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农历六月,骄阳似火,陈忠实出生于陕西省西安市白鹿原北坡西蒋村,属马。他五行缺水,生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全身便起了痱子,嘴唇暴起苞谷大燎泡,村里半仙说,他是木命。蒋村没有一个姓蒋的,据地方史专家考证,蒋村应为“姜村”,也就是羌村。西晋末年,羌人建立后秦,定都长安,居住的村落称便称为姜(羌)村,蒋村是姜村的演变。陈忠实的家院正是当年项羽设鸿门宴请刘邦吃饭的大帐所在,刘邦吃到一半“尿遁”,就从他家猪圈穿过。
陈忠实曾祖做过私塾先生,个子很高,腰杆总是挺得笔直。他还有个叔叔,手里总捏着一根超长旱烟杆儿,抽烟时需要伸直胳膊,才能把燃烧的火纸送到装满烟沫子的旱烟锅上。后来陈忠实创作《白鹿原》,白嘉轩身上便有曾祖和叔叔的影子。
陈忠实父亲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会打算盘,能写毛笔字,还能读演义小说,秦腔剧本,以及《明史》。他深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卖粮卖树卖柴,拼死也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这种“耕读传家”的高贵品格深得乡人敬重。
陈忠实父亲对他要求不高,“念个书,识点字,算得数,不要叫人哄了就行”。长大后像他一样做个勤劳务实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侍候地里的铁杆庄稼。随着年龄逐渐增加,陈忠实对父亲的安排产生了怀疑,“挖一辈子土粪只求一碗饱饭,一生年华就算虚度了”。这种“毫无理想猪一样的生活”,他还不想过。
做一个有理想的人,还是做一头快乐的猪,这句话在上世纪有段时间流行很广,几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因为它是伟大导师马克思的名言。
马克思18岁在中学毕业论文中写道:自然本身给动物规定了它应该遵循的活动范围,动物也就安分地在这个范围内活动,不试图越出这个范围,甚至不考虑有其他什么范围的存在。神也给人指定了共同的目标──使人类和他自己趋于高尚。但是,神要人自己去寻找可以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神让人在社会上选择一个最适合于他、最能使他和社会都得到提高的地位。能有这样的选择是人比其他生物远为优越的地方,但是这同时也是可能毁灭人的一生、破坏他的一切计划并使他陷于不幸的行为。
比较拗口,简言之就是,动物一辈子不出圈,也不想着出圈,人有机会出圈,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活出另一番精彩,这是人比动物优越的地方。但是需要自己去探索,去追求,去冒险,去尝试,去改变,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荆棘满路,很可能万劫不复。所以人生于世,是选择像动物一样在方圆不足百里的固定区域安稳贫乏过一生,还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是一个选择题。
1950年初春,万物萌发,陈忠实读了小学一年级。多年以后,他还清楚记得,父亲在昏暗的油灯下,郑重其事地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他手里,严肃的说,明早你去上学,你和你哥伙用一只砚台。1955年盛夏,陈忠实跟着老师徒步前往灞桥镇参加中学考试,半路鞋底被砂石磨透了,脚后跟磨出红色肉丝,淌着血,他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
但是大家也不能等他,怕耽误了考试,便安慰鼓励了几句之后先行而去。陈忠实一步一步挪着,几乎完全绝望了,忽然之间,一列火车呼啸而来,扬长而去。他愤怒了,原来世界上有人根本不用走路,我也不能一辈子永远穿着没有后跟的破布鞋走路,于是拔腿而起,宛若神助,终于追上了大部队。
此后多年,每当他的人生遇到困难挫折,彷徨失措的时候,他就想起那双没后跟的布鞋,以及那列呼啸而过的火车。
陈忠实如愿考上初中,全村就考上他一个。但是仅仅读了半年,父亲便让他休了学,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他的哥哥陈忠德也在读书,同时供不起两个念书人。父亲无奈而略带歉意的说,你先休一年,等你哥读完初三,考上中专技校,就不用花家里钱(当时读大学都是国家出钱,还领补贴,我伯父读大学每学期都给家里往回拿钱),到时候你再继续念。
