘后边并没有砌墙,而是直接在土墙上挖了一截三四米长的小窑洞,黑黢黢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安装个灯。有时候,我来找奶奶,到处找不见人。再一喊,她便在门帘后边应一声。掀开门帘,借着微光,能看到奶奶的身影在暗处动。她正在一些个罐子里边摸着什么豆类,要下到锅里煮着吃。总是需要过一会儿,我的眼睛才能适应,这时才看见,小窑洞的两侧放满了装麦子的大陶缸,陶缸上边压着沉重的圆形的大石盖。有时候晚上跟奶奶同住,我也不敢去堂屋,总觉得奶奶讲过的妖魔鬼怪会从那个神秘而暗黑的土洞里爬出来。
而另一间房子,现在放着些杂物。我想起多年前,叔叔结婚后便住在这里。几个月后,婶婶住在娘家死活不回来。我们一大家子人轮着三请五请,也没用。最后,他们开出了条件:说要一套房子。谁能凭空变出一套房子么?婶婶家的人却又说,要想叔叔不打光棍,爷爷、奶奶就得搬离老宅。哭了好多天的奶奶一听这个,急忙答应了。
爷爷奶奶把东西先搬到我家,占了我们的一间屋子,从此,三顿饭一起吃,我跟弟弟喜欢热闹,乐呵呵的。但大人们心里各有各的算盘。那段时间爷爷天天在村里转悠,正在找新的住处。倒是婶婶回来了,心安理得地占用了奶奶住了大半辈子的土炕。
秋天还未来临,爷爷便催着奶奶搬家。他们找到了以前地主家一间向北的厢房。屋子里又阴又潮,听说上一户住在这里的人家几十年前就搬走了。奶奶一边在屋里各处打扫,一边说,两个儿媳,离谁近了,都麻烦。奶奶终究没能躲得了清静。冬天来临后不久,他们把那套老房子刚住出点儿人气,婶婶就发话了,要他们回去,因为她怀孕了。让回去,却不让走同一个堂屋。那三间房子只有一个大门。不让走堂屋,要从窗户口飞进飞出吗?大家都这样问。幸而大爷爷是处理各种家庭琐事的高手,他一夜之间画出图纸,兴奋地找到我父亲商量。
老宅面向东,在它的北侧是一间土窑,以前用来养驴、养骡子。这一间砖窑和一间土窑相平行着,但爱画画的大爷爷竟然从它们之间找到了新的联系。他的图纸上,两个代表房子的大大的“口”字之间被一条直线连接着。打个隧道啊,他笑着说。
大爷爷、爷爷、父亲三个人每天便执着于挖隧道这件事。这边的砖窑里,火炕连接着炉子,炉子旁边有一个拱形的像门一样的地方,中间横着插了几块木板,用来放瓶瓶罐罐。父亲把那些木板和瓶罐都移开。将从他爷爷手里垒起的砖头,一块块拆下来。一边拆,一边感叹那时的砖质量真好,同时发出疑问:不知道是因为那时人的手艺精,还是那时的土质好?接着,他继续向前挖。大爷爷和爷爷也从另一边开挖,一筐接一筐的红土从两边挑出去。几天之后,大爷爷和父亲并没有如约在隧道中间碰头。他们在里间外间量了又量。才发现,两个人挖的路线偏离了轨道,只好调转方向,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才终于挖通了。
土窑洞里又黑又暗,一听到脚步声,奶奶就在屋里喊,道儿黑,可小心着点儿走啊!她生怕别人在这小隧道里撞破了头。父亲只好在中间悬了个灯泡。但爷爷奶奶舍不得用电,慢慢地,竟也习惯了在黑暗里走路。
现在,那条隧道已经堵住,又用砖砌上,架了木板,重新放了瓶瓶罐罐,仔细一看,老砖与新砖的拼接处却依稀可见一道道洋灰的痕迹。我拍拍那砖头,后边是空空的声音,那一段令人无奈的家史隐藏在暗黑的隧道里。
后来,村里空院子一多,叔叔便去借了别人家的房子住。几年之后,又花两万块钱买了套空宅。那宅子的两届男主人是亲兄弟,先是老大丧命于矿石沟,后来老二继承了这房子,又死于车祸。这在农村是很忌讳的,但却没有吓退叔叔、婶婶想拥有一套房子的雄心。
他们把那套房子买下来,又买了红砖砌了围墙,装上天蓝色的大门。从那时起,这唯一一户可能烧砖盖窑的人家也把这种可能性掐灭了。砖窑或许知道自己再没有什么为村里人效力的可能,坍塌得更加厉害。
三
顺着杜梨花下的车辙往上走,到了与这白色繁花持平的岔路口,再往回折,便站在了那面土崖上。从这里眺望远山,北山顶上的汉庙清晰可见,远处的山脉,绿色中间胭出小片的山桃花,像是从高处滴下的几滴粉色颜料,一条绿袍子上的缀饰。近处,村庄里的树木一天天茂盛起来,好像要把一个个院子遮住,尤其是那些多年不住人的房子前,一棵棵树冠变成了院子里总也治不好的绿色伤疤,一年又一年地复发。
那几家房子算不得太旧。他们的主人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私人矿洞,有的死于机动三轮车。盖房子时,小两口都是拼了命地挣,又到处借钱,结果,男人一死,房子变成了空壳子。
许多个下午,我拿着手机在村庄里拍来拍去,这些老房子和那些百年老宅静默着,荒草撒野般疯长,似乎要把整个院子吃掉。一团团白点缀在青草之间。走近了看,是一群羊。整个下午,阳光从青砖上一点点扫过去,羊脖子上的铃铛不住响着,像是阳光撞在墙上的声音。羊啃噬青草,或许是在时间之上清扫尘土,那一家人的故事便一点点从草根冒出来。这样的下午,我和羊都成了光阴的开掘者。
