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能在他们恶运覆顶之际为之申诉,当然也能对他们今天的家声日隆视若无睹,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什么文豪和和伟人,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人。她的名字平平无奇,是全国有几千个重名的那种“普通”;她的长相也朴实无华,并没有多么亮眼。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却在乱世中做出了一份伟大的壮举:她冒着生命危险充当名人傅雷的干女儿,利用自己的机智与勇敢,将不堪受辱的傅雷夫妇的骨灰完整取走并下葬,为傅雷夫妇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她,就是收藏了傅雷骨灰的“奇女子”:江小燕。
傅雷
一,政治品德“差”的江小燕
1939年,上海老弄堂的一户艺术世家中,迎来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她就是江小燕。从江小燕爷爷开始,这个家庭就一直以作画为生,而江小燕也自小在父亲和爷爷的影响下,国画的本领十分精湛。
由于和艺术打交道,江小燕从小就阅读了大量艺术相关的书籍,也由此知道了不少当时的艺术家,身为美术评论家的傅雷自然也在其列。
除此之外,在父亲的监督下,当时就读于上海第一女子中学的江小燕的学习成绩也非常优异,在当时的亲朋好友眼中,江小燕有望成为一名“光宗耀祖的大学生”。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1958年,江小燕关系十分亲密的女教师柴慧敏遭到了孤立和批判。
为了帮助自己敬爱的老师,江小燕仗义执言,然而这一行为非但没有帮助到柴慧敏,反而惹怒了校方,因此,江小燕的高中毕业鉴定上,思想品德一项被打上了硕大的“差”字。
在那个风云动荡的年代中,思想品德是后期考学与就业非常重要的一项衡量标准,在这一项上获得“差评”,等同于直接断送了江小燕的前程和爱情——大学拒绝她的入学;工厂拒绝招聘她;也没有人敢和她、一个思想品德差的女人结婚。
无处可去也无人陪伴的江小燕,只得呆在家中充当父亲绘画时候的助手,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好几年。
1966年,由于热爱,江小燕又开始跟随一名钢琴老师进修琴艺,没想到就在9月,影响她命运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老师正在上海音乐学院上学的女儿某一天推开家门,对正在授课的老师大声说道:“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小阅读傅雷先生的译作《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等书长大的江小燕,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事情后,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为了确认消息的准确性,一穷二白的江小燕瞒着父母,跟朋友东拼西凑了路费,而后便动身前往火化傅雷夫妇的居所。
然而,当她抵达居所、见到傅雷家的保姆周菊娣后,却听说了一个令她更加坐立不安的消息:由于傅雷夫妇当时都背负着“黑五类”的身份自杀,而他们的亲人又都不在身边,如果无人领取骨灰,按照规定,傅雷夫妇的骨灰将被工作人员丢弃。
一边是自己崇敬多年的艺术家、作家即将面临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另一边是风声鹤唳的敏感时期所带来的危险,江小燕没考虑多久,就迅速做出了决定:她要去为傅雷夫妇收殓!
二,傅雷夫妇的生与逝
提到傅雷,许多人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本著名的《傅雷家书》,里面除去一名长辈对孩子们殷殷的期望之外,更饱含了傅雷对于国家的高尚情感,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其实,这本书的作者傅雷,拥有着一副刚硬不屈的性格。
1908年,傅雷出生在江苏南汇,从四岁起,年幼的傅雷就在母亲的培养下开始熟读四书五经,并且在学堂开始学习英语。
由于天资聪颖,傅雷自小起就成绩斐然,在同龄人中堪称佼佼;同时,由于被书中的文人气概所影响,傅雷也在潜移默化下养成了一个宁折不屈的刚强性格。
1925年,拥有一腔报国热血的傅雷开始参与革命。很快,中国硝烟四起,由于担心傅雷的人身安全,母亲不顾傅雷的反对,先是将他送回了乡下老家,而后又在1927年送他远赴法国留学,走出国门的傅雷由此见识了更多的风景,也接触了更新潮的思想教育。
很快,傅雷四年的法国留学生涯结束了。1931年,傅雷回到上海,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完婚。
在傅家工作的保姆周菊娣后来回忆,傅雷先生总是发脾气,但是人很好,当她生病时,“傅雷先生会拿医药费给她”;而傅雷太太“每天笑嘻嘻的”,温柔文雅,“十几年来从没有发过脾气”。