陈忠实休学没事干,每天在村子里转悠,有一天乡党委书记下村指导工作,看到他很奇怪,你为啥不念书。他说,家里穷,念不起。书记勃然大怒,新社会怎能让孩子失学呢?于是找到学校,学校每个月给他六块钱助学金,后来涨到八块钱。陈忠实就靠这些助学金念完了中学。他后来深怀感情的说,“我一生铭记国家的恩情”。
陈忠实和路遥一样,在中学感到了深深的自卑,吃得差,穿得破,所有需要花钱的活动一律不参加,除了看书学习,就是跑到没人的地方思考人生。许多人之所以不能理解这种落差,是因为不了解农村生活。村里孩子能读初中的很少,能上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我是八零后,我的大概百分之九十的儿时伙伴都在初中辍学了,有的读了高中,也没考上大学,“白花家里那么多钱,还不如早早挣钱娶个媳妇,瞎球折腾”。所以陈忠实在中学读书,同学们几乎都是县城的,村里上来的就没几个,有了对比,才有伤害嘛。
1957年,陈忠实读了赵树理同志的《李有才板话》和《小二黑结婚》(这两本小说估计四十岁以下的朋友们都没有听说过,当年可是火的很)之后,心中产生了“我也能写小说”的念头。因为赵树理同志是个水平很高的乡土文学作家,写的都是村里那点事儿,被称为“山药蛋派”。陈忠实看了以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与书中的人事高度契合,并不神奇,于是开始动笔创作。
1962年,陈忠实高考落榜,回村当了农民。无数个深夜,他经常被噩梦惊醒,大叫一声跌落床下。看着痛苦不堪的儿子,父亲忧心忡忡的说,考不上大学,再闹个精神病怎么办。但是所有人的彷徨都是暂时的,两个月之后,陈忠实认清了现实,在村里当了一个民办老师。这年他刚好20岁。
陈忠实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既然命运如此安排,那也无可奈何。上不了大学,日子还得过。思来想去,他决定写小说,当个作家。他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争取四年时间写出一篇小说,发表在刊物上。于是他白天教书,晚上写书。写书需要大量积累素材,可是他的生活贫乏单调,没啥可写的,只好满大街找书看,每天抄书,写读书体会。
他有一个信念,“但问耕耘,不求收获”。其实这个想法是对的,因为想收获也收获不了啥玩意儿,毕竟水平在那里摆着。但是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很多人一生悟不明白。不论干啥事,还没干几天,就想一下扬名立万,赚个盆满钵满。我认识很多写字的人,水平高低暂且不说,一张口必定臧否人物,别人浪得虚名,自己怀才不遇。其实自己连看不起的这些人写得好都没有。起码别人不论好坏写出了东西,自己连一篇像样的文章都没写出来。
创作是痛苦的,写过东西的人都有体会。为了不让人笑话,他经常一个人点着油灯钻到小屋里,别人问他干啥,他说,闲谝(意即闲着没事胡诌瞎扯)。
1965年初春,百花争艳,陈忠实第一篇散文《夜过流沙沟》发表。这篇文章整整写了四年,两次修改,一次重写,五次投寄,最终变成铅字。这篇文章的发表对陈忠实而言意义非凡。事过多年,他说,第一次作品的发表,首先使我从自信和自卑的痛苦折磨中站立起来,自信第一次击败了自卑。虽然这离成为一个作家还很远,但是坚定了我从文创作的信心。
1978年晚秋,黄叶飘零,陈忠实来到西安市郊区文化馆工作。文化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如鱼得水的好处是:有个图书馆,书多,随便看。在此之前,陈忠实最多的是体验生活,积累了大量农村生活素材,但是在如何写好一篇小说上还是有短板的,毕竟看的书少。俗话说,见多识广。只有多看,多看,多多看,才能看出别人是怎么写的,自己跟别人差距在哪里,如何学习,如何改进,如何提高。
李白之所以成为不世出的大诗人,皆因住在山上“三临文选”,把《昭明文选》不仅看个熟透,而且多次临摹其中佳作,把写的不好的全烧了,最终留下几篇自觉尚可,能与书中名篇并驾齐驱甚至凌然其上的文章,于是下山,仗剑闯天涯。鲁迅先生在写小说之前,整整读了二十年小说,研究了古今中外无数小说的写作技巧,思想内容,传承源流等等,十年磨剑,终成一代宗师。
陈忠实后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决定命运的选择。
1979年盛夏,陈忠实写了《信任》,荣获本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上年度获此殊荣的是比他小十岁的贾平凹写的《月牙儿》。