竟然有人在院子里放羊。以前,放羊是一种远行,放羊人常要翻几座山,至少也要跨过一条河。放羊人跟放羊人在一起,总会促成村与村之间的一些买卖,甚至婚姻。不像现在,羊不出村子就能吃饱。
羊啃完这家,又去啃那家。青草又嫩又茂盛,使院子里的墙体显得格外苍老。老人们总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喜欢看羊在别人家院子里散步?在那一刻,我所有的语言都被砖的青蓝、草的绿和羊的白一点点挤掉了。
我来到了磨房的窗外,心想,如果砖窑真是村庄的子宫的话,它生出的最活泼最吵闹的孩子便是磨房了吧。那时,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来磨面。白天夜晚几乎都嗡嗡响个不停。这声音似乎被磨坊的墙皮收藏了似的。以至于现在看到它,便能感觉到那轰鸣声忽然就回到了耳膜上。磨房主人的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也在城里安了家,便弃了这院子。
沿着那条小路往下,墙上的窗户框住了一幅天然的画。那几段木头自然成了画框,里边正对着两棵核桃树的局部,斜对着一扇已经破洞的木门。我站在窗前,便呆住了。磨房里的几口大瓮因为一场刚下过的雨,显得油黑锃亮,倒映着核桃树的影子。地面上全是绿草和野花。它们衬托着这两棵核桃树,让它们成为这风景里的主角。房顶已经坍塌了,树们伸展着枝桠,指向天空。核桃叶碧绿,几枚圆核桃从叶子间露出脸来。这像是树的舞台,它配合着我记忆里的轰鸣声在风里摇动着。有关磨面人的记忆在草叶间晃动,最后收进了几口大瓮里。我忽然觉得,那两棵核桃树仿佛是轰鸣声的化身。不知道,这树叶会不会伸进磨房主人的梦里。
有时候,羊群也会来到这座院子,转悠得时间长了,总有几只羊钻进磨房。它们像一个装在盒子里的景致,又好看又凄凉。在这景色里,人的身影显得很多余。放羊人总是站在对面那套磨房主人自住的房子顶上。在太阳从山上滚落之后,她学着羊的叫声,召唤它们回家。
一个外村人来找我,让我帮她在地图上指认,那些青蓝的建筑物,都是谁家。我在一张白纸上,为她画了一幅地图。从蜿蜒的山路进入村庄,路下边是以前的老书记家,紧挨着的那户是龙海家,下边那户是他大儿子小旦家。路上边是我表爷爷家。再往那边是一座几百年的老宅,就是爷爷奶奶曾住过的那座院子,主宅有两层阁楼。那应该是村里第一批青砖盖的窑洞。此前,村里是一水儿的土窑洞。听说,这房子的主人是财主,曾在城里做过生意,那时的辉煌早已藏在了青砖的缝隙里。
现在,这里成了一座羊圈,羊粪蛋滚落了一院子。羊们卧在被风化的雕刻过的石头上……我边画边讲,一不小心把村里的故事也暴露给她。许多房子被他们的儿子、孙子继承。而有的房子因为死了男主人,女主人改嫁,便成了空宅。他们的女儿已经出嫁,他们的儿子因为尚未婚配,那名字便像个初冬的果子一样孤零零地挂在户口本上。
那天,一种奇怪的叫声从我家跟砖窑之间的那座空院子里发出,叫得凄惨。父亲告诉我,那是松鼠在叫,我第一次知道松鼠会叫。它藏在树叶间,叫了整整一下午。踏上那条土路,我大声问它,你怎么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听懂了我的问话,它终于安静下来。走进那座院子,荒草没过我的腰身,他们家的门窗被砖石堵住了。但二十年前存在记忆里的大人与孩子的笑脸忽然映在脑海里。
一只松鼠从房顶上跑过。我看到房顶上的烟囱坍塌了。那里却长出一棵松树来,已经有一米多高。这定是松鼠的杰作。那些调皮的松鼠像一个个种植高手,它们在许多人家的房顶上、烟囱处甚至是房檐上搬运着各种坚果,搬着搬着,便在这里扔下一颗,那里扔下一颗,来年,被风叫醒,长出一棵树来。
岳老二有次来我家,说,这座院子边上有两棵杏树。他那天看见杏子已经熟透,便摘了几颗,放在一边的筐里。第二天,来到树下,竟然一颗杏子也没有了,他以为是谁偷了杏。一回头,却看见两只松鼠正从筐里往外叼杏呢。看到他,松鼠们转身就往坡上跑,一溜烟跑进了砖窑。他忽然就明白了,说,那松鼠把砖窑当作藏存果子的仓库了。
后来,我还去黄土崖下走过很多次,抚摸那些多年前镢头挖过的深深的印痕,眼前那块地里的草木庄稼还原成一个个人。他们都生龙活虎,满怀建设家园的信心。我从砖窑上边的口往下看,那些曾经过多年煤炭淬炼的墙壁依旧散发出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我不知道,在这再也不会孕育出砖头的砖窑里,松鼠是不是正在进行一场场实验,要开始在这里种植出一片森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