新中国成立后,傅雷和朱梅馥一起搬进了位于上海江苏路上的一处三层小洋楼中。在那里,傅雷开始专注于自己的翻译和作家工作,两人的作息十分规律,还在小院中种下了不少鲜花,每逢春夏,满园飘香,格外清幽怡人。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好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1958年,由于长期接触海外的内容,傅雷夫妇受到了难以想象的辱骂和殴打,两人苦心经营的温馨小家也被破坏殆尽。
直到1966年9月3日,年近六十的傅雷不堪其辱,携妻子一起在家中上吊自杀,草草结束了他铁骨铮铮的一生。
三,陌生的“干女儿”
傅雷夫妇自杀之后,尸首很快被送到了上海的万国殡仪馆解剖后火化。然而问题也随之出现:由于当时傅雷的两个儿子傅聪和傅敏都不在上海,领取夫妇两个的骨灰成了大问题。
一开始,公安机关联系了傅雷夫人朱梅馥的大哥朱人秀,被困北京无法脱身的傅敏收到相关的告知电报后,也同意将父母身后事全权委托给舅舅处理。
然而,由于当时的风暴愈演愈烈,身为中共一名干部的朱人秀也突然被通知隔离审查,自身难保的他无法前往殡仪馆收回骨灰,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江小燕出现了。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江小燕露面时,戴上了口罩、帽子和手套。她先是跑去殡仪馆,自称是傅雷先生的“干女儿”,要求领取尸骨。可是,她第一趟领取并不顺利:工作人员先是质疑了她的身份,而江小燕也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钱连给傅雷夫妇买骨灰盒都不够。
无计可施的江小燕从殡仪馆的登记本上查到了朱人秀的联系方式,于是便找上门向对方求助。朱人秀一开始并不信任江小燕,于是把钱交给了自己的外甥,让他陪着这位自称“高姑娘”的女孩去买骨灰盒,没想到两个人真的将骨灰盒买了回来。
朱人秀虽然仍有疑窦,但碍于实际情况,最终为江小燕的身份作保,在他的帮助下,江小燕终于顺利地将傅雷夫妇的骨灰取出,以傅雷先生的旧名“傅怒安”做登记,安葬在了上海的永安公墓当中。
四,风波结束,归于平凡
将傅雷夫妇的身后事安排妥当以后,江小燕做出了更加大胆的事情:出于义愤的她提笔给周总理写了一封《小民求告信》,信中反映了傅雷夫妇含冤自尽一事,希望总理先生能给他们一个公道。为求谨慎,江小燕并没有最终署名。
她的谨慎并没有为她带来平安。这封信很快被中途截走,又被当成了一件大案来追查。由于信中提到了傅雷的冤屈,公安局顺着傅雷这条线索,找到了这位“姓高”的女孩,并且在家中抓获了江小燕,将她押到了上海的一个橡胶厂中审讯。
然而,江小燕原本就只是出于一时义愤,审讯者查来查去,也没有找到江小燕有什么“特殊的政治背景”。
同时,江小燕也凭借自己的智慧,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头脑简单、不懂政治的书呆子女青年”,因此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
1972年,江小燕的父亲因病去世,由于家中没有收入来源,江小燕终于得以走出家门,来到里弄最底层的一个生产组工作。然而,由于当时被捕时乘坐的是汽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小燕一听见家门口的汽车喇叭声,就会心头一惊。
这样的恐惧一直持续到了1978年,傅雷冤案被平反,江小燕终于得以走出这个压在她身上将近十五年的阴霾。
1985年,已经45岁的江小燕再次报考了上海第二教育学院的中文系,并在两年后以优秀的成绩顺利毕业,进入上海电视大学总部编辑室担任一名编辑,后又被调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担任助理研究员,平平淡淡地继续着后半生的生活。
五,“我与傅家,毫无关系”
从1979年起,傅家的两个儿子傅敏和傅聪就开始寻找这位匿名的“高小姐”的下落,希望能够找机会报答她的恩德。然而,这个消息传到江小燕的耳朵里时,江小燕却十分平静地回答道:“我与傅家,毫无关系。”从而拒绝了与傅家后代的见面。
1997年,在终于松口的江小燕的同意下,傅敏亲自登门拜访,在一阵寒暄后,傅敏希望能够表达家人的谢意,然而江小燕再次拒绝了他的请求。两人推拒再三,江小燕也只收下了一张傅聪演奏会的门票,并且拒绝了合影留念的请求。
这之后,欣赏完傅聪演奏会的江小燕仍旧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便默默离场,如同她当年出现一样,平静地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在普通人的想象中,江小燕的模样也许并不符合大家对于“英雄”的定义:她没有魁梧的身躯,也没有嘹亮的嗓音,面对混乱与危险,这名弱小的女人也会提心吊胆,难以入眠,而她这一生最伟大的壮举,不过是替崇敬的作家料理了身后之事。
她不够美丽,却在普通人中闪闪发光,只因为她身上有着一个质朴而又珍贵的品格:善良。
人之初,性本善。一个社会能够平稳运行,其依凭的,不正是每个人的人性中那一点善良吗?只有真正的善良与道义,才会让每一个平凡人都熠熠发光,而每个人身上那一点点光芒也终将汇聚成万千星海,成为点亮社会的那一道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