陈忠实不爱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打打杀杀没意思”。《西游记》这种脱离现实生活的神魔小说也不喜欢,《红楼梦》这种贵族生活和爱情生活“离咱生活太远”,没法感受。他看得最多的是苏俄小说,如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以及西方小说,如雨果的《悲惨世界》,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等等。
1982年,路遥的《人生》出版,引起社会上强烈反响。后来大名鼎鼎的马云,贾樟柯,莫言,都从《人生》中汲取了无数精神营养。陈忠实一口气读完《人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人生》“几近完美的艺术境界”给他带来了“几近彻底地摧毁”。有一天他出门办事,遇到一位同学,问他,你咋没有写出《人生》。
同样写农村题材,路遥的成功让陈忠实陷入了深刻的反思,诚所谓“见贤思齐”。路遥比陈忠实小七岁,时年33岁,陈忠实正好40岁,年届不惑。他想,老这么小打小闹不行,得搞个大的,写一部白鹿原的近代社会变迁史。
为写这篇小说,他查阅了不计其数的关中地区地方志,以及关中几千年变迁史,上讫西周,下至清末。“明白了历史跳跃式发展论以及历史东西南北观”。收集了不计其数的民间传说和奇闻轶事,比如大家熟知的吃枣,就是听关中父老说的,确有其事。
经过两年精心准备,1988年盛夏,知了声声,他从西安市搬回蒋村老家,潜心创作《白鹿原》。陈忠实后来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定命运的选择。
1991年晚春,百花争艳,路遥《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陈忠实赶到市里给路遥庆功,一个朋友问他,你的长篇弄完没。他说,还没有。朋友说,你这么多年窝在村里都干了些啥,咋还没弄完。陈忠实说,不急。朋友说,今年再拿不出来,你就从这七楼跳下去算了。陈忠实听了,默然无言。两年以后,《白鹿原》大火,陈忠实跟人说,当年那谁让我跳楼,心急我了解,但我是不以为然的。自己还不满意的作品,匆忙拿出来有啥意思。只不过又多了个印刷垃圾而已。
陈忠实蛰居村里搞创作,子女都在市里上学,夫人还得陪读,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为了不让他饿着,夫人每次进城前都给他擀下一大堆面条,蒸好不少馍,再炒一些肉酱,每天他只需要下面条吃烤馍就行。1991年腊月,夫人像往常一样给他擀面条,蒸馍,一切完备,夫人出门,陈忠实送出小院,忽然说,你以后不用给我擀面蒸馍了,这些面条和馍吃完,我就写完了。
夫人停住了脚,沉默良久,问道,要是发表不了咋办。陈忠实没有丝毫犹豫,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他说,那我就去养鸡。夫人没再说话,转身出门就走,路上泪落如雨。
陈忠实说要养鸡,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当时好多村里头脑活泛的人都发了财,成为致富带头人。有一年三个孩子读书,陈忠实交不起学费,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曾经也是文艺青年后来做了生意的朋友听说后,专程过来看他,放下两千块钱。陈忠实非常感慨,乡镇企业家就是了不起,两千块钱啪就给我摔桌子上了。我写了几十年小说,年届知天命,也没挣过这么多钱。
关中有个习俗,人死了,头下要有个枕头,身边还得放点其他玩意儿。陈忠实说,《白鹿原》就是我给自己弄得死了可以枕头的东西。
1988年4月1日,陈忠实在稿纸上写下《白鹿原》三个字。1989年1月,草稿完成,约40万字。1989年4月,他开始创作第二稿,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适值酷暑,汗流浃背,他大半夜躺在大门外的空地里,望着满天繁星,内心依然烦躁。原来他卡在了写田小娥身上。
陈忠实不擅长写女性人物,这跟他年轻时候遭遇的一件事有关系。
他二十二岁那年,在公社的农业中学当民办教师,忽然有一天上午,几个公安人员来到学校,把教研组组长带走了。随后同事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原来这位组长跟一个小学女教师不清不楚。
下午,校长跟陈忠实说,走,咱们给那个货取铺盖去。他们来到犯错组长的宿舍,只见铺盖卷已经整整齐齐收拾好了,可见这位组长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
他们走在路上,陈忠实忽然两腿打颤,他想,自己千万不能栽到女人身上。从此他刻意跟女性保持距离,只要跟女性在一起,他就开着门,而且尽量不跟女性说话。
俗话说,艺术源于生活。由于他没有接触女性的生活体验,所以创造不出描写女性的艺术,但是田小娥又不得不写,因为田小娥和白嘉轩是《白鹿原》的主要人物,反应了人性的两极:感性和理性,人欲和天理。为了写好田小娥,陈忠实专门跑到几十里外的朋友家,两人住在窑洞里,互相探讨切磋。
陈忠实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并不着急。累了,他便端着茶杯坐在小院里,打开录音机,听上几段《秦腔》。时间一长,隔壁小卖部的老太太听上了瘾,有时候他写的兴起,忘了开录音机,老太太就喊他,今天咋还不放戏。1992年1月29日,《白鹿原》最终完稿。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五,再过五天,就是除夕。
写完之后,陈忠实从小板凳上坐起来,斜倚在沙发上,泪如雨下。仿佛从一个漫长黑暗的遂道中摸爬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光亮,却不敢睁开眼睛。书是下午写完的,傍晚时分,他去河边散步,坐在河堤抽烟,突然用火柴把枯草全部点着了,散出漫天火光。回到家里,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连院子里都是亮的。乡亲们以为出了啥事,陆续跑来看他,他说,没事,就是晚上图个亮。
1992年3月25日,陈忠实清楚记得这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两位编辑来到他家,陈忠实请他们吃饭,本来贵客远道而来,应该下饭馆,吃菜喝酒,但是陈忠实没有这个经济实力,夫人出去借了一把头茬韭菜,包了一顿饺子。多年以后,其中一个编辑回忆,我对在老陈家吃什么记不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房间墙角散乱堆了些空啤酒瓶子。为了写《白鹿原》,老陈经济濒临破产,用“家徒四壁”形容他的居所,可谓再恰当没有。
二十多天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传回消息,给予《白鹿原》“开天辟地”四字评价,并说“出版没什么问题”。 陈忠实读完来信,爬在沙发上,嗷嗷嗷叫了三声,夫人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叫声赶紧跑了出来,问他咋啦,陈忠实半晌无语,眼泪倾泻而出。良久之后,他平静下来,缓缓地说,可以不去养鸡了。
1993年初夏,《白鹿原》单行本出版,首印14850册,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大一个数字了。路遥《平凡的世界》,首印19400册。
《白鹿原》大火之后,陈忠实填了两首词。
《小重山》: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秃笔时,桃正红。独自掩卷默无声。却想哭,鼻涩泪不涌。单是图利名?怎堪这四载,煎熬情。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
《青玉案》:涌出石门无归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前一首痛彻心扉,后一首豪气干云。
陈忠实后来说,回首往事,我唯一值得告慰的就是,在我人生精力最好,思维最敏捷,最活跃的阶段,完成了一部思考我们民族近代以来历史和命运的作品。
《白鹿原》以大的历史事件为主线,以白鹿两家争斗为纬,将发生在关中大地上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纳入其中,既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又是一部人格史,人心史,民族文化演变史。达到了长篇小说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凝练深沉,畅汗淋漓,结构宏大,精雕细琢,“可以像红楼梦一样读”。怎么评价都不过分,必将载入中国、世界文化史册。“是当代最好的小说之一,比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毫不逊色